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五至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六
莎蘭德七點醒來、淋浴后,到樓下櫃枱找麥班,問他有沒有海灘車可以租用一整天。十分鐘后她付了訂金,調整好座位與後視鏡,發動測試一下,最後檢查油箱裏有沒有油。她走進酒吧,點了一杯拿鐵和奶酪三明治當早餐,還買了一瓶礦泉水隨身帶着。吃早餐時,她就在一張餐巾紙上塗塗寫寫,思考費馬的(護+少一護)。八點剛過,福布斯博士來到酒吧,臉上剛剛刮過鬍子,身穿黑色西裝、白色襯衫,打着藍色領帶。他點了蛋、麵包、柳橙汁和黑咖啡。八點半,他起身走到外頭等出租車。
莎蘭德跟在後面,保持着適當距離。福布斯在卡里內吉起點的“海景畫”下方下車,然後沿着海邊溜達。她從他身旁駛過,將車停在港口濱海步道的中央附近,耐心地等他經過才又重新展開跟蹤。到了下午一點,莎蘭德已經滿身大汗,雙腳腫脹。這四個小時內,她就在聖佐治的街道間上上下下地走,雖然腳步悠閑,卻一刻也沒停過。陡坡開始對她的肌肉產生影響。當她喝完最後一滴礦泉水時,不禁對福布斯的體力感到訝異,心裏正想着放棄計劃,他卻忽然轉向,朝“龜甲”走去。她等了十分鐘,隨後也走進餐廳,坐在露天座上。他們倆都坐在和前一天相同的位子上,而他也同樣一邊喝着可口可樂,一邊凝視港口。
福布斯是格林納達極少數穿西裝打領帶的人之一。他似乎並不覺得熱。
三點,他付了錢離開餐廳,打斷了莎蘭德的思緒。他不慌不忙地沿着卡里內吉走,接着跳上一班前往格蘭安西的迷你巴士。莎蘭德將車停在礁島群飯店外五分鐘后,他才下巴士。她回到房間,泡了個冷水澡。整個身子在浴缸里伸展開時,眉頭卻緊皺着。這辛苦的一天——腳到現在都還發疼——給了她一個明確的信息。福布斯每天早上全副武裝、提着公文包離開飯店,但一整天卻只是無所事事地耗時間。無論他在格林納達做什麼,總之絕對不是籌劃興建新學校,但他卻想讓人覺得他是為了公事來到島上。那麼何苦如此大費周章呢?
在這方面,他唯一想有所隱瞞的人應該就是他的妻子,她可能以為丈夫在白天裏忙得不可開交。但為什麼呢?難道是交易沒談成,他過於心高氣傲不肯承認?或者這次來到島上根本是另有目的?在等某樣東西、某個人嗎?
莎蘭德收到四封電子郵件。第一封是瘟疫寄的,就在她寫給他之後的一小時。郵件加密,還問了個問題:“你真的還活着嗎?”瘟疫不太喜歡寫那種閑話家常、感性的信,就這一點而言,莎蘭德也一樣。另外兩封是在凌晨兩點左右發送。一封來自瘟疫,仍以加密處理,告訴她有個名叫畢波的網友——似乎住在得州——馬上就接受她的調查要求。瘟疫附上了畢波的信箱賬號和PGP鑰匙。幾分鐘后,畢波用一個熱郵信箱賬號發信給她,信上只說會在二十四小時內送出關於福布斯夫妻的資料。
第四封還是來自畢波,在當天傍晚送出。信中有一個加密的銀行賬號和一個P即地址。莎蘭德打開網址,發現一個三百九十KB大小的壓縮文檔,便在解壓后儲存。那是一個資料夾,裏面包含四張低解像度的照片和五個W6rd文檔。
有兩張是福布斯博士的獨照,一張是福布斯與妻子在某出舞台劇以首演時的合照,第四張則是福布斯站在一個教會的佈道壇上。第一個文檔包含七頁的內容,是畢波的報告。第二個文檔有八十四頁,是從網絡上下載的內容。接下來兩個文檔是掃描《奧斯丁美國政治家》剪報的儀雙文件,而最後一個檔案則是介紹福布斯博士所屬的南奧斯丁長老教會。
莎蘭德除了熟記《利未記》之外——前一年她碰巧有機會研讀《聖經》中有關懲罰的章節——對於宗教歷史的認識,恐怕連皮毛都說不上,只是約略知道猶太教、基督教長老教會與天主教教堂之間的差異,卻又不知道猶太教的聚會場所稱為會堂。有一度她很擔心自己得鑽研神學細節,但轉念一想,福布斯博士屬於哪種宗教組織關她屁事。李察·福布斯博士,亦即李察·福布斯牧師,現年四十二歲。南奧斯丁教會的首頁顯示教會中有七名職員,名單上第一人是丹肯·柯雷格牧師,照片中的他身材魁梧,一頭蓬鬆灰發,灰白的大鬍子梳理得很整齊。
福布斯排名第三,負責教育事項,名字旁邊還括弧註明“聖水基金會”。
莎蘭德讀了該教會的宗旨簡介。
“我們將會以祈禱與感恩來服務南奧斯丁的民眾,為他們提供美國長老教會所護衛的安定、神學與充滿希望的觀念。作為基督的僕人,我們為人們提供一個必要的避難所,並讓他們能夠藉由祈禱與洗禮來贖罪。讓我們因上帝的愛充滿喜樂。我們的責任是移除人與人之間的屏障,消餌阻礙,讓人們得以了解上帝愛的信息。”簡介底下有教會的銀行賬號,以及懇求民眾將對上帝的愛化為行動的聲明。
從畢波簡明的生平介紹中,莎蘭德得知福布斯出生於內華達州派恩布拉夫,曾經做過農夫、商人、學校行政人員、新墨西哥州某家報社的駐地記者、某個基督教搖滾樂團的經理,之後在三十一歲時進入南奧斯丁教會。他是合格的會計師,也讀過考古學。畢波沒能找出他在哪裏獲得博士學位。
福布斯在教會裏認識了傑拉爾丁·奈特,農場主威廉·奈特的獨生女,也是南奧斯丁教會的信徒。兩人在一九九七年結婚,之後福布斯在教會中便開始福星高照。他成了聖瑪利亞基金會的主導人,目標是“將上帝的基金投注於教育計劃,幫助有需要的人”。福布斯曾兩次被捕。一九八七年二十五歲那年,因為一起車禍被控加重傷害,但法院判他無罪。莎蘭德從媒體報道的片段看來,他確實是無辜的。一九九五年,他被控侵吞由他管理的基督教搖滾樂團的錢。那次也獲判無罪。
在奧斯丁,他成了有名的公眾人物,也是該市教育局的一員。他是民主黨員,十分熱心公益,還會募款資助清寒學童的教育。南奧斯丁教會幫助的對象以西語家庭為主。
二00一年,福布斯在聖瑪利亞基金會負責的財務工作,被質疑有違法操作。根據某報報道,福布斯涉嫌在投資基金中放人過多基金會資產,不符法令規定。教會出面反駁這項指控,在這場論戰中,柯雷格牧師更以堅決的態度支持福布斯。他沒有被起訴,稽核結果也無任何不妥。
莎蘭德仔細研究畢波對福布斯本身財務狀況所作的摘要。他年收入六萬美元,算是高薪,但他本身卻無資產。他們財務狀況穩定多虧了傑拉爾丁。她父親於二00二年去世,女兒獨自繼承了至少四千萬美元的遺產。他們夫妻倆沒有小孩。
因此福布斯得仰賴妻子。莎蘭德心想,對一個習慣毆打妻子的人而言,這似乎是不利的處境。
她登錄網絡,發了一個加密信息給畢波,感謝他的報告並將五百美元轉入他的賬戶。
她走到陽台趴在欄杆上。太陽快下山了,一陣微風吹得防波堤沿例岸的棕櫚樹梢寒率作響。格林納達已經開始感受到瑪蒂達外圍環流的影響。莎蘭德依照艾拉的建議,將電腦、《數學次元》、盥洗用品包和一套換洗的衣服裝進肩背包,放在床邊地板上,然後到樓下酒吧,點了一道魚和一瓶加勒比啤酒當晚餐。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福布斯博士換上了淺色的網球衫、短褲和球鞋,來到酒吧向艾拉詢問瑪蒂達的動向,但似乎並不特別擔心。他用金鏈子將十字架掛在脖子上,看起來精力充沛,甚至相當迷人。在聖佐治閑晃了一天毫無所獲,莎蘭德已經精疲力竭。晚餐后她出去散散心,但風勢變得猛烈,氣溫也驟降,因此九點前便回房間爬上了床。窗戶被風吹得吮當吮當響,她本想再看一會兒書,卻幾乎馬上就睡死了。
轟然一聲巨響將她驚醒,看看手錶:十一點十五分。她踉蹌着下床,打開陽台的落地窗,卻被強風吹得倒退一步。她緊拉落地窗側柱,小心地踏出陽台,四下觀望。
吊在泳池邊的幾盞燈搖來晃去,在花園裏上演着精彩的影子戲。有幾名房客站在圍牆旁邊,透過牆上的洞望向海灘,還有些人聚集在酒吧附近。北方可以看到聖佐治的燈光。天上烏雲密佈,但沒有下雨。黑暗中看不見大海,但洶湧的波濤聲比平日大了許多。氣溫降得更低了。自從來到加勒比海,她頭一次冷得發抖。
她站在陽台上,忽然聽見有人大聲敲門,便用被單裹住身子去開門。只見麥班一臉優色。
“很抱歉打擾了你,不過暴風雨好像要來了。”“瑪蒂達?”
“瑪蒂達。”麥班說:“今晚稍早已經到達多巴哥外圍,我們接獲消息說災情嚴重。”
莎蘭德搜索着她的地理學與氣象學知識庫。特立尼達和多巴哥位於格林納達東南方兩百公里。一個熱帶風暴的半徑可能大到一百公里,暴風眼可能以三十至四十公里的時速移動。也就是說瑪蒂達隨時都可能來到格林納達門前。一切只看它前進的方向了。“不會立即有危險,”麥班說:“但不能掉以輕心。我要你把重要物品裝進袋子裏,然後到樓下大廳來。飯店會供應咖啡和三明治。”莎蘭德洗了把臉讓自己清醒過來,然後穿上牛仔褲、鞋子和法蘭絨襯衫,背起背包。離開房間前,她去打開浴室的門和燈。綠晰蠍不在那裏,想必爬到下面某個洞裏去了。真聰明。
進到酒吧,她依然坐在老位子上,看着艾拉指揮員工並用熱水瓶裝熱飲料。過了一會兒,她走到莎蘭德這邊來。
“晦,你好像剛睡醒。”
“我是睡了一下。現在怎麼樣了?”
“還在等。外海有個大風暴,我們收到特立尼達送來的咫風警報。如果風力增強,瑪蒂達又往這個方向來,我們就得進地窖。你能不能幫個忙?”
“你要我做什麼?”
“大廳有一百六十條毯子要搬下去,還有很多東西要收進來。”莎蘭德幫忙搬毯子下樓,還將泳池畔的花瓶、桌子、躺椅與非固定物品拿進來。當艾拉滿意地說這樣就可以了后,莎蘭德走向面對海灘的牆洞,並往黑漆漆的外頭跨出幾步。海浪發出懾人的澎湃聲,迎面而來的風力道過於兇猛,她得兩手環抱才能站得直。牆邊的棕桐樹搖擺不定。
她回到室內,點了一杯拿鐵坐在吧枱。已經過了午夜。房客與員工間的氣氛充滿焦慮,大夥壓低聲音交談,偶爾望向地平線,等待着。礁島群飯店共有三十二名房客和十名員工。莎蘭德發現傑拉爾丁坐在櫃枱旁的一張桌邊,神色緊張地吸飲着飲料。她丈夫卻不見人影。莎蘭德喝了咖啡,又再次開始思考費馬定理時,麥班走出辦公室,站在大廳中央。
“請各位注意!我剛接到消息,有一個咫風級風暴剛剛侵襲小馬提尼克島,所以現在要請所有人馬上進地窖去。”麥班阻擋了諸多提問,帶領着房客從櫃枱後面的階梯下到地窖。小馬提尼克是格林納達的一個小島,距離南方的本島僅數海里遠。莎蘭德瞄了艾拉一眼,見她走向麥班,立刻豎耳傾聽。“情況有多糟?”
“無法得知,電話不通了。”麥班低聲說。
莎蘭德走下地窖,將袋子放在角落的一條毯子上,略一思索后,又逆着人潮回到大廳。她找到艾拉,詢問需不需要幫忙。艾拉搖搖頭,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瑪蒂達是個潑婦。我們只能等着瞧了。”
莎蘭德看着一群人匆匆忙忙衝進飯店,共有五個大人和十個左右的小孩。麥班也收留他們,帶他們到地窖的階梯去。莎蘭德頓時心生恐懼。
“我想現在應該每個人都進入自家的地窖了吧。”她故作鎮定地說。艾拉看着那家人走下階梯。
“很不幸,我們這是格蘭安西少數幾個地窖之一。待會兒很可能還會有更多人來避難。”
莎蘭德以銳利的目光看着她。
“那其他人怎麼辦?”
“你是說沒有地窖的人?”她露出苦笑。“就在自己家裏抱成一團,或是找間棚屋避一避。他們只能相信上帝。”
莎蘭德二話不說,立刻轉身跑過大廳,衝出大門。喬治·布蘭。
她聽見艾拉在背後喊她,但沒有停下來解釋。
他住的破屋子,大風一吹就會倒。
來到通往聖佐治的道路時,她腳步踉踉蹌蹌,身體被強風撕扯着,這時她開始小跑步。強勁的逆風讓她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但她仍頑強地前進。到小屋只有四百碼,卻花了將近十分鐘。一路過來,一個人也沒看見。
忽然間竟下起雨來,好像從消防水管噴洒出的冰水。就在同一時刻,她轉進小屋的方向,看見他那盞煤油燈在窗內不停搖晃,發出亮光。轉瞬間她已全身濕透,視線幾乎只能看到兩碼遠。她使勁地敲門。布蘭開門后瞪大了雙眼。
“你在這裏做什麼?”為了壓過風聲,他扯着嗓門喊。“走吧,你得跟我去飯店,那裏有地窖。”
男孩似乎受到驚嚇。門被風吹得砰一聲關上,他花了幾秒鐘才又強行打開。莎蘭德抓住他的T恤,把他往外拖。她抹去臉上的雨水,握緊他的手開始往前跑。他也跟着跑。
他們走海灘小徑,這比彎進內陸的大路短了大約一百碼。走到半路,莎蘭德才發現也許不該走這條路,因為海灘上毫無遮蔽。風雨猛烈地打在他們身上,中途有幾次不得不停下來。沙和樹枝在空中翻飛,風聲呼號十分嚇人。經過一段彷彿漫無止境的時間后,莎蘭德終於看見飯店的圍牆,於是加快腳步。正當他們來到大門前,安全無虞之際,她轉頭看向海灘,驀地停了下來。
在暴風雨中,她看見大約五十碼外的海灘上有兩個人影。布蘭拉住她的手臂,想將她拖進門內。但她掙開布蘭的手,扶在牆邊試圖看清海邊的情景。有那麼一兩秒,人影消失在雨中,但忽然間一記閃電照亮整片天空。
她已經知道那是福布斯夫妻倆。他們所在之處,正是前一夜她看見福布斯來回踱步的地方。
當第二記閃電打下來時,福布斯似乎拖着不斷掙扎的妻子。所有的拼圖都到位了。財務上的依賴、在奧斯丁違法斂財的指控、他的不安踱步與在“龜甲”靜坐不動的時刻。
他計劃謀殺她。四千萬的賭注。暴風雨是他的掩護。這是他的機會。
莎蘭德轉身將布蘭推進門內,自己則四下張望,發現夜間警衛常坐的那張搖搖晃晃的木椅,沒有在風暴來臨前被清理掉。她拿起椅子使盡所有力氣往牆上一砸,然後抓起一根椅腳作為防身之用,便直奔海灘而去,布蘭嚇得不斷在她身後尖叫呼喊。
她幾乎就要被兇猛的陣風吹倒,卻仍咬緊牙根,在風雨中一步步奮力前進。就在即將來到那對夫妻所在處時,又一道閃電照亮海灘,她看見傑拉爾丁跪倒在海邊,福布斯注視着她,一隻手臂高高舉起,手裏似乎握着像鐵管的東西。她看見他的手臂劃成弧形,往他妻子頭上砸落。傑拉爾丁不再掙扎。
福布斯始終沒看到莎蘭德到來。
她用椅腳打中他的後腦勺,他隨即趴倒下去。
莎蘭德俯身抓住傑拉爾丁,不顧大雨的鞭打,將她的身子翻轉過來,手上立刻沾滿鮮血。傑拉爾丁的頭皮有一道傷口。她重得跟鉛塊一樣,莎蘭德無助地環顧四周,不知該如何才能將她拖到飯店牆邊。這時布蘭出現了,不知大吼些什麼,在暴風雨中莎蘭德聽不清。她瞄向福布斯,只見他背向著自己,但手腳已將身子撐起。她抓起傑拉爾丁的左手臂繞過自己的脖子,並示意布蘭負責另一手,兩人開始費力地撐扶着她沿着海灘往上走。
走到一半,莎蘭德覺得已經精疲力竭,體內好像一點力氣也不剩。忽然有一隻手按住她的肩膀,她的心漏跳了一拍,連忙放開傑拉爾丁,一轉身便踢向福布斯的胯下。他痛得跪了下去。莎蘭德緊接着又踢他的臉。她看到布蘭驚恐的表情,花了半秒鐘安撫之後,重新拉起傑拉爾丁往前拖行。
幾秒鐘后她轉過頭去,發現福布斯瞞姍地跟在十步之後,只不過在強風中搖搖擺擺像喝醉酒似的。
又是一道雷電劈空而下,莎蘭德瞪大了眼睛。
一股恐懼感令她無法動彈。
福布斯身後,一百碼的外海處,她看見了上帝的手指。在瞬間電光中凝結的影像,一道深黑色的氣柱高高聳起,隨後消失無蹤。
瑪蒂達。
不可能。
咫風——沒錯。
龍捲風——不可能。
格林納達這一帶沒有龍捲風。
一場怪異風暴出現在不可能有龍捲風的地區。
龍捲風不可能發生在海面上。
這在科學上說不通。
這是一種獨特現象。
它是來帶我走的。
布蘭也看見龍捲風了。他們互相大喊着要對方快一點,卻又聽不清彼此的話。
再二十碼就到牆邊了。十碼。莎蘭德絆了一跤,跪倒下去。五碼。到了牆門,她再次回頭看,正好瞥見福布斯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拖曳人海,消失不見。她和布蘭拖着他們的包袱進入牆門,踉蹌走過後院,莎蘭德聽見暴風雨中有窗戶破碎的爆裂聲,還有金屬板扭曲時的尖銳唯琳聲。一塊板子就從她鼻尖凌空飛過,下一秒鐘則是背上一陣疼痛,像是被硬物擊中。到了大廳后,風勢才變小。
莎蘭德攔下布蘭,抓住他的衣領,並將他的頭拉過來,在他耳邊大喊。
“我們在海灘上發現她,沒看見她丈夫,懂嗎?”
他點點頭。
他們抬着傑拉爾丁走下地窖階梯后,莎蘭德用腳踢門。麥班打開門,先是瞪着他們,之後才把他們拉進去,將門關上。暴風雨原本令人難以忍受的呼號聲,瞬間轉弱變成背景里吱吱嘎嘎、隆隆低徊的聲響。莎蘭德深吸了一口氣。
艾拉用馬克杯倒了一點咖啡。莎蘭德幾乎已經累垮,甚至無法抬起手去接。她全身無力地坐在地板上,背靠着牆壁。不知是誰替她和男孩裹上毯子。她渾身濕透,膝蓋下方被割了一道很深的傷口,血流不止。牛仔褲裂開了十公分長,她卻絲毫記不得是何時發生的。她麻木地看着麥班和兩名房客照料傑拉爾丁,在她頭上纏繃帶。還依稀聽到這裏一句、那裏一句,知道這裏頭有個醫生,也發現地窖擠滿了人,除了飯店房客,還有外人來此避難。
片刻過後,麥班走到莎蘭德面前蹲下。
“她不會有生命危險。”
莎蘭德一語不發。
“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在牆外的海灘發現她。”
“我數過地窖里的房客,少了三個人,就是你和福布斯夫妻。艾拉說暴風雨剛到的時候,你發瘋似的跑出去。”
“我去找我朋友布蘭。”莎蘭德朝友人點了點頭。“他住在大路過去那邊的一間小屋,現在八成已經被吹倒了。”
“你這麼位眼勇敢,但也太愚蠢。”麥班覷了布蘭一眼說道:“你們倆有誰看到她丈夫嗎?”
“沒有。”莎蘭德不疾不徐地說。布蘭瞄她一眼,也搖搖頭。艾拉偏斜着頭,眼神銳利地注視莎蘭德,莎蘭德則面無表情地回看她。
傑拉爾丁在凌晨三點左右恢復意識,那時莎蘭德已經頭倚着布蘭的肩膀,睡著了。
很神奇地,格林納達安然度過了那一夜。破曉時分,麥班讓房客們離開地窖,風暴已然平息,代之而來的卻是莎蘭德生平未見的大豪雨。礁島群飯店將需要大大整修一番,飯店本身和海岸沿線都飽受蹂埔。泳池旁艾拉的酒吧整個都沒了,還有一個露台遭到破壞。飯店正面的窗戶全被吹落,某個外延部分的屋頂折成兩段,大廳更是滿地碎片,慘不忍睹。
莎蘭德帶着布蘭一路搖搖晃晃地上樓回房,並在空空的窗框掛上一條毯子擋雨。布蘭直盯着她看。
“說我們沒看到她丈夫,就不用多作解釋。”他還沒開口問,莎蘭德便說。
他點了點頭。她匆匆脫掉衣服丟在地板上,拍拍身旁的床沿。布蘭又點點頭,也脫了衣服爬到她身邊躺下。他們幾乎一倒頭就睡著了。當她中午醒來,陽光已射穿雲層縫隙。她身上每塊肌肉都疼痛不已,膝蓋更腫得幾乎無法彎曲。她溜下床去沖澡,那隻綠晰蠍又回到牆上。她穿上短褲和上衣,一拐一拐地走出房間,沒有叫醒布蘭。艾拉還在忙,雖然看起來疲憊萬分,卻已將大廳的酒吧準備好,運轉起來了。莎蘭德點了咖啡和三明治,從大門旁邊爆裂的窗戶看到一輛警車。就在咖啡送來的時候,麥班從櫃枱旁邊的辦公室走出來,後面跟着一個穿制服的警員。麥班看見她,對警察說了幾句話,便一同走到莎蘭德的桌邊。
“這位是佛格森替員,他想問你幾個問題。”
莎蘭德禮貌地向他打招呼。這位佛格森警員顯然也度過漫長的一夜。他拿出記事本和筆,寫下莎蘭德的名字。
“莎蘭德小姐,我聽說昨晚咫風侵襲時,你和一位朋友發現了李察·福布斯太太。”
莎蘭德點點頭。
“你們是在哪裏發現她的?”
“就在圍牆大門下方的海灘上。”莎蘭德說:“我們差點被她絆倒。”佛格森將她的話記下。
“她有沒有說什麼?”
莎蘭德搖搖頭。
“她昏迷了?”
莎蘭德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她頭上有一個很深的傷口。”
莎蘭德又點頭。
“你不知道她怎麼受傷的嗎?”
莎蘭德搖頭。佛格森見她不回答,氣惱地嘟噥了幾句。“那時候有一大堆東西飛來飛去,”她很幫忙地說:“我的頭也差點被一塊木板砸到。”
“你的腳受傷了?”佛格森指着她的繃帶問:“怎麼回事?”“我一直到進了地窖才發現,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當時有個年輕人和你在一起。”
“喬治·布蘭。”
“他住在哪裏?”
“在‘椰子’後面的一間小屋,就在去機場的路上。我是說如果小屋還在的話。”
莎蘭德沒有附帶說,布蘭這時正睡在她樓上房間的床上。“你們有沒有看見她丈夫,李察”福布斯?”
莎蘭德搖搖頭。
佛格森警員似乎想不出其他問題,便合上記事本。“謝謝你,莎蘭德小姐。我得寫一份死亡報告。”
“那個女的死了?”
“你說福布斯太太?沒有,她人在聖佐治醫院。她顯然得感謝你和你的朋友救了她一命,不過她丈夫死了,兩小時前在機場的停車場發現他的屍體。”
南邊六百碼。
“他被砸得很慘。”佛格森說。
“太不幸了。”莎蘭德沒有顯出特別震驚的表情。麥班和佛格森警員走了以後,艾拉來到莎蘭德桌旁坐下,還端來兩杯蘭姆酒。莎蘭德露出狐疑的眼神。
“昨天折騰了一夜,你需要恢復一下體力。我買單。全部的早餐都由我買單。”
她二人對望着,然後碰杯說了一句“乾杯”。
接下來有好長一段時間,在加勒比海和全美國的氣象研究中心都以瑪蒂達作為科學研究與討論的重點。在這個區域,像瑪蒂達這種規模的龍捲風幾乎是絕無僅有。漸漸地,專家們一致認為,是因為極其罕見的氣象鋒面聚集而形成一種“假龍捲風”——也就是其實不是龍捲風,只是看似。
莎蘭德並不在意理論上的說法。她知道自己看到什麼,也決定以後決不再擋瑪蒂達任何同類的路。
昨晚,島上許多人都受了傷。只有一人死亡。
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福布斯究竟被什麼迷了心竅,竟在強力咫風最猛烈的時候跑出去,也許只是單純的無知吧,這似乎是美國遊客的通病。傑拉爾丁無法作任何解釋,因為嚴重的腦震蕩,對於當晚的情形只剩片段記憶。
另一方面,她還為自己成為寡婦而悲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