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第九節

艾舍斯特看見斯苔拉垂下了目光;他很窘地站起來,走到窗前。他在那裏聽得莎比娜低聲說:“我說呀,讓咱們起個血誓。弗蕾達,你的刀子呢?”他打眼角里看見她們每個人都嚴肅地刺破了自己的皮,擠出一點血來,塗在一片紙上。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別做鼬鼠!回來!”他的兩條胳臂被捉住了;兩個小姑娘把他挾着,帶回到桌子跟前。桌上放着一張紙,紙上用血畫著個人像,還有三個姓名——

斯苔拉·哈利德、莎比娜·哈利德、弗蕾達·哈利德,也是用血寫的,都向著人像,宛如一顆星星發出的光芒。莎比娜說:

“這是你。我們得親你,你知道。”

弗蕾達響應說:

“啊!親吧——對!”

艾舍斯特來不及逃跑,幾綹潮濕的頭髮已經晃到他的臉上,鼻子上彷彿給輕輕咬了一下,接着左臂又被挾緊了,另一隻嘴裏的牙齒輕輕地湊到他的頰上。然後他給放開了,弗蕾達說:

“現在該斯苔拉啦。”

艾舍斯特漲紅了臉,身子硬僵僵的,瞧着桌子對面也是漲紅了臉、身子硬僵僵的斯苔拉。莎比娜忍不住吃吃地痴笑。

弗蕾達嚷着說:

“上勁兒呀——這樣糟啦!”

艾舍斯特突然泛起一陣使自己感到奇怪和慚愧的渴望,他便靜靜地說:

“別鬧,你們這兩個小鬼頭!”

莎比娜又吃吃地笑了。

“好吧,那麼讓她吻一吻自己的手,你再把她的手放在你的鼻子上。這的確便宜了你們!”

使他驚奇的是,那姑娘果真吻了吻自己的手,把它伸了出來。他莊重地握住這隻又涼又纖小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兩個小姑娘馬上拍起手來,弗蕾達說:

“好了,不管什麼時候,我們都得救你的命;這件事解決了。斯苔拉,我可以再喝一杯嗎,別那麼淡得要命的?”

大家重新吃茶點,艾舍斯將把紙折好,放在自己的衣袋裏。話題轉到了出麻疹的好處,可以吃寬皮小桔呀、一勺勺的蜂蜜呀,還可以不上學,如此等等。艾舍斯特聽着,不說話,跟斯苔拉交換着友好的目光,這時她的臉上又恢復了正常的略受陽光影響的白裏帶紅的顏色。跟這個快樂的家庭親密相處,是令人舒服的,面瞧着她們的臉,是令人神魂顛倒的。吃完茶點,兩個小姑娘壓着海草,他跟斯苔拉坐在窗口的座位上談話,瀏覽她的水彩畫速寫。此時此景好像是個快樂的夢;時間和事件都被擱在一邊,重要性和現實性也都暫時不存在了。明天他將回到梅根那兒去,除了袋裏那張塗著這些孩子的血的紙以外,眼前這一切便都煙消雲散了。說什麼孩子!斯苔拉已經不能算孩子——跟梅根一般大了!她說話很快,有點兒生硬和費解,卻很友好;現在,他沉默着,她卻似乎談得很活躍;她的神態帶着點兒處女的恬靜和冷漠——她是個閨閣千金。吃飯的時候,哈利德因為海水喝得太多沒有來,莎比娜說:

“我打算叫你弗蘭克了。”

弗蕾達馬上說:

“弗蘭克,弗蘭克,弗蘭克。”

艾舍斯特笑着哈了哈腰。

“斯苔拉每叫你一次艾舍斯特先生,就得受一次罰。這太可笑了。”

艾舍斯特看看斯苔拉,她漸漸臉紅起來。莎比娜格格地笑着;弗蕾達嚷嚷說:

“她‘冒煙’啦,‘冒煙’啦!——唷!”

艾舍斯特向左右兩邊伸出手去,一手揪住一把淡黃的頭髮。

“聽我說,”他說。“你們兩個!別惹斯苔拉,要不然我把你們拴在一塊兒!”

弗蕾達格格地笑着說:

“哎唷!你真是個壞蛋!”

莎比娜小心地咕噥着:

“你看,你叫她斯苔拉!”

“為什麼不叫?這是個好聽的名字!”

“好吧,我們准許你叫得啦!”

艾舍斯特鬆了手。斯苔拉!從此以後,她會叫他什麼呢?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叫,直到該睡覺的時候,他故意說:

“晚安,斯苔拉!”

“晚安,艾——晚安,弗蘭克!你真有趣呀,你知道!”

“啊——這個!胡說!”

她迅速而直率地跟他握手,突然握緊,又突然放鬆。

艾舍斯特一動不動地站在空無一人的起坐室里。剛剛昨天晚上,在那蘋果樹和活的蘋果花之下,他曾經擁抱梅根,吻着她的眼睛和嘴唇。受到這突如其來的記憶的衝擊,他不由得喘不過氣來。今天晚上他本來就該開始——開始跟這個僅僅希望同他在一塊兒的姑娘過共同生活。現在,還得過二十四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因為——沒有看錶!正當他要跟天真無邪的生活和屬於這種生活的其他一切告別的時候,為什麼他要跟這一家天真無邪的人交朋友呢?“可是我有心要娶她,”他想,“我這樣告訴過她!”

他拿了支洋蠟,點了火,到自己的卧室去,這間卧室就在哈利德那間的旁邊。他走過時,他朋友的聲音叫道:

“是你嗎,老朋友?我說,進來吧。”

他坐在床里,吸着板煙,正看書呢。

“坐一會兒。”

艾舍斯特在開着的窗口坐下。

“我一直在想今天下午的事,你知道,”哈利德有點突然地說。“據說,一個人臨死時會想起全部過去的事。但我沒有。

大概我還沒有到那一步。”

“你想起了什麼來着?”

哈利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靜靜地說:

“是呀,我的確想起了一件事——挺奇怪的——想起劍橋的一個姑娘,本來我可以——你知道;我沒有對她做虧心的事,這我很寬慰。不管怎麼說,老朋友,我現在還能在這兒,全靠你;要不然,我現在早葬身黑暗的大海里了。沒有床,沒有煙草;什麼都沒有了。我說,你認為死是怎麼回事兒?”

艾舍斯特嘟噥着說:

“我看就像火焰似地熄滅完事。”

“什麼話!”

“也許,我們可以閃爍一下,依戀一會兒。”

“嗯,我看這有點兒凄慘。我說,我希望我的幾個妹妹對你都挺好?”

“太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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