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月八日星期六至三月十七日星期一
莎蘭德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下腹疼痛、肛門出血,但還有較不明顯卻更難痊癒的傷痕。這次的經歷與第一次在辦公室的強暴截然不同;這已不再只是壓迫與羞辱,而是徹底的暴行。
她完全誤判了畢爾曼,但此時醒悟已經太遲。
她本以為他只是個喜歡高高在上的權力感的男人,沒想到他根本是個性虐待狂。大半個晚上,他都用手銬銬着她。有幾次她以為他想殺了她,還有一次他用枕頭捂住她的臉,讓她幾乎暈過去。
她沒有哭。
除了因為肉體的疼痛之外,她沒有掉一滴淚。離開公寓后,她舉步維艱地走到歐登廣場的出租車招呼站,又舉步維艱地爬上自家公寓的樓梯。她沖了澡,洗去生殖器的血漬,然後吞下兩顆羅眠樂安眠藥配上五百毫升的開水,搖搖晃晃倒到床上,拉起羽絨被蓋住頭臉。
她醒來已是星期日近午,腦中一片空白,頭、肌肉和下腹仍持續疼痛。她起床后喝了兩杯克菲爾發酵乳,吃了個蘋果。然後又吞了兩顆安眠藥,回到床上。
她一直賴到星期二才下床,出去買了一大盒比利考盤比薩,塞兩塊進微波爐,又用保溫瓶裝了咖啡:當天晚上她都在上網,搜尋關於性虐待狂心理學的文章與論文。
她找到美國某婦女團體發表的一篇文章,作者聲稱性虐待狂是以一種近乎直覺的精準度選擇“關係對象”;主動上門者是最佳的受虐對象,因為她不認為自己有任何選擇。性虐待狂專挑那些必須依賴他人的人下手。
畢爾曼選擇了她作為犧牲品。
這讓她稍微了解到別人如何看待她。
星期五,第二次強暴的一周后,她從自家公寓走到霍恩斯杜爾區的一家刺青店。她事先預約了,店裏沒有其他客人。店主認得她,向她點了點頭。
她挑了一個小而簡單的細環圖案,請師傅幫她刺在腳踝上。她指了一下。
“那裏的皮膚非常細,會很痛。”師傅說。
“沒關係。”莎蘭德說著脫下牛仔褲,將腳舉高。
“好吧,細環。你已經有很多刺青了,真的還要再紋?”
“這是提醒用的。”
星期六下午兩點,布隆維斯特在蘇珊關門后離開咖啡館,早上的時間都在打字,將筆記打進筆記本電腦里。他走到昆薩姆超市買了些食物和香煙之後才回家。他找到一樣當地的特產:香腸炒馬鈴薯和甜菜——這道菜他一向不太喜歡,但不知為何似乎特別適合在鄉間小屋裏食用。
晚上七點左右,他站在廚房窗邊沉思。西西莉亞沒有來電。當天下午他碰巧遇見她上咖啡館買麵包,但她卻自顧自地想着心事。今晚她應該不會打來了。他瞄瞄那台幾乎未曾使用過的小電視,最後決定坐到廚房板凳上,翻開蘇·葛拉芙頓的推理小說。
莎蘭德依照約定回到畢爾曼位於歐登廣場的公寓。他帶着禮貌而殷勤的笑容請她進去。
“你今天好嗎,親愛的莉絲?”
她沒有回答。他伸手摟住她的肩膀。
“我想上次大概太過分了些,”他說:“你看起來有點無精打采。”
見她嘴角微微一翹,他頓時感到一陣心驚。這個女孩不太正常,我得記住。他心想不知她能否改變立場。
“要進卧室了嗎?”莎蘭德問。
話說回來,說不定她還求之不得呢……今天我得溫和一點,建立她的信任感。他已經把手銬從抽屜櫃取出。直到他們來到床邊,畢爾曼才發現不對勁。
今天是她帶領他到床邊,而不是由他主導。他停下來困惑地看着她從夾克口袋掏出一樣東西,他原以為是手機。這時他看見她的眼神。
“說晚安。”她說。
她將電擊棒插到他的左腋下,發射出七萬五千伏特的電力。當他的雙腳開始無法支撐時,她用肩膀撐住他,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推撞到床上。
西西莉亞覺得有些微醺。她決定不打電話給布隆維斯特。他們的關係已經發展成一出荒謬的閨房鬧劇,為了避人耳目,他得躡手躡腳地繞遠路來她家,而她則扮演一個無法自制的相思病少女。她過去這幾個星期的行為實在魯莽。
問題是我太喜歡他了,她暗忖。到頭來他會讓我受傷。她坐了好久,心想若是布隆維斯特沒來海澤比就好了。
她開了一瓶葡萄酒,孤單地喝下兩杯。她打開電視看新聞節目,希望留意一下世界局勢,但很快便對“布殊總統為何必須炸毀伊拉克”的理性評論感到厭倦。於是她轉而坐到客廳沙發,拿起耶勒·塔瑪所寫關於“激光人”①著作,但看不到幾頁便不得不將書放下。那讓她立刻聯想到自己的父親。他腦子裏究竟有些什麼幻想?
他們最後一次真正見面是在一九八四年,他帶着她和畢耶去赫德史塔北部獵野兔。畢耶去試他剛買的新獵犬——一隻瑞典獵狐犬。哈洛德當時七十三歲,她則盡最大努力接受他的瘋狂行徑,儘管這行徑讓她的童年成為夢魘,並影響她整個成年生活。
當時是西西莉亞一生中最脆弱的時刻。她剛剛在三個月前結束婚姻。家庭暴力……多麼平凡無奇的字眼,展現在她身上的卻是永無休止的虐待。打頭、推撞、情緒性的恐嚇,還有被打倒在廚房地板上。她丈夫總是莫名其妙地發作,攻擊行為也沒有嚴重到讓她真正受傷。她已習以為常。
直到有一天她出手反擊,終於使他徹底失控,最後竟朝她投擲剪刀並插入她的肩胛骨。
他既懊悔又驚慌,連忙開車送她到醫院。他編造一起離奇的意外事故,但還是被急診室所有醫護人員一眼看穿。她感到羞恥。他們替她縫了十二針,要求她住院兩天。然後叔叔來接她,載她回他家去。此後她再也沒有和丈夫說過話。
在那個陽光普照的秋日裏,哈洛德心情不錯,近乎和善。但深入林區后,他忽然毫無預警地開始破口大罵,以極盡羞辱的言詞批評她的道德觀與性生活,還大吼說這種殘貨難怪留不住男人。
她哥哥似乎沒有察覺到父親的每字每句都像鞭子抽在她身上一般,反倒還大笑起來,伸手勾住父親,然後說一些類似你也知道女人就是這樣的話語,以他自己的方式來化解緊張氣氛。他愉快地朝西西莉亞眨眨眼,同時建議哈洛德藏身到地勢較高處。
有那麼一剎那,凍結的瞬間,西西莉亞看着父兄,並發現自己手上拿着上膛的獵槍。她閉上雙眼。當時除了舉槍連發兩槍之外,似乎別無選擇。她想把他們倆都殺了。但她沒有這麼做,而是把槍放到腳邊,轉身走回停車處,然後丟下他們獨自開車回家。打從那天起,她便不再讓父親進她家門,也從未去過他家。
你毀了我的一生,西西莉亞暗想。我還只是個孩子的時候,你就毀了我的一生。
八點半,她撥了電話給布隆維斯特。
畢爾曼十分痛苦。他的肌肉無用武之地,整個身體彷彿麻痹了。他記不得自己是否失去意識,但確實心神混亂。他慢慢能再次控制身體時,發現自己赤裸地躺在床上,手腕上銬着手銬,雙腳很不舒服地張開着。身體遭電擊處留下刺痛的燒灼痕迹。
莎蘭德拉過藤椅,穿着靴子的腳蹺到床上一面抽煙一面耐心等着。畢爾曼想跟她說話,卻發現嘴巴被封住。他掉轉過頭,看見抽屜全被拉出來丟在地上,裏面的東西散落一地。
“我找到你的玩具了。”莎蘭德說著舉起一條皮鞭,同時撥弄着地上一堆假陽具、馬具和橡膠面具。“這是什麼玩意?”她拿起一個巨大肛塞。“別,別說話,我也聽不到。你上星期就是在我身上用這個?你只要點頭就行了。”她彎身向前期待着他的回答。
畢爾曼感到一陣驚恐的寒意直透胸口,不由得失去鎮定,扯動手銬。她佔了上風。不可能!當莎蘭德俯身將肛塞置於他兩股之間時,他全然無力反抗。“你是個性虐待狂是嗎?”她用一種就事論事的口吻說。“你喜歡把東西硬塞到人的身體裏,是嗎?”她直視他的雙眼,臉上毫無表情。“不用潤滑劑的是嗎?”
莎蘭德粗暴地扒開他的屁股,將肛塞用力塞進該塞的地方,痛得畢爾曼隔着膠帶高聲嚎叫。
“別再哼哼唧唧了。”莎蘭德模仿他的聲音說:“如果你抱怨,我就要懲罰你。”
她站起來走到床的另一邊。他只能無助地目視……這又是幹什麼呀?莎蘭德把客廳那台三十二寸的電視給推了進來,DVD播放器放在地上。她望着他,鞭子仍拿在手上。
“你全神貫注嗎?別說話,只要點頭。你聽到我說的話嗎?”他點點頭。
“很好。”她彎身拿起自己的背包。“你認得這個嗎?”他點點頭。“這是我上星期來的時候帶的背包,很實用,我從米爾頓安保借來的。”她拉開底部的拉鏈。“這是數碼錄像機。你有沒有看過TV3的《透視內幕》節目?這就是那些下流記者用隱藏式攝影機拍攝時用的玩意。”她說完又拉上拉鏈。
“你一定覺得奇怪,鏡頭在哪裏?這正是它最厲害的地方。廣角光纖鏡頭,就像紐扣一樣,藏在肩帶扣環內。你也許還記得在你開始摸我以前,我把背包放在桌上。因為要對準床。”
她拿起一張DVD放進播放器,然後把藤椅轉過來面向屏幕。她又點了根煙,按下遙控器。畢爾曼看見自己為莎蘭德開門。
你連時間也不會看嗎?
她讓他看完整片光盤,總共九十分鐘,結束時的畫面正好是赤身裸體的律師畢爾曼坐靠着床架,一邊喝酒一邊看着雙手反綁、身子蜷曲的莎蘭德。
她關上電視,也不看他,就這樣整整坐了十分鐘畢爾曼一動也不敢動。接着她起身走進浴室。回來以後又坐回椅子上。聲音粗得有如砂紙。
“上星期我犯了個錯誤。”她說:“我以為你又要讓我替你吹喇叭,替你做實在很噁心,但還不至於噁心到做不到。我以為能輕易拿到證據證明你是個齷齪的老傢伙。我錯看了你。我沒想到你竟然這麼變態!”
“我就實話實說吧。”她說:“這段錄像證明你強暴一個心智有障礙的二十四歲女生,而且你還是她的監護人。你不知道當情況緊急的時候,我會有多大的心智障礙。凡是看到這段錄像的人都會發現你不但變態,還是個有性虐待狂的瘋子。這是我第二次,但願也是最後一次看這段錄像。很有教育意義,不是嗎?我想將來要進精神病院的人應該是你,不是我。到現在為止,你都聽懂了嗎?”
她等着。他沒有反應,但看得出他在發抖。她抓起鞭子,往他的性器上一抽。
“你聽懂了嗎?”她問得更大聲。他終於點頭。
“很好,那就都清楚了。”
她將椅子拉近,以便直視他的眼睛。
“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他無法給她答案。“你有什麼好主意嗎?”由於他沒有反應,她便伸手抓住他的陰囊往外扯,直到他痛得整個臉扭曲變形才鬆手。“你有什麼好主意嗎?”她又問一次。這回他搖搖頭。
“很好,如果你以後再敢有什麼主意,我會氣得抓狂。”
她往後一靠,將香煙丟在地毯上踩熄。“接下來是這樣的。下星期,等你把你屁股裏頭那個超大號橡皮塞放出來以後,就去通知我的銀行,說我——而且只有我——可以使用我的戶頭。這樣聽懂了嗎?”畢爾曼點點頭。
“好孩子。以後你再也別找我,只有在我認為必要的時候我們才見面。你現在受禁制令約束,不許接近我。”他連連點頭。她不打算殺我。
“如果你還企圖要找我,這片光盤的拷貝將會出現在斯德哥爾摩的每個新聞編輯部。懂嗎?”
他點點頭。我得拿到那張光盤。
“你每年得替我寫一份福利報告交給監護局,你要說我的生活完全正常,說我有固定工作,說我能維持自己的生計,說你認為我的行為毫無異常之處。好嗎?”
他點點頭。
“還有你每個月要準備一份報告,捏造我們會面的情形。你要詳細說明我是多麼積極向上,我的情況有多好,還要寄一份副本給我。懂嗎?”他又點頭。莎蘭德心不在焉地看着他額頭上冒出的汗珠。
“大約一年或兩年後,你要主動與地方法院的法官協商,撤銷對我的監護權。提出申請時,就用你偽造的會面報告做根據。你要找到一個精神科醫師,願意宣誓說我完全正常。你要努力去做。你一定要盡一切力量讓法院宣判我不是失能者。”
他點點頭。
“你知道你為什麼要儘力嗎?因為你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如果你辦不到,我就會將這個片子公之於世。”
他仔細聽着莎蘭德所說的一字一句,眼中燃燒着怒火。他決定要讓她後悔讓他活下來。我非讓你付出代價不可,你這婊子。遲早我會讓你死得很慘。但他面對每個問題,依舊點頭如搗蒜。
“如果你企圖來找我,結果也一樣。”她做出割喉的動作。“到時候你就得跟你的高級生活、你的好名聲和你海外賬戶里那幾百萬存款說再見了。”
一聽她提到錢,他不禁睜大雙眼。她怎麼會知道……
她微微一笑,又抽出一根煙。
“我要你給我這間公寓和你辦公室的鑰匙。”他皺起眉頭。她卻俯身向前,露出甜美的笑容。
“將來換我來控制你的生活。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很可能是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我就會拿着這個出現在你的卧室。”她說著舉起電擊棒。“我會隨時注意你。如果被我發現你又找其他女孩——不管她是不是自願——甚至只要是和任何女人……”莎蘭德又做出割喉手勢。
“萬一我死了……萬一我出意外,被車撞死之類的……錄像的拷貝會自動寄到各家報社,外加一份關於你是個什麼樣的監護人的報告。”
“還有一件事,”她再度向前貼近,兩人的臉只距離幾公分。“如果你敢再碰我,我會殺了你。我保證。”
畢爾曼絕對相信她。她的眼神透露出她絕非虛張聲勢。
“千萬要記住我是個瘋子,好嗎?”
他點了點頭。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說道:“我不認為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現在你躺在那裏,暗自慶幸我笨到讓你繼續活下去。你雖然是我的俘虜,卻還自以為握有掌控權,因為你以為我若不殺你,也就只能讓你走。所以你充滿希望,覺得你應該馬上就能再次壓制我。我說得對嗎?”
他搖搖頭,而且真的開始覺得很難過。
“我要送你一樣東西,好讓你永遠記得我們的約定。”
她對着他撇撇嘴角,然後爬上床跪在他雙腳之間。畢爾曼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但恐懼感油然而生。
接着他看到她手中拿着一根針。
他的頭猛力地前後晃動,試圖將身子扭開,但她用一腳的膝蓋壓住他的胯下並作出警告。
“靜靜躺着別動,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使用這件工具。”
她持續了兩個小時,動作結束時,他已經不再吸泣,幾乎像是處於麻木狀態。
她爬下床后,歪着頭,以鑒定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手藝。她的藝術天分實在有限。那些字母看起來頂多像是印象派。她用了紅色和藍色墨水。用大寫字母分成五行蓋滿他的肚子,從乳頭直到性器上方寫着這樣一句話:“我是一隻有性虐待狂的豬,我是變態,我是強暴犯。”
她收起針頭,將墨盒放進背包,然後進浴室清洗。回到卧室時她感覺好多了。
“晚安。”她說。
她打開手銬的一邊,並在離開前將鑰匙放在他的小腹上。她除了帶走自己的DVD,還拿了他一串鑰匙。
午夜過後他們共抽一根煙的時候,他才告訴她得有一陣子不能見面。西西莉亞詫異地轉過頭看着他。
“什麼意思?”
他顯得很難為情。“星期一,我得入獄服刑三個月。”
無須多作解釋。西西莉亞靜靜躺了許久,覺得想哭。
星期一下午當莎蘭德來敲門的時候,阿曼斯基有點懷疑。打從一月初溫納斯壯案的調查工作取消后,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每次想找她,她要不是不接電話就是回說很忙就掛了。
“你有工作給我嗎?”她沒打招呼直接就問。
“嗨,能看到你真好。我還以為你死了還是怎麼著。”
“我有點事情要處理。”
“你好像老是有事情要處理。”
“這次很緊急。我現在回來了。你有工作給我嗎?”
阿曼斯基搖搖頭。“抱歉,現在沒有。”
莎蘭德平靜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
“莉絲,你也知道我喜歡你,也想給你工作。可是你消失了兩個月,我手邊的工作堆積如山。你實在太不可靠。我不得不付錢請其他人補你的缺,現在的確沒事給你做。”
“你可不可以調大點?”
“什麼?”
“收音機。”
……《千禧年》雜誌。前行政總裁兼發行人麥可·布隆維斯特因誹謗企業家漢斯-艾瑞克·溫納斯壯,即將入獄服刑三個月,而就在同一天傳出退休的大企業家亨利·范耶爾將入股成為雜誌社合伙人,並擔任董事職務。《千禧年》總編輯愛莉卡·貝葉在記者會上宣佈,布隆維斯特服刑期滿后將重任發行人一職。
“哇,大新聞耶!”莎蘭德說得很小聲,阿曼斯基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動。她說完便起身往門口走。
“等等,你要去哪裏?”
“回家。我想查點東西。有工作的時候打給我。”
《千禧年》獲得范耶爾支持的消息造成的轟動,比莎蘭德所預期的大得多。《瑞典晚報》已經刊登出TT通訊社的一篇報道,除了簡略介紹范耶爾的生平,還說這是將近二十年來,這位年邁的企業巨子首次公開露面。一般認為他將成為《千禧年》的合伙人,就和彼得·華倫伯格或艾瑞克·潘瑟②然成為ETC集團的合伙人或《文字陣線》雜誌的贊助人一樣不可思議。
由於是大新聞,七點半的新聞節目《深度報道》將它列為第三重要新聞,並且報道了三分鐘。愛莉卡還在雜誌社辦公室的會議桌旁接受訪問。忽然間,溫納斯壯案又成了新聞。
“去年我們犯了嚴重錯誤,導致雜誌社因誹謗被起訴,這讓我們感到很遺憾……我們將會在適當時機追蹤這則報道。”
“您所謂‘追蹤這則報道’是什麼意思?”記者問道。
“我的意思是我們最終將會提出我們至今尚未提出的版本。”
“審判期間應該就要這麼做了。”
“我們選擇不這麼做。不過我們的調查報道仍會繼續。”
“這麼說,你們還要繼續追這條導致你們被起訴的新聞?”
“關於這點我無可奉告。”
“麥可·布隆維斯特的判決出爐后,您將他解僱了。”
“不是這樣的,請看看我們的新聞稿。他需要休息一段時間,今年稍後他就會重新擔任執行官兼發行人。”
記者將《千禧年》形容為獨樹一格、直率敢言的雜誌,並迅速列舉雜誌社在這段動蕩時期的背景資料,在此同時,攝影機掃過整個新聞編輯室。布隆維斯特目前無法接受訪問,他剛剛被關進魯洛克監獄,距離耶姆特蘭的厄斯特松德約一小時路程。
莎蘭德從電視屏幕的邊緣瞥見弗洛德通過編輯辦公室門口。她皺起眉頭,咬着下唇沉吟起來。
星期一沒什麼大新聞,范耶爾的事在九點的新聞當中整整報道了四分鐘。他是在赫德史塔某攝影棚接受訪問。記者一開始便說在遠離聚光燈二十年後,企業家亨利·范耶爾回來了。這段報道首先以黑白畫面作快速的生平簡介,其中有他和首相埃蘭德在六十年代參與工廠開幕的情景。攝影機接着轉到棚內沙發,范耶爾非常怡然自得地坐着。他穿了黃襯衫,打了一條綠色窄領帶,搭配深棕色的休閑外套。他十分瘦削,但說話鏗鏘有力,而且十分坦率。記者問范耶爾是什麼原因促使他加入《千禧年》。
“這是一本很出色的雜誌,我已經注意它好幾年。如今這份刊物受到打擊。有一些反對者正在串連廣告商進行抵制,企圖讓它一敗塗地。”
記者沒有料到這樣的答覆,但立刻猜到這個本已不尋常的事件背後,還有更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內幕。
“是誰在操控這次的抵制行動?”
“這是雜誌社要嚴加檢視的事情之一。但我要趁現在鄭重聲明,《千禧年》不會這麼快就倒下。”
“所以您才會入股?”
“假如媒體因為特別人士的不滿而曦聲,就太令人遺憾了。”
范耶爾彷彿是個畢生都在爭取言論自由的激進文化鬥士。布隆維斯特第一天晚上:在魯洛克監獄電視間看電視時,不由得放聲大笑,其他獄友全都不安地瞄向他。
當晚稍後,躺在囚室的床上——這囚室讓他想起擠了一張小桌子、一張椅子和牆上一個架子的汽車旅館房間,他不得不承認范耶爾與愛莉卡對於新聞營銷的見解是對的。他知道民眾對《千禧年》的態度已經起了變化。
范耶爾的支持完完全全是對溫納斯壯宣戰。傳達的訊息很簡單:將來你要對抗的不再是只有六名員工、年預算相當於溫納斯壯集團午餐會議支出的雜誌社,而是范耶爾企業,這家公司雖不如昔日那般叱吒風雲,挑戰起來卻仍是艱難許多。
范耶爾在電視上表明了他已作好作戰的準備,而且這場仗將會讓溫納斯壯付出慘痛代價。
愛莉卡的措辭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說得不多,但提到雜誌社尚未提出自己的版本,就會讓人覺得他們有話要說。儘管布隆維斯特遭到起訴、判刑,且如今已入獄,她仍站出來說——即使沒有說得太多——他並未誹謗,其中另有隱情。也正因為她沒有用“無罪”這個字眼,反而更彰顯他的清白。他即將重任發行人的事實也強調了雜誌社絲毫不引以為恥。在民眾眼裏,真實性不是問題——每個人都喜歡陰謀論,若要在卑鄙的富商與敢言而迷人的總編輯之間作選擇,實在不難猜出民眾會倒向哪一邊。然而,媒體不會如此輕信,只是愛莉卡此舉或許已讓部分評論者繳械投降。
這天發生的事基本上並未改變局勢,不過他們爭取到了時間,也使得力量對比稍有改變。布隆維斯特心想溫納斯壯這個晚上肯定過得不痛快,他不會知道他們掌握多少訊息,因此採取下一步之前得先好好打聽。
愛莉卡先後看完自己和范耶爾的訪問后,沉着臉關掉電視和錄放機。這時是凌晨兩點四十五分,她得強忍住打電話給布隆維斯特的衝動。他關在獄中,不可能還保留着手機。她回到家已經很晚,丈夫早已入睡。她走到酒櫃前,倒了一杯分量不至於傷身的亞伯勞爾單一純麥威士忌——她大概每年喝一次烈酒——然後坐到窗邊,隔着索茨霍巴根望向斯庫盧海峽入口處的燈塔。
她和范耶爾達成協議后,與布隆維斯特獨處時兩人爆發了激辯。他們曾經多次為了某篇文章該以什麼角度撰寫、雜誌的設計、消息來源可信度的評估,以及其他許許多多與發行雜誌有關的事情發生嚴重口角,但終能安然度過。然而這次在范耶爾的賓館中所起的爭執觸及一些原則問題,讓她意識到自己的立場動搖了。
“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當時布隆維斯特說:“這個人僱用我來為他的自傳捉刀,直到目前為止,只要他試圖逼我寫不實的事,或企圖說服我用我不認同的方式扭曲故事,我大可以馬上起身走人。結果現在他成了我們雜誌的合伙人——而且是唯一有能力拯救《千禧年》的人,突然間我變成了騎牆派,這是職業道德委員會絕不容許的情況。”
“那你有更好的主意嗎?”愛莉卡問他。“如果有的話,趁現在合約還沒簽字,趕快說出來。”
“小莉,范耶爾是在利用我們解決他和溫納斯壯之間的私人恩怨。”
“那又怎麼樣?我們和溫納斯壯也有私人恩怨呀!”
布隆維斯特掉過頭去,點了根煙。
他們的對話持續了好一會兒,直到愛莉卡走進卧室、更衣、上床為止。兩小時后他躺到身旁時,她佯裝睡著了。
今天晚上,《每日新聞》的記者也問了她相同問題:“今後《千禧年》要如何才能堅持獨立的立場,獲取讀者信任?”
“您的意思是?”
記者認為問題已經很清楚,但還是作了說明。
“調查企業運作是《千禧年》的目標之一。以後雜誌社要怎麼令人相信說它在調查范耶爾企業?”
愛莉卡露出驚訝的神色,彷彿聽到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問題。
“您是在影射說因為一個知名的資本家帶着大把資金入注,《千禧年》的可信度便會降低?”
“你們對范耶爾公司的調查結果不可能令人信服。”
“這是針對《千禧年》所立的規定嗎?”
“抱歉,我不懂。”
“我是說您服務的出版機構,絕大部分的股東也是大企業,難道說波尼爾集團③發行的報紙也都不能信任?《瑞典晚報》是挪威一家大企業所有,這家公司在IT與通訊業界也舉足輕重,難道說《瑞典晚報》所報道任何有關電子業的消息都不能相信?《都會報》是史坦貝克集團所有。您能說在瑞典凡是背後有重大經濟利益支撐的出版機構都不可信嗎?”
“不,當然不行。”
“那麼您為何含沙射影地說因為我們也有靠山,所以《千禧年》的可信度會降低?”
記者舉手投降。
“好,我會抽掉那個問題。”
“不,別這麼做。我希望您把我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刊出。還可以再附上一句:如果《每日新聞》願意多留意范耶爾企業一點,那麼我們也會多給波尼爾集團一點關注。”
但這的確是一個道德難題。
布隆維斯特在為范耶爾做事,而范耶爾只要簽個名就能讓《千禧年》跨台。如果布隆維斯特和范耶爾反目,結果會如何呢?
最重要的一點,她為自己的誠信付出了什麼代價?曾幾何時她也從獨立的編輯變得墮落了?
莎蘭德關閉瀏覽器,合上筆記本電腦。她沒有工作而且餓肚子。前者她並不太擔心,因為她已經重新取得賬戶的掌控權,而畢爾曼也已經成為過去一個模糊而不愉快的記憶。至於對抗飢餓,她按下咖啡壺開關,接着用黑麥麵包和乳酪、魚子醬和一個水煮蛋,做了三個大大的黑面三明治。她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面吃消夜,一面整理搜集到的資料。
赫德史塔那個律師弗洛德曾僱用她調查布隆維斯特,也就是因為誹謗資本家溫納斯壯而被判刑入獄的那名記者。幾個月後,同樣來自赫德史塔的亨利·范耶爾成了布隆維斯特雜誌社的董事,並宣稱有人密謀搞垮雜誌社。這一切剛好就發生在布隆維斯特入獄當天。而最有趣的是一則發表於兩年前,關於溫納斯壯背景的文章《兩手空空》,這是她在在線版的《財經雜誌》中發現的。他似乎是在六十年代末期,從同一家范耶爾公司開始發跡。
就算不是明眼人也能看出這些事件多少有些關聯。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莎蘭德最愛挖掘這種秘密。何況,當下她也無事可做——
註釋:
①瑞典一名連環殺人犯,起初以裝有激光瞄準器的來複槍犯案,因而得此外號。
②艾瑞克·潘瑟(EnikPenser,1942—),瑞典金融業巨子。
③波尼爾集團(BonnierGroup),一八二○年代開始發跡的家族企業,是北歐最大的媒體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