第十九章 六月十九日星期四至六月二十九日星期日
這幾天,布隆維斯特一邊等候着范耶爾能否度過生死關頭的消息,一邊把手邊數據又看了一次,並且和弗洛德保持密切聯繫。星期四晚上,弗洛德帶來消息說危機似乎暫時解除了。
“我今天和他說了一會兒話,他希望能儘快見到你。”
於是仲夏節前夕下午一點,布隆維斯特開車到赫德史塔醫院去找范耶爾的病房。途中忽然冒出憤憤不平的畢耶擋住他的去路。亨利根本沒法見客,他說。
“那就奇怪了。”布隆維斯特回答:“亨利派人傳話,很明白地表示他今天想見我。”
“你不是家族成員,這裏沒你的事。”
“你說得對,我不是家族成員,但我替亨利工作,而且只聽令於他。”
此時若非弗洛德走出范耶爾的房間,兩人的交談恐怕會變得更火爆。
“喔,你來啦。亨利一直在問你呢!”
弗洛德將門打開,布隆維斯特與畢耶擦身而過走入房中。
范耶爾整個人像老了十歲。他眼睛半閉躺在床上,鼻子插着氧氣管,頭髮更是前所未見的蓬亂。一名護士一手用力按住布隆維斯特的手臂,阻擋住他。
“兩分鐘,不能再久。別讓他太激動。”布隆維斯特坐在訪客椅上,看着范耶爾的臉,心裏忽然泛起一種令他驚訝的溫柔,於是伸出手輕輕捏捏老人的手。
“有什麼消息嗎?”他的聲音很微弱。
布隆維斯特點點頭。
“等你好一點我馬上向你報告。我還沒解開謎底,不過又找到一些新線索,現在正在追查。再過一兩個星期就能知道結果了。”
范耶爾能做的最大限度就是眨眼,表達他明白了。
“我得離開幾天。”
范耶爾揚起眉毛。
“我不是臨陣脫逃,而是要作些調查。我已經和弗洛德達成共識,以後我會向他報告。你同意嗎?”
“弗洛德……是我的代理人……無論什麼事。”
布隆維斯特又捏捏范耶爾的手。
“麥可……如果我不……我要你……完成工作。”
“我會完成的。”
“弗洛德可以……全權……”
“亨利,我要你好起來。我好不容易有這樣的進展,你要是撒手走了,我會很生氣。”
“兩分鐘。”護士說。
“下次我們再長談。”
畢耶在外面等他出來。他一手放在他肩膀上將他攔下。
“我不希望你再來煩亨利。他病得很嚴重,不應該再受刺激或打擾。”
“你的憂慮我明白,也有同感。我不會刺激他的。”
“每個人都知道亨利僱用你是為了打探關於他的小嗜好……海莉。
弗洛德說亨利心臟病發前和你談過話,然後變得非常激動。他還說你認為是你引發他的病。”
“我現在不這麼想了。亨利有嚴重的動脈阻塞,就算只是小便也可能發病,這點你肯定也已經知道了。”
“我要你將這荒謬之舉的內容全盤托出!你現在攪和的是我的家務事。”
“我說過了,我替亨利工作,不是為你們家族。”
畢耶顯然不習慣有人頂撞他。有一度他瞪着布隆維斯特的神情應該是想為自己爭取一點敬意,但反而更像一頭充了氣的麋鹿。畢耶轉身走進范耶爾的房間。
布隆維斯特強忍住笑意。范耶爾正卧病在床,甚至可能就此撒手西歸,他病榻外的走廊實在不是該笑的地方。但他忽然想起六十年代名主持人雷納·希蘭一句押韻的字母詩文,和麋鹿有關:麋鹿隻身孤立,笑望森林廢墟。
在醫院大廳,他遇見西西莉亞。自從她取消假期回來后,他打了十幾次手機,但她從未接聽或回復。而當他經過她位於海澤比島的住處上前敲門時,她也總是不在家。
“嗨,西西莉亞。”他招呼道。“亨利的事我很遺憾。”
“謝謝。”她說。
“我們得談談。”他說。
“我很抱歉就這樣避不見面。我能理解你一定很生氣,但這段時間我也不好過。”
麥可將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微笑着說:
“等等,西西莉亞,你弄錯了,我一點也不生氣。我還是希望我們能當朋友。可以一起去喝杯咖啡嗎?”他朝醫院餐廳的方向點了點頭。
西西莉亞有些猶豫。“今天不行。我得去見亨利。”
“好吧,但我還是需要和你談談。純粹是公事。”
“什麼意思?”她頓時起了戒心。
“你還記得你一月到我的小屋來,我們第一次的見面嗎?我說我們可以私下聊聊,不列入記錄,如果需要問一些正式的問題,我會告訴你。這事和海莉有關。”
西西莉亞氣得瞬間漲紅了臉。
“你真是個大混蛋!”
“西西莉亞,我發現一些事情,真的得和你談談。”
她倒退一步。
“你難道不明白浪費該死的精力追蹤該死的海莉,只不過是想讓亨利內心不那麼空虛?你難道沒看見他躺在那裏快死了?現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受刺激、再空歡喜一場……”
“這也許是亨利的消遣,但我現在發現的新資料比這麼多年來任何人的發現都還要多。眼下有些問題必須獲得解答。”
“如果亨利死了,這些無聊的調查馬上就得結束,到時候你這個偵探就得哭哭啼啼地捲鋪蓋走路了。”西西莉亞說完轉身就走。
所有店都打烊了。赫德史塔幾乎空蕩蕩的,居民們似乎也都躲到避暑小屋去過仲夏節了。布隆維斯特走到史塔旅館的露天座,這裏還開着,於是他點了咖啡和三明治,看起了晚報。這世界沒發生什麼大事。
他放下報紙,想着西西莉亞。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除了莎蘭德之外——海莉房間的窗戶是她打開的。他擔心她會因此成為嫌犯,而傷害她是他最不想要的結果。然而問題總是要問,遲早罷了。
他在露天座待了一小時后,決定暫時擱下這些問題,在仲夏節前夕做點和范耶爾家族無關的事。手機一直沒響。愛莉卡和丈夫不知上哪玩樂去了,他找不到人說話。
下午四點左右,他回到海澤比島,又作了另一個決定:戒煙。自從入伍后,他一直持續運動,或是上健身房或是沿着梅拉斯特蘭南路跑步,但溫納斯壯的事件開始后,這項習慣便中斷了。進了魯洛克監獄,他又開始舉重,主要是當成一種心理治療。但出獄后,便幾乎沒有運動,現在也該再重新開始了。他穿上運動服,一開始慢慢地往戈弗里小屋的道路跑去,然後轉向要塞方向,跑上較崎嶇的越野路徑。在軍中他便不再參加越野比賽,但他始終認為在林區比在平坦的跑道上跑步更有趣。他沿着“東園”四周的圍牆跑回村裡,爬上賓館最後幾層階梯時已是全身酸痛、上氣不接下氣。
六點沖完澡,他煮了幾個馬鈴薯,又用芥末醬腌鯡魚、香蔥加蛋做了開面三明治,拿到屋外坐在搖搖晃晃的桌邊面向著橋吃了起來。他倒了一杯烈酒,為自己乾杯。最後看起薇兒·麥德米的推理小說《美人魚在唱歌》。
七點左右,弗洛德開車前來,往他對面的椅子重重坐下。布隆維斯特給他倒了一杯斯科納燒酒。
“你今天激起了不小的情緒反應。”弗洛德說。
“看得出來。”
“畢耶是個自大的蠢蛋。”
“我知道。"
“但西西莉亞不是,她非常生氣。”
麥可點點頭。
“她吩咐要我阻止你繼續打探家族的事情。”
“我明白,你怎麼回答?”
弗洛德看了看那杯斯科納酒,一口飲盡。
“我說關於你該做的事,亨利已經很清楚地指示我。只要他沒有改變指示,你就得繼續照合約走。我希望你能儘力執行合約中你那部分的義務。”
布隆維斯特仰頭望天,烏雲已逐漸聚攏。
“像是暴風雨要來了。”弗洛德說:“如果風吹得太猛,我會支撐着你。”
“謝謝。”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
“我能再喝一杯嗎?”弗洛德向。
弗洛德回家后不到幾分鐘,馬丁便開着車來了,車子就停在小屋前的路旁。他過來是想打個招呼。麥可先祝他仲夏節愉快,並問他想不想喝一杯。
“還是不要比較好。我只是回來換個衣服,然後就要開車回城裏,到伊娃那兒過夜。”
布隆維斯特等着他繼續說。
“我和西西莉亞談過了。她現在有點心神紊亂——她和亨利一直都很親密。如果她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希望你能原諒她。”
“我很喜歡西西莉亞。”
“我知道,不過她也可能很難相處。我只是想告訴你,她非常反對你繼續挖掘我們的過去。”
布隆維斯特嘆了口氣。赫德史塔的人好像全都知道範耶爾雇他的用意。
“你覺得呢?”
“關於海莉這事已經糾纏亨利數十年。我不知道……海莉是我妹妹,但所有感覺畢竟都已十分久遠。弗洛德說你的合約只有亨利能終止,以他目前的情況看來,恐怕是弊多於利。”
“那麼你希望我繼續嗎?”
“你有任何進展嗎?”
“抱歉,馬丁,我若未經亨利允許向你透露任何事,就等於違約。”
“我懂。”他忽然面露微笑。“亨利向來熱衷這類秘密協議,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不要讓他有過度的期待。”
“我不會的。”
“那就好……對了,換個話題,我們現在還有另一個合約要考慮。既然亨利病了,短期內無法履行他身為《千禧年》董事的職務,我有責任代替他。”
布隆維斯特等着下文。
“我想應該開個董事會來討論目前的情形。”
“好主意。但據我所知,下一次董事會的預定日期要等到八月。”
“我知道,不過也許應該早點召開。”
布隆維斯特禮貌地笑了笑。
“你真的找錯人了。我十二月就離開了,現在不是董事,你應該和愛莉卡聯繫。她知道亨利病了。”
馬丁沒想到他會這麼回應。
“當然,你說得沒錯。我會找她談。”他拍拍布隆維斯特的肩膀,道別後便離開了。
談話沒什麼具體的內容,但空氣中雙浮着威脅的氣息。馬丁已經將《千禧年》放在天平上。片刻過後,布隆維斯特又倒了杯酒,重拾麥德米的小說。
那隻混雜其他顏色的棕色貓跑來跟他打招呼,在他腳邊磨蹭。他把貓抱起來,搔搔它的耳後。
“我們倆過了一個非常無聊的仲夏節前夕,對吧?”他說。
這時開始下起雨來,他便進屋上床。貓卻寧可待在外頭。
莎蘭德在仲夏節前夕牽出她的川崎摩托車,花了一整天作徹底檢查。輕型的一二五CC或許不是最有力的摩托車,但這是她的,她能掌控它。車子是她一個螺絲一個螺絲整修出來的,還增強了馬力,能跑得比速限再快一點點。
下午她戴上安全帽、穿上皮外套,騎到阿普灣療養院,和母親在庭院裏度過晚上的時光。她忽然感到一陣憂心與自責。母親好像變得更疏離了。三個小時間,她們只交談幾句話,而談話時母親似乎並不認得她是誰。
布隆維斯特花了幾天時間試圖找出那輛車牌AC開頭的車,耗費不少精力,最後在詢問赫德史塔一名退休的技師后,才得到結論:那是一輛福特安格利亞,是他從未聽說過的車款。後來他打電話給機動車管理部門的一名職員,詢問是否能查到一九六六年車牌以AC3開頭的所有福特安格利亞的名單。他最後得到的答覆是:要查詢如此久遠的記錄並非不可能,但需要一點時間,而且這恐怕已超出公開數據的範圍。
直到仲夏節過了幾天之後,布隆維斯特才跳進借來的沃爾沃,開上E4公路往北走。他悠哉地開着車。快到海諾桑橋的時候,他在維斯特倫糕餅店停下車買咖啡。
下一站是于默奧,他找了家小旅館點了當天的特長。接着買完地圖后,又繼續上路,來到謝萊夫特奧轉向諾斯約。他下午六點左右抵達,在諾斯約旅館訂房過夜。
第二天一早他便開始查訪。電話簿里找不到諾斯約木工店。極地旅館的櫃枱服務員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她從未聽過這家店。
“那麼我該找誰問呢?”
服務員困惑了幾秒鐘,登時面露喜色,說可以間她父親。過了兩分鐘,她回來解釋說諾斯約木工店早在八十年代初便停業了。若想知道更多細節,可以去找一個叫布爾曼的人,他曾經在那兒當領班,現在住在名叫向日葵的街上。
諾斯約是個小鎮,只有一條主要街道貫穿全鎮,街名恰如其分就叫大街。大街兩旁商店林立,住家的街道則與其橫向交叉。東端有一個小工業區和一個馬廄,西端有一間美得出奇的木造教堂。布隆維斯特發現這座村鎮中也有一個宣道教會和一個五旬節教會。巴士站的廣告牌上貼了一張海報,宣傳狩獵博物館和滑雪博物館。還有一張殘留的宣傳單,預告維若妮卡將在仲夏節園遊會上演唱。從村鎮這端走到另一端還不到二十分鐘。
向日葵街上全是獨棟住宅,距離旅館約五分鐘路程。布隆維斯特按了門鈴,無人應門。當時九點半,他心想布爾曼大概出門工作去了,如果他已經退休,八成是去買東西。
他接看到大街上的五金行。他推斷凡是諾斯約的居民遲早都會上五金行。店裏有兩名店員,布隆維斯特挑了年紀較大的那個,大約五十歲左右。
“你好,我想找一對夫妻,很可能是六十年代住在諾斯約,男的也許曾經在諾斯約木工店工作。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不過有兩張一九六六年拍的照片。”
店員端詳照片許久,結果還是搖頭,說他兩個都不認得。
午餐時間,他在巴士站附近的熱狗攤吃了個漢堡。接下來他不再找商店,而是行經鎮公所、圖書館和藥房。那裏的警局空無一人,於是他便開始隨意找老年人詢問。中午過後不久,他問了兩名較年輕的女子,她們不認識相片中的男女,但倒是提了個好主意。
“如果照片是一九六六年拍的,這兩個人現在應該已經六十幾歲。你何不到索巴卡養老院去問問?”
布隆維斯特向養老院櫃枱的女人自我介紹,並解釋來意。她不斷用懷疑的目光瞪着他,但最後還是被他說服,帶着他來到活動室。他花費半個小時讓一群老人看照片,他們都很熱心,只可惜沒有人認識這對夫妻。
五點,他回到向日葵街敲布爾曼的門,這回運氣好一點。布爾曼夫妻倆都退休了,今天一整天都不在。他們請布隆維斯特到廚房,妻子立刻動手煮咖啡,一面聽來客說明自己的任務。但和當天其他的嘗試一樣,又是徒勞無功。布爾曼搔搔頭,點起煙斗,片刻后才說他不認識相片中這對夫妻。布爾曼夫婦彼此間說的是諾斯約的方言,布隆維斯特偶爾會聽不懂。例如妻子提到相片中的女人有“knvelhra”,意思其實是“鬈髮”。
“不過你說得沒錯,那是木工店的貼紙。”丈夫說:“你能認出來確實很聰明。但問題是我們到處發貼紙,對象有承包商、買木材或運送木材的人、木匠、機械工等等。”
“看來要找到這對夫妻比我想像中困難。”
“你為什麼要找他們?”
布隆維斯特事先已經決定若有人問起便老實說。關於相片中的夫妻,無論捏造什麼謊話都只會讓人一眼看穿,讓情形變得更複雜。
“說來話長。我正在調查一九六六年發生在赫德史塔的一樁罪行,我想相片中的人有可能——儘管可能性微乎其微——看到了事情的經過。他們絕非嫌疑犯,我想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可能擁有破案的線索。”
“罪行?什麼樣的罪行?”
“很抱歉,我只能說這麼多。我知道將近四十年後還有人來到這裏找這對夫妻,聽起來很奇怪,但這案子尚未偵破,直到最近才又發現新物證。”
“原來如此。是呀,這的確是一項很不尋常的任務。”
“木工店裏有多少員工?”
“一般員工大約四十人。我從五十年代中期十七歲起就在那兒工作,直到店歇業后才變成承包商。”布爾曼想了一下。“我可以告訴你,照片中的男人從未在店裏工作過,他可能是承包商,但就算是的話,我應該也會認得他。不過還有一個可能。也許是他父親或其他親戚在店裏工作,那車子不是他的。”
麥可點點頭。“我知道有很多可能性。依你看,我可以找什麼人談談嗎?”
“好吧,”布爾曼點着頭說:“你明天早上過來,我們去找幾個老人問一問。”
莎蘭德面臨了相當大的手段問題。挖掘數據是她的專長,幾乎任何對象都難不倒她,但一開始總會有個活人的姓名和社保號碼。假如搜尋對象的數據在電腦上建了文件——每個人都免不了的情形——很快便會落入她的網中。假如此人會利用電腦上網、有電郵地址或甚至個人網站——受到她這種特殊調查的人也幾乎都有——她遲早能發掘他們深藏的秘密。
但她答應布隆維斯特做的事卻全然不同。簡單地說,這項任務就是根據極度模糊的資料找出四個社保號碼,而且這些人很可能已經死了數十年,所以多半不存在任何電腦檔案。
布隆維斯特從蕾貝卡的案子推斷這些人均已遇害,也就是說,他們應該會存於警方未偵破的案件資料中。這些兇案發生的時間與地點都毫無線索,只知道是在一九六六年以前。就調查而言,她所面對的是全新狀況。
該從何着手呢?
她啟動谷歌搜尋引擎,輸入關鍵詞“瑪格達”和“謀殺”。這是她能做的最簡單的搜尋方式,出乎意外的是竟然立刻有了突破。第一個收穫是卡爾斯塔德的衛姆蘭電視台節目表,其中介紹了一九九九年播放的“衛姆蘭凶殺案”系列的部分內容。接着她又在《衛姆蘭民眾報》中找到一篇電視節目簡介。
“衛姆蘭凶殺案”系列新的一集將介紹蘭莫翠斯克的瑪格達·洛維薩·休柏案,幾十年前讓卡斯塔警方疲於奔命的可怕兇殺懸案。一九六○年四月,這名四十六歲的農婦被發現在自家馬廄遇害。記者克雷·古納斯將回顧她生前最後幾個小時以及徒勞無功的緝兇過程。當年這起命案造成極大的轟動,對於兇手身份也有許多臆測。被害人的一名年輕親戚將在節目中談論這項指控如何毀了他的一生。晚間八點播出。
她在《衛姆蘭文化》雜誌一篇《洛維薩命案震撼全國》的文章中又找到更多具體訊息。雜誌所有的文章內容都已上傳到網絡上。筆者以明顯幸災樂禍的心情和八卦閑聊的口氣,敘述洛維薩的伐木工丈夫霍雷爾·休柏五點左右回到家,發現妻子死了。她受到粗暴的性侵害、被刺數刀,最後被長柄叉刺死。命案發生在她自家馬廄里,但最令人矚目的是兇手在行兇後還將被害人捆綁成跪姿,置於一個廄欄內。
事後發現農場上有一頭牛的脖子側邊被刺了一刀。
最初丈夫被列為嫌疑犯,但他從早上六點便和其他工作夥伴在離家四十公里的採伐區工作。而且當天上午十點,有個女性友人來找洛維薩,可以證實在此之前她還活着。誰也沒看見或聽見什麼,農場與最近的鄰居之間相距四百五十米。
丈夫的嫌疑洗清后,警方調查人員將目標鎖定被害人的二十三歲外甥。這個年輕人經常犯法,手頭十分拮据,曾經多次向阿姨借一些小錢。外甥的不在場證明薄弱得多,因此被羈押了一陣子,最後因為證據不足而被釋放。儘管如此,村裏的人大多認為八成是他犯的案。
警方轉而追查其他線索。有一度追的是曾在那一帶出現的一名小販,另外也有傳聞說有一群“吉卜賽竊賊”不斷連續偷竊。至於他們為何犯下殘暴的性侵害命案卻又沒偷走任何東西,誰都說不清。
還有一度偵辦方向轉移到村裡某鄰居身上。他單身,據說年輕時曾涉嫌一起同性戀罪行一一這是早在同性戀仍屬可罰之罪的時期——而且根據一些人的說辭,他向來以“怪異”著稱。至於一個疑似同性戀者為何性侵婦女,也是誰都說不清。無論是這些或其他線索,最後都無人被定罪。
莎蘭德覺得這和海莉日記本中的名單有明顯關聯。《利未記》二○:一六記載:“女人若與獸親近,與他淫合,你要殺那女人和那獸,總要把他們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一個名叫瑪格達的農婦在馬廄內遇害,又被綁起來置於廄欄里,這不可能是巧合。
問題是為什麼海莉寫下的是瑪格達而不是洛維薩?後者顯然才是受害人常用的名字,若非電視節目介紹中寫出全名,莎蘭德絕不會留意。
此外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一九四九年蕾貝卡命案、一九六○年瑪格達·洛維薩命案與一九六六年的海莉失蹤案之間有無關聯?
星期六早上,布爾曼帶布隆維斯特徒步繞了諾斯約一圈。上午,他們拜訪了五名昔日員工,這些人住得很近,走路便可到達。每個人都請他們喝咖啡,也很仔細看相片,但最後總是搖頭。
回布爾曼家吃過簡單的午餐后,他們上了車,開往諾斯約附近有木工店前員工居住的四個村鎮。每到一處,布爾曼都受到熱烈歡迎,但誰也幫不上忙。布隆維斯特開始感到絕望。
下午四點,布爾曼來到位於諾斯約北邊的諾斯約瓦倫,將車停在一棟典型的西博騰紅色農舍前,並向布隆維斯特介紹退休的木工師傅漢寧·弗斯曼。
“喔,那是阿薩·布蘭倫的孩子。”弗斯曼一看到布隆維斯特拿出的照片便說。找到了!
“原來是阿薩的兒子。”布爾曼說:“阿薩是我們的買家。”
“怎樣才能找到他?”
“這孩子?那恐怕得去挖墳。他叫根納,在博利登礦場工作,後來在七十年代中期一次爆炸意外中喪生。”
布隆維斯特一聽心都涼了。
“不過他妻子還活着。就是照片裏頭這個人。她名叫米爾德里德,現在住在畢爾賽雷。”
“畢爾賽雷?”
“往巴斯蒂特賴斯克方向大約十公里的地方。進村的時候右手邊那棟紅色長形屋子就是她家,是第三間。我跟他們家的人很熟。”
“你好,我叫莉絲·莎蘭德,現在正在寫一篇關於二十世紀女性所遭受的暴力犯罪的論文。不知道我能不能到蘭斯克普納警局,查閱一九五七年一件案子的資料?是有關一個名叫拉凱兒·倫德女子的命案。請問你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這些數據嗎?”
畢爾賽雷有如西博騰鄉間的風景明信片。這裏大概有二十來棟屋子,在湖的一端相當緊密地排成半圓形。村子中央有個交叉路口,路標箭頭一個指向海明根,十一公里,另一個指向巴斯蒂特賴斯克,十七公里。路口附近有一座小橋,布隆維斯特心想“溪水平緩”①概就是形容橋下那條溪的吧。值此盛夏,風景有如詩畫。
他將車停在一間已經停業的昆薩姆超市前面的院子,幾乎就在右手邊第三間屋子正對面。他敲了門,無人回應。
他沿着往海明根方向的路走了一小時,經過一個溪水變得十分湍急的地方。回程前的途中遇上兩隻貓,看見一頭鹿,就是沒有半個人。米爾德里德的家門依然緊閉。
他在小橋附近一根柱子上看見一張脫落的宣傳海報,預告BTOC賽事,這應該是“二○○二年畢爾賽雷卡丁車錦標賽”的縮寫。所謂“卡丁”似乎是駕車在結冰湖上互撞的一種冬季運動。
他等到晚上十點才死心開車回諾斯約,很晚才吃晚餐,然後上床讀麥德米小說的結局。
結局令人毛骨悚然。
十點,莎蘭德在海莉的名單上增添一人,不過有點猶豫。
她發現一條快捷方式。幾乎定期會有關於未偵破的謀殺案的文章發表,她還在一份晚報的星期日特刊中發現一篇一九九九年的文章,標題是《許多女性殺手逍遙法外》。文章不長,但列出了幾個引人注目的兇案被害人的姓名與照片,其中包括北泰利耶的索維案、北雪平的阿妮塔命案、赫爾辛堡的瑪格麗塔等等。
最早的案子發生於六十年代,其中沒有一件與布隆維斯特給她的名單吻合。但有個案子確實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九六二年六月,一個名叫莉亞·培森的妓女從哥德堡到烏德瓦拉探視母親和托母親照顧的九歲兒子。幾天後的星期日晚上,莉亞和母親擁抱道別,搭火車回哥德堡。兩天後有人在某廢棄工廠的一個貨櫃後面發現她。她遭到強暴,身體受盡凌虐。
莉亞命案喧騰一時,報章上還作成夏日系列報道,但兇手始終沒有落網。海莉的名單上沒有莉亞這個名字,她的死法也不符合海莉摘錄的任何《聖經》章節。
然而此案有個奇怪的巧合,讓莎蘭德的觸角立刻有所感應。在莉亞陳屍處約十公尺外,有個花盆裏頭裝了一隻鴿子。有人用線捆住鴿子的脖子,將線穿過盆底的洞,然後用兩塊磚頭將花盆架高在底下點了小火。無法確認這起虐行與莉亞命案有任何關聯,可能只是孩童的惡作劇,但報上卻將命案稱為“鴿子命案”。
莎蘭德不讀《聖經》——手邊甚至沒有《聖經》——但當天晚上她去了赫加里教堂,好說歹說地才借到一本《聖經》,然後坐到教堂外的公園長凳上讀起《利未記》。當她讀到第十二章第八節時,眉毛不禁高聳起來。第十二章談的是婦人生子后的凈化。
他的力量若不夠獻一隻羊羔,他就要取兩隻斑鳩或是兩隻雛鴿,一隻為燔祭,一隻為贖罪祭;祭司要為他贖罪,他就潔凈了。
莉亞應該也能列入海莉記事本中的名單:莉亞——三一二○八。
莎蘭德頓時體會到自己以前所作的調查,規模根本不及這次任務之萬一。
星期日上午十點,布隆維斯特再次上門敲門時,米爾德里德前來開門。她已經再婚,現在夫家姓伯格倫。她當然老了許多,體重也約莫增加一倍,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
“你好,我叫麥可·布隆維斯特。你想必就是米爾德里德·伯格倫吧?”
“正是。”
“很抱歉如此冒昧來訪,但我一直在找你,說來話長。”他微笑着說:“不知道我能不能進屋去,佔用你一點時間呢?”
米爾德里德的丈夫和一個年約三十五歲的兒子在家,她並未遲疑太久便請布隆維斯特人內,坐進廚房。他和家裏每個人都握了手。他這輩子從未像過去這二十四小時喝那麼多咖啡,但現在他已經知道拒絕諾蘭人的好意是很失禮的。咖啡杯端上桌后,米爾德里德隨即坐下,好奇地問他她可以幫他什麼忙。他顯然聽不太懂她的諾斯約方言,於是她改口說起標準瑞典話。
布隆維斯特深吸一口氣,說道:“這件事說起來又長又奇特。一九六六年九月,你和當時的丈夫根納·布蘭倫去了赫德史塔。”
她露出訝異神色。他等她點頭之後,才將加瓦斯加坦的照片擺到她面前。
“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況嗎?”
“天哪!”米爾德里德驚呼道:“都已經那麼久的事了。”
她現任丈夫和兒子都站到她身邊來看照片。
“當時我們在度蜜月。我們開車南下斯德哥爾摩和西格吐納,回家途中碰巧在某個地方停了一會兒。你說叫赫德史塔是嗎?”
“是的,赫德史塔。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是下午一點左右。我已經找了你好一段時間,這實在不容易。”
“你竟然只憑着一張舊照片就找到我了,真是無法想像。”
布隆維斯特將停車場那張照片放到桌子上。
“能找到你多虧了這張照片,是當天稍晚拍的。”他開始解釋自己如何經由諾斯約木工店找到布爾曼,再通過他找到諾斯約瓦倫的弗斯曼。
“你找我找得這麼辛苦,肯定是有原因的。”
“的確。這張照片中站在你旁邊的女孩名叫海莉。她在當天失蹤后,便再也沒有人見過她或聽過她的消息,一般猜測她已遭遇不幸。我再讓你看一些照片好嗎?”
他拿出筆記本電腦,等候開機時一邊作了解釋,接着他打開那一系列照片,讓米爾德里德看海莉的臉部表情變化。
“我就是在看這些舊照片時,發現你拿着相機站在海莉正後方,她當時注視着什麼進而引發如此反應,似乎正和你拍攝的方向一致。我知道希望其實很渺茫,但我之所以找你是想問問看你會不會還保留着當天的照片。”
他等着米爾德里德來打消他的念頭,告訴他照片老早就不見了。不料她卻用淡藍色眼珠望着他,說蜜月照片當然還留着啰,彷彿這是天底下最理所當然的事。
她走到另一個房間,幾分鐘后拿着一個裝有幾本相簿的盒子回來。他們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蜜月相片。她在赫德史塔拍了三張;一張是模糊的大街街景,另一張是她當時的丈夫,第三張則是遊行隊伍中的小丑。
布隆維斯特急切地貼近細看,看得出對街一名小丑身後有個人影。但從照片根本看不出所以然——
註釋:
①瑞典語“s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