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門倉從九州一回來,我便和他一起上F縣的I市去。這是因為門倉在九州跑了四五天,終於把那個竹田作品偽造者打聽出來了,他的名宇叫酒句鳳岳,現在我們就是到F縣的I市去找他。
“這個酒句鳳岳今年三十六歲,家裏有妻子和一個在中學念書的孩子,是京都的繪畫專門學校畢業的。”
門倉在給我灌輸一些有關這個酒句鳳岳的預備知識。
“I市是離F市約有十來里路的一個煤礦區。鳳岳就住在那裏,以教日本畫謀生。什麼仕女啦,花卉啦,中國畫啦,樣樣都很拿手。在這個煤礦區里,有兩家大公司,住在宿舍里的職員和主婦們,有時上他那裏去學畫,不過人數是不多的。因此,還是得靠作些假畫來維持生計。”
“這些贗作是哪裏的古董商請他畫的?”我這樣問道。
“是E市的。就只有一家古董商跟他來往。而且這個古董商的膽子太小,因此也有些搞得很不痛快。不過,對我們來說,這倒是件好事情,他有這樣一手本領,要是被東京或大阪方面的古董商知道,那可不得了啦。”
“那麼,你把我們的意圖告訴他之後,他怎麼說呢?”
“他想了一想。就說,行,願意干。”
門倉說著,顯得非常得意的樣子。
“他說,他一直就在想到東京去一次哩,所以他什麼都願意畫,還說,從繪畫的立場來看,畫這種畫也是一種很好的鍛煉,所以希望我們一定要把這件事情交給他做。”
我點着頭。這話倒是不錯的。據我知道,今天着名的那些大畫家,年輕時候誰都是作過贗畫的。畫這種贗作的人,總是盡量把自己的名字隱蔽起來的。不過,象這一類的作品,還是常常可以看到哩。
“我向他說,無論如何,我陪先生來一次再說,他似乎也很想在先生的指導之下,向贗作方面發展哩。”
“向贗作方面發展”,這句話聽來有些彆扭,不過出之於門倉之口,那倒是不足為奇的。
從東京出發,在特別快車裏搖晃了二十幾個小時,終於到達了I市。街道的中央都有運煤車的軌道通過,的確是一個煤礦地區。站在任何地方眺望,都可以看到堆得高高的三角形的煤山。
在河邊一幢小小的古老的屋子裏,我第一次見到了酒句風岳:也許是由於煤灰太多吧,那條狹窄的河流也顯得那麼混濁,岸邊的泥土也受特黑色的光亮。對岸有一些不太高的山丘,與那些灰色的煤礦建築和設施為鄰的,也有一些白色的詳房。
據門倉說,那便是煤礦職員的住宅。
酒句鳳岳生得既高且瘦,深窩的眼眶,高高的鼻樑,可是。那對眼睛卻很大,笑起來,鼻子都會約在一塊兒。
“那種不成樣子的東西被先生看到了,真不好意思。”
鳳岳說著,往後撩了一下那長長的乾枯的頭髮。他的面頰向里窩着,胡瓷根上一片青灰色。
可能是平常在賣畫和教畫的關係吧,也相當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在他的座位背後有許多繪畫的道具,一點不加收拾地散亂着。
鳳岳的妻子臉蛋兒圓圓的,樣子很溫存。她拿出啤酒來,戰戰兢兢地放在食桌上。她的表情顯得怯生生的。大概是在估量着:東京的來客和丈夫的生活接上了關係,今後的命運不知將發生怎樣的變化。在中學裏念書的孩子沒有在家。
事情大體上已由門倉先和他談過了,因此我一上來就要求鳳岳拿作品出來看看,畫不能算太好,但在線條以及運筆上,也可以看出多少是有一些手腕的。不過,這些作品既沒有個性,也沒有新鮮感,構圖也很拙劣。總之,在這種鄉下地方,鳳岳也許可以算得上一個了不起的能手,但一到中央,就數不上什麼畫家,誰也不會把他放在眼裏了。他還拿出自己的寫生薄來給我看,但這也和他那些畫在紹上的水彩畫一樣,都很平凡。
“有臨摹的東西嗎?”
鳳岳聽到我這麼說,便從架子上拿下四五幅卷着的東西來。
把這些捲軸攤開來一看,我對鳳岳的素質就完全明白了。所謂臨摹的作品,如果出賣的話,也就是贗作。鳳岳自己畫的東西雖然一無是處,但在臨摹方面卻完全不同,簡直是非常精彩。他臨摹的不論是雪舟①鐵紊或是大雅,確實和門倉拿來給我看的那幅竹田一樣,成績都臻上乘。其中也有一幅是臨摹的光琳的作品,但那就完全不象樣,比上述那些作品差得遠了。由此可見,對他最適宜的是南畫。他臨摹的原作都是一些美①雪舟,日本十五世紀畫家(1420—1506)術雜誌上的珂羅版,是誰都很熟悉的圖畫。
門倉在一旁凝視着這些畫。不斷“嗯,嗯,”
地咂着嘴,還不時地斜眼瞟我一下。他的眼睛裏浮現着希望的光芒,似乎是在催促着我的決斷。
“為了臨摹那些畫贊的書法,我確實化了很大功夫哩。”
鳳岳的話帶着一些自誇的口氣。據說,為了模仿竹田或大雅在書法上的習慣,他不知花了多少日子一面看着那些珂羅版,一面練習。正如所說的那樣,他模仿的那些宇,即使是相當的行家,也不容看得出來的。
照這種樣子,看來是沒有問題了——我這樣暗忖着。一種希望也在我心裏擴大起來、不過,這種希望就象剛才看到的那條河流里的泥水一樣,呈現着黝黑而渾濁的顏色。
當下就和鳳岳作了請他們到東京去的決定,門倉接着就開始跟他商談,一給他安排房子以及生活費等等的問題。““暫時我就一個人去,家人還是留在這裏,因為孩子的學校也有問題。”
鳳岳這樣說。我也表示贊同。他這麼一說,倒也提醒我想起來了:還必須給鳳岳準備好一條退路。等他一旦崩潰的時候,必須有一個預先準備好的地方可以收容他。關於這一點,門倉和風岳自己都是不知道的。
門倉照例搖晃着他那頭髮禿得只剩後面幾根的腦袋,拚命為我給鳳岳作着宣傳:只要有這位先生指導。您的技術一定可以達到現代第一流的水平。將來的收入之多,也決不是您所能想像得到的。我們也是看到您呆在這種鄉下實在太可惜了,所以特地從東京遠道趕來。既然有這位先生在一起,那您就專心用功得啦,直到您功成名就的時候為止,一切麻煩的事情,都由我一個人負責,您就用不着在這方面耽什麼心事,只管拚命上進就是啦。“門倉熱心地這樣說著,他的視線就未來去去地望着我和鳳岳兩個人。他的這些話里,自然也適當地夾雜着一些阿諛的成份。
“請多多指教。”
鳳岳說著,向我低頭行禮,那張長長的臉上浮起了愉快的笑容。他這麼一笑,那瘦削的鼻樑上的皮膚又皺在一起了,那薄薄的嘴唇歪欠着,使人感到一副老相。
當下和他約好,但等房子找到之後,立刻就來通知他,這樣約定之後,我們便告辭走了。
鳳岳的妻子也一直送到門外,那張圓臉上的不安的表情還沒有消失。灼熱的陽光使她的臉色變成了白紙一樣,那對細小的眼睛,在我背後目不轉睛地望着。如果說,真的有人本能地看穿了我真正的心意的話,那這個人恐怕就是鳳岳的這個憔悴的妻子吧。
“鳳岳這個人很好吧?”
門倉一上火車就這麼性急地問我。這個酒句鳳岳一直送我們到火車站,高高的身子站在月台上向我們揮着手。他那種姿態帶着一些昂然奮發的樣子。
“嗯,不過,也要培養起來看哩。”
我嘴裏這樣回答,眼睛卻望着車窗外面的那條大河,牛群在上堤的夏草上遊盪着。我的這句話也是想在某種程度上抑制一下門倉的期望。
“可是,您準備讓風秀畫什麼呢?”
門倉目不斜視地盯住着我說。
“不能讓他這個那個的畫得太雜。玉堂之類看來很好。如果就畫玉堂,那是有希望成功的。”
我一面想一面說。
“玉堂?浦上玉堂①吧?”
門倉的眼睛裏立刻放出了光芒,聲音也大起來了。
①浦上玉堂,日本江戶後期畫家(1745—1820)。
“這可太好啦,您想到玉堂,眼光實在不錯。要是竹田或者大雅。那已經是太多啦,玉堂在市面上還很少見。”
門倉的所謂市面,乃是指的二三流古董商的交易買賣,許多古今名匠的贗品,都是從這裏來的。
“要是玉堂,價值就大啦,普普通通的也可以賣到五六十萬,東西好的話,可以賣到四五百萬哩。先生的眼光真不錯啊。”
門倉連聲地稱讚着我,那樣子高興得什麼似的,彷彿在想像中已經真的把錢拿到手了一樣。
“可是,門倉君,”我說,“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哪些人對收集玉堂的作品最熱心?”
“這個,大概要數浜島或是田室了吧。”
門倉當下就舉出了這兩個人的名字來。浜島是現在經營着私營鐵路公司的新興財閥,田室是繼承了砂糖和水泥事業等祖產的第二代財閥。年輕的田室物兵衛最喜愛古代美術品,在他的別墅所在的H溫泉地方,就有一個專藏這些搜集品的美術館,浜島和田室兩家,實際上都在為搜集品而明爭暗鬥哩。
“對,一點不錯。我的目標就是這兩個玉堂愛好家,把東西搞到莫名其妙的人們手裏,反而容易引起懷疑。”
我這樣說著。
“可是,蘆見彩古堂也是在田室家裏進出的人,而田室這傢伙過去也曾收進過一些可疑的東西的。他至今還很相信蘆見呢。所以,門倉君,我們必須把聲見拉進來參加這件事情,其原因也就在這裏。”
說明白些,我實際上的意思是,象門倉這種無賴的樣子,隨他怎麼說,人家也不會相信他的。如果東西不是經過正統的古董商的手,也就是說,如果不是通過比較好的道路拿出去,我們的計劃是不可能實現的。這些話本來早已和門倉談過了,現在看到他這種過分得意的樣子,所以特為再叮囑一句。
“知道啦,既然是這樣的事情,那當然非讓蘆見參加不可的。”
門倉坦率地點着頭說。
“在田室的美術館裏,堂堂地掛上一幅風岳的作品,那才有趣哩。”
門倉說著,真的心裏非常愉快的樣子。
不錯,這確實很有趣。可是,我的計劃卻並不是到此為止的,如果僅僅是為了這一點,那也就沒有必要把風岳這樣的人從九州請到東京來把他培養成日本第一流的贗畫作家了,我是沒有這種熱情的。
我自己今後是不會有什麼前途的了。五十歲已經過頭了五六年,自己也知道,在這世界上也不可能再有出頭的日子了。一個人僅僅是由於受到了一個權力者的憎惡,就此終身埋沒了;另一個人卻由於對這個權力者奴顏婢膝地一意奉承,因此就得以承受了權威的寶座,裝模作樣地擺得一副了不起的架子。我就是要向這種不合理衝擊。要把人類的真品和贗品指給大家看看,價值的判斷,是有必要採取一些方便的手段的。
回到東京,門倉說準備立刻就去找尋藏匿鳳岳的房子,而且在相當的時期里,對鳳岳以及他的家人的生活,必將全部由他來照顧,他認為這是他的投資,因而感到很高興。我這一次的旅行費用,也是全部由他負擔的。
“彩古堂參加我們的計劃之後,將來的利益怎樣分配呢?”門倉這樣問我。
“恐怕不能不把利益的百分之五十分給他吧,要不這樣,那是推不動他的。”
我說。“餘下的百分之五十中,三分之一歸你,三分之二給我,鳳岳的費用,由三個人分攤就是啦。”
門倉顯出了思索的樣子。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單憑他的手面,畫是無法賣出去的,所以也只得同意我的意見了。從他那種深思熟慮的神色中可以肯定,他對這筆賬已經從各方面盤算過了。
和門倉一分手,我轉身便向民子家裏走去,到九州去一趟花了四天的時間,在這四天的空白里,會不會發生什麼移動之類的變化,我心裏有着這種預感。
火車是早晨到的,所以我來到民子的公寓時還是在上午,這應該是她睡得最香的時候。可是,當我走過那水泥地的穿堂,來到那個房間面前站定時,發現玻璃門後面那塊粉紅色的窗帘已經沒有了,門上的磨沙玻璃給人以一種陰暗、冰冷的感覺,說明屋子裏面是空虛的。
我繞到公寓的前門口,敲了敲管理員房間的窗子,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探出頭來。
“她在兩天前搬到不知哪裏去啦。”
這個女人講的就是民子的事情。
“據說,她工作的店家也換過啦,搬到哪兒去了,我們可不知道。”
這個女人是管理員的妻子,她眨着眼睛懷疑地望着我的臉。我這樣一個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看來已經是六十左右的乾瘦的老頭兒,在她的眼晴里,可能是一個大傻瓜吧。
這個漂浮着懶散的氣氛、令人心焦而又很願意在這兒闔一會兒眼睛的熱烘烘的地方,已經隨着民子不知逃到哪兒去啦,現在想起來,這兒倒真正是我的場所。可是,這兒有的是憐借,卻沒有想像中那樣的粘着力。
我走出那家公寓,又來到了大街上,不知不覺之中,我的思路也離開了那個地方,而轉入另一個方向了,世界上那些熱心於“事業”的人,他們的心情大概就是這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