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我的過去是如此地鮮活並傷痕纍纍。的確,我沒想到。而如今我就站在別什江尼我們被查封的住宅面前。我曾經和我的父母、姐姐和兄弟住在這裏。後來,我爸爸簽了字,聲明將所有原來屬於他的財產統統交給國家,並遷居德國。於是只有我和海尼弟弟留在這裏。過了一年,國際紅十字會又將海尼接走,我獨自一人在這裏住了一小段時間。後來我談上戀愛,於是便和我的戀人伊爾卡住在這裏。這位結他樂手使我神魂顛倒,就因為那結他的演奏是我從小就喜歡的。誰若會彈結他,我便把他視為神。

於是伊爾卡便和我一起住在這裏了。我們彼此相愛着,都快要登記結婚了。我們常去水壩游泳,去我們的熟人家做客,到處都把伊爾卡當成我的未婚夫。

儘管伊爾卡相當風流,不過我們還是很相配。風流是他職業的一個組成部分,因為凡是像伊爾卡在這種樂隊演奏的人,總是人們、特別是那些妞兒崇拜的偶像。

這些女追星族總是坐在緊挨着樂隊的那張桌子旁,不斷地瞟着伊爾卡,伊爾卡也回瞟她們幾眼。他還是專業的鋼琴演奏者,不過主要是結他演奏者……於是我跟我丈夫決定同他弟弟布熱佳一塊兒到別什江尼來。我們從十點鐘起就到了這裏。可是因為他們查封了我這住宅,沒時間在我丈夫到來之前先一步到這裏來消除伊爾卡在這裏的所有痕迹。於是我們三人同時站在二樓上。民族委員會的一個機關人員啟了封條,我打開門、拉開窗帘,又敞開窗戶,讓穿堂風清掃一下房子裏的氣味,因為我已經兩年多不住在這裏了。那辦事員請我把東西搬走後將鑰匙送去給他,他說完便走了,他也高興走掉。

我沒料到,這裏是這般情景,彷彿這裏曾被搜查過,又彷彿有小偷和強盜到這裏來找過錢財,到處翻得亂七八糟。我丈夫和布熱佳比我早一天動身,以便順路到斯洛伐茨科看望熟朋友。兩人都喝醉了,我丈夫的樣子很難看。我已看出他醉得已經不會說話,樣子像漢嘉,臉也沒刮,跟所有醉漢一樣嘴巴邊上像吃了煮雞蛋一樣一圈黃色,主要是從他嘴裏呼出一股難聞的李子酒氣味,他跟布熱佳一樣沒有睡夠。兩人都穿着工作服。他們更願意到一邊坐下來,縮成一團歇一下,閉上眼睛,而且兩人都在打嗝兒。

我倒高興我丈夫喝醉了,因為我開始往內衣櫃裏擺放從牆上取下來的帶框的十張照片,大多數照片是我和伊爾卡出去旅行、郊遊時照的。有我穿着游泳衣和伊爾卡躺着的,有伊爾卡穿着藍色晚禮服胸前握着結他的,漂亮極了。伊爾卡這樣子特別帥,我暗自傷心,沒想到我們的關係會是這麼個下場。連我那張穿着游泳衣、閉着眼睛、伸直身子躺在水壩那兒灑滿陽光的抄子上的照片也胴得很好,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曾經是這樣漂亮,身材這麼苗條,胸部、臀部都那麼勻稱;特別是,我在每張跟伊爾卡的合照中都顯得那麼幸福,從我身上散發出沉醉於愛河中的幸福光芒,從我臉上就能立即看出我在熱戀之中。

那兩個醉鬼已經站起身來,開始按照我的吩咐搬東西。布熱佳雖然腿瘸,但走起路來比我丈夫還穩當點兒。我丈失如今看去老了二十歲,甚至更多。因為我在照片上所看到的,他也看到了。我丈夫的眼睛充滿嫉妒,我看得出來,實際上這些我幸福年華的照片比那李子酒更使他踉蹌。我於是將裝着這些照片的內衣筐放在一面大鏡子下面。這塊佔整個一面牆的鏡子裏映出了整個這間可怕的房間,彷彿這裏剛發生過謀殺案,從鏡子裏看去就是這幅圖像。我都想把它留在這裏不要了,可我丈夫堅持說他恰恰想把這塊鏡子帶走,說他認為只有這塊鏡子還算是一件像樣的結婚禮物。我朝這塊鏡子凝視了一番。他們兩人抬着柜子、椅子艱難地下樓去,然後又艱難地磕磕碰碰走了回來。外面很熱,我丈夫每次回到我這房間,總要朝鏡子裏瞧一瞧。我看出來,他正看到了我現在看到的東西。

在我吞下這些藥片,倒在這張沙發床上之前,正是朝這面鏡子最後看了一眼。這沙發床是我爸爸按照自己的個頭兒,讓人訂做的,這張沙發床能承受我那體重一百三十多公斤的爸爸。我曾最後一次地朝這面用螺釘擰在牆上、把整個牆面都擋住了的鏡子裏看了一眼。我在別什江尼的朋友們就是在這裏找到的我。剛不久,他們又來到這裏幫我搬家,還讓我們上他們家去一趟,說我爸爸放了一個原裝的拿破崙一世第一帝國時代造型風格的五斗櫃在他們那裏。這些朋友跑來時,第一眼便看了看曾經在那上面找到我的那張沙發床,我曾經倒在亡面的那張沙發床,他們也看了一眼那鏡子,那塊他們把我抬起來時也朝裏面瞧過一眼的鏡子。當我向他們介紹我丈夫時,他們兩個都嚇了一大跳,瞧我一眼,彷彿在說找個這樣的男人我完全用不着那麼著急。我丈夫在出汗,那些柜子椅子等傢具上的灰塵蹭得他滿臉都是,於是我丈夫的樣子更難看了。而我卻穿得跟我從前在別什江尼那樣:紅高跟鞋、我那件最漂亮的上裝,還去理了發,我跟我丈夫的穿戴完全相反,我這間從前的住房尤其給他添了幾分憂傷。他用肩頭扛着那些破爛兒往樓下走,我用下巴指到哪裏,他和布熱佳就到哪裏去搬東西。我們一進這個門,布熱佳也立即知道,這是我忘了及時銷毀的過去,他因此還有些怪罪我。連我的那兩位朋友,他們實際上因為能幫我搬家,從此見不到我的面而感到高興。到中午幾乎所有傢具,主要是那兩個大沙發,還有那套松木廚房傢具統統裝上汽車。

最後,房間裏只剩下那塊大鏡子以及擺在鏡十個面、裝着我和伊爾卡的照片和我內衣的筐子,我丈夫用塊床單蓋在它上面。我的朋友們取來改錐,這三個男人便輪流上陣花了整整一個小時才把那三米長的鏡子取下來。我丈夫十不動了,他伸出那被廢紙回收站的活兒磨得僵硬的指頭給大家他在那裏掀開床單,坐在台階上,一張接一張照片地觀看着,然後再看一遍,又看一遍。我跑下樓,不得不爬到車上把東西擺擺好。我和布熱佳一道把沙發放平了,以便在上面擺放那塊大鏡子;又將另一個沙發扣在鏡子上面,就像兩塊抹了黃油的麵包夾起來那樣。當朋友們將鏡子抬下來,按照布熱佳的意見擺好之後,我丈夫站起來,兩手端着裝有照片和內衣的筐子,表情顯得冷靜了些,也不在意看到我這些照片了。他重又有了笑臉,並在尋找我的眼睛。在他看了我一眼的同時,我也看到他已緩過勁來,他經過了內心的折磨,墜到他嫉妒的最底層。

如今他原諒了我,甚至還顯出他因為我讓這間房子保持了我離開它時的原樣而感到高,興,並感謝我讓他看到我過去的秘密。如今這裏站着的是把我看了個透的丈夫。猶如在一座玻離房子裏的沃拉吉米爾一樣,他在這所玻璃房子裏能看到誰訪問他。

我也猶如躺在一張玻璃床上,蓋的玻璃絲透明被單,在這上面或遲或早會出現“我是誰”幾個大字,這是我丈夫說的。我丈夫就此曾用他美妙的醉醺醺的啞嗓子這麼對我的朋友大發宏論,將那已經不用床單蓋着的筐子遞給布熱佳,布熱佳將它塞在沙發下面。接着他又讓我們將繩索甩到車子的另一邊,捆緊、打結,我丈夫在打好結拴牢之後,又將繩索甩回到車子面。

我的朋友們站在遠處揮手,示意我們如今還得將車子開過去一點兒,開到他們住的地方。他們就消失在那裏,一會兒抬出一個拿破崙一世時期風格的黑色五斗櫃。我將空房子的門鎖上,當我走到窗前來關窗戶時,我的腳步聲在這空房子裏啪嗒響着,我最後一次地在這裏張望一番,真恨不得按我剛打開房門時的一個念頭去做:澆上煤油,點把火,直看到把我的過去燒個一乾二淨!……後來我們在我的朋友那裏將那漂亮的五斗櫃拴在後面拖車上。我看到,到最後一剎那我那兩位朋友,那一對夫婦都以為我會把這個五斗櫃留在他們這裏。搬出來的時候,他們還在說那食具櫃已經乾裂了,說實際上我們應該付給他們儲存費,因為擺在那裏曾經很礙事。可是我卻堅持說這是爸爸遺留下來惟一的一件證明我們曾經怎樣地住在這裏的珍貴傢具……

布熱佳便將它牢牢地拴在拖斗車上,就像當時俄國人來到這裏時,車上拴着兔子籠一樣,那籠子裏面還裝着從德國村子裏弄來的活兔子。我向我的兩位朋友表示感謝,可他們從我要搬走這五斗櫃的時候起便不再有笑臉了,全然像個陌生人,還彼此大聲嚷嚷說該回家吃午飯了,只跟我隨便揮了一下手。

於是我們上了車,開着它往回家的路上趕。我坐在中間,我丈夫坐得離我遠遠的,他又陷入憂傷與苦惱之中。他時不時用手掌在整個臉上搓擦一通,又往離我更遠的地方挪一下,他在繼續與自己的內心鬥爭。我很清楚,連我也毫無辦法,因為一切都無法回到原來的狀況和時間,我只好兩眼望着公路。後來開始掉雨點,我丈夫問:“車篷在哪?”布熱佳在半個小時之後才回答說:“車篷在最底下,壓在這所有東西的下面。”他用手指一下身後。刮雨器有節奏地清除着雨水,這雨好像越下越來勁了。我甚至希望它轉為暴雨,變成傾盆大雨,讓我們運回家去的一切變成一堆濕透的破碎殘骸,我尤其希望那雨水淌到鏡框裏面去,把那些照片開臟、沖走,希望這雨水衝掉傢具上的塵埃,雖然我們的汽車工會留下許多污泥濁水,但等我們回到利本尼,回到堤壩巷時,就會跟一整套卧室和廚房裏的傢具以及我的過去一起被沖洗得乾淨凈。也許是這場雨和這悶人空氣的變化給卡車駕駛室帶來了些輕鬆,布熱佳打開車窗,呼吸着新鮮空氣。

我們駛過的田野到處是水汽和柔和的霧,卡車駛進了森林,然後又沿着公路朝下駛去,穿過村莊和城市,先後在加油站加了兩次油。

有一次我下車跑進一家肉店,它門口掛着一塊黑板,上面用粉筆寫着:“今天有熱肉卷。”我便買了一公斤肉卷和十個辮子形麵包,然後我們便一聲不吭地站着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外邊一直下着小雨,田野上、森林裏就像我們的肉卷一樣冒着熱氣。我們吃得津津有味,喀嚓喀嚓地咬着烤肉卷和麵包,我們只顧吃,高興地吃,也用不着說話,因為連布熱佳也因我的過去和他在這房子裏看到的一切嚇壞了。他也不時地用手掌在臉上摩擦一通。他高興不必去想他哥哥所想的東西,只需全身心地關注行車,因為正在下雨,這就使他不得不更加註意路上的安全,更加集中精力地按交通規則行車,因為他不能讓自己違規讓警察逮着往一個球形玻璃瓶里呵氣。

我丈夫開始咳嗽了幾聲,然後開始講述:“我直到現如今才弄懂,直到現如今才明白我自己!我交的朋友凈是一些比我還要糟糕的男孩,我的朋友凈是些留級生或者低智兒,為什麼呢?喏,如今我明白了!因為這麼一來我便可在他們中間稱老大!我還經常給這些沒有食物的男孩吃的,我經常跟這些家裏沒有暖氣的男孩坐在我們家廚房裏烤火。我在這些男孩面前的表現就是一位慈善家加酒廠總管的寶貝兒子。我給他們煎了十個雞蛋,切麵包抹黃油,逼着他們吃飽。他們吃下這麼多東西之後,反倒嘔吐起來,比來啤酒廠找我時還要難受。我還教他們往集郵簿上貼郵票,我給這些男孩買了集郵本,可我自己不會使用膠水和阿拉伯樹膠。

我們往郵票上像罩一層玻璃似的粘一層凝固的阿拉伯樹膠。而這些已經上完五年級的小朋友還真的有點兒弱智,他們還欽佩我能幹,誇我多麼多麼會貼郵票。我便逼着他們也來試着貼郵票,他們不僅把自己的兩隻手,而且讓我們的桌子、他們的衣服、頭髮全粘滿了阿拉伯膠。本來,由我來教他們這就已經夠嗆了,而他們比我還要笨、還要糟糕、還要難看,正好我又是個受不了人家比我聰明比我漂亮的人。總而言之,我總是跟一些我在他們中間可以鶴立雞群的人交朋友。你們可以想像得出我這個從三年級開始就只得三分、四分、操行得兩分的學生穿的衣服是個什麼樣子,那上面老有洞,襪子也這樣。”我丈夫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說著。外面已近黃昏,小雨一直下個不停。靠我丈夫坐着那邊的刮雨器已經不靈了,他隔一會兒就得用手幫着刮雨器動一下。連這點毛病也是件好事,因為它能把他對我過去的注意力引開去,可我們沒有逃離掉過去的羈絆,它一直跟着我們,我們將它裝上卡車,我們不僅沒有逃離它,而且越來越近地把它帶到了利本尼。我們又停了兩次車,繞着卡車檢查,發現雨使得那繩索勒得更緊,這一車東西如今絕對丟不了啦!我覺得這場雨、這場連綿不斷的小雨把這一卡車傢具包括那兩張沙發沖洗得像是剛從沖洗房出來的。

我們又上丁一趟森林,很快又默默地走出來繼續趕路。我丈夫又接着開講:“發生過這麼一回事,比我小一歲的法菲克·夏勒爾跟他媽媽常來啤酒廠找斯克萊納什廠長。這個法菲克常穿一身海魂服,戴一頂漂亮的海軍帽,上面還拖着兩根深藍色飄帶。這個法菲克長得像卓別林滑稽劇里的一個美國小孩,這麼一個誰跟他親近他就送給誰東西的男孩,而且笑嘻嘻地送到人家鼻子跟前。法菲克同他爸爸媽媽住在廣場一棟房子的二層樓上,他會組裝大型的玩具機器,會點燃和發動蒸汽機,他爸爸是奧地利的一名少校軍官,已經退休了,禿頂,會煮果子,他們家有好幾百瓶煮果子。在學校的時候法菲克常稱老大,他的力氣大得不僅能打贏我們所有人,還能無緣無故將鋼筆扎在桌面上,嘴裏“喲、喲、喲……”地叫着,同時用手指着一個什麼地方,不是教室的牆壁,而是一個什麼更遠的地方。他爸爸從他四歲起就開始教他彈鋼琴。

我也去學過鋼琴,可我只枉巴耶爾的低級班胡亂彈過一陣。而法菲克,我去側1家時,他穿着一身白海魂衫坐在鋼琴前彈了韋伯”的波爾卡,我像傻子一樣站在那裏,不好意思得臉都紅了,我當時個子也很小。法菲克來到啤酒廠之後,樣樣都比我強,我因這個法菲克而感到不自信了,只有跟我那些有點低能的讀完五年級的同學在一起我才能恢復鎮靜。後來法菲克隨他父母搬到布拉格去了,只在假期才到啤酒廠來看望他舅舅。我已經上中學四年級了。我不僅在中學一年級留過級,在四年級也留過級。而法菲克學習成績優秀。他坐到我們家的鋼琴前彈奏了蕭邦的小夜曲,隨後又彈了他最熟悉的那支韋伯的波爾卡。屋裏鴉雀無聲,我媽媽責備地看了我一眼。法菲克還有一副好體格,跟古希臘、羅馬的雕塑一樣。

因為法菲克和什多爾康是共和國的少年游泳冠軍。有時他們兩人一塊兒來,我們像小男孩那樣大聲郵票,我給這些男孩買子集郵本,可我自己不會使用膠水和阿拉伯樹膠。我們往郵票上像罩一層玻璃似的粘一層凝固的阿拉伯樹膠。而這些已經上完五年級的小朋友還真的有點兒弱智,他們還欽佩我能幹,誇我多麼多麼會貼郵票。我便逼着他們也來試着貼郵票,他們不僅把自己的兩隻手,而且讓我們的桌子、他們的衣服、頭髮全粘滿了阿拉伯膠。本來,由我來教他們這就已經夠嗆了,而他們比我還要笨、還要糟糕、還要難看,正好我又是個受不了人家比我聰明比我漂亮的人。總而言之,我總是跟一些我在他們中間可以鶴立雞群的人交朋友。你們可以想像得出我這個從三年級開始就只得三分、四分、操行得兩分的學生穿的衣服是個什麼樣子,那上面老有洞,襪子也這樣。”我丈夫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說著。外面已近黃昏,小雨一直下個不停。靠我丈夫坐着那邊的刮雨器已經不靈了,他隔一會兒就得用手幫着刮雨器動一下。連這點毛病也是件好事,因為它能把他對我過去的注意力引開去,可我們沒有逃離掉過去的羈絆,它一直跟着我們,我們將它裝上卡車,我們不僅沒有逃離它,而且越來越近地把它帶到了利本尼。我們又停了兩次車,繞着卡車檢查,發現雨使得那繩索勒得更緊,這一車東西如今絕對丟不了啦!我覺得這場雨、這場連綿不斷的小雨把這一卡車傢具包括那兩張沙發沖洗得像是剛從沖洗房出來的。我們又上了一趟森林,很快又默默地走出來繼續趕路。我丈夫又接着開講:“發生過這麼一回事,比我小一歲的法菲克·夏勒爾跟他媽媽常來啤酒廠找斯克萊納什廠長。

這個法菲克常穿一身海魂服,戴一頂漂亮的海軍帽,上面還拖着兩根深藍色飄帶。這個法菲克長得像卓別林滑稽劇里的一個美國小孩,這麼一個誰跟他親近他就送給誰東西的男孩,而且哭唔唔地達到人家鼻子跟前。法菲克同他爸爸媽媽住在廣場一棟房子的二層樓上,他會組裝大型的玩具機器,會點燃和發動蒸汽機,他爸爸是奧地利的一名少校軍官,已經退休了,禿頂,會煮果子,他們家有好幾百瓶煮果子。在學校的時候法菲克常稱老大,他的力氣大得不僅能打贏我們所有人,還能無緣無故將鋼筆扎在桌面上,嘴裏“喲、喲、喲……”地叫着,同時用手指着一個什麼地方,不是教室的牆壁,而是一個什麼更遠的地方。他爸爸從他四歲起就開始教他彈鋼琴。我也去學過鋼琴,可我只在巴耶爾的低級班胡亂彈過一陣。而法菲克,我去他們家時,他穿着一身白海魂衫坐在鋼琴前彈了韋伯(o的波爾卡,我像傻子一樣站在那裏,不好意思得臉都紅了,我當時個子也很小。法菲克來到啤酒廠之後,樣樣都比我強,我因這個法菲克而感到不自信了,只有跟我那些有點低能的讀完五年級的同學在一起我才能恢復鎮靜。後來法菲克隨他父母搬到布拉格去了,只在假期才到啤酒廠來看望他舅舅。我已經上中學四年級了。我不僅在中學一年級留過級,在四年級也留過級。而法菲克學習成績優秀。他坐到我們家的鋼琴前彈奏了蕭邦的小夜曲,隨後又彈了他最熟悉的那支韋伯的波爾卡。屋裏鴉雀無聲,我媽媽責備地看了我一眼。法菲克還有一副好體格,跟古希臘、羅馬的雕塑一樣。因為法菲克和什多爾康是共和國的少年游泳冠軍。有時他們兩人一塊兒來,我們像小男孩那樣大聲喊叫着。可是法菲克和什多爾康鍛煉時能用自由式逆水從鐵橋一直游到石橋那裏,一趟甚至兩趟。他們的游泳褲相當小,兩人都戴頂紅游泳帽,都全身曬得很黑,跟古銅似的。我游泳則跟扎拉比那些穿運動褲的男孩們差不多。所有扎拉比的男孩一看到法菲克和什多爾康便都垂下眼瞼,彷彿這兩位共和國游泳冠軍都是什麼小姐似的。他們就這樣訓練一整個下午。有時我媽媽請他們上我家來,給他們拿來一個大圓麵包和一罐油。法菲克和什多爾康坐在那裏一塊接一塊地慢條斯理地切着麵包、抹着油……

喝下差不多整箱我們那有名的12度寧城啤酒。他們喝着、吃着、打着飽嗝,連那飽嗝也打得好聽。我嚇蒙了,我連一小塊麵包都沒動過,直愣在那兒。法菲克然後坐到鋼琴前,彈了一曲《藍色狂想曲》,又給媽媽彈了一支李斯特的《愛之夢》。還有另一個頂尖人物哈利·葉林涅克也常到扎拉比來,不過他什麼也不會。十七歲了,身體跟法菲克、什多爾康他們一樣棒,他也會游泳,不過沒創什麼紀錄,只是這麼游游而已。實際上他的身體比那兩位冠軍還要標緻。他每逢假期便住在胡利克家。那家有座花園,在啤酒廠後面的山谷里。這個哈利可會曬太陽哩,全身都晒成了古銅色。我愛到胡利克家去,因為胡利克老太太很像我的外婆,她種了各種各樣的蔬菜,還推着車到廣場的集市上去賣。緊挨着他們的園子住着一家叫維斯的。那位維斯常常喝得醉醺醺的躺在壕溝里,他們跟胡利克家大概合不來,因此在他們的兩個窗子前築了那麼一道柵欄。我總也弄不明白,為什麼不肯觀看種滿蔬菜和花卉的園子而要來看這麼一道柵欄牆。彷彿給兩個窗子釘上爐牆板。每逢假期,胡利克家的花園就成了哈利·葉林涅克的王國。在哈利面前我總有點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瞼,因為每當他傍晚進城去,城裏所有的女孩都不敢抬起眼睛來,她們只要看一眼正像一位國王一樣邁步在街上的哈利,便都會神魂顛倒。胎利總是曬得跟一頭漂亮的瑞士公牛一樣,再加上他那一頭打了髮蠟的淺色鬈髮,他說話的時候,聲音隆隆的,臉上還總帶點兒羞色……

後來我上大學了,愛上了伊辛卡·格奧吉娜,星期天我和她常常一塊兒去划船。有一次我們正划著船,我划著槳,格奧吉娜打着陽傘坐在後面的位子上。當我們划近橋下肘,穿着一身龍騎兵制服的哈利從那邊走過來……我忘了說蛤利已經入伍了。遇上哈利,這是我碰到的最倒霉的事兒。比如說他去胡利克家、到我們鎮上來,穿着靴子和紅色騎兵褲、釘着黃邊的綠色短外套、走在散步廣場上時,不光是我,而是所有大學生所有年輕人都嫉妒得不願跟他說話……格奧吉娜一抬眼,橋上欄杆旁正趴着哈利。他抬起手來像美國電影裏一樣對着格奧吉娜喊了一聲:‘哈噦!’我那格奧吉娜也舉起她的手指,動了幾下,愉快而帶着幾分敬意地喊着:‘哈噦!哈利!’我使勁一劃,小船已鑽到橋洞下……我已經站起來,我臉紅了,不說話了,我在發抖,我已經病了。因為格奧吉娜已經閉上眼睛,陶醉在龍騎兵哈利的美好問候之中。這位龍騎兵剛才正趴在橋欄杆上,曬得油黑油黑的,他的淺色鬈髮托着他那船形軍帽……那一回,我不知道為什麼,跑到理髮店去剃了個光頭,我感到極其不幸,因為在我的格奧吉娜眼裏,最棒的老大、天字第一號的人是哈利·葉林涅克而不是我。後來便到了保護國時期,哈利和法菲克都從寧城銷聲匿跡了。有時我多麼希望他們再來寧城度假啊,因為後來我也穿上了一套帥氣的鐵路火車站調度員制服,我還有件漂亮的外衣,有夏天穿的閃光衣料短上裝,上面釘着金色紐扣和用金線繡的帶翼輪子。我曾多麼想讓他們看見我呀!可是他們再也沒來過寧城。後來我得知:哈利·葉林涅克學成並練成了飛行員,秘密去到英國,一年之後在運河上空被擊斃。而法菲克·夏勒爾在戰爭結束的前夕到利本尼來找他的女朋友,他軍隊裏的朋友們碰到他說:‘喂,法菲克,你曾經作為一名射擊手跟我們在軍隊裏呆過,我們要去保衛特洛伊大橋……’結果法菲克沒去與女朋友約會,而和小夥子們走了。德國人從布洛夫卡用機槍掃射特浴伊大橋附近的游擊隊員時,打斷了法菲克的背脊骨,害得他一年走不了路,後來被送到加拿大,那裏的軍醫院把他的神經攢上了,兩個月之後法菲克已能在醫院的游泳池裏游泳。後來社加拿大學成了工程師,結了婚,買了一架普萊埃爾牌鋼琴。有一次他在寧城露了面,他腿瘸了,是跟他太太一起來的。我們對他談起他的父親怎麼煮果子,談到組裝機器、發動蒸汽機的事兒,還談起他和什多爾康如何逆水游泳……

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談到他爸爸如何在寧城廣場的二樓上點着那微型蒸汽機,他聽得激動不已。法菲克的太太是威爾斯人,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即將實現的計劃:因為法菲克在軍隊裏是一位工程師’五十五歲便可以退休,他們希望回到英國威爾斯去,法菲克太太在那裏有所房子,準備把那普萊埃爾牌鋼琴也帶過去。”我丈夫講述着,卡車走得很慢,但已狠狠地穿過了扎拉比平原。我丈夫這一番敘述使我平靜下來。對我來說,他實際上是講述了第一次在我房間牆上見到的伊爾卡。我的伊爾卡也是這樣一個花哨人物,也是像法菲克和什多爾康這樣的美男子。我丈夫肯定是為他自己而講的,好讓自己平靜下來,把我的伊爾卡也列入到他朋友們的肖像冊中。其實他們根本就不是他的什麼朋友。過些時間再回過頭來看,實際上這位法菲克是很棒的,就像什多爾康也是很棒的一樣。那位哈利則像一位英雄犧牲在保衛英格蘭的戰鬥中。我丈夫把一切的一切都押在寫作這一寶上,想讓自己在寫作上也成為最棒的。大概我丈夫也被這寫作嚇蒙了,因為他早已是四十五歲的人,可老也成不了他該成為的人,而他的朋友們卻如願以償。我在卡車亡說過了,只等我們把這個家安頓妥一點兒,就去給我丈夫買台打字機,我將努力讓他別再去干那苦力活兒,只呆在家裏寫作、寫作、再寫作,一直到寫出他的第一本小說、第一部手稿,雖然不出版,但是他和朋友們久久夢想的這麼一部手稿,讓他成為最捧.的,第一號的。後來我們便打起瞌睡來了。布熱佳接着抽他的煙,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等我抬起頭來,揉揉眼睛,我丈夫倒在我的肩上睡著了。雨大概早已停了,我們的車開進了利本尼,停在路燈底下,早巳過了半夜。布熱佳費勁地爬到卡車亡的傢具堆上解開繩索,我丈夫繞着卡車跑一圈,將繩索從這邊拋在那邊。布熱佳小心翼翼地將傢具一件件搬下來,我丈夫首先走那塊大鏡子,將它靠在敞開的大/?上,等把走廊和院子裏的燈一打開,只見我們房間裏還亮着燈,耐心等在那裏的貝比切克還在,他一整天都在用石灰粉刷我們的新房間,我和我丈夫決定用它來當廚房,卧具和帝國風格的五斗櫃放到我們原來住的那間房裏。我丈夫和貝比切克小心地將鏡子搬了回家,靠在牆上,然後走回來爬上卡車去幫布熱佳取傢具,他又小心地將裝着照片的內衣筐遞給我,我先將它搬回家,然後往床底下一塞。接着我們搬椅子,跟貝比切克一塊兒將小桌子、小玻璃櫃和箱子統統不聲不響地搬走了。布熱佳不想再進屋去,他也不想睡,只想將車子開回寧城去,再飽吃一頓,煮杯咖啡,然後按習慣挨着他妻子躺下。貝比切克也習慣回家去睡,他告別說:“博士,明天你請客,上拉吉酒館喝幾杯,記在您的賬上。”我丈夫後來忍不住笑着對我說:“你知道我跟着我弟弟爬上卡車時,偶然朝隔壁二樓上的第一扇窗戶一瞧,看到一個爺們兒正躺在床上和他老婆親熱,後來……往下我就沒注意看了。咱們也上來試一試,怎麼樣?其實人們叫是叫他哈利,哈利他本名叫瓦舍克·葉林涅克·瓦茨拉夫,可是全城人都叫他哈利,因為他長得像一個美國演員……知道不?”

一個星期之後,我丈夫和貝比切克佈置出一個廚房和卧室來。我已經在期盼着:等到我們倆先到屋裏,然後我丈夫關上門,用地毯擋在門前,門把手下再堵上一張大桌子;等到能從過道門走進那貝比切克將拱形屋頂刷得漂漂亮亮的新房間;等到貝比切克和我丈夫把那塊幾乎佔了整個一面牆的鏡子用螺絲釘固定到牆上,這塊鏡子能把兩個窗子都照進去,院子裏的一切,每一個不僅上我家來的,而且轉個彎上台階到外廊再進斯拉維切克家的人都能從鏡子裏映出來;等到我將新窗帘掛到我爸爸所想像的那個廚房裏,到這個時候,我呆在家裏,可真稱得上年輕的太太了。如今在廚房裏的那盞可上卜拉動的賽采賽風格的吊燈下面是一張亮堂堂的桌子,上面通常擺一瓶花,我丈夫喜歡花。我從來不善於把花插到花瓶里去,我也從來不知道去花店裏買花,我從來對擺靜物一竅不通,因為自從他們把我從我們的別墅帶走、從我被關起來、被押到磚廠去勞動的時候起,我就停止了對一切美好東西的興趣。那時我一切都得靠自己安排,是我的爸爸、如今則由我的丈夫來將我從沮喪消沉中喚醒過來。我丈夫他懂得將常青藤掛到窗子上,將鮮花和仙客來掛到擺在兩窗之間的鏡子上,我丈夫自從我們從別什江尼搬來這些傢具之後,似乎有些改變,主要是他感到十分自如,因為他能同時生上兩個爐子,我隨便什麼時候回來,到處都暖暖和和的。我丈夫還從舊貨店買了一個名牌爐子,用它們來生火。茨岡人常給他送幾桶煤球來。晚上他總是用報紙包上四個煤球,輕輕將它們塞到爐膛里。這些煤球到第二天早上才熄了明火,開始冒煙,然後只需打開爐門添些柴火,煤灶里的火便又燒得噼啪直響,十分歡快。在廚房裏有個新砌好的爐灶,我們已把原來那個鐵爐子搬到院子裏去了。我丈夫只買了兩枝文竹和常青藤,用它們來裝飾擺在板棚窗前的爐子。外面的爬山虎藤的枝葉,越過沃拉吉米爾住在這兒時給我丈夫做出來的真像面具,從板棚頂上耷拉下來。尤其到傍晚時分,廚房裏顯得格外美。桌子上方的燈光由一盞碎花燈罩罩着,彷彿燈泡外面披了一塊德國民族服裝上的圍裙,活像透明的女短衫,拱形天花板為米黃色,台桌雪白耀眼。我喜歡這麼坐着,瞧着我放在白檯布上的那雙手,旁邊,總是擺一個插着仙客來的便宜花瓶,再旁邊便是一盆文竹。我丈夫真是碰什麼什麼壞,什麼都被他那粗糙而僵硬的手指弄得髒兮兮的。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我丈夫對哪兒該擺花、哪兒該擺桌子椅子這一點都有着女人特有的審美觀。主要是他喜愛小花,只是些非常小巧玲瓏的花,喜歡將它插在芥末瓶里或者那前輩們用來喝黑麥燒酒的玻璃杯里。如今我喜歡傍晚呆在家裏,盼着黃昏的降臨,有時我甚至都有些等不及地打開我那有着像民族服裝圍裙上的花紋圖案燈罩的燈,然後喜歡從新開的門走進房間裏去。我每次都要照一下鏡子,那裏面把什麼都照進去了。

我從鏡子裏看到我們的房間有多麼地美。房角落裏的爐子生着火。而最使我感到驚喜的是,我丈夫和貝比切克·斯瓦特克已經不像從前那麼酗酒了,已經只喝一罐啤酒,不再一瓶一瓶地喝那麼多。他們兩人都為我們的漂亮房間而感到高興,我丈夫還為如何佈置了我們的卧室而感到驕傲。我不得不去買幾十米印花裝飾布來,我丈夫和貝比切克在我們原來那間房子裏量布,老在悄悄地說些什麼,又是量又是算的,然後拿着這塊印花布到對門巴爾達克的縫紉鋪里,花一天工夫給我們做了一塊大帘子,然後我丈夫和貝比切克又將那一罐啤酒喝光,面帶微笑,跟我一塊兒坐在廚房裏的桌子旁,在明亮的燈光下,我丈夫將一個個小環兒縫到帘子上。

有一次我下班回來,我丈夫和貝比切克坐在那裏,兩人都笑容可掬,給我倒一杯燒酒,然後我丈夫走進我們那間房子裏,等到他一打開燈,打開桌上那盞罩着米黃大燈罩的大燈,我便看到緊挨着房門的兩米高處拉了一根鐵絲,鐵絲上掛着那塊大帘子的鐵環,如今這帘子掛在那裏正好遮住了一面牆。緊挨着這帘子擺着我們從剎什江尼搬來的那張長沙發,沙發前面是那張藍面圓桌子。我丈夫把帘子一拉,我便看見房角落裏的爐子正在熊熊燃燒,與帘子相垂直擺着我那身體魁梧的爸爸曾經常睡的另一個長沙發。

這個沙發上鋪着被子,擋在帘子後面。實際上我丈夫和貝比切克把一個房間分成了兩間。現在我丈夫將帘子整個地拉開到牆角。我看見了,我們將頭碰頭地睡覺……然後貝比切克朝我一鞠躬,表示他還要趕到瓦尼什達的酒館去喝掉由博士付錢的三杯酒。我開始鋪床,兩床被子的確呈直角碰在一起,兩張沙發的確也呈直角頭碰頭拼在一起,我愉快地微笑。這個晚上,以後的每一天,我和我丈夫都頭挨着頭地躺着,我們的手在互相觸摸,互相聽得見對方的呼吸。為了與我丈夫配合協調,我晚上也喝一點兒啤酒,這麼一來我們兩人都有啤酒氣味了,從此我再也不會因聞到我丈夫的啤酒味兒而把臉轉開去。從我們搬來這傢具的時候起,直到如今,當我丈夫將卧室安頓得這麼乖巧,讓我能經常遇上我丈夫在拉開的帘子後面的小窩裏睡覺。

因為我丈夫不喜歡像普通人一樣在那麼個時間睡,他喜歡一下班回來便立即躺到他的床上去,儘管外面還有太陽,我丈夫都樂意鑽到帘子後面蒙上被子美美地睡上個把鐘頭這都是焦街那活兒把他給累的。但是他只要一睡醒,便精神抖擻,提着兜子出門去買他琢磨中的物品。他總是用指頭捏着提兜,走過赫拉夫尼大街,走進他的一個個小酒館、小飯店,這時往往我還沒下班。要是趕上我有空,這時間我總也看不夠我這新居室。我丈夫深愛着這兩個爐子,他不斷地往裏邊添柴,往那名牌爐子裏塞那茨岡人送來的破柜子木頭。有時往裏面添些裝飾顏料的木桶薄片,這些木片我丈夫堆了一滿棚子,因為隔壁的建築工地上原先是一些顏料油漆商店,自從國有化后,那裏留下了成百上千的空顏料桶,我丈夫有鑰匙,用鄰居茨岡人家的小孩車將這些破了的顏料桶推了來當柴燒。這些橡木薄片在爐子裏燒得呼呼直響。每當他把這些薄木片塞進爐膛,先是那些顏料冒煙,然後爐子裏像土炮爆炸般地噼啪一聲響,接着那些木片便會燒得很旺,過不多久爐膛上的那些滑石便燒紅了。

我丈夫經常只往裏面添這些顏料桶木板,他不時地跑到院子裏去,沿着台階跑到下面查看我們煙囪里的濃煙如何直上青天。我們的煙囪抽風極棒,因為它曾經是鑄造車間。我丈夫常為這煙囪而感到興奮、感到驕傲。天黑之前誰來我們家串門,我丈夫都要給他們講述一通我們的了不起的煙囪。為了讓大家欣賞這煙囪的抽風力,他竟然牽着他們的手,領他們跑到院子裏去參觀那強力的抽風。要是沒有風,那冒出來的煙,就像我丈夫說的,跟白樺樹榦一樣挺拔地直衝雲霄。我也從我丈夫那裏接受了那種對我們住宅的讚賞。如今我們這裏多麼美!黃昏時當所有的燈都已打開,我便走到院子的黝黑中去觀看我們亮着燈的窗戶。我左看右看,很興奮,直到現在我才注意到那懸挂在我們窗子裏的那盆常青藤有多美,它往上長得好好的悠然往下躥,到了我丈夫安在兩個窗子間的鏡子那兒又婀娜地往上彎去;我望着望着,不禁撥開窗帘,假設我是別人,而不是我,想在這裏住下來。我解開窗帘中間的大絲結,維也納的窗帘就是這樣用兩根絲帶攔腰系在中間,將窗帘分成兩段,鬆鬆地繫着垂向地面。有時我在院子裏瞅着瞅着,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讓窗帘全垂下來,只微微拉開一點兒,誰要是朝這兒瞧一瞧,可能就想看看裏面在幹什麼,我希望能夠看見我自己。我剛一閃過我那半明半暗的廚房,便映進這長鏡子裏,這塊遮住了一面牆、明亮得像一幅包括我在內的水彩畫的長鏡里。我為我的這住宅興奮得打開被外面帘子所遮掩着的所有的燈,一直走到巷子裏的煤油路燈下,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努力讓自己忘掉是呆在什麼地方,竭力假設我從沒來過這所房子,假設我只是來找某人的外人。

我像一個陌生人走進過道,走過貝朗諾娃太太的窗子下面,然後上台階,便被這間亮堂堂的房子吸引住了,於是我停下步,彷彿第一次走進這個小院裏。我從這個窗子看到那個窗子,然後目不轉睛地盯着整個這套房子看,我讚歎這爬山虎藤延伸得如此之美,它如何從粗大的幹上長出來橫過小院,如今耷拉着那些柔弱的枝幹和藤,它的許多許多串卷鬚和小籽兒在小院的洗衣房門口組成一張帷幕。透過它可以看到亮着兩大兩小而又高的窗子,裏面便是那寧靜而親切的卧室……我說過我在這裏彷彿是第廣次。“住在這裏一定很舒適,大概是誰住在這裏呢?”此時此刻,我好像曾在夢中,突然醒來,我在過着一種新生活,所有過去的一切都彷彿發生在別人身上,我覺得我可以徹底剪斷我和伊爾卡相愛的過去的時刻來到了1於是趁着只有我一人在家的時候,便將那隻裝着照片的內衣筐子拽出來,這只是伊爾卡和我貼在硬紙框裏的小照片。爐膛里火在熊熊燃燒。我又一次察看了伊爾卡的眼睛和他的臉,我將心愛的這張臉扔進了爐子裏。我望着那火焰先是慢慢地然後又飛快地將它吞吃掉。我將這些照片從框裏取出來,等我將這臉這眼睛看夠了之後,不得不將這些照片折一下,以便於塞進爐門。藉著正如我丈夫所炫耀的煙囪的巨大抽風,這爐火在餓狼似的張着血盆大口等着吞吃這塊肉。彷彿燒的是一張張用易燃液浸透的紙,彷彿這些照片蘸了煤油和汽油,這火便狼吞虎咽地將我生命中的一段時光、我曾經以為能夠善終、直到我生命最後一刻的時光吞吃掉了。最後我從內衣筐里掏出伊爾卡的一張橢圓肖像,上面只有他的一張臉,當我將它的背面翻過來一看,發現那背面上貼着我的一張小照片,那時候我傻乎乎地以為我們的生活將和這兩張貼在一起的照片一樣結合在一起。

伊爾卡在這張照片里的眼睛完全是另樣的,跟在我面前、在其他人面前表現的完全不一樣。霎那間,我想起伊爾卡跟我在一起慶祝聖誕節也跟別人的不一樣。聖誕之夜他總是在家裏慢悠悠地裝點着小聖誕樹,從來不往這棵小樹上掛糖人兒,也不裝飾閃光的星星,可總得是棵松樹,他對我說:捷克聖誕節總是有松樹。伊爾卡雖不往聖誕樹上掛小玩意兒,卻往樹枝上掛些小紅蘋果和一般的、用白線捆着的小薑糖餅。這樣的聖誕節,在伊爾卡點燃的火光下顯得有些凄涼和嚴肅,我只能一個勁兒地炸魚,我們將這魚連同普通的摩拉維亞生菜一起悶不吭聲地吃了。伊爾卡然後打開《聖經》,每年的聖誕節都給我讀這《聖經》裏盧卡什聖人,這羅馬帝國最強大的一位君王開頭的一段話,這位奧古斯都號召他的帝國子民回到他們的出生地去參加人口統計。就像約瑟夫也必須同懷孕的妻子瑪麗亞回到伯利恆去一樣,這瑪利亞在馬廄里生下一嬰孩……等等,在我們共同度過的這兩個聖誕節里,伊爾卡都顯得很嚴肅,只喝』一點點葡萄酒,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照這塊鏡子,望着自己的那神情彷彿從來沒看見過自己。他對我說,實際上在《聖經》裏哪兒也沒有談到過聖誕節,也沒談到過聖誕日,人們用大吃大喝、掛小玩意兒和假裝歡樂來慶祝耶穌誕生,那簡直是發瘋!瞧那些救護車從半夜開始運送病號,大夫們匆匆忙忙趕來打針,就因為耶穌誕生了,人們才這樣把肚子撐壞,結果肝腎腫大。爐子裏的火正熊熊燃燒,我在猶豫,沒有勇氣把背面上貼着我的小照片的伊爾卡最後一張照片扔進爐子裏,於是就這麼獃獃地坐在敞開的爐門前面的小凳子上。熊熊的爐火求我將這張用阿拉伯膠貼在一起的照片扔進去,這兩張用剪刀剪成橢圓形的照片小得可以把它們藏在小手提包里,握在手心裏。我關上了爐灶門,將這兩張照片藏起來。

讓我的丈夫吃醋去吧!要是讓我丈夫在這兒碰上,他反正要吃伊爾卡的醋的,我知道。但即使這些框子和玻璃被封起來看不見裏面的照片了,任何時候,只要我和丈夫一見到它,便知道那些照片仍然在那裏,實際上等於我沒有燒掉它們,恰恰相反,比如說我把它們扔進了火里,這些照片會更深地埋在我的心坎里。直到如今,當我望着那爐火在燒着伊爾卡和我之時,直到這一瞬間,我彷彿仍然看到伊爾卡站在聖誕樹旁,那麼嚴肅,像每次過除夕一樣他總是一臉嚴肅,不同他的樂隊去演出,而坐在家裏,在房間裏來回踱步,久久地瞧着鏡子裏的自己,拿起結他,演奏一支西班牙浪漫曲,用結他彈出那憂傷的西班牙歌曲,吃着抹了黃油的麵包,只喝一點兒葡萄酒,默默不語,又走來走去,憂傷地望着我,嘆着氣。

我直到現在才明白,實際上我那白馬王子,我那伊爾卡,當他這樣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和我時,他是在總結他這一年,在對鏡子裏的另一個我吐露心聲、作懺悔,琢磨着在新的一年的的確確要重新開始。如今在我面前出現的是他那張背面上貼着我的小照片的那個模樣。我也直到現在才想到,伊爾卡這張小照片並不是我們相識之後照的,這張照片是在他上音樂學院的時候照的,這是他有着自己的理想,決心要當個最棒的結他樂手的時候照的。我從筐子底下掏出這張背面貼着我的小照片的伊爾卡的照片,我望着望着,終於想到我這張照片還是我在家裏、過着幸福生活時候照的,那時我們住在一所漂亮的小洋樓里,家裏有帕卡德牌轎車,有兩個女僕,我還有位家庭教師。那張照片是我十六歲時照的。實際上我當時將我們倆的照片合在一起,只因為我們兩人都很年輕,我當時一心只想着要當個像拉·楊娜那樣的舞蹈家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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