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門倉按照我的想法,為酒句鳳岳找到了一間房子。那地點只要在國分寺車站乘中央線的高架電車支線,在第三個車站下車就到了。那裏原來是武藏野的雜木材,現在雖然有一部分變成了田地,但這裏那裏地還殘留着一些茂密的樹林。離開可以通車的大路走上林間小道,在一處被樹木像屏風似地圍繞着的所在,還殘留着幾家農戶。
這兒也已受到了東京住宅建築計劃的波及,到處可以看到一些新建的漂亮住宅和公寓,但疏疏落落地也有幾處古老的村落和田地,頑固地抗拒着外來的攻勢。門倉在這裏找到的是一個茅草頂的農家,出租的房間實際上是以養蠶用的摘樓改裝而成,但光線很好,對作畫倒是非常適宜的,門合與這個農家約定,鳳岳的伙食也由他們一起承包了。
“不錯,這兒很好,和東京的城市離得那麼遠,簡直象是一個隱居的地方,恐怕誰也不會注意到的。作那種畫,這確實是一個絕妙的所在。”
門倉帶我一起去檢查時對我這樣說,他認為這個地方很好,因此風岳一定也可以安安靜靜地畫畫了。而樓下住的是農民,他們一定也把風岳當作是一個普通的畫家而不會有所懷疑的。門倉感到非常高興,還說:
“先生,您的眼光真不差啊。”
酒句鳳層從九州來到東京,已經是十天之後的事情了。他抱着一個沉甸甸的破舊大皮箱,長長的頭髮承滿着白色的灰沙,亂蓬蓬的,沒有一點光澤。
火車到達東京已經是晚上了。他下了火車,也來不及欣賞一下初次看到的東京的繁華燈火,先就指着那隻皮箱說:
“這裏面幾乎全部都是畫具啊!”
他說話時帶着一絲自傲的笑容,那高高的鼻子又皺起來了。薄薄的嘴唇使他的嘴顯得特別開闊,即使不笑的時候,兩端也總是殘留着深深的皺紋,正如在九州遇見時的印象一樣,這張長長的臉總是帶些苦相。
鳳岳在國分寺鄉下的農民家裏住過兩晚之後,我便向他說:
“今後你就畫王堂罷,單學這個人的東西就行了,你知道玉堂嗎?”
“是河合玉堂嗎?”
鳳岳傻裏傻氣地回答。
“是浦上玉堂。你畫過玉堂的東西嗎?”
“沒有畫過。”
鳳岳低着頭說。
“沒有畫過更好。我們一起去看看玉堂的作品罷,現在正在博物館裏陳列哩。”
我帶着風岳一起到上野博物館去。一路上我把應該在哪裏換電車,定哪條路等等,向他作了詳細的說明。
“你得牢牢地記住啊。今後你每天都得上這個博物館去。玉堂作品的陳列,就剩這最後一個星期了。在這個期間裏,你從早晨一直到它關門時為止,都得呆在這裏,只好把飯盒兒也帶到這裏來堅持一下了。”
鳳岳點着頭。
我們走過博物館裏象海底一樣陰暗的走廊,來到了某號陳列室。從頂上射下來的明亮的光線,落在巨大的玻璃陳列櫥里。
玉堂的作品都集中在一個櫥里,那是一個屏風和三個巨幅,屏風是《玉樹深江圖》;畫幅是《欲雨欲晴圖》,《乍雨乍霽圖》,《樵翁歸路圖》,全是被指定的重要美術品,我在這個櫥窗面前站定,鳳岳站在我的旁邊,兩個人都睜大眼睛向櫥窗里望着。
“好好兒看一看,這就是玉堂。”
我低聲說。
“在今後這幾天裏,你非把它完全學會不可。”
鳳岳點着頭,他那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彎着,注視着裏面。他的鼻尖幾乎碰到了櫥窗的玻璃,眼睛裏顯示着迷惑的神情。
“浦上王堂是文政三年①以七十多數的高齡逝世的。”我用小到不至於驚憂其他參觀者的聲音為他作着介紹說。“他生於備前②,曾侍奉過池田候,官至供頭和大目付③,常常到江戶④來。他①公元1820年。
②今岡山景的一部。
③供頭、大目付,日本江戶幕府的官職名。
④江戶,東京的舊稱。
在五十歲時辭去官職,帶着他的古琴和畫筆遍游諸國①興來時就彈琴作畫,以此自娛。因此,他的畫也沒有傳統的師匠,而是自由奔放,不受任何畫法的約束。
可是,在這種漫不經心的手法中,他不僅反映了自然,而且是顯示了自然的悠久的精神。你仔細地看看這些山水、樹木、人物,表現的手法彷彿非常粗糙拙劣,甚至不象是一幅畫,可是你再站得遠些看看,他對空間和遠近的處理,真是做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而且構圖上也一點兒沒有鬆懈的感覺。它是有着深入到人們心裏的魅力的。“也不知道鳳岳理解不理解這些話,只見他帶着茫然的表情注視着這些作品。
“還有,你看這些畫贊的書法,它有的象隸書,有的象草書,特別是那些隸書,在雅拙中又有其獨特的風格。這些文字在鑒定時也是重要的因素,所以必須好好地學象它。”
我又接下去說:
“這些畫是你臨摹時唯一的底本,你每天到這裏來,要象達摩西壁一樣地仔細觀摩。玉堂的①這裏的國是指郡國制中的行政區劃。
作品,這麼好的東西這裏也不常陳列的,你正巧在這個時候來到東京,運氣太好啦。“交到好運的是酒句風岳嗎?實際上是我吧。
我感到我對風岳的教育充滿着希望。
現在陳列着的四件玉堂作品,我自己也是很久沒有見到了,那還是在將近三十年之前,我曾經跟隨着津山先生遠道前往收藏家那裏去觀賞過這一批實物,或是仔細研究過它的照片,現在面對着這些東西,我簡直產生了這樣的錯覺,彷彿先生就在我身邊指指點點地給我講解哩。
可是,我現在並沒有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立刻告訴鳳岳,這樣做反而危險。對風岳來說,還是就讓他這樣多花一些時間全神貫注地凝視着這些實物來得更好一些。
從博物館裏出來,我問鳳岳:
“大致上有些懂得了吧?”
“似乎是有些懂得了。”
風岳這樣說。我又拿出兩冊畫集,一本書,一本雜誌和一本剪貼資料來給他。
“這是有關浦上玉堂的評傳,好好地讀過之後,對玉堂的為人和癖性也就容易了解了。”
我一一地為他作着說明。
“這本雜誌里有一篇《德川時代①美術鑒賞》,可以幫助你了解玉堂時代的美術的意義。
這篇文章的作者是我的恩師。在這本資料剪貼簿里,收集的都是有關玉堂的短文,把它們仔細念一遍,那你大體上可以對玉堂有一個概念了。“接着我又把那本畫冊一頁頁地翻給他看着。
“這裏面收集的全是玉堂所作的畫,但不一定都是真品,裏面也夾雜着很多偽作,哪一張好,哪一張不好,只得由你自己來看了,你每天上博物館去,你對於玉堂作品的眼力,應該也會逐漸進步的。”
鳳岳望着我,顯示了惶惑的神色。
打這一次以後,我有兩個星期沒有上武藏野那個被雜木林圍着的農民家去過,看來,酒句風岳一定是每天躺着在反覆地看着那冊畫集吧。
門倉似乎是常常去看他的,而且每一次都把看到的情形來向我作報告。
“這麼熱心的人,真使我佩服。內地的人用起功來,畢竟比一般人更頑強哩。”
門倉對風岳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①日本歷史上由德川氏家族統治的時期稱為德川時代(1603——1867)。
“他似乎拚命地在研究玉堂的畫。據說漸漸有些懂得了,所以很想試着畫一張哩。書法據說也在練習,可是說在沒有見到先生之前,還不能拿出來給我看哩。他非常尊敬先生哩。”
我聽到說尊敬,不由得在心裏笑着自己。我是在準備什麼東西給鳳岳啊。事實上,我真正想給予別人的,乃是我所喜愛的、充實的知識和學問,而且對象也不是鳳岳,而是另外的一種人,這是我年輕時曾經夢想過的志願。我本來是不應該有教育一個贗作家的智慧的。我的眼前是一片泥濘,可是,現在除了硬着頭皮走過去以外,沒有別的辦法了。
過了兩個星期,我又到那個農家去了,夏天已經快要過去,樹林裏的蟬聲變得軟弱無力,稻田已經染成金黃色。
鳳岳瘦削的面頰上長滿了鬍髭,頭髮也更長了。我要他把那兩本畫冊翻開來。
“哪些是不行的東西,你看得出來嗎?”
鳳岳一頁頁翻過去,用他那細長的手指點着圖版說,這幅大概不是真品,那幅大概也是假的。他有些是說對了,也有些是沒有說對。不過,他倒沒有把真的說成假的,而說得不對的也是少數而已。
“眼力還不夠哩,”我這樣說。“再多看看罷,仔細研究一下,到底有哪些東西是不行的。我過三天再來。”
鳳岳的長臉上又浮現了惶惑的神色,可是表情比過去安定得多了。
象這樣的情況,以後又接連了兩三次,他的判斷比過去正確得多了,而且還糾正了不少過去的錯誤。過去認為是真筆的作品,現在更正為偽作了。當然,要求他有更正確的眼力,那就有些過分了。我對現階段的成就,已經感到滿足了。
“你的判斷比過去進步得多了。”我說。
“可是你看,這一幅畫得真不錯,筆法不是很有些手腕嗎?”
我指着一幅《山中隨室圖》這樣說。
“但玉堂的筆法卻應該更粗曠一些。如果放近看看,會給人一種感覺:這也算是面嗎?可是它作品本身遠近感都是非常顯明的。現在,這幅畫在摹仿玉堂的所謂草灰描法上,筆法是有些相象之處的,但由於細部的過分完整,反而顯得沒有魄力了。這是因為畫這幅贗作的畫家還不能擺脫那種左右着他的技術之故。”
鳳岳跪在地上,雙手撐着,注視着這幅畫,默默地點着頭。
“你再看看這一幅。”
我指着一幅《溪間漁人圖》說。
“這一幅東西畫得很好。也怪不得你把它當作真的了。事實上,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的。宿墨的浸潤,焦墨的筆調,都很好,構圖也不差,可就是沒有農村畫的味道。因為這位畫家的用心過分了。玉堂的作品都是即興畫,更多地是直覺的東西,但這幅畫卻過於完整啦。原因是,這位贗作畫家把風景客觀地在頭腦中進行了一番思考的過程。而玉堂把握景象的方法卻來得更直覺,更抽象。懂嗎?”
聽到我講“懂嗎”,鳳岳那瘦削的面頰又微微地牽動了一下。
“而且,這裏還有一個人正在橋上走過。玉堂是從來沒有這種腳的畫法的,雖然盡量模仿,但往往就在這種小地方露出了馬腳,因為是根據直覺畫的,所以一般都只是把人物放在構成橋的二根線條上面而已,不會使人在橋中央走的。這也是玉堂的習慣,必須好好記住。畫贊的書法也不行。樣子是有些象,但這些字一點兒沒有那種搖搖晃晃的姿態,玉堂從來不是這樣寫的。總之,為了追求那種情調而僅僅在字形上一意描繪,其結果就變成了這種樣子。”
我這樣說著,終於把畫冊中的全部圖畫給他作了說明,在我講解的時候,鳳岳有時也“唔,唔”地應着。但多數只是靜靜地聽着而已,他的這種出乎我意料的純樸和熱心的樣子,倒確實使我有些感動了。
“下一次我要過一個星期再來了,在這一時期里,你按照自己的想法畫一張試試罷。”
我這麼一說,鳳岳便有力地回答我。“好,就試試罷。”事實上,他的表情早已充溢着這種願望了。
離開農家,鳳岳一直陪我走到通行車輛的大路上。他那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彎屈,背後付着一片高聳入雲的樹林,那樣子是一種非常孤獨的感覺。
“太太有信來嗎?”我問他。
“有。昨天還收到她一封信哩。”
鳳岳說著,又皺起鼻子顯出了微笑。
“我把門倉給我的錢寄給她了,這是她的回信。”
耀眼的陽光直射在我的臉上,我皺緊着眉頭,腦海里浮現出他的妻子的姿態;她帶着不安的神色站在那裏望着我們。我心裏在暗忖,這種懷疑的眼光竟從九州射到了這裏!鳳岳向我行着禮,在大路邊站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