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四至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五

莉絲”莎蘭德將太陽鏡拉到鼻尖上,透過遮陽帽檐底下的細縫窺視。她看見三十二號房的女房客從飯店側門出來,朝泳池邊一張白綠條紋的躺椅走去,目光盯着地面,行進的步伐似乎有點不穩。

莎蘭德只遠遠地見過她。她猜想這名女子約莫三十五歲,但外表看起來卻可能介於二十五至五十歲之間,一頭及肩棕發,鵝蛋臉,從身材看更活脫是郵購內衣目錄中的模特兒。她穿着黑色比基尼和涼鞋,戴着紫色鏡片的太陽鏡,說話操南美口音。她將黃色遮陽帽丟在躺椅旁邊,向艾拉·卡麥克酒吧的酒保打了個手勢。

莎蘭德把書放下來擺在腿上,吸一口冰咖啡,然後伸手拿一包香煙。她沒有轉頭,目光移向天邊的地平線,卻只能透過一群棕桐樹和飯店前的杜鵑看見加勒比海的一角。有一艘遊艇正往北駛向聖盧西亞或多米尼加。更遠處,隱約可見一艘灰色貨輪往南朝圭亞那方向前進。一陣微風吹來,使得上午的熱度尚可忍受,但她感覺到一滴汗水流進眉毛。莎蘭德不喜歡曬太陽,這幾天總是儘可能地躲在陰涼下,即便此時也是坐在露台的遮陽篷底下,但仍黝黑得像顆胡桃。她穿着卡其短褲和一件黑色上衣。

酒吧的喇叭流泄出奇怪的鋼鼓音樂,她聆聽着,雖然分辨不出史凡-英瓦斯①和尼克·凱夫②的差別,但鋼鼓就是令她着迷。能用油桶演奏已經夠不可思議了,竟然還能奏出舉世無雙的音樂,實在叫人難以置信。她覺得那些聲音彷彿具有魔力。

①一九五六年組成的瑞典流行搖滾樂團。

②尼克·凱夫(NickCave,1957—),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澳大利亞的朋克獨立地下樂團領導者。

她莫名地煩躁起來,又看看那名女子,她正從侍者手中接過一杯橘子色的飲料。

這不關莎蘭德的事,但她實在不明白這女子為何不走。自從這對男女來了以後,連續四個晚上,莎蘭德都聽到隔壁房間上演着聲音模糊的恐怖片,有哭聲和低沉、激動的聲音,偶爾還有很明顯的巴掌聲。打人的男子——莎蘭德猜測應該是她的丈夫——有一頭深色直發,古板的中分髮型,似乎是到格林納達來做生意。至於是什麼生意,莎蘭德一無所知,只是他每天早上都會穿西裝打領帶,提着公文包出現在飯店酒吧,喝完咖啡后便到外頭攔出租車。

傍晚時分,他會回到飯店,或是游泳或是和妻子坐在泳池畔。兩人一塊吃晚餐,表面上看起來平靜無波、十分恩愛。女子或許多喝了幾杯,但酒醉后的她並不惹人厭。

每晚正當莎蘭德拿着一本關於數學奧秘的書上床時,隔壁房間的騷動就開始了。那聽來不像是嚴重的施暴,就莎蘭德隔着牆壁所聽到的感覺,他們的爭吵是反反覆復、沉悶不已。前一天晚上,她忍不住好奇跑到陽台上去,從隔壁敞開的落地窗聽那對男女在吵些什麼。男子在房裏來回踱步了一個多小時,嘮嘮叨叨地說自己值個屁,配不上她,並一再強調她肯定覺得他是個騙子。不會,她會回答,她沒有這麼想,然後試圖安撫他。他變得更激動,似乎抓住她不停搖晃。最後她只得說出他想要的答案……沒錯,你是個騙子。他一聽立刻以此為借口痛斥她,罵她臭婊子。若有人用這個字眼罵莎蘭德,她一定會採取反擊措施。雖然對象不是她,她卻也思考良久,不知該不該採取某些行動。

莎蘭德驚詫地聽着這怨毒的爭吵聲,它卻在一記聽似掌捆聲中戛然而止了。當時她正打算到飯店走廊上去踢隔壁房門,房裏卻忽然安靜下來。

此刻她仔細打量池邊的女子,可以看到她肩膀上有輕微癖傷,臀部有一處擦傷,此外卻無其他傷痕。

幾個月前,莎蘭德在羅馬的達文西機場撿到一本《大眾科學》雜誌,裏面有篇文章讓她對球面天文學這個晦澀主題產生莫名的迷戀,甚至衝動地前往羅馬的大學書店,買了幾本相關的重要著作。然而,為了能夠理解球面天文學,她必須埋首於更高深的數學奧秘中。最近這幾個月的旅程當中,她也去了其他大學書店尋找更多書籍。

她的研究毫無章法可言,也沒有任何確切目標,至少在她逛進邁阿密大學書店,買下帕諾博士所寫的《數學次元》(哈佛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出版)之前是如此。接着她隨即南下佛羅里達礁島群,開始遊歷加勒比海諸島。

她去了瓜德羅普(度過極其鬱悶的兩夜)、多米尼加(輕鬆有趣,五夜)、巴巴多斯(在一家美國旅館度過一夜,深感不受歡迎)和聖盧西亞(九夜)。本想多待幾天,卻和一個笨蛋小混混交惡,後者時常出沒於她下榻的僻靜旅館的酒吧,最後她忍無可忍,拿起一塊磚頭砸他的頭,然後付清賬款離開旅館,搭上渡輪前往格林納達的首都聖佐治。在買船票前,她從未聽說過這個國家。

十一月某天上午十點,她在一場熱帶暴風雨中登陸格林納達。從《加勒比海旅行家》雜誌中,她得知格林納達又名“香料島”,也是全世界最主要的肉豆落產地之一。島上居民十二萬人,但另有二十萬名格林納達人住在美國、加拿大或英國,這多少暗示了他們家鄉就業市場的情形。地形多山,中央有一座休火山,名為“大湖”。

格林納達是英國昔日眾多小殖民地之一。一七九五年,一名有法國血統的黑人農場主朱利安·費東受法國大革命啟發,帶頭造反。政府派軍隊前來,無數暴民若非遭射殺、弔死便是成了殘廢。殖民政府最感震驚的是,就連所謂“小白人階級”的貧窮白人,也加入費東的叛亂行動,根本不管種族分界。叛亂被鎮壓了下來,但始終沒有抓到費東,他逃人大湖的山區,成了羅賓漢之類的傳奇人物。

約莫兩百年後,一位名叫莫里斯·畢修普的律師於一九七九年發動一場新的革命,旅遊指南說他是受到古巴與尼加拉瓜等共產獨裁政權的煽動。但是莎蘭德遇見身兼教師、圖書管理員與浸信會牧師等職的菲利普·坎伯爾後,對此事卻有了不同的看法。她到格林納達的最初幾天投宿在坎伯爾的賓館,聽聞的重點是:畢修普是個受愛戴的群眾領導人,他所罷黝的則是一個瘋狂的獨裁者,一個迷戀不明飛行物甚至還在任內將微薄的國家預算撥出一部分去追蹤飛碟的瘋子。畢修普遊說議員支持經濟民主,並為該國創立兩性平等法。後來他在一九八三年遇刺身亡。

繼該事件后又有一百多人遭到屠殺,其中包括外交部長、婦女事務部長與數名資深工會領袖。接着美國便入侵該國,奠定了民主制度。然而這對格林納達而言,卻象徵著失業率從百分之六上升到接近百分之五十,可卡因交易也再次成為最大的收入來源。坎伯爾聽了莎蘭德旅遊指南中的描述,驚愕地連連搖頭,並提醒她入夜後應該盡量避免接觸哪些人或接近哪些地區。

對於類似的忠告,莎蘭德通常是聽而不聞,但卻因為愛上格蘭安西海灘而免於接觸到格林納達的犯罪分子。這座海灘就在聖佐治南邊,人口稀少,綿延數里,她可以在這裏散步好幾小時,無須和任何人說話,甚至連個人影也見不到。她搬到“礁島群”——格蘭安西少數幾間美國飯店之——待了七個星期,除了在海灘上散步、吃一種名叫“抬下巴”的水果之外,幾乎無所事事;這水果讓她想起瑞典的醋栗,她覺得很美味。

此時是淡季,礁島群飯店的住房率幾乎還不到三成。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隔壁房間隱隱約約的暴力不僅擾亂她的平靜,也使她無法專心研究數學。

麥可·布隆維斯特按了莎蘭德位於倫達路公寓的門鈴。他並不期望她會開門,但已經習慣大約每星期會上這兒來看看有無任何改變。他掀起信箱蓋,裏面依舊是成堆的垃圾郵件。由於時間已晚,光線太暗,看不出自從上次來過之後,郵件數量又增加多少。

他在樓梯頂端站立片刻才失望地轉身離開。不慌不忙地回到自己位於貝爾曼路的住處后,他煮了一點咖啡、翻翻晚報,接着才看電視上的夜間新聞報道。不知道莎蘭德的行蹤讓他又氣惱又沮喪,內心感覺到一股不安的情緒翻騰,也自問不下千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曾邀請莎蘭德到沙港小屋過聖誕假期。他們一起散步許久,平靜地討論着兩人過去一年所捲入的戲劇化事件所帶來的影響。布隆維斯特事後回想起來,認為自己當時提早經歷了中年危機。他因為誹謗而被判人監服刑兩個月,記者的形啞生涯進入低潮,創辦的雜誌《千禧年》多少受到拖累,他也辭去了發行人的職位。但就在此時一切有了轉機。他接受企業家亨利·范耶爾委託代寫傳記,並認為這是一種報酬豐厚得荒謬的治療形式,不料竟演變成一段追捕連環殺人犯的可怕過程。

在追捕的過程中,布隆維斯特認識了莎蘭德。他下意識摸摸繩結在他左耳後方留下的淡淡疤痕。莎蘭德不止幫助他追蹤到兇手,還救了他一命。

她屢屢展現出驚人的特異才能,例如過目不忘的本領與不可思議的電腦技能。布隆維斯特自認為幾近於電腦白痴,而莎蘭德對電腦的掌控卻有如與魔鬼簽了契約。他後來才發現她是世界級的黑客,而且在一個致力研究最高層級電腦犯罪——但並不只是打擊犯罪——的特定國際團體中,她還是個傳奇人物。網友們只知道她叫“黃蜂”。

正因為她能夠輕易侵入他人電腦,取得了資料,才使他在專業上遭受的羞辱得以轉變成後來的“溫納斯壯事件”。直到一年後,這則獨家報道仍是國際刑警調查經濟犯罪的研究對象,而布隆維斯特也仍繼續受邀上談話性電視節目。

一年之前,他對於這則新聞報道深感滿意——無論就復仇或名譽重建而言。但滿足感很快便減弱了。才短短几星期,他已經對記者與經濟警察重複提出的問題感到厭倦無比。“很抱歉,但我不能透露消息來源。”當英語報《阿塞拜疆時報》某位記者大老遠來到斯德哥爾摩,又問了相同問題時,布隆維斯特忍無可忍了。他將訪談次數砍到最低,最近幾個月也只通融一次,是TV4電視台“SHE”節目的女記者說動了他,而且完全是因為調查顯然已經進入新的階段。

布隆維斯特之所以配合邪凡的女記者,還有另一個因素。她是第一個大肆報道這則新聞的記者,《千禧年》雜誌若非通過她晚上的節目發表新聞稿,恐怕也無法如此轟動。直到後來,布隆維斯特才知道為了播出這則報道,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主編。電視台里有莫大的阻力,不讓《千禧年》'’那個小丑”有任何出風頭的機會,即使到了播出的當口,她都還不敢確定公司的律師團會放行。有幾位比她資深的同事都不贊成,還告訴她如果判斷錯誤,她的事業就完了。她始終堅持自己的立場,結果這則報道成了年度最佳新聞。

第一周的新聞都由她自己播報,畢竟她是唯一深入研究過這個主題的記者,但約莫在聖誕節前不久,布隆維斯特發現該新聞中所有新的發展全都轉由男性記者播報。過年前後,布隆維斯特聽到傳聞說她遭受排擠,借口是處理如此重大新聞,理應交由經驗豐富的財經記者,而不是隨便一個來自哥特蘭或貝里斯拉根這種鄉下地方的小女生。當TV4再次來電,布隆維斯特便坦白表示,除非由她提問,否則他不接受訪談。沉寂了幾天之後,TV4的男士們終於投降。

布隆維斯特對溫納斯壯事件逐漸失去興趣之際,莎蘭德也剛好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他還是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在聖誕節過後兩天分手,接下來整個星期都沒有見面。除夕前一天,他打電話給她,沒有人接。

除夕當天,他去了她的公寓兩趟,按了門鈴。第一次屋內亮着燈,但她沒有應門。第二次屋內沒有亮燈。新年元旦他又打電話給她,仍然無人接聽,只收到電話公司的信息說該用戶無法接聽。

接下來的幾天當中,他見過她兩次。由於電話聯絡不上,他便在一月初到她的公寓去,坐在前門旁邊的階梯等候。他帶了一本書,固執地等了四小時,她終於在晚上快十一點時從大門走進來,抱着一個棕色箱子,一見到他便猛地停下腳步。

“嗨,莉絲。”他合上書,招呼道。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眼神中毫無熱情甚至友情。接着從他身旁走過,將鑰匙插入門孔。

“你不請我喝杯咖啡嗎?”他間道。

她轉身低聲說道:“滾開!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說完砰的一聲關上門,他聽見她從裏面將門鎖上,不禁感到迷惑。

三天後,他從斯魯森搭地鐵到中央車站,當列車在舊城區停下時,他從車窗看見她就站在不到兩碼遠的月台上。瞥見她時,車門正好關上。她凝視着他五秒鐘,目光直穿而過,就好像他是個透明人,當車子開始移動,她也掉頭走出他的視線。

這樣的暗示再明顯不過,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牽扯。她堅決地將他從自己的生命中剔除,就像刪除電腦里的檔案,毫無解釋。手機號碼改了,也不回電子郵件。

布隆維斯特嘆了口氣,關上電視,走到窗邊,凝望外頭的市政府。

也許不應該時常到她的公寓去。布隆維斯特的態度向來是:只要女方明白表示不想再有牽扯,他就會走自己的路。在他看來,若不尊重這樣的信息就等於不尊重女方。

布隆維斯特和莎蘭德曾經發生過關係。是她採取主動,而且持續了半年。如果她決定就這樣結束——和開始一樣地突如其來——布隆維斯特也沒有意見,反正是她作的決定。如果他算是前男友的話,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扮演好這個角色,只不過莎蘭德對他的決絕實在令人驚訝。

他並不是愛她——他們幾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但卻很喜歡她,也很想念她,儘管有時候她確實令人着惱。他原以為他們是互相喜愛。總之,他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他在窗前站了許久。

最後終於下定決心。既然莎蘭德如此蔑視他,就連在地鐵站相遇也不肯打個招呼,那麼他們的情誼顯然已經結束,傷害已無法彌補。他不會再試着聯絡她了。

莎蘭德看了看手錶,這才發現儘管靜靜地坐在陰涼下,仍流了滿身汗。時間是上午十點半。她背下一個長達三行的數學公式,合上她正在看的《數學次元》,然後拿起桌上的鑰匙和香煙。

她的房間在四樓,也是飯店的頂樓。她脫掉衣服,走進淋浴間。

連接天花板的牆壁上有一隻二十厘米長的綠色晰蠍瞪着她看,莎蘭德也瞪了回去,但並未出聲噓走它。這島上到處都是晰蠍,會從敞開的窗戶的百葉窗、門縫底下或浴室的通風孔爬進來。她喜歡這種不吵人的伴。水近乎冰涼,她沖了五分鐘讓自己涼快些。

回到房間后,她赤身面對掛在衣櫥門上的鏡子,吃驚地檢視自己的身體。她依然只有四十二公斤重、一百五十四公分高,這點她無能為力。四肢細瘦如洋娃娃,手掌小小的,臀部也幾乎沒有肉。

但現在她有胸部了。

她長這麼大,胸部始終扁平,像是沒有發育。她自認為看起來很可笑,赤身裸體時也總是感到扭捏。

如今,一眨眼間,她突然有了胸部。當然不是一對巨乳——這也不是她想要的,否則在她乾瘦的身上出現這種胸部應該很可笑——而是兩個大小中等、渾圓結實的乳房。隆胸手術很成功,比例也適當,但她的外觀與自信卻產生天壤之別。

她在熱那亞市郊一家診所待了五星期,進行隆胸手術,造就出新的胸部。那間診所與所里的醫師絕對是全歐洲名氣最響亮的。她的醫師名叫亞莉珊卓拉·佩里尼,是個冷靜理智得令人着迷的女性;她告訴莎蘭德說她胸部發育不全的情形異常,因此隆胸可視為醫療行為。

手術后的復原十分疼痛,但胸部的外觀與觸感都非常自然,到現在已經幾乎看不到疤痕。對自己的決定,她一刻也未曾後悔,甚至感到滿意。即便已過了六個月,每當赤裸着上身經過鏡子前面,她還是會忍不住停下來,並很慶幸能改善自己的生活品質。

在熱那亞診所住院那段期間,她也將身上九處刺青除去了一處,就是脖子右側那隻二點五厘米長的黃蜂。她很喜歡自己的刺青,尤其是右邊肩脾骨上的那條龍。不過黃蜂太顯眼,讓人很容易記得她或指認她。莎蘭德可不希望被人記得或指認。刺青以雷射方式清除,現在用食指觸摸脖子還能感覺到微微凸起。近看可以發現原本刺青的地方比其他晒黑的肌膚略白一些,但若是很快一瞥,什麼也看不出來。她在熱那亞總共花了十九萬克朗①。

①在二00四年十二月,十瑞典克朗相當於一點一歐元、零點八英鎊或一點六美元。

她負擔得起。

她穿上內褲,戴上胸罩,不再對着鏡子作白日夢。離開熱那亞的診所兩天後,她走進內衣店,這是她二十五年來第一次買內衣,因為以前從來不需要。從此以後,她變成二十六歲了,現在戴上胸罩的她確實心滿意足。

她穿上牛仔褲和黑色T恤,衣服上有句標語寫着:“這可是個合理警告。”找到涼鞋和遮陽帽后,她將一隻黑袋子甩上肩頭。

經過大廳時,她聽見一陣細語聲,原來是一小群房客聚在櫃枱前。於是她放慢腳步,豎起耳朵。

“到底有多危險?”一名黑人女性操歐洲口音大聲地問。莎蘭德認出她是十天前抵達的一個倫敦住宿團的團員。

弗瑞迪·麥班一臉憂慮。他是櫃枱經理,頭髮已漸花白,每次見到莎蘭德總會露出友善的微笑。他告訴他們說所有房客都會收到指示,只要完全遵照指示行事,就不用擔心。接着他又去應付一連串的質問。

莎蘭德皺起眉頭走到酒吧,看見艾拉·卡麥克站在吧枱後面。

“那是怎麼回事?”她用拇指指向大廳櫃枱。

“瑪蒂達恐怕會來。”

“瑪蒂達?”

“就是幾星期前在巴西外海形成的咫風,昨天直接掃過帕拉馬里博,蘇里南的首都。誰也不確定她接下來的行進方向,很可能會往北朝美國前進。但如果繼續沿着海岸往西走,那麼特立尼達和格林納達便會遭殃。所以風可能會有點大。”

“我以為咫風季節已經過了。”

“是過了沒錯,通常是九月和十月。但現在很難說,因為氣候變化、溫室效應等等的,很麻煩。”

“好吧。不過瑪蒂達什麼時候會來?”

“就快了。”

“我應該做些什麼嗎?”

“莉絲,咫風可不是鬧着玩的。七十年代有一個咫風在格林納達造成重大災情。我當時十一歲,住在大湖山區通往格林維爾的一座城鎮,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情景。”

“嗯。”

“不過你不用擔心。星期六就留在飯店附近。把你不想弄丟的東西打包好,比如你老是不離身的那台電腦,萬一接到指示要躲進避風地窖,就能馬上帶着走。就是這樣了。”

“好。”

“你要喝點什麼嗎?”

“不用了,謝謝。”

莎蘭德沒說再見便走了。艾拉微微一笑,也不計較。她花了幾個星期的時間才終於習慣了這個怪女孩的特立獨行,也才了解她並非傲慢,只是與眾不同。不過她付錢喝東西從來不啰嗦,通常都十分清醒,少與人交際,也從未惹過麻煩。

充滿想像力的彩繪迷你巴士是格林納達的主要交通工具,但乘車沒有固定的時間表、也沒有其他可依循的章法。接駁車只跑白天,入夜後若沒有自己的車,便幾乎動彈不得。

莎蘭德在通往聖佐治的路上只等了幾分鐘,便有一輛巴士靠站。司機是拉斯達信徒①,車上音響正大聲播放着《女人,不要哭泣》。她充耳不聞,付了錢,擠到一個頭髮灰白、身軀龐大的女人和兩個穿着學校制服的男孩中間。

聖佐治所在之處是一個U形海灣,形成了內港卡里內吉。海港周圍環繞着陡峭山丘,山上散佈着房舍與老舊的殖民建築,魯伯特堡壘則遠遠地高踞在一座懸崖頂端。

聖佐治是個緊密而紮實的市鎮,街道狹窄,並有許多巷弄。房屋沿着山邊往上蓋,除了市區北部邊緣一個板球場兼競賽跑道的場地之外,幾乎找不到一塊平坦土地。

她在港口下車,走過一道短短的陡坡,來到位於坡頂的麥金泰電器行。格林納達出售的產品,幾乎全都從美國或英國進口,所以售價要比其他地方貴上一倍,但至少店裏有冷氣。

①一九三O年代源自牙買加的一個政治宗教運動,尊衣索匹亞前皇帝海爾·塞拉西一世為救世主,相信黑人終能得到救贖。

她為她那台蘋果牌強力筆記本(G4欽本,十七寸屏幕)訂購的備用電池終於到了。在邁阿密時,她買了一台配備有摺疊式鍵盤的PDA掌上電腦,可以用來收發電子郵件,放在背包里攜帶容易,省得還要拖着強力筆記本到處跑,但用PDA的屏幕來代替十七寸屏幕實在太簡陋。原來的電池已經退化,只用半小時就得充電,若想坐在池畔的露台上,簡直麻煩透頂。而且格林納達的電力供應也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在此地的幾星期當中,便經歷過兩次長時間停電。她用黃蜂企業的信用卡付款,將電池塞進背包后,再度回到正午的熱氣中。

她去了一趟巴克萊銀行,提了三百美元,然後到市場買了一把紅蘿蔔、六個芒果和一瓶一點五公升的礦泉水。現在袋子重了許多,等她回到港口時已經又餓又渴。起先她想去“肉豆落”,卻見餐廳門口已有排長龍的等候隊伍,便又繼續走到位於港口另一頭,較安靜的“龜甲”。她坐在露天座上,點了一盤炸烏賊配薯條,和一瓶當地產的加勒比啤酒,接着隨手拿起被丟在一旁的報紙《格林納達之聲》,瀏覽了兩分鐘。其中只有一篇頗具戲劇性的文章值得一看,除了警告瑪蒂達咫風可能來襲,還附了一張房屋毀損的照片,提醒民眾上次咫風侵襲本島時所造成的災害。

她折起報紙,剛喝下一大口啤酒,忽然看見住在三十二號房的男人從酒吧走到露天座來,一手提着棕色公文包,另一手拿了一大杯可口可樂。他的視線從她身上掃過但沒認出她,之後便坐在露天座另一端的長椅上,凝望遠方的海水。

莎蘭德發現他的神魂似乎完全出竅,動也不動地坐了七分鐘,然後才舉起杯子喝了三大口,接着放下杯子,又繼續凝視大海。過了一會兒,她打開袋子,拿出《數學次元》。

莎蘭德這輩子都深愛着解題與猜謎。九歲那年,母親送給她一個魔術方塊。她的能力受到考驗,但受挫的時間幾乎不到四十分鐘,她便理解其中的運作模式。從此以後,解魔術方塊對她來說再也不是難題。她也從未錯過每天報紙上的智力測驗——給你五個怪異的圖形,你得解出第六個圖形為何。她總能一眼便看出答案。

上小學后,學了加減法,乘除與幾何則是自然的延伸。她能夠加總餐廳的賬單、開立發票,還能依發射的角度與速度計算出炮彈的軌道。很簡單。但在讀到《大眾科學》裏那篇文章之前,她從不曾對數學感興趣,甚至沒想過乘法表也是數學。那只是某天她在學校里只花一個下午就背出來的東西,卻始終不明白為何老師要一再地叨念一整年。

後來很突然地,她感覺到在這些理論與公式背後,必定存在着不可改變的邏輯,這個念頭引領她來到大學書店的數學區。但一直到開始讀《數學次元》,她眼前才展開一個全新的世界。數學其實就是一個有着無數變化的邏輯謎題——是可以解答的謎。其要領並不在於解答算數問題——五乘以五永遠都是二十五——而是在於了解各種規則的組合,進而能夠解答任何一個數學問題。

嚴格說來,《數學次元》並非教科書,而是一本厚達一千兩百頁、講述數學歷史的大部頭書籍,內容從古希臘時期一直延伸到近代人為了了解球面天文學所作的努力。它被視為數學“聖經”,就如同丟番圖①的《算術》在治學嚴謹的數學家眼中的崇高地位(不論過去或現在)。當她在格蘭安西海灘飯店的露台上首次翻開《數學次元》時,便被誘入一個數字的魔法世界。寫這本書的作者很懂得利用一些奇聞逸事與驚人的問題寓教於樂。從阿基米德到今日加州噴射推進實驗室的數學,她都能理解,並吸收了他們解題的方法。

①丟番圖(以叩玩川tus,約246一330),希臘數學家,因為引用符號來代表數,所以被世人稱為代數之父。

畢達哥拉斯於公元前五世紀整理出的公式(尹+尹一護),讓她頓悟了。在那一刻,莎蘭德才了解到自己在中學時期某堂課——這是她所上過極少數的課程之一——背下來的內容意義為何。在直角三角形中,兩條直角邊的平方和等於斜邊的平方。此外,歐幾里得於公元前三百年左右的發現也令她十分着迷:完全數恆等於兩數相乘,其中一數為二的次方數,另一數為二的下一個次方數減一的差。這比畢達哥拉斯的公式更精密,她可以看到無窮的組合。

6=21X(22一1)

28=22X(23一1)

496=24X(25一1)

8128=26X(27一1)

她可以無止境地推算下去,而且找不到任何能推翻這個法則的數字。這種邏輯正好投合莎蘭德對於“絕對”的感覺。她繼續研讀阿基米德、牛頓、馬丁·加德納能等十多位一流數學家的理論,完全沉醉於純粹的愉悅中。

接着來到探討皮埃爾·德·費馬的章節,他所提出的數學謎題“費馬最後定理”讓她震驚了七星期。但這點時間不算什麼,因為將近四百年來數學家們都被費馬逼瘋了,一直到一九九三年才終於有個名叫安德魯·懷爾斯的英國人成功解開謎底。

費馬定理是個有趣、簡單的課題。

皮埃爾·德·費馬,一六O一年出生於法國西南部的博蒙一德洛馬涅。他甚至稱不上數學家,而只是個熱愛數學並將它當成嗜好的公務員,但卻是公認有史以來最傑出的自學數學家之一。他和莎蘭德一樣,很喜歡解各種難題與謎題。而最令他感到有趣的則是設計問題卻不提供解答,讓其他數學家傷腦筋。哲學家笛卡兒給費馬取了許多難聽的綽號,而他的英國同僚約翰·華里斯則稱他“那個該死的法國人”。

一六二一年,出版了丟番圖《算術》的拉丁文譯本,裏面完整編輯了畢達哥拉斯、歐幾里得與其他古代數學家所提出的數論。費馬便是在研究畢達哥拉斯的公式時,忽然靈光乍現發明了這個不朽的問題。他將畢達哥拉斯的方程式稍作變化,將(xZ+尹一屍)式中的平方改為立方(護十尹一護)。

問題是新的方程式似乎沒有任何整數的答案。因此費馬只是在理論上動了點手腳,卻將一個具有無數完美解答的公式變成一條毫無出路的死胡同。他的定理正是如此——費馬聲稱在無限的數字宇宙中,沒有任何一個整數的立方可以等於兩個整數的立方和,而且只要數字的次方數大於二一一一也就是除了畢氏方程式之外,皆可適用。

其他數學家很快便同意這個說法。經過測試與錯誤,他們可以自己證明找不到任何數字得以推翻費馬定理。只不過問題在於即使計算到世界末日,他們也永遠無法檢驗完所有存在的數字——數字畢竟是無限的——因此數學家們並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下一個數字也不能推翻費馬的定理。在數學領域中,任何主張都必須以數學方式證明,以有效而精確的公式表達。數學家站上講台後,必須能夠說出:“結果是如此,因為……”

費馬出於習慣,對同僚們提出了惹人厭的考驗。這位天才在他《算術》那本書的書頁空白處寫下問題,並以幾行字作結:“C滋usrei擊叨on-stra加n巴孔而ra加曲~dete范玩mctna喲此e血山tas加ncapere七”這幾行字在數學史上永垂不朽:“對此命題我有非常精闢的證明法,但空白處太小寫不下。”

假如他的用意是為了將同儕逼瘋,那麼他成功了。自一六三七年以後,幾乎每個有自尊心的數學家都會花時間,有時是花大量時間,試圖找出費馬的證明。一代代的思想家都未能破解,直到最後懷爾斯終於提出眾所期盼的證明。在此之前,他已經苦思這個謎二十五年,最後十年更是投注了幾乎所有時間。

莎蘭德感到茫然。

她其實對答案並不感興趣,重點在於解答過程。若有人將謎題擺在她面前,她就解題。在她了解推理原則之前,解開數字之謎需要花很長時間,但總能在翻看答案前作出正確解答。

所以她讀到費馬定理時,便拿出紙來開始塗寫數字。但找不到證明法。

她不屑於看解答,因此跳過了提供懷爾斯解答法的章節,繼續將《數學次元》看完,也確信書中提出的其他問題對她而言並無超高難度。接下來她日復一日地重新研究費馬的謎題,心情也日益急躁,很好奇費馬的“精闢證明”到底是什麼。她從一條死巷走到另一條。

三十二號房的男人起身走向出口時,她抬頭看了一下。他在那兒坐了兩小時又十分鐘。

艾拉將杯子放在吧枱上。她早已察覺那種插着可笑陽傘的粉紅色鱉腳飲料,不合莎蘭德的口味。她總是點同樣的飲料——蘭姆可樂。平常她點的無非是拿鐵、蘭姆可樂,或是加勒比啤酒,只有一晚例外,那天她有點奇怪,喝得爛醉,艾拉只得叫服務生攙她回房。她照例坐在吧枱的最右端,打開一本書,裏頭看上去充滿密密麻麻的數字,在艾拉看來,她這種年紀的女孩會選讀這種書真是有趣。

她也注意到莎蘭德似乎一點也不想被人搭訕。極少數幾個落單男子曾獻過殷勤,卻都遭到和善但堅定的拒絕,其中有一次還不是非常和善。遭到無禮打發的男人叫克利斯·麥凱倫,是當地一名流氓,很可能會對人大打出手。因此當他煩了莎蘭德一整晚,最後不小心絆一跤跌進泳池時,艾拉也不太為他操心。值得讚賞的是,麥凱倫並未記恨。第二天晚上他又來了,非常清醒,並說想請莎蘭德喝一杯啤酒,她略一猶豫後接受了。從那時起,每當他們在酒吧相遇,彼此總會禮貌地打招呼。

“一切都好嗎?”

莎蘭德點點頭,端起杯子。“瑪蒂達有什麼消息嗎?”

“還在往我們這邊來,這個周末可能會很慘。”

“什麼時候會知道?”

“老實說,得等她過境后才會知道。她可能朝格林納達直撲而來,卻在最後一刻轉向北方。”

這時她們聽到一陣笑聲,稍嫌大聲了點,轉頭一看原來是三十二號房的女子,她丈夫顯然說了什麼有趣的話。

“他們是誰?”

"Dr.福布斯嗎?他們是從德克薩斯州奧斯丁來的美國人。”艾拉說到“美國人”時,口氣有點嫌惡。

“看得出來他們是美國人,不過他們來這裏做什麼?他是醫生?”

“不,不是醫生,是博士。他是為了聖瑪利亞基金會來的。”

“那是什麼?”

“他們為有天賦的兒童提供教育資助。他是個德高望重的人,正在和教育部商討一個企劃案,打算在聖佐治創立一所高中。”

“這個德高望重的人會打老婆。”莎蘭德說。

艾拉瞄了莎蘭德一眼,走到吧枱另一頭為幾個當地顧客倒酒。

莎蘭德待了十分鐘,一直埋首於《數學次元》中。她早在進入發育期之前便知道自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也因此和同學們迥然不同。這點她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除了一時脆弱向布隆維斯特吐露之外。《數學次元》的內容她已經記得滾瓜爛熟,之所以抱着書到處跑,主要是因為它象徵著與費馬的實質連結,此書彷彿成了某種護身符。

但今晚她卻無法集中精神在費馬或他的定理上,腦海中只看見福布斯博士在卡里內吉呆坐不動,凝望着遠方海面的某一點。

她知道事情不太對勁,至於為什麼知道,她也說不上來。

最後她合上書本,回到房間,打開筆記本電腦。上網不需要花腦筋。飯店沒有寬頻,不過她有內建的數據機,可以連接上她的松下手機,之後便能收發電子郵件。她打了一個信息給(Plagu幾大卯七666@hot-mall.……m>:

這裏沒寬頻。需要關於聖瑪利亞基金會某個福布斯博士與他妻子的資料,住在得州奧斯丁。只要有人找到資料,給五百美金。黃蜂

她附上自己的PGP公鑰,並以“瘟疫”的PGP鑰匙加密後傳送出去。她看看時鐘,七點半剛過。

她關閉電腦、鎖上房門后,沿着海灘走了四百碼,經過通往聖佐治的道路,來到“椰子”後面一間簡陋小屋前,敲了敞門。喬治·布蘭現年十六歲,是個學生,志願是要當律師或醫師,又或者是太空人。他和莎蘭德一樣乾瘦,只比她高一點。

莎蘭德是在搬到格蘭安西的第二天,在海灘上認識他的。當時她坐在幾棵棕桐樹下,看一群孩童在水邊踢足球。正當她沉迷於《數學次元》時,這個男孩來到離她幾碼外的沙地上坐下,顯然沒有注意到她在那裏。她靜靜地觀察他——一個瘦削的黑人男孩,穿着涼鞋、黑色牛仔褲和白襯衫。

他也打開一本書,埋首其中。他和莎蘭德一樣,看的是數學書籍《基本概要一4》,並開始在一本練習簿中塗寫起來。五分鐘后,莎蘭德輕咳一聲,他嚇得跳起來,連忙為自己打擾對方而道歉,就在他轉身離去前,莎蘭德開口問他是否正在演算複雜的公式。

是代數。不到一分鐘,她便指出他計算當中的一個錯誤。半小時后,他們一塊完成了他的作業。一小時后,就把他教科書的下一章全部看完,她還像家教老師一樣向他解釋算術運算背後的要訣。他看着她,眼神中充滿敬畏。過了兩小時,他說出母親住在多倫多,父親住在島上另一頭的格林維爾,而他自己則住在海灘過去一點的一間小屋。他在家裏排行老么,上面有三個姐姐。

莎蘭德發現有他作伴異常輕鬆,這種情形十分罕見。她幾乎不曾為了閑聊而與陌生人攀談,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對她而言,談話有一種簡單的功能:藥房要怎麼去?或是房間住一晚多少錢?談話還有一種職業的功能。還在米爾頓安保公司替德拉根·阿曼斯基擔任調查員時,若非為了探查真相,她從不想多說話。

另一方面,她不喜歡談論私事,因為到最後總會演變成打探她視為私隱的領域。你幾歲?——你猜。你喜歡小甜甜布蘭妮嗎?——誰?你覺得卡爾·拉森①的畫怎麼樣?——我從來沒想過。你是同性戀嗎?——滾開。

①卡爾·拉森(Carlb吐印n,1853一1919),瑞典畫家和室內設計師。

這男孩有點笨拙又害羞,但很有禮貌,他試着想讓談話內容有深度,卻無意與她競爭或刺探她的生活。他似乎和她一樣,很孤單。對於格蘭安西海灘上降臨了一位數學女神,他好像毫無疑惑地便接受了,也很高興她願意和自己作伴。太陽沉下地平線后,他們起身,一同走向她下榻的飯店,他指了指自己那間簡陋的學生宿舍,並怯怯地問能不能請她來喝杯茶。

小屋裏有一張胡亂拼湊成的桌子、兩張椅子、一張床和一個木頭衣櫥。屋內只有一盞桌燈照明,電線連到“椰子”。另外有個簡單的爐子。他請她吃用塑膠盤盛的米飯配蔬菜,甚至大膽地請她抽當地的禁煙,她也接受了。

莎蘭德實在無法不注意到,她的存在讓他過於震撼以至於不知該如何對待她。她一時心血來潮,決定讓他來引誘她,不料過程卻變得拐彎抹角、拖拖拉拉,他當然明白女方的暗示,卻不知道如何反應。最後她終於失去耐性,粗魯地將他推倒在床上,脫去自己的襯衫和牛仔褲。

這是她在意大利動手術后,第一次在別人面前赤裸身體。離開診所時,她感到恐慌,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相信沒有人在盯着她看。通常·她根本不管別人怎麼看她,至於現在為什麼覺得緊張,她也不去多想。

對於她的全新自我而言,年輕的布蘭可以說是最佳的開始。最後(經過幾番鼓勵),他好不容易解開她的胸罩,接着立刻關燈之後才開始脫自己的衣服。莎蘭德看得出來他害臊,隨即又將燈打開。當他開始笨手笨腳地摸她時,她很仔細地觀察他的反應。過了好些時候,見他確實以為這胸部是真的,她才放鬆心情。但話說回來,他不太可能有太多比較的機會。

莎蘭德事先並未計劃在格林納達找一個青少年情夫,這只是一時衝動,當天深夜離開時,她也沒想到自己會再回來。但第二天他們在海灘上相遇,她發現有這個笨拙的男孩陪伴挺舒服的。她在格林納達住了七個星期,布蘭成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白天他們不會碰面,但日落前會在海灘上共度幾個小時,晚上則在他的小屋裏獨處。

她發現他們兩人走在一起,看上去就像兩個青少年。甜蜜的十六歲。

男孩顯然覺得生活變得有趣得多,因為遇見一個會教他數學與情慾的女人。

他打開門,露出歡喜的笑容。

“你想要有人作伴嗎?”她問道。

凌晨兩點剛過,莎蘭德離開了小屋。她覺得身體裏面暖洋洋的,因此沒有走上回礁島群飯店的路,而是沿着海灘散步。她一個人走在黑暗中,知道布蘭就在身後一百碼處。

他總會這麼做。她從未在他那裏待上一整夜,而他則經常堅稱女人家不應該獨自走夜路回飯店,並堅持自己有義務陪她回去,尤其她又經常待到很晚。莎蘭德會靜靜聽着他的反對,然後以一句堅定的“不用”結束談話。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不用,我不需要人護送。第一次發現他跟在自己身後時,她確實很生氣。但現在卻覺得他想保護她的心意很體貼,因此便假裝不知道他在後面,也不知道他一見她走進飯店大門就會掉頭回去。

她好奇地想:如果她遭受攻擊,他會怎麼做?

她會使用放在背包外側口袋的鐵鎚,這是先前在麥金泰五金電器行買的。有一把好的鐵鎚,應該就能應付大多數的人身攻擊了,莎蘭德心想。

這天是滿月,天空星光燦爛。莎蘭德抬起頭,認出了地平線附近的獅子座a星。差不多快到飯店露台時,她忽然停下來,因為隱約瞥見飯店下方的水邊有個人影。這是她頭一次在入夜後看見海灘上有人。那人約在一百碼外,但莎蘭德立刻便知道月光下的人是誰。

正是三十二號房那位德高望重的福布斯博士。

她快走三步躲進樹影中,轉過頭時,布蘭也不見了。水邊的人影緩緩地來回踱步,一面抽着香煙,偶爾會停下來彎下腰,彷彿在檢視沙地。這出默劇持續了二十分鐘后,他才轉身快步走向臨海灘一側的飯店人口,然後消失不見。

莎蘭德等了幾分鐘,才走下去到福布斯博士剛才所在之處。她慢慢地繞了半圈,查看沙灘,卻只看到小石子和一些貝殼。數分鐘后她放棄搜索,走回飯店房間。

她趴在陽台欄杆上,從隔壁房間的落地窗往裏看。四下靜悄悄的,晚間的爭吵顯然已經結束。片刻過後,她從背包里拿出幾張紙,用來卷布蘭給她的大麻煙,然後坐在陽台的椅子上,邊抽煙邊凝視加勒比海黑沉沉的海水思忖着。

她有如進入高度警戒狀態的雷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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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火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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