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雖說再也沒有收到格里菲思家的來信,可克萊德還是喜歡誇大這僅有一次去有錢的親戚家的意義,不時夢想再次跟那些姑娘們愉快地見面,要是其中有一位愛上了他,該有多好。她們生活的那個花團錦簇的世界該有多美啊!跟他自己的生活和他周圍的環境相比,她們簡直太豪華,太迷人了。迪拉特!麗達!呸!他覺得他們真的就象根本不復存在似的。現在他明白了,他需要的是別的東西——要不然寧可一無所有。於是,他就開始跟迪拉特逐漸疏遠。這種態度後來逐漸使那個年輕人跟他完全疏遠了,因為迪拉特早已把克萊德看成勢利鬼,其實,克萊德要是果真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很可能就是這一號人。不過,克萊德後來逐漸認識到,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可他還是被撇在一旁,干那個累活。後來,由於每日上下班很呆板,工薪又菲薄,防縮車間裏所接觸到的,也都是一些平庸之輩,他心裏非常鬱鬱不樂,就不免轉念一想,還不如回去找麗達或迪拉特——如今,他之所以想到他們,並不是想同他們重溫舊情,而是自己想要放棄在這裏的生計,索性回到芝加哥或是紐約去。他相信,必要時,他一定能在一家旅館裏找到事由。可是,就在這時,好象是為了恢復他的勇氣,並證實他早先的夢想似的,有一件事發生了,使他認為:格里菲思這一家人——父親和兒子——對他的估計,已開始在提高,雖然他們並不願意把他納為自己圈子裏頭的人。因為,那時正好在春天,有一個星期六,塞繆爾·格里菲思碰巧由喬舒亞·惠甘陪同下廠巡視。大約在正午時分,他來到了防縮車間,只見克萊德穿着背心褲衩在兩台烘乾機投料那頭幹活,可以說是破題兒頭一遭讓他感到有些尷尬。這時,他的侄子早已學會了“投”和“卸”那一套基本功了。他回想起,才不過一兩個星期以前,在自己府邸,克萊德還是那麼衣冠楚楚,頗有風度。這麼一對比,無疑使他非常惶惑不安。他對克萊德總有那麼一個印象,不管是在芝加哥也好,還是這回在自己府上也好,侄子的模樣兒畢竟很整潔,很討人喜歡。而且,他幾乎如同自己兒子一樣,不僅珍惜他們的姓氏格里菲思,而且還在本廠職工乃至於萊柯格斯整個社會面前,珍惜格里菲思這一家人的社會威望。可是,如今看到克萊德在這裏,儘管長得活脫脫象吉爾伯特,卻穿着背心褲衩跟這撥人在一塊干累活兒——此情此景,比過去任何時候都使他更尖銳地想到這樣一個事實:克萊德畢竟是他的侄子,不該讓他再干這種又臟又累的重活兒了。要不然別的職工說不定就會覺得:他,塞繆爾·格里菲思,對這麼一個近親如此漠不關心,實在很不應該。

不過話又說回來,當時他並沒有跟惠甘或是任何人說過一個字。等到星期一早上,他兒子剛從城外回來,塞繆爾·格里菲思就把他叫到辦公室,對他這麼說:“上星期六,我下廠轉了一圈,看見年輕的克萊德還在防縮車間地下室里幹活。”“那又怎麼啦,爹?”他兒子回答說。他好生奇怪,真不知道父親幹嗎在這個時候特別提到了克萊德,“以前,許許多多人也都在地下室干過活,可是並沒有害了他們。”

“你的話兒可不錯,不過,人家並不是我的親侄子。人家的模樣兒也並不長得活脫脫就象你嘛。”這句話真叫吉爾伯特感到老大不痛快。“再這樣可不行——我這就證告你。我認為我們這樣對待克萊德很不公道。我擔心,也許廠里其他一些人也會認為這樣很不公道。要知道,人家也都看得出,他長得多麼象你,而且知道他就是你的堂弟,也是我的親侄子。這一點我開頭並沒有注意到,因為我一直沒有去過地下室,可是我認為,再也不能讓他繼續留在那兒,干這類活,那是要不得的。我們就得變通一下,把他調到別處工作,讓他看起來不會象現在那個樣子。”

他眉頭一皺,兩眼頓時黑咕隆咚。他腦際留下這麼一個很不愉快的印象:克萊德穿着破舊衣衫,額角上淌着大顆大顆汗珠。

“不過,我可要告訴您這是怎麼回事,爹,”吉爾伯特堅持自己的看法,因為他打心底里對克萊德反感,儘可能要把他留在原地不動,所以態度急躁而又堅決。“現在能不能在哪兒給他找一個合適的位置,我也說不準——至少,現在給他另一個位置,就不能不把在那兒幹了很久,而且一直拚命幹活,好不容易才爬上那個位置的人調離。可他到現在為止,什麼專門訓練都沒接受過,所以也只能幹他現在乾的那種活兒。”“反正這一切,我可不知道,壓根兒也不感興趣,”老格里菲思回答說。他覺得自己的兒子心裏有點兒妒忌,所以,對待克萊德就很不公平。“那不是他幹活的地方,我可不要讓他再這樣幹下去。他在那裏幹活也有相當長日子了。直至今日,格里菲思這個姓氏在萊柯格斯即意味着謹慎、有魄力、有幹勁和有頭腦,我可不能讓我們這個家族裏任何一個姓格里菲思的人不具備以上這些特點。這對做生意來說,也是要不得的。何況妥善安置克萊德至少也是我們應盡的義務。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爹。”

“那敢情好,就照我說的去辦吧。把惠甘找來,關照他設法安插一個什麼工作,不是計件工,也不是普通工。一開頭派他到地下室去,壓根兒就錯了。也許本廠各車間科室能給他尋摸到一個小小的職位,讓他當個小頭頭,比方說,給那裏負責人當第一助手、第二助手,或是第三助手,這麼一來,他身上就可以穿得乾乾淨淨,看起來象一個人的樣子。必要時,讓他先回家去,照樣領全薪,一直到你給他尋摸到職位為止。我就是要把他的工作調換一下。再說,他目前工資有多少?”

“我想,大約十五塊美元吧,”吉爾伯特溫順地回答說。

“要是讓他在這裏保持一個體面的樣子,那是不夠的。最好給他二十塊美元。我知道他還不配拿這麼多的錢,不過現在你也沒有別的好辦法。既然他到了這裏,就得有足夠的錢過日子。從現在起,我就是要給他二十塊錢——這麼一來,誰都不會說我們虧待了他。”

“好吧,好吧。爸爸,請您別生氣,好嗎?”吉爾伯特一見父親惱火,就這樣懇求他。“這可不能全怪我。我提出讓他去地下室時,您一開頭就同意的,是不是?不過,現在我想您的意見也是對的。就讓我去辦吧。我會給他尋摸一個說得過去的職位。”他一轉身就找惠甘去了,雖然他心中暗自琢磨,這件事既要辦好,而又不能讓克萊德產生一個想法,好象自己在這裏受到器重似的——恰好相反,要讓他覺得,這樣給他安排只是給他一點小恩小惠,怎麼也不是說他本人有什麼勞績。

不一會兒,惠甘來了。吉爾伯特非常巧妙地表達了這番意思以後,惠甘就絞盡腦汁,直搔後腦勺走了,不到一會兒又回來說,克萊德既然沒有經過技術訓練,他所能得到的唯一職位,就是給利格特先生當助手。利格特是負責五樓五個大縫紉間的領班,除此以外,他下面還有一個規模雖小,但專業性很強(當然絕不是指枝術方面)的部門,需要專門有一個女助手或是男助手單獨照管。

這就是打印間——位於縫紉間那一層樓西頭。每日樓上切布間送來七萬五千打到十萬打各種款式和尺碼的尚未縫製的領子。女工們就照附在領子上的款式和尺碼的小條子(或者說明)在這裏打印。吉爾伯特心裏很清楚,給這裏負責的領班當助手,只不過照管一下打印工作,使之按部就班,井然有序,不致中斷罷了。此外,在這七萬五千打至十萬打領子一一打好,送交外面那個大間裏縫紉工以後,還要登記入帳。而且每一名女工打過多少打領子,都得登記清楚,以便日後據此發給工錢。

為此,這裏置放着一張小桌子,還有依照尺碼和款式分開的各種登記簿。切布工的小條子,則由打印工從一捆捆領子裏取下來,將一打或好幾打疊在一起,最後匯總交給這位助手過目。說實話,這隻不過是一個小小辦事員的工作:過去有時還按當時實際需要,分別由男女青年,或是老頭子,或是中年婦女擔任。

惠甘所擔心的是:克萊德由於年輕和缺乏經驗,一開頭還不能應付自如,不能馬上就成為這一部門得力的負責人。這一點惠甘當場就跟吉爾伯特點明了。而且,在那裏工作的,只有年輕的姑娘們——有幾個長得還頗有吸引力。再說,象克萊德這般年紀和模樣的年輕人,給安插在這麼多的姑娘們中間,是不是明智呢?如果說他和她們當中的哪一個相愛了,在他這個年齡來說,也是十分自然的,也許他就會隨隨便便,一點兒也不嚴格。姑娘們可能利用他這一點。萬一這樣,他在那裏可能就待不長。不過,畢竟這是一個暫時的空缺,而且也是眼下全廠唯一的空缺。幹嗎不可以暫時調他到樓上去試一試呢?要不了多久,利格特先生和惠甘自己,就知道還有沒有其他的職位,以及他對那兒的工作是不是合適。要是不合適,再撤換也很方便的。

因此,就在這個星期一,大約下午三點鐘光景,把克萊德叫來了,先讓他等了一刻鐘左右(這是吉爾伯特的老規矩),小格里菲思方才正顏厲色地接見了他。

“啊,你在那兒工作怎麼樣啦?”吉爾伯特冷冰冰地彷彿在審問他似的。本來克萊德一見堂兄就垂頭喪氣,這時卻強顏歡笑地回答說:“哦,差不多還是那樣,格里菲思先生。可我沒有什麼不滿意的。這個工作我很喜歡。我覺得自己學到了一些東西。”

“你覺得?”

“哦,我知道,我,當然羅。稍微學到了一點東西,”克萊德接下去說,臉有點兒紅,心中卻感到非常反感,但還得露出半似奉承、半似歉仄的微笑。

“哦,這才有一點兒說對了。不拘是誰,只要象你那樣在地下室待過一長段時間,就不會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學到什麼東西。”說完后,他覺得自己也許太嚴厲,就稍微改變一下口氣,找補着說:“不過,我可不是為了這事才叫你來的。我另有一事,想跟你談一談。告訴我,過去你有沒有管過別人,或是管過任何一個人?”

“恐怕我還沒有聽清楚呢,”克萊德回答說。這時他因為有些心慌意亂,沒有領悟堂兄提問的意思。

“我是說,過去有沒有人在你手下工作過——是在什麼地方,什麼部門,有幾個人聽你發號施令?也許你在什麼地方當過領班,或是領班助手?”

“沒有,先生,我還從沒有當過,”克萊德回答說,但因心中太緊張,說話時幾乎有些結結巴巴。因為吉爾伯特的口氣很嚴厲、冷峻——極端瞧不起人。同時,由於問題的性質已是十分清楚,克萊德終於懂得了回話的涵義。儘管他堂兄的樣子很嚴厲,對他態度很壞,但他還是看得出,他的東家正在想叫他當個領班——讓他管理某個人或某些人。當然羅,就是這個意思!由於激動,他的耳朵里、手指上立時產生一種愉快的感覺——連頭髮根也都有些熱辣辣的。“不過,我見過俱樂部和大酒店裏領班是怎麼使喚人的,”他馬上找補着說。“我想,要是讓我試一試,也許我也幹得了。”他的臉頰一下子漲紅,兩眼也在閃閃發亮。

“不一樣,不一樣,”吉爾伯特一個勁兒厲聲說。“看人家做和自個兒做,完全是兩回事。沒有什麼經驗的人可以想得很多很多,可是一做起來,就什麼都不行了。反正不管怎麼說,這個工作就是需要真正懂行的人。”

他兩眼嚴厲而又古怪地直瞅着克萊德。克萊德暗自尋思,原以為堂兄就要提拔他,一定是他想錯了,這時也就鎮靜下來。他的臉頰又恢復了平時灰白的顏色,兩眼的閃光也倏然不見了。

“是的,先生,我心裏估摸這也是千真萬確的,”他就這樣表示了自己的意見。

“不過,這件事就用不着你心裏估摸了,”古爾伯特堅持自己的意見。“你要知道,一無所知的人,就都有這個毛病。他們老是在心裏瞎估摸。”

事實上,吉爾伯特覺得現在自己非得給堂弟尋摸職位不可,儘管克萊德壓根兒沒有做出什麼業績來,因而不能受之無愧。所以,吉爾伯特一想到這裏就很反感,也無法掩飾自己心中的激怒。

“你說得對,我知道,”克萊德心平氣和地說,因為他至今還在指望剛才暗示過的提升問題。

“哦,事情原來是這樣,”吉爾伯特接下去說,“當初你來的時候,要是具備專門技術素養,本來我也許就可以把你安置在本廠會計科室的。”(“具備專門技術素養”這幾個字,讓克萊德感到既敬畏而又懼怕,因為他壓根兒不懂那是什麼意思。)“情況既然是這樣,”吉爾伯待冷漠地說,“我們對你已是竭盡全力了。我們知道地下室並不是一個很舒服的地方,可是,那時候又沒法給你找到更好的去處。”他用手指在桌子上彈了一下。“不過,今天我叫你上來,就是這樣: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們樓上有個部門正好暫時有個空缺,我們——家父和我——正在琢磨,能不能就讓你來填補這個空缺。”克萊德聽了心情異常興奮。“家父和我兩人,”他接下去說,“最近一直在考慮,我們願意幫你一點小忙。不過,正如我剛才所說的,你不論在哪個方面都缺乏實際訓練,使我們感到事情非常棘手。你壓根兒沒有受過任何商業或技術教育訓練,這就使得事情更加難辦了。”他停頓了很長時間,好讓那句話使對方心領神會,逼使克萊德感到自己確實是個不速之客。“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找補着說,“既然我們都認為有必要叫你上這兒來,我們就是決定讓你到比目前更好一些的職位上去試試。再也不能讓你無限期地待在地下室了。現在,你就聽着,讓我給你講一下我的打算。”於是,吉爾伯特就開始把五層樓上工作的性質解釋了一遍。

過了一會兒,惠甘給請來了,跟克萊德互致寒暄之後,吉爾伯特說:“惠甘,我剛才已把我們今天早上的談話,還有我跟你說過的,就是我們打算讓他試一試擔任那個部門頭頭一事,告訴了我的堂弟。所以,就請你領他到利格特先生那兒去,讓利格特先生本人或是別人,把那兒工作的性質跟他講一講,謝謝你。”說完,吉爾伯特轉身走到辦公桌跟前。“過後,請你把他再帶回來,”他找補着說,“我要跟他再談一次。”

隨後,他神氣活現地站了起來,把他們倆都給打發走了。惠甘對這次試驗依然有些犯疑,不過,急於想討好克萊德(往後此人將成為怎樣的人物,惠甘實在還說不準),就把他領到利格特先生那一層樓去。到了五層樓以後,就在機器的轟鳴聲中,克萊德被領到了大樓的最西端,走進一個規模比較小的部門,中間只有一道低矮柵欄,與大房間隔開。這兒大約有二十五名女工,還有她們帶着籃筐的助手。一紮扎尚待縫製的領子,從來自樓上的好幾條瀉槽里源源不絕地送下來,看來已使這些人竭盡全力,窮於應付。

克萊德被介紹給利格特先生以後,就馬上被帶到一張由柵欄隔開的小桌子跟前。那兒坐着一個矮胖姑娘,年紀跟他相仿,長得不太動人。他們一走過去,她就站起身來。“這位是托德小姐,”惠甘一開口就說。“安吉爾太太不在,由她負責已有十天左右了。托德小姐,勞駕把你這兒所做的工作,講給格里菲思先生聽聽。請你儘可能講得快些、清楚些。隨後,下午他上這兒來的時候,我要你幫助他,直到他熟悉情況自己可以獨立工作為止。你總能辦得到,是不是?”

“哦,當然羅,惠甘先生。非常樂意,”托德小姐滿口應允,馬上把登記簿冊取下來,指點克萊德收貨、發貨怎樣登記——後來又告訴他打印怎麼個打法——管籃筐的女工怎樣把瀉槽里送下來的一紮扎領子收集起來,按照打印工的需要量,均勻地分配給他們;過一會兒,打印好以後,另有一些管籃筐的女工,又怎樣把這些領子發送給外面的縫紉工。克萊德很感興趣,覺得這工作他一定能勝任愉快,只不過在這一層樓上,他跟這麼多女人在一起,不免感到非常奇怪。有這麼多的女人——多達好幾百人——一長溜、一長溜地一直延伸到白牆壁、白圓柱的大房間東頭。從落地長窗里射進一大片確實令人耀眼的亮光。這些姑娘們,並不是個個都很標緻。先是托德小姐,後來是惠甘,甚至於利格特給他一一詳細解釋的時候,克萊德就已經用眼梢斜乜過她們。

“最要緊的是,”過了一會兒,惠甘又解釋說,“送到這兒打印的成千上萬打的領子,數目可不能弄錯。再有,打印的時候也好,發送給縫紉工的時候也好,都不能發生阻滯停留現象。最後還有,每個女工幹活的紀錄,都要寫得準確無誤,以便給她們發工錢時不致出差錯。”

最後,克萊德終於明白他們對自己的要求是什麼,就說他一切都明白了。他雖然非常激動,但是一個閃念,想到:既然這個姑娘都幹得了,那他肯定也幹得了。由於利格特和惠甘知道他是吉爾伯特的近親,因此談吐態度都是非常和氣,故意在這兒多待了一會兒,還說他們相信他不論幹什麼事情,准能應付裕如。隨後,克萊德跟惠甘一起回到吉爾伯特那裏。吉爾伯特見他一進門,馬上就問:“哦,你說怎麼樣?行,還是不行?依你看,到底幹得了,還是幹不了?”

“哦,我心裏想,我是幹得了,”克萊德鼓足勇氣回答說,不過心中暗自擔憂,除非碰上好運氣,說不定他還可能幹不好。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要同他的那些上司,以及在他周圍的那些人搞好關係——再說他們會不會一直小心照顧自己呢?

“那敢情好。你先坐一會兒,”吉爾伯特接下去說。“我還要跟你再談一談樓上工作的事。依你看,這工作很省力,可不是嗎?”

“不,我可不能說這一工作我覺得非常省力,”克萊德回答說,心情很緊張,臉色有些發白:由於自己缺乏經驗,他覺得這對他來說是一個絕好機會——就得拿出自己全副本領和勇氣來緊緊地抓住不放。“儘管這樣,我覺得我還是幹得了。事實上,我相信自己幹得了,而且我也願意試一試。”

“得了,好吧,這話才多少說到了點子上,”吉爾伯特乾脆利索地說,語氣比剛才顯得親切。“現在,我還要進一步跟你談一談這件事。我說,你可沒有想到過這一層樓面上竟有那麼多的女人,是不是?”

“沒有,先生,我可沒有想到過,”克萊德回答說。“我知道廠里有女工在幹活,但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

“你說得對,”吉爾伯特繼續說道。“本廠從地窖子起一直到頂樓,實際上是女人在撐場面。拿從事製造業務的部門來說,我敢說,女工和男工的比例就是10∶1。因此,凡是在本廠工作的各部門負責人,我們非得對他們的道德品質和宗教信仰了解得一清二楚之後,方才給予信賴。要不是你是我們親屬,要不是我們覺得因為你是我們親屬,所以對你多少有些認識,其實,在我們還沒有充分了解以前,我們也不會讓你在本廠哪一個部門主管哪一個人的。不過,你絕對不要認為自己是我們親屬,我們對你就上面所說的每一件工作,以及你的一言一行就不會有嚴格的要求了。不,我們對你是要嚴格要求的;因為你是我們親屬,所以要求也就更加嚴格。我說的這些,你聽明白了嗎?還有——格里菲思這個姓氏在這裏的特定涵義,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先生,”克萊德回答說。

“那敢情好,”吉爾伯特接下去說。“我們不論派哪一個人到哪一個負責崗位上去以前,必須絕對相信他舉止言行始終如同紳士那樣端莊穩重——對待廠里工作的女工,必須始終彬彬有禮。不管年輕人也好,甚至是老頭兒也好,要是他一到這裏,以為四周圍凈是娘們,就玩忽職守,恣意跟她們調情取樂,或是來一點兒惡作劇,那末,這個傢伙在這裏就註定待不長的。在廠里給我們工作的男男女女,必須認識到:他們首先是本廠職工,歸根到底是本廠職工,自始至終都是本廠職工——而且出廠時,他們這種態度作風也得一塊帶出去。要是我們了解到他們忘掉了這些,那末,不管是男是女,他們跟我們的關係就算全完了。我們決不會要他們,也不會留下他們。我們一旦跟他們斷絕往來,那就是永遠跟他們斷絕往來了。”他緘口不語,兩眼直瞅着克萊德,彷彿是在說:“我覺得,我已經把話兒說得明明白白了。我們不希望今後從你身上再碰到什麼麻煩啦。”

克萊德回答說:“是的,我明白了。我想,這是對的。事實上,我也知道非得這樣做不可。”

“而且,應該這樣做,”吉爾伯特又補充一句說。

“而且,應該這樣做,”克萊德也隨口應了一聲。

可就在這時,他卻在捫心自問,吉爾伯特所說的話,是不是真實呢。他不是聽到過人們輕蔑地議論廠里的女工嗎?不過,此時此刻,他心裏確實沒有把自己跟樓上任何一個女工連在一起。當時他的心態是:由於他對女孩子特別感興趣,因此,最好他壓根兒不睬她們,決不跟她們裏頭哪一個人說話,保持一種極其疏遠而又冷淡的態度,如同吉爾伯特要求他的一模一樣。如果說他想要保住這個新的職位,最低限度就非得這樣做不可。現在,他決心要保住新的職位,並且按照他堂兄所希望的那樣注意自己的行為。

“那就好吧,”吉爾伯特接下去說,彷彿就克萊德對這件事的想法再作一些補充。“我想向你了解這麼一個問題。比方說,現在我費了這麼大勁兒把你安置在那個部門,即使說暫時性質,我能不能就相信:你會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盡心盡責地去工作,不會因為在一大堆女人、姑娘們裏頭工作,從而使你昏頭昏腦,或是心神不寧吧?”

“是的,先生,我想你盡可以信任我,”克萊德回答說,堂兄這樣簡明扼要的要求,雖然給他留下很深印象,但一想到麗達,他對自己品行還是有些犯疑了。

“要是我不信任你,那現在就得把話給你說清楚,”吉爾伯特斬釘截鐵地說。“從血統來說,你是我們格里菲思家族裏的一分子。從我們委派你到那個部門當助手來說,特別是你處在這樣一種地位,你就是我們家族的代表。不管什麼時候這裏發生不正當的事情,我們都不希望跟你有牽連。因此,我要求你自己提高警惕,從今以後每當你邁出一步,都得小心留神。哪怕是在一些瑣屑小事上,也不要給別人說閑話。你聽明白了嗎?”

“是的,先生,”克萊德一本正經地回答說。“這些我全都明白了。我一定嚴格要求自己,否則就把我攆走得了。”這時,他認真地思索過,認為自己是說到就能做到的。他覺得樓上那麼多的姑娘、女人,現在好象跟他離得很遠很遠,而且又都是那麼微不足道。

“那好極了。現在,我就再關照你一些事情。我說你今天就不要上班,乾脆回家去,上床后把我所說的各點好好想一想。要是你依然不改初衷,那末,你明天早上再來,就上樓工作去。從現在起,你的周薪是二十五塊美元,我還希望你要穿得整齊潔凈,成為其他部門負責人的榜樣。”

他冷淡地、傲慢地站起身來。克萊德由於薪資驟增,以及有關他穿着整潔體面的囑咐,感到非常鼓舞,不由得對堂兄無限感激,心裏真恨不得跟他更親熱些。當然羅,吉爾伯特嚴厲、冷峻、十分自負,不過,如同伯父一樣,還是沒有忘掉他,要不然,他們就不會這麼快地幫了他的大忙。只要克萊德能跟他交上朋友,博得他的青睞,想想吧,趕明兒克萊德在這裏又會怎樣飛黃騰達,什麼工商界、社交界的殊榮,還不是一塊兒沖他而來?

這時他心情那樣亢奮,就不由得興沖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這座規模宏大的工廠。從今以後,不管碰上什麼情況,他決心要在生活和工作中考驗自己,他一定不辜負伯父與堂兄顯然寄予他的厚望——他對這個部門裏的女人或是姑娘——就得冷淡,甚至冷峻,必要時還得嚴酷無情。至少在目前,再也不跟迪拉特或是麗達,或是哪一類人交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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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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