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瓊的勝利

第七章 瓊的勝利

瓊一直都在等待她的機會,從早到晚都查着各種報紙上那些枯燥無味的專欄,那種孜孜不倦的精神使老喬里恩開頭覺得甚為詫異;等到機會來到時,她立刻採取行動,那種極端敏捷和堅決的派頭完全象她的為人。

那天早晨,她終於在可靠的《奉晤士報》開審案件欄里第十三庭邊沁法官下面,看到福爾賽控訴波辛尼案的字樣;這是她永遠忘記不了的一天。

就象一個賭徒一樣,她早已準備好把自己所有的一切放在這次的孤注一擲上;她的天生性格使她就想不到失敗上去。她怎麼會知道波辛尼在這場官司上會敗訴,誰也沒法說,要麼是一個在戀愛中的女子有一種本能會知道——可是她就依靠這種假設安排下自己的步驟,就象是絕對有把握一樣。

十一點半的時候,我們看見她在第十三法庭的樓廂上探望着,一直到福爾賽控訴波辛尼案件審訊完畢。波辛尼沒有出場並不使她着急;她本能地覺得波辛尼不會為自己辯護。判決終了時,她急忙下樓,叫了一部馬車就上他的寓所來。

她走進敞開的大門和下面三層的寫字間時,一直沒有引起外人的注意;一直到達頂層的時候,她的困難方才開始。

拉鈴沒有人答應;這時候她得決定,還是下樓叫底層看房子的人上來開門放她進去,等波辛尼先生回來,還是耐心地在房門外面守候着,那就要當心不要被別人上來瞧見。她決定採取後面一個步驟。

一刻鐘過去,她始終站在樓梯口挨着凍守望着,後來她忽然想起波辛尼習慣把房門的鑰匙放在門毯下面。她翻開一看,果然就在下面。有這麼一會兒,她決定不了要不要就拿鑰匙開門;終於她開了門進去,把門敞開着,這時候如果有人走來的話,就會看出她是有事情來的。

瓊和五個月前來拜訪的時候完全是兩個人了;那時候她發著抖;幾個月來的痛苦和剋制使她變得已經不是從前那樣的敏感了;這次拜訪她已經考慮了好久,而且計劃得那樣周密,所有的威脅事前老早置之度外。這一次跑來,她決計不能失敗,如果失敗的話,那就誰也幫不了她的忙了。

就象母獸守護自己的幼兒一樣,瓊的弱小而活潑的身體在屋子裏從來就沒有靜止過;她從這邊牆壁走到那邊牆壁,從窗口走到門口,一會兒碰碰這個,一會兒碰碰那個。到處都是灰,屋內總有幾個月沒有打掃過了。任何足以鼓動她的希望的事情,她都很快就能看出來,這情形說明波辛尼為了節省開支,已經逼得把傭人辭退了。

她張一張他的卧室,床上草草理了一下,就象是一個男人鋪的。她豎著耳朵聽,一頭衝進卧室,把衣櫥打開。幾件襯衫,幾條領帶,一雙污垢的皮鞋——室內連衣服都少得可憐。

她悄悄回到起坐間裏,這時她才注意到他平日珍愛的那些小物件全不見了。一架原來是他母親用的鐘,長沙發上掛的望遠鏡;兩張真正寶貴的早期印的哈羅風景,是他父親當年上學的地方,末了還有她自己送給他的那件日本陶器,也是他歡喜的。這些全不見了;沒想到這個世界會對他這樣殘忍,她的正義感不由得怒燃起來,可是雖則如此,這些東西不見了卻快樂地預示她的計劃的成功。

就在望着那件日本陶器原來放着的地方時,她有了一種古怪的感覺,肯定有人在望着她;她轉過身來,看見伊琳站在門口。

兩個人默默相視了一會兒;後來瓊向伊琳走去,伸出手來,伊琳沒有握。

瓊看見她拒絕握手,就把手放在自己背後;眼睛裏漸漸露出憤怒;她等待伊琳先開口;在這樣等着的時候,她帶着莫名的怒氣,包括妒忌、疑慮和好奇心,把她朋友的面貌、衣服和身材全都仔細看在眼裏。伊琳穿着她那件長灰皮大衣;頭上的旅行帽在前額上留出一片金黃的鬈髮。寬大而柔軟的皮大衣把她一張臉襯得就象個孩兒臉一樣。

伊琳的臉頰和瓊的臉頰不同,一點不紅,而是慘白,並且好象凍得很厲害。眼睛四周一道黑圈子。一隻手裏拿着一束紫羅蘭。

她眼睛回看着瓊,唇邊不露一點笑意,瓊被這雙深褐的大眼睛盯着她看,儘管又驚又怒,重又感到一點她往日的魅力來。

瓊終於先開口了。

“你來做什麼?”可是這一問也象在問自己,接着又說:“這場糟糕的官司。我來告訴他的——他打輸了。”

伊琳沒有說話,眼睛始終盯着瓊的臉看,瓊叫了出來:

“你站在那兒就象石頭做的呢!”

伊琳大笑:“我但願如此!”

可是瓊轉過身去:“住嘴!”她叫,“不要告訴我!我不要聽見!我不要聽你來做什麼。我不要聽見!”接着象一個不安的靈魂一樣,迅疾地來回走起來。突然又說:

“我先來的。我們兩個人不能在一起!”

伊琳臉上浮出一點微笑,象一剎的火花就熄滅了。她並沒有移動一步。瓊這時才看出,這個溫柔的石頭人已經一切置之度外,而且是抱了極大的決心來的;這種決心什麼也阻擋不了,而且很可怕。她把帽子除掉,雙手按着額頭,把額前一大片金黃頭髮朝後掠開。

“你沒有資格在這裏!”瓊狠狠地說。

伊琳回答:“我在哪兒也沒有資格——”

“你是什麼意思?”

“我已經離開索米斯。你一直都勸我的!”

瓊兩隻手把耳朵堵起。

“不要講!我什麼話都不要聽——什麼事都不要知道。跟你是沒法子抵抗的!你這樣站着不動做什麼!你為什麼不走?”

伊琳嘴唇動了一動,好象是說:“我能上哪兒去呢?”

瓊轉身向著窗外。她可以望見街那頭的鐘。已經快四點了。他隨時都會回來!她回頭看着伊琳,一臉的怒容。

可是伊琳並沒有移動,兩隻戴了手套的手不停地盤弄着那一小束紫羅蘭。

憤怒和失望的眼淚滾下瓊的雙頰。

“你怎麼可以來呢?”她說。“我把你當朋友,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伊琳又大笑起來。瓊看見這一着是錯了,簡直控制不住自己。

“你為什麼來呢,”她嗚咽着說。“你毀掉我的一生,現在你又要毀掉他的!”

伊琳的嘴戰慄了一下;她的眼睛和瓊的眼睛碰上,眼睛裏的神情非常之凄慘;瓊看見這樣時一面嗚咽,一面叫:“不要,不要!”

可是伊琳的頭垂了下來,一直垂到胸口。她轉過身,迅速走了出去,用那一小束紫羅蘭掩着嘴。

瓊跑到門口。她聽見一陣足聲朝下走去。她喊:“回來,伊琳!回來!”

足聲消逝了.

瓊站在樓梯口,弄得六神無主而且激動。伊琳為什麼要走掉,丟下她獨霸着戰場呢?這是什麼意思?她難道真的把他還給她么?還是她——?在她的心裏就是這樣七上八下地痛苦着.波辛尼還沒有回來.那天下午老喬里恩在六點鐘左右的時候從威斯達里亞大街回來;現在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去消磨幾個鐘點了,他一進門就問自己的孫女在不在樓上。傭人告訴他瓊剛回家來,他就派人上去叫她下來,跟她有話說。

他已經打定主意告訴她自己跟她的父親已經和好了。將來,過去的事情就算過去了。他不預備再這樣一個人,或者几几乎是一個人,住在這幢大房子裏;他預備把房子賣掉,給兒子在鄉間買一幢房子,大家可以全搬了去住在一起。如果瓊不願意這樣做,她可以每月拿一部分津貼,自己單住。這在她是無所謂的,因為她已經好久對他沒有顯示任何情感了。

可是瓊下樓時,她臉上象受了凍,而且一副可憐相;眼睛裏的神情緊張而凄惻。她照老樣子在他的圈椅臂上偎靠着他;老喬里恩本來煞費苦心想了一大套又清楚、又尊嚴、又傷心的話要講,可是實際講出來的比原來準備的一套差得遠了。他的心裏很痛苦,就象母鳥看見幼雛飛起來傷了翅膀時那顆偉大的心裏一樣痛苦。他的話時常說不下去,就象是道歉似的,因為他終於離開了正義的道路,不顧一切正常的道理向自己的天性屈服了。

他感覺心神不寧,唯恐說出自己的打算之後,會給孫女樹立下一個壞榜樣,這時他已經談到主題,暗示如果她不願意的話,可以一個人單住,隨便她;談到這上面時,他的措詞極端委婉。

“而且如果你萬一,乖乖,”他說,“發現跟他們過不來的話,沒有關係,我也有辦法。你願意怎樣就怎樣。我們可以在倫敦租一個小小的公寓,你就住起來,我也可以經常跑上來。可是那些孩子,”他接上一句,“真是惹疼的小傢伙!”

這一段改變政策的解釋,說得相當嚴肅,也相當露骨;就在這時候,他的眼睛裏顯出笑意。“以悌摩西那樣衰弱的神經,這件事準會嚇壞了他。那個嬌生慣養的小傢伙,對這件事情一定有意見,否則就叫我傻瓜!”

瓊還沒有開口。她原來蹲在椅子靠臂上,頭比他的高,所以看不見她的臉。可是不久他感覺到她溫暖的臉頰和他的臉頰貼上,心裏知道她對於這件事情的態度還好,至少還沒有什麼叫人着慌的地方。他的膽子大了起來。

“你會喜歡你的父親的,”他說——“一個頂溫和的人。從來沒有什麼魄力,可是很容易相處。你會發現他很懂藝術,以及其他等等。”

老喬里恩想起自己一打上下的水彩畫來,一直都小心謹慎地鎖在自己的卧室里;從前他把這些畫都看作無聊的東西,現在他兒子要成為有產業的人了,他覺得這些畫也並不怎麼壞呢。

“至於你的——你的繼母,”他說,這個字在他說來相當勉強,“我認為是個文雅的女子——有點象耿梅基太太,我要說——可是很喜歡小喬。至於那兩個孩子,”他重複了一句——的確,這句話在他這一連串的莊嚴的自我辯護里,聽上去就象音樂一樣——“真是可愛的小東西!”

如果瓊懂得的話,他這些話就是表達了那種對小孩子,對年輕的和弱小者的愛;過去就是這種愛使他為了弱小的瓊放棄了自己的兒子,現在,反轉過來又把老喬里恩從她身邊拉走了。

可是看見她默不作聲,他開始慌起來,忍不住問她:“呃,你怎麼說?”

瓊從椅子靠臂上滑下來,偎在他的膝蓋上;她也有一篇話,現在輪到她說了。她覺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她看不出有什麼困難,而且她覺得一點用不着管人家怎樣看法。

老喬里恩不安地扭動一下身子。哼,那麼人家還是會有看法的!他起先還以為經過這麼多年,那些人也許不會有了!好吧,他也沒有辦法!不過他很不贊成自己孫女這樣的口吻——她應當重視人家的看法!

可是他沒有說什麼。他的心情太複雜,太矛盾了,沒法表達出來。

用不着——瓊繼續說下去——她就不管;不關他們的事情,可不是?只有一件事情——這時她拿臉頰抵着老喬里恩的膝蓋,老喬里恩立刻知道這事非同小可;既然他打算在鄉間買房子,能不能——為了寶貝她的緣故——買下索米斯在羅賓山的那所漂亮房子呢?房子已經完工了,華麗到極頂,而且現在沒有人住進去了;在那個房子裏,大家一定住得很快樂!

老喬里恩立刻警覺起來。這樣說,難道那個“有產業的人”不預備住進自己的新房子嗎?他現在提起索米斯時從不稱他名字,總是用這個稱號。

“不住了,”——瓊說——“他不去住了,我知道他不去住了!”

她怎麼會知道的呢?

她沒法告訴他,可是她知道。她差不多有十足的把握!決不可能去住;情況變了!伊琳的話還在她耳朵里:“我已經離開索米斯。我能上哪兒去呢?”

可是這一點她瞞起不講。

只要她祖父肯買下那幢房子,並且把那筆毫無理由套在菲力頭上的該死的債務還掉!這對大家是再好沒有了,真是萬事大吉。

說到這裏,瓊就用嘴唇貼着他的額頭,使勁地抵着它。

可是老喬里恩掙開她的愛撫,擺出一副正經面孔,這是他辦事時候的表情。他問她是什麼意思?她的話裏有話——難道她看過波辛尼嗎?瓊回答:“沒有;可是我到過他的寓所。”

“到過他的寓所?誰帶你去的?”

瓊泰然望着他。“我一個人去的。他的官司打輸了。我也不管誰是誰非。我要幫助他;我一定要!”

老喬里恩又問:“你看見他嗎?”他的目光好象從孫女兒的眼睛裏一直看進她的靈魂!

瓊又回答:“沒有;他不在家,我等了一陣子,可是他沒有回來。”老喬里恩身子動了一下,放心了。瓊已經站起來,低頭望着他;這樣瘦弱、輕盈、而且年輕,然而又這樣堅決;老喬里恩雖則心緒很亂,而且着惱,眉頭皺得多深的,可沒法消滅她臉上那種堅決的神情。他深刻地感覺到自己打了敗仗,覺得韁繩從手裏滑掉,覺得自己衰老了。

“啊!”他終於說,“我看你總有一天自己弄得沒法開交。你什麼事都是為所欲為。”

他那種古怪的人生哲學又突然發作起來,他又接上一句:“你生下來就是如此;到老到死也是如此!”

然而他自己過去和那些生意人,和那些董事會,和各式各樣的福爾賽之流,以及那些非福爾賽之流打交道的時候,還不是一直都為所欲為嗎?想到這裏,他憂鬱地望望自己執拗的孫女——覺得她也有這種被他不自覺地看得高於一切的質地。

“你知道他們說些什麼閑話嗎?”他緩緩地說。

瓊漲紅了臉。

“我知道——也不知道——也不在乎!”她跺一下腳。

“我想,”老喬里恩說,眼睛垂了下來,“他就是死了你還是要他的!”

長久的沉默,接着他又說:

“可是,談到買這幢房子——你知道哪有那麼容易!”

瓊說她知道。她知道,只要他願意買,他就可以買下來。他只消照造價給好了。

“照造價!你一點不懂得。我可不願意去找索米斯——我決不跟那個小子再打任何交道。”

“可是你用不着找他;你可以去找詹姆士爺爺。如果你買不下這幢房子,能不能付掉這筆賠償費呢?我知道他非常之窘——我剛才看見的。你可以從我的一份錢里扣去!”

老喬里恩■了一■眼睛。

“從你的錢里扣去!真是好辦法!那麼,請問,你沒有了錢怎麼辦呢?”

可是從詹姆士和他兒子手裏把這房子拿過來,這個主意卻暗暗打動了他。他過去在福爾賽交易所常聽到不少關於這房子的意見,有許多讚美是相當可疑的。“太藝術化了”,可是房子的確好。從那個“有產業的人”手裏把他心心念念喜愛的東西拿走,將是他對於詹姆士取得的最大勝利,事實上等於表明他預備把小喬抬舉做一個有產業的人,使他恢復原來的正常地位,而且永遠不再動搖。對於那些膽敢把他兒子看做一個窮小子,看做一個一錢莫名的癟三的人,這一下總算是徹底的報復了!他要看看,看看!也許根本不需要考慮;要他出一筆很大的價錢,他可不來,可是如果價錢還合式的話,怎麼,說不定就買下來!

而且在他內心的內心裏,他知道自己是沒法拒絕瓊的。

可是他一點不露痕迹。這事還要想過——他告訴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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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產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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