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偶然的旅人
我——村上是此文的作者。這個故事大體以第三人稱講述,但講述者一開始就要露面。如舊時演戲,先有人站在幕前道個開場白,然後鞠躬退下。所用時間極短,務請忍耐相陪。
我何以在此露面呢?因為我想還是把過去自己身上發生的幾樁“離奇事”直接講出來為好。實不相瞞,此類離奇事在我人生途中屢屢發生,有的有意義,多多少少使我的人生態勢有所改變,有的則是微不足道的瑣事,人生不曾受其多大影響——我想不曾。
問題是,縱使我把此類經歷拿到座談會上,反響也不容樂觀。“哦,這種事竟也有的”——人們十有八九會發表一句溫吞水般的感想,旋即冷場,談話不可能以此為契機熱烈展開,甚至像“我也有類似經歷”這樣接續下去都不可能。我開的這個頭恰如誤入其他水渠的水,被名都沒有的沙地吮吸進去了。短暫的沉默。隨後另外某個人提起截然不同的話題。
我心想,大概自己的講述方式有問題。於是給一家雜誌的隨筆專欄寫了大同小異的內容。寫成文章,說不定人們會多少聽得認真一些。然而我寫的東西看樣子幾乎無人肯信。“那、總之是你無中生有的吧?”被人這麼說都不止一次。看來,僅僅身為小說家這一點,就可使別人把我所說(所寫)的或多或少視為“無中生有”。誠然,我在fiction(虛構)之中大膽地無中生有(虛構原本就是干這個的),但是不協作的時候我並不故意地、無謂地無中生有。
如此這般,我想藉此場合把我過去經歷的離奇事作為故事的開場白簡要講述一下。只講微不足道的、雞毛蒜皮的經歷。因為,如果從改變自己人生的離奇事講起,很可能用掉大半篇幅。
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五年,我住在馬薩諸塞州的劍橋,以類似“駐校作家”的資格從屬於一所大學,寫那部名叫《奇鳥行狀錄》的長篇小說。劍橋的查爾斯廣場有一家名為“REGATTABAR”的爵士樂俱樂部,我在此聽了許許多多現場演奏。場地大小適中,讓人身心放鬆。有名的樂手時常出場,票價也不很貴。
一次,鋼琴手托米?弗蘭納根率領的三重奏樂團前來演奏。妻那天晚上有事,我一個人去聽的。托米?弗蘭納根是我個人最中意的爵士樂鋼琴手之一,很多時候作為伴奏樂手(sideman)讓人欣賞其溫柔敦厚、安詳得令人嫉妒的演奏,單音(singletone)美得無與倫比。我在靠近他演奏地方的一張桌旁坐好,一邊斜舉着加利福尼亞梅洛葡萄酒杯,一邊欣賞他的演奏。不過,若讓我直言不諱地說出個人感想,那天晚上他的演奏不怎麼富有激情。或許是身體不舒服,也可能因為尚未如夜而情緒沒完全上來。演奏絕不算壞,但其中缺少彷彿把我們的心靈帶往別處的什麼,或者說未能找到魔術般的光點怕也未嘗不可。原本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一會兒肯定高潮迭起——我一面期待着一面繼續聽。
可是高潮過了許久也沒到來。隨着尾聲的臨近,一種近乎焦躁的心情也強烈起來,不願意就這麼結束,很希望能有足以使今晚的演奏留在記憶中的什麼。就這樣結束,留下來的只能是溫吞水印象。而且,往後可能再沒有機會(實際上也沒有)現場品聽托米?弗蘭納根的演奏了。那時我忽然這樣想到:假如此刻自己能有權利點兩支曲子,那麼選哪兩支呢?左思右想了好一會兒,最後選的是《巴巴多斯》(Barbados)和《災星下出生的戀人們》(StarCrossedLovers)。
前一支是查理?帕克的,后一支是埃林頓“公爵”的。我想對不熟悉爵士樂的人解釋幾句:兩支曲都不怎麼流行,演奏的機會也不太多。前者偶爾可以聽到,但在查理?帕克留下來的作品中算是樸實的;至於后着,“什麼呀,聽都沒聽過”——這麼說的世人恐怕要佔大半。總之,我在這裏要告訴你,我選的都是相當“生澀”的曲目。
我在想像中點這兩支曲,當然自有其理由。托米?弗蘭納根過去留下了這兩支很不錯的錄音。前者收在名為《DialJ?J?5》(1957年錄製)的唱片里,當時他是J?J?約翰遜樂隊的鋼琴手。後者收在名為《Encounter!》(1968年錄製)的唱片中,當時他是佩帕?亞當斯和祖特?西姆斯五重奏樂隊的一員。作為伴奏樂手,托米?弗蘭納根在他漫長的演奏生涯中演奏和錄製了數不勝數的曲目,但我尤其喜歡他在這兩曲中短促而知性、峻朗的獨奏,長年累月聽個沒完。所以,如果此時此刻能聽得他當面演奏,當然再妙不過。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盼望他走下台,徑直來到我桌旁對我說:“喂喂,你好象一直想聽什麼曲子,如果願意,就道出兩支曲名好了!”當然我很清楚這純屬想入非非。
然而,演奏快結束時,弗朗納根一聲不響,看也沒往我這邊看一眼,就連續演奏了這兩支樂曲!首先演奏巴拉德《災星下出生的戀人們》,繼而演奏阿普坦波《巴巴多斯》。我兀自手拿葡萄酒杯,失去了所有話語。我想爵士迷們都能明白,從多如繁星的爵士樂曲中最後挑這兩支連續演奏的可能性完全是天文學上的概率。並且——此乃這個故事的關鍵之點——演奏得十分精彩,扣人心弦。
第二樁也差不多發生在同一時期,同樣和爵士樂有關。一天下午,我在伯克雷音樂院附近一家舊唱片店找唱片。在排列着舊密紋唱片的架上找來找去,是我為數不多的人生樂趣之一。那天找到佩帕?亞當斯一張名叫《10to4atthe5Spot》的河岸(RIVERSIDE)版舊密紋唱片,乃是包括小號手唐納德?巴德在內的佩帕?亞當斯熱門五重奏樂隊在紐約一家爵士樂俱樂部“FIVESPOT”現場錄製的。10to4即凌晨“差十分四點”之意。就是說,他們在那傢俱樂部熱火朝天的演奏到天明時分。原始版,片質同新的無異,價錢記得是七美元或八美元。我倒是有日本版的同樣唱片,但由於聽得久了,已經有了傷痕。再說能以這樣的價錢買到如此優質的唱片,說誇張一點,簡直近乎“輕度奇迹”。當我以幸福的心情買下那張唱片正要出門時,擦肩進來一個年輕男子偶然向我搭話:“Hey,youhavethetime?(現在幾點?)”
我掃了一眼手錶,機械地回答:“yeah,it‘s10to4(差十分四點)。”
答畢,我不由屏住呼吸:真是巧合!得得,我周圍到底在發生什麼?莫非爵士樂之神——假如波士頓上空有這東西的話——正朝我閉起一隻眼睛微笑,問我“你可中意(yo,youdigit)?”
哪一樁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人生的流程不至於因此而發生變化,作為我也僅僅是為某種離奇性所打動——這等事居然都會實際發生!
說老實話,我這人對於神秘(occult)事象幾乎不感興趣,也不曾迷上過占卜。與其特意跑去請占卜師看手相,還不如自己絞盡腦汁解決問題。雖說腦袋絕對算不上出類拔萃,但總覺得還是那樣來得快捷。對超能力也沒有興趣。輪迴也好魂靈也好預感也好精神感應(telepathy)也好世界末日也好——老實說,對這些了無興趣。不是說全然不信,甚至認為這個類名堂存在也無所謂,只是作為個人不懷有興趣罷了。儘管如此,為數不少的離奇現象還是為我微不足道的人生足跡增添了色彩。
若問我是否就此進行積極分析,不分析。僅僅是將這些姑且接受下來,往下照常生活。僅僅是漠然的想道:那種事居然也有!也可能真有爵士樂之神那種東西存在……
往下所寫的,是一個熟人從個人角度講給我聽的故事。一次我偶然講起剛才提到的兩則趣聞,他聽了,以認真的眼神沉思良久。“說實話,我也有過多少相似的體驗,”他說,“一種來自偶然的體驗。雖然算不得非常離奇,但無論如何都解釋不好為什麼會發生那樣的事。總之,若干巧合重疊在一起,結果被領往意想不到的場所。”
為了避免圈定某個人,對若干情節做了變動,但此外和他講述的完全一致。
他是鋼琴調音師,住在東京西面,靠近多摩川,四十一歲,同性戀者。對同性戀這點他自己也並不隱瞞。有個比他小三歲的男朋友,從事不動產方面的工作。兩人出於工作原因不能公開自己是同性戀者,因此分開生活。雖是調音師,但他畢業於音樂大學的鋼琴專業,鋼琴上出手不俗,德彪西、拉威爾、埃里克?薩蒂等法國音樂彈的悠揚婉轉,極有韻味。他最喜歡的是弗郎西斯?普朗克的樂曲。
“普朗克是同性戀,而且無意向世人隱瞞。”一次他說,“這在當時是很難做到的。他還這樣說過:”拋開我是同性戀,我的音樂無從談起。‘我很清楚他的意思。就是說,普朗克越是想忠誠於自己的音樂,就越要同樣忠實於自己是同性戀這點。音樂就是這麼個東西,生存方式就是這麼個東西。“
我也一向喜歡普朗克的音樂。所以他來我家給鋼琴調完音后,我有時會請他彈幾支普朗克的小品,《法國組曲》和《牧歌》什麼的。
“發現”自己是同性戀是他在考進音樂大學之後,此前他從未考慮過這一可能性。他長相英俊,又有教養,舉止穩重溫和,高中時代在周圍的女孩子中很有人緣,雖沒有固定戀人,但也幽會了好幾次。他喜歡和她們外出走路,喜歡切近地看她們的髮型,嗅她們脖頸的氣味、握她們的小手。不過沒有性體驗。幽會幾次之後,他看出對方似乎對自己懷有某種期待,可他終究沒有邁出那一步,因為在自己體內感覺不出非那樣做不可的必然性。周圍的男同學無一不帶有性衝動這個難以克制的惡魔,或者不知所措,或者積極發泄,然而他沒有從自己身上發現這種強烈的衝動,以為大概自己成熟得晚,並且沒有遇上合適的對象。
上大學后,開始和打擊樂器專業一個同年級女孩有了交往。談的來,單獨在一起覺得其樂融融。相識后不久在女孩房間裏發生了性事。是對方主動的,也喝了點酒。性事進行得倒也順利,但並不像大家說的那麼心神蕩漾那麼富有刺激性。總的說來,感覺上好像很粗暴,不是滋味。性興奮時女性全身發出的微妙氣味無論如何讓他喜歡不來。較之同她直接發生性行為,單純同她親密交談、一起演奏音樂或吃飯更讓他快活。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同她性交一事漸漸成了他的精神負擔。
儘管如此,他仍認為自己僅僅在性方面淡一些罷了。不料,有一次……算了,這個就不說了,一來說來話長,二來也沒有直接關係。反正發生了一件事,使得他發現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同性戀者。他懶得編造得體的借口,明確告訴女友“我想我是個同性戀者”。結果,一星期後周圍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同性戀者了,傳來傳去甚至傳到了家人耳里。他因此失去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同父母的關係也變得相當彆扭。不過就結果而言,說不定這倒好些,將明明白白的事實塞藏進壁櫥深處不符合他的性格。
可最讓他受不了的,是家裏和他最要好的、比他大兩歲的姐姐與他失和了。由於把他是同性戀一事告訴了對方家人,姐姐近在眼前的婚事險些觸礁,雖然最後好歹說服了對方父母,婚也結了,但姐姐為這場騷動差不多得了神經官能症,對他異常惱火。她大聲訓斥弟弟何苦選在這個微妙時刻興風作浪。弟弟當然自有其緣由。自那以後,曾經有過的融洽關係再未重返兩人之間,連婚禮他也沒參加。
作為獨自生活的同性戀者,他日子過得也算津津有味。衣着得體,和藹可親,彬彬有禮,又有幽默感,嘴角幾乎總是漾出給人以好感的微笑。所以許多人——除了生理上對同性戀者深惡痛絕之人——都對他懷有自然而然的好感。技術一流,有不少固定客戶,收入四平八穩,有名的鋼琴手甚至都指名要他。他在大學街一角買了雙卧室套間,按揭也基本付清了。擁有高檔音響裝置,精通綠色食品的烹調,每星期去五次健身房消減脂肪。同幾個男性交往之後,碰上了現在的夥伴,別無不滿的安穩的性關係已維持了將近十年。
每到星期二,他便獨自駕駛本田雙座敞篷車(綠色,手動換檔)穿過多摩川,開到神奈川縣的廠家直銷購物街。那裏有GAP和TOYSRUS以及BODYSHOP等大型店鋪。周末人多擁擠,找停車位都很困難,但平日的上午一般沒多少人。他走進購物街的大型書店,物色瞧上去有趣的書,在書店一角的咖啡屋喝着咖啡翻動書頁,這成了他星期二的例行過法。
“購物街本身不用說了無情趣,不過奇怪的是,那個咖啡屋讓人覺得舒服。”他說,“我是偶然發現那個場所的。不放音樂,全場禁煙,椅子坐墊正適合看書,既不太硬,又不過軟,而且總是空蕩蕩的。星期二早上就進咖啡屋的人沒有多少,就算有,也都去附近的星巴克。”
每個星期二他都在冷冷清清的咖啡館悶頭看書,從十點多看到一點。到了一點,他就去附近餐館吃金槍魚色拉,喝一瓶法國有氣礦泉水,然後去健身房練得滿頭大汗。這就是他星期二的過法。
那個星期二上午,他一如往常在書店咖啡屋看書。查爾斯?狄更斯的《荒涼山莊》。很早以前看過,但在書店架上發現后,他想再看一遍。故事有趣這一記憶是那般的鮮明,但情節卻很難記起。查爾斯?狄更斯是他偏愛的作家之一,因為讀狄更斯的時間裏他可以忘記差不多所有的事情。一如往常,翻開第一頁他就被故事完全吸引住了。
全神貫注看了近一個小時,到底有些累了,於是合起書放在桌上,叫女服務生換一杯咖啡,走去外面的衛生間。折回座位時,在鄰桌同樣靜靜看書的女性向他打招呼:“對不起,問一句話可以么?”
他嘴角約略浮起曖昧的微笑注視對方。年齡估計和他相仿。
“可以可以,請。”
“這麼打招呼是覺得不夠禮貌,可有一點一開始就讓我有所感覺……”說著,她有點兒臉紅。
“沒關係的。反正閑着,儘管說。”
“呃、您正在看的書、莫不是狄更斯?”
“是呀,”他拿起書,朝向她,“查爾斯?狄更斯的《荒涼山莊》。”
“果然。”女性一副釋然的樣子,“一閃看見書的封面,猜想說不定是。”
“您也喜歡《荒涼山莊》?”
“嗯。或者不如說我也在看同一本書,在您旁邊,真巧。”她扯下包書皮,出示封面。
確是另人驚訝的巧合。平日的上午竟有兩個人在空蕩蕩的購物街的空蕩蕩的咖啡屋,坐在相鄰座位上看完全相同的書,而且不是社會上廣為流行的暢銷小說,是查爾斯?狄更斯的很難說屬於一般性的作品。兩人對這種奇異的巧合感到吃驚,初次見面的尷尬隨之不翼而飛。
她住在購物街附近新開發的一片住宅小區,《荒涼山莊》是五六天前在這家書店買的。買罷坐在咖啡屋要了杯紅茶,漫不經心翻開書頁,但一旦讀起來,就再也放不下了。意識到時,已讀了兩個小時。這樣如醉如痴地翻動書頁,畢業以為還是第一次。由於在這裏度過的時間實在太愜意了,就又回到同一場所,為的是可以繼續讀這《荒涼山莊》。
她個頭不高,算不上胖,但身體該凹下的部位已多少有了脂肪。胸部豐碩,長相蠻討人喜歡。衣着很有格調,價位看上去也不低。兩人開始交談。她加入了讀書俱樂部,在那裏選的“本月一冊”就是《荒涼山莊》。會員中有熱心的狄更斯迷,是她提議選《荒涼山莊》作為“本月一冊”的。有兩個孩子(小學三年級和一年級女孩兒)。日常生活中很難找到用來讀書的時間,但偶爾也像現在這樣改變一下場所擠時間讀書。平時交往的對象都是孩子同學的母親,提起的話題不是電視節目就是老師如何不好,很難有共同點,所以加入了社區讀書俱樂部。丈夫以前讀小說也讀得相當專心,但近來貿易公司的工作太忙,頂多拿起經濟專業書看看。
他也簡單講了自己:工作是鋼琴調音師,住在多摩川對岸,獨身,中意這家咖啡屋,每星期專門開車來這裏看書。同性戀這點到底沒說。雖無意隱瞞,但畢竟不是可以不顧場合隨便張揚的那類事情。
兩人在購物街一家餐館一起吃午飯。她是性格直爽的女性,沒有做作之處,緊張一旦消除就不時發出笑聲。笑聲不很大,自然而然。即使她不一一介紹,也可大致想像出她迄今走過的人生旅途。生在世田谷一帶較為富裕的家庭,在關愛中長大,考進不錯的大學,成績總是靠前,也有人緣(較之男同學,說不定在女同學中更有人緣),同有生活能力的年長三歲的男性結了婚,生了兩個女孩。孩子上的是私立學校。十二年的婚姻生活,雖說不上流光溢彩,但也不存在可以稱為問題的問題。兩人一邊吃着簡單的飯菜一邊談最近看的小說或喜歡的音樂,談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能和您交談真叫人愉快。”飯吃完時她紅着臉頰說,“能夠暢所欲言的人,我身邊一個也沒有的。”
“我也很愉快。”他說。這並非說謊。
下個星期二,他正在同一咖啡屋看書,她來了。對視一笑,輕輕點了下頭,而後在不相連的桌旁坐下,各自默默看《荒涼山莊》。到了中午,她走到他桌前大招呼,隨即兩人像上星期那樣一起吃飯。“這附近有一家很不錯的法國餐館,不大,乾乾淨淨,可以的話,不去一下?”她主動相邀,“這購物街上沒有像樣的餐館。”“好的,去吧!”他表示同意。兩人用她的車(藍色標緻306,自動換檔)去那裏吃飯,要了水芹色拉和烤鱸魚,還要了杯葡萄酒,隨後隔着桌子談狄更斯。
吃完飯回購物街路上,她把車停在公園停車場,握住他的手,說想和他去一個“安靜的地方”。事情進展之快讓他有點兒吃驚。
“結婚後我從未做過這樣的事,一次也。”她辯解似的說,“不騙你。可這一星期時間裏一直考慮你來着。沒有羅羅嗦嗦的要求,也不添麻煩。當然我是說如果你不討厭我的話。”
他溫柔地回握對方的手,以沉靜的聲音說明緣由。“如果我是普通男人,想必求之不得地同你去‘安靜的地方’。你是非常嫵媚的女性,能有時間親密接觸,自然再美妙不過。可是實不相瞞,我是個同性戀者,所以不能同女子做愛。同女子做愛的同性戀者也有,但我不那樣。請理解我!我可以成為你的朋友,可遺憾的是,我成為不了你的戀人。”
對方花了一會兒時間才得以完全理解他講的意思(畢竟遇上同性戀者在她的人生中是初次)。理解之後,她哭了,臉趴在調音師肩上,哭了很久很久。估計受了打擊。他於心不忍,摟着女子的肩,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對不起,”她說,“是我讓你說出了不情願說的事。”
“沒關係,因為我也不想對世人隱瞞。或許還是應該由我事先有所暗示,以免招致誤解才對。總的說來,我覺得是我對不住你。”
他用修長的五指溫柔地久久撫摸她的頭髮,這使她一點點平靜下來。當他發覺她的右耳垂有一顆黑痣時,他感到一種類似窒息的懷念之情——年長兩歲的姐姐在差不多同一位置也長着一顆差不多頭腦供養大小的黑痣。小時候,他常常趁姐姐睡着時開玩笑地想用手指把痣搓下來,姐姐每次醒來都發脾氣。
“不過,遇見你,使我這一星期每天都過得興奮不已。”她說,“這樣的心情,實在是久違了。就好像回到了十幾歲,開心得很。所以也夠了。還去了美容院,臨時減了肥,買了意大利新內衣……”
“好像破費了不少啊!”他笑道。
“可那些對於現在的我大概是必要的。”
“那些?”
“就是說要改變一下自己的心情。”
“例如買意大利性感內衣?”
她臉紅到耳根:“不是性感,根本談不上,只是非常漂亮罷了。”
他微微笑着注視對方的眼睛,表示自己是為緩和氣氛才說這句無謂的玩笑。她也心領神會,同樣微笑。良人恩相互注視眼睛,注視了好一會兒。
之後,他掏出手帕擦去她的眼淚。女子起身,對着遮陽板上的鏡子重新化了一下妝。
“後天要去城裏一家醫院複查乳腺癌。”她把車停進購物街停車場,按下手閘,“定期檢查的X光照片上出現了可疑陰影,叫我去檢查一下。如果真是癌,恐怕得馬上住院做手術。今天成了這樣子,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就是說……”
沉沒少頃。之後她左右搖晃幾下脖子,緩慢,然而有力。
“自己也不明白。”
調音師測試了好一會兒她沉默的深度.側起耳朵,力圖聽取沉默中微妙的音響。
“星期二整個上午我基本待在這裏。”他說,“大事做不來,但陪你說說話我想是做得到的,如果我這樣的人也可以的話。”
“跟誰也沒說起,哪怕是丈夫。”
他把手放在她位於手閘上的手上。
“非常害怕,”她說,“時不時什麼都思考不成。”
旁邊車位上停了一輛小麵包車,一對神情不悅的中年夫婦從車上下來。說話聲聽到了,兩人似乎在互相指責,為了雞毛蒜皮的什麼事。他們離去后,沉默再度降臨。她閉起眼睛。
“雖然我沒資格高談闊論,”他說,“不過,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下,我總是緊緊抓住某條規則。”
“規則?”
“有形的東西和無形的東西——假如必須選其中一個,那麼就選無形的!這是我的規則。碰壁的時候我總是遵循這一規則。長遠看來,我想所產生的結果是好的,哪怕當時難以忍受。”
“這規則是你自己定的?”
“不錯。”他對着“標緻”的儀錶盤說,“作為經驗之談。”
“有形的東西和無形的東西——假如必須選其中一個,那麼就選無形的!”她複述道。
“正是。”
她想了一陣子。“即使你那麼說,現在的我也還是不大明白。到底什麼有形、什麼無形呢?”
“或許。不過,那難免是要在哪裏作出選擇的。”
“你察覺得出?”
他靜靜點頭:“像我這樣的老牌同性戀者,是有各種各樣特殊能力的。”
她笑了:“謝謝!”
接下去又是一陣沉默。但沒了剛才的沉默那種令人窒息的密度。
“再見!”她說,“這個那個實在謝謝了。能遇到你和你交談,真是幸運。好像多少上來一點兒勇氣。”
他笑吟吟地和她握手:“多保重!”
他站在那裏,目送她的藍色“標緻”離去。最後他朝車鏡揮一下手,向自己的本田緩步走去。
下星期二下雨,女子沒在咖啡屋出現。他在那裏默默看書看到一點,轉身離開。
調音師那天沒去健身房,因為沒心緒活動身體。午飯也沒吃,直接返回住處。他悵悵地坐在沙發上聽魯賓斯坦演奏的蕭邦的敘事曲集。閉起眼睛,駕駛“標緻”的小個頭女子的面龐便在眼前浮現出來,頭髮的感觸在指尖復蘇,耳垂黑痣的形狀歷歷在目。即使她的面龐和“標緻”隨着時間的推移消失之後,那顆黑痣的形狀也清晰留了下來。無論睜眼閉眼,那小小的黑點都浮現在那裏,如打錯的標點符號悄然而又持續地搖撼着他的心。
下午過了兩點半的時候,他決定往姐姐家打個電話。距和姐姐最後一次說話已過去了許多年月。究竟過去了多少年呢?十年?兩人的關係便是疏遠到這個程度。姐姐的婚事出現麻煩時,在亢奮狀態下互相說了不該說的話也是一個原因,姐姐結婚的對象不合他心意又是一個原因。那個男人是個傲慢的俗物,將他的性傾向視為無可救藥的傳染病。除卻萬不得已的場合,他概不想進入對方百米範圍內。
猶豫了幾次,他拿起聽筒,終於把號碼按到最後。電話響了十多回,他無奈地——卻又半是釋然地——剛要放下聽筒,姐姐接起。令人懷念的語音。知道是他,聽筒另一頭一瞬間深深沉默下來。
“怎麼又打電話過來了?”姐姐以缺乏起伏的語調說。
“不明白。”他坦率地說,“只是覺得還是打個電話為好——放不下姐姐。”
再度沉默。久久的沉默。他想大概姐姐仍在生自己的氣。
“沒什麼事,你只要還好就行了。”
“等等!”姐姐說。從聲音聽來,姐姐是在聽筒前吞聲哭泣。“對不起,能等一下?”
又一陣子沉默。這時間裏他一直耳貼聽筒。一無所聞,一無所感。接下去,姐姐說道:“今天往下可有時間?”
“有的,閑着。”
“這就過去不要緊?”
“不要緊。去車站接你。”
一小時后,他在站前找到姐姐,拉回自己住的公寓房間。闊別十年,姐姐和弟弟都不能不承認對方身上增加了十歲。歲月這東西總是要按時帶走它要帶走的部分。而且對方的形象也是反映自身變化的鏡子。姐姐依然偏瘦,形體不錯,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五歲。但不難看出,她臉頰的凹陷里有了與往昔不同的疲憊感,令人難忘的黑色眸子也比以前少了潤澤。他也一樣,雖然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但任何人都可一眼看出髮際多少後退了。在車上兩人不無客氣地聊着家常話:工作怎麼樣?孩子可好?以及共同熟人的消息、父母的健康狀況。
進入房間,他在廚房燒水。
“還彈鋼琴呢?”她看見客廳里擺着一架立式鋼琴,問道。
“處於興趣。只彈簡單的。有難度的,手指怎麼也忙不過來。”
姐姐打開琴蓋,手指放在用得褪色的鍵盤上。“還以為你遲早會出名,作為音樂會上的鋼琴手。”
“音樂世界那地方,是神童的墓地。”他一邊磨咖啡豆一邊說,“當然對於我也是非常遺憾的事,放棄當鋼琴手。覺得那以前堆積起來的一切都白費勁了,甚至想:一下子消失到哪裏去了。但無論怎麼想,我的耳朵都比我的手出色得多。手比我靈巧的傢伙相當不少,可是沒有哪個傢伙比我的耳朵靈敏。上大學后不久我就察覺到了這點,並且這樣想道:與其當二流鋼琴手,不如當一流調音師對自己有好處。”
他從電冰箱裏取出喝咖啡用的牛奶,倒進小瓷壺。
說來不可思議,專門學調音之後,彈琴反倒有趣起來。從小就拼死拼活練鋼琴,在不斷練習當中取得進步自有其樂趣,但不曾覺得彈鋼琴有趣,哪怕一次。我僅僅是為了克服難點而彈鋼琴,為了不彈錯,為了手指不亂套,為了讓人佩服。而放棄當鋼琴手之後,我終於領會了什麼,那類似演奏音樂的樂趣,心想音樂這東西真是美妙,感覺上簡直就像從肩上卸掉了沉重的擔子,雖然在擔負的時間裏,我自己並沒有察覺擔負著那樣的東西。“
“這種話,你可是一次都沒說起過。”
“沒說?”
姐姐默默搖頭。
或許,他想,有可能沒說過,至少沒這樣說過。
“察覺到自己是同性戀者的時候也同樣,”他繼續道,“自己身上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幾點疑問因此迎刃而解:原來是這樣!心裏暢快了許多,就像模模糊糊的景緻豁然開朗。放棄將來當鋼琴手和公開自己是同性戀者,周圍的人也許對此感到失望,可有一點希望你明白:我是因此才好歹找回原來的自己的,找回原原本本的自己本身。”
他把咖啡杯放在坐在沙發上的姐姐面前,自己也拿着杯子在姐姐旁邊坐下。
“也許我該更多一些理解你,”姐姐說,“但在那之前,你恐怕應該詳細些向我們解釋各種情由才是。對我們開懷暢談,或許你當時考慮的什麼……”
“我不想做什麼解釋,”他打斷姐姐,“覺得不一一解釋你們也會明白,尤其是姐姐。”
姐姐無語。
他說:“至於周圍人的心情等等,那時候的我根本考慮不來,壓根兒沒有考慮的時間。”
想起當時,他語聲有些發顫,像要哭出來。但他設法控制住了,繼續說下去。
“短時間裏我的人生風雲突變。我好容易才抓住了什麼,沒被甩離那裏。我怕得很,[怕得不得了。那種時候我沒辦法向別人做什麼解釋,覺得自己好像要從世界上滑落下去。所以我只是希望別人來理解,希望有人緊緊摟抱自己,不要什麼道理什麼解釋,統統不要。可是沒有一個人……”
姐姐雙手捂臉,雙肩顫抖,開始吞聲哭泣,他把手輕輕放在姐姐肩上。
“對不起。”她說。
“沒關係。”說著,他把牛奶放在咖啡里,用咖啡匙來回攪拌,慢慢喝着平復自己的心情。“用不着哭,我也不好。”
“噯,怎麼今天打電話來?”姐姐揚起臉,直直地盯視他的臉。
“今天?”
“我是說十多年沒說話了,為什麼偏偏今天……”
“發生了一件小事,讓我想到了姐姐,心想姐姐怎麼樣了呢。想聽聽聲音,沒別的。”
“不是因為從誰那裏聽到了什麼?”
姐姐的語音帶有特殊的韻味,他緊張起來。“沒有,沒從誰那裏聽到什麼。有什麼了?”
姐姐沉默了良久,默默梳理心情。他耐心等她開口。
“說實話,準備明天住院。”姐姐說。
“住院?”
“後天做乳腺癌手術,右側切除,利利索索地。至於癌能不能因此不擴散,誰都不知道。說是不拿出來看誰也不清楚。”
他好久都沒能開口,手依然放在姐姐肩上,無謂地輪流打量着房間裏的種種物件:時鐘、擺設、掛歷、音響裝置的遙控器。儘管是看慣的房間看慣的物體,但他無論如何也把握不住物體與物體之間的距離感。
“不知該不該跟你聯繫,一直在猶豫。”姐姐說,“但最終覺得還是不聯繫好,沒吭聲。很想很想見你,想慢慢談上一次,有的事也必須道歉。可是……不願意以這種形式重逢。我說的能明白?”
“明白。”弟弟說。
“同樣是相見,還是想在更樂觀的情況下以更積極的心情見你,所以決心不打招呼。不料正當這時你打來了電話……”
他一言不發,雙手從正面緊緊摟住姐姐。胸口感覺得出姐姐的兩個乳房。姐姐臉貼着他的肩,啜泣不止。姐弟兩人這樣的姿勢保持了很久。
後來姐姐開口問:“你說發生一件小事讓你想到了我,到底什麼事呢?可以的話,能告訴我?”
“怎麼說好呢?一兩句說不明白。反正是一件小事。幾種偶然合在一起,我就……”
他搖了搖頭,距離感還是沒有順利返回。遙控器和擺設物之間不知相距多少光年。
“說不好。”他說。
“沒關係。”姐姐說,“不過也好,真的很好。”
他手摸姐姐右耳垂,指尖輕輕摩挲黑痣。而後,他悄悄吻在那耳朵上,就像在往關鍵場所傳遞無聲的話語。
“姐姐切除了右乳房,幸好癌沒轉移,化療也比較輕,沒有掉頭髮什麼的,現已徹底康復。每天我都去醫院探望,畢竟對女人來說,失去一個乳房是很苦惱的事。出院后我也常去姐姐家玩,同外甥外甥女都很要好,還教外甥女鋼琴。雖然由我來說不大好,不過素質相當不錯。姐夫實際接觸起來也沒有預想的那麼討厭,當然傲慢的地方不是沒有,也多少算是俗物,但工作勤奮這點是確確實實的,更難得的是疼愛姐姐。而且他終於理解了同性戀並非傳染病,不至於傳染給外甥外甥女。雖說微不足道,卻是偉大的一步。”
說到這裏,他笑了。
“同姐姐言歸於好,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向前跨進了一步。說比以前活得自然了也行……那恐怕是我必須好好對待的事情。我想我很長時間裏是打心底里想同姐姐和解的。”
“可是那需要契機?”我問。
“是那麼回事。”他說,並點了幾下頭,“契機比什麼都重要。那時我忽然這麼想來着:偶然巧合這東西沒準是非常常見的現象。就是說,那類事物在我們周圍動不動就日常性地發生一次,可是大半都沒引起我們注意,自生自滅了,就好像在大白天燃放的煙花,聲音多少有,但抬頭看天什麼也看不到。不過,如果我們有強烈求取的心情,它大概會作為一種信息在我們的視野中浮現出來。我們可以鮮明地讀取其圖形和含義,並且在目睹它的時候驚嘆:哦,居然有這種事發生,不可思議啊!儘管實際上無所謂不可思議,但我們總有那樣的感覺。怎麼樣,我的想法過於牽強附會吧?”
我就他說的想了想,回答是啊、或許那樣。可是,對於能否簡單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則信心不足。
“作為我,總的說來,還是想繼續信奉爵士樂之神,這樣來得簡潔明快。”我說。
他笑了:“那也非常不壞。但願能有同性戀之神什麼的。”
至於他在書店咖啡屋碰到的小個頭女子後來命運如何,我就不曉得了。因為我家的鋼琴已有半年多沒調音了,沒有同他見面交談的機會。或許他現在也每到星期二就穿過多摩川去那家書店咖啡屋,遲早會同她相遇。不過還沒聽到下文。這麼著,這個故事至此結束。
我衷心希望有爵士樂之神或同性戀之神——或者其他任何神都可以——在什麼地方不動聲色地以某種偶然的姿態出現,保護着那位女子,非常簡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