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新的營房是一個於草倉庫,人在裏面很擁擠,房頂漏雨。早晨,大家搶着到懸崖邊有杜鵑花的地方曬太陽,躺在霜打過的灌木叢中,脫下毛衣逮虱子。

皮恩很高興曼齊諾派他到附近的地方去幹事,到噴泉用水桶打水,到着過火的森林中用一把小斧子砍柴,到小河中去撈做涼拌菜用的水田芥。皮恩唱着歌,看着天空,早晨的世界真清爽,五顏六色的山地蝴蝶在草地上自由地飛來飛去。曼齊諾每次都不耐煩,因為皮恩總是讓人等。等他滿嘴草莓汁、看夠了飛舞的蝴蝶回來時,火也快滅了,或米飯糊了,他就用各種語言把皮恩痛罵一通。這時,皮恩又重新是長街上的有雀斑的孩子,吵吵鬧鬧幾個小時,把分散在杜鵑花叢中的人聚集在廚房周圍。

早晨,皮恩走在山間小路上的時候,就忘記了舊街道,那裏積存着騾子尿和他姐姐凌亂的床上的男人和女人氣味,以及從打開的封閉器冒出的煙和摳扳機后的辛酸味道,還有審訊室內的鞭子聲。在這裏,皮恩有了色彩斑斕的新發現:從鬆土裏長出的黃褐色蘑菇,在極大極細蜘蛛網裏的紅蜘蛛,在小路上突然出現又忽左忽右消失的長腿長耳朵小兔子。

一個突然短暫的引誘,就可以使皮恩又接受毛茸茸的曖味的人類群體的感染:滿臉雀斑,轉動着眼睛偷看蟋蟀交媾,或者將松針插入小癩蛤蟆背上的疣中,或者在螞蟻窩上撒尿,看着尿濕的土發出吱吱聲層層脫落,衝掉成百上千紅黑螞蟻身上的泥土。

皮恩還感到受人類世界的吸引,這些人目光模糊,滿臉怒氣,使人難以理解。他回到曼齊諾那裏,曼齊諾總是冷笑,從來不參加活動,總圍着大鍋轉,肩上扛着那隻變壞的獵鷹。

曼齊諾最值得欣賞的是文身,身體各部位上的文身:蝴蝶、帆船、心、鎚子、鐮刀、聖母。有一天,曼齊諾大便時,皮恩發現他屁股上也有文身:站立的男人和跪下的女人互相擁抱。

表兄卻不一樣:好像他總是抱怨,只有他知道戰爭是多麼困難。他總是帶着衝鋒槍單獨行動,來營房是為了幾小時后又違心地離開營房,像是被迫似的。

德利托每次要派人到某個地方,就看着大家,問道:“誰願意去?”

這時,表兄搖搖大腦袋,好像是不公正命運的犧牲品,背上衝鋒槍,帶着他那張像噴泉面具一般的溫柔的臉,嘆息着離去。

德利托躺在杜鵑花中間,雙臂放在頭下,雙膝夾着衝鋒槍:旅指揮部肯定正在採取制裁他的措施。大家很困,鬍子也沒刮,德利托不高興看到他們這個樣子,因為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到對他的怨恨。但他們還是服從他,好像是雙方都同意似的,避免大家步人歧途。但是德利托還是全神貫注地聽着。不時地站起來下命令,不能讓人改變把他當頭領的想法,一刻也不行,因為那樣等於把他們丟掉不管了。

皮恩不在意房子是否燒掉,反正大火的場面很好看,新營房周圍有許多待發現的好地方。皮恩有點怕靠近德利托:他可能會把火災的責任推到自己身上,因為是自己唱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但是,德利托叫他:“皮恩,過來!”

皮恩走近躺在地上的德利托,不想說什麼,知道大家恨德利托,也怕德利托,這個時候靠近他能長他的威風,頗有自己是他幫凶的感覺。

“你能擦手槍嗎?”他問皮恩。

“可以,”皮恩答,“你拆開,我來擦。”

皮恩這孩子能說會鬧,使所有人都有點怕他。但是德利托覺得那天他既沒提到火災,也沒提到吉里雅和別的事情。因此認定他是惟一可以與自己為伴的人。

德利托把手絹鋪在地上,把慢慢拆開的手槍零件放在上面,皮恩問能否讓自己也拆拆,請他教自己。和德利托這樣在一起小聲交談,誰也不談煩心事,皮恩覺得很開心。皮恩可以比較一下德利托的手槍和自己那支埋起來的手槍,講講哪些零件不同,這支槍的哪些零件比那支槍的哪些零件好。德利托也不像往常那樣說不相信他藏着一支槍。也可能大家並不是不相信,這樣說只是為了開他的玩笑。說真的,德利托也是個很會說話的青年,講解手槍功能時,很着迷,思想也不壞。研究了手槍的作用,也可以說手槍不再是殺人的工具,而是好玩的迷人玩具。

其他人,沒刮臉,站得遠遠的,沒注意皮恩在周圍轉,也不想唱歌。當灰心喪氣像地上的濕氣一樣滲人到人的骨髓里的時候,事情就難辦了。他們不再信任任何指揮員,他們看見帶着火焰噴射器的德國人正在杜鵑花的山坡上將他們包圍,好像他們的命運註定就是在山谷里躲來躲去,最後一個個死去,好像戰爭永遠不會結束。有時候,他們也談論戰爭,談論戰爭何時開始的,誰願意戰爭什麼時候結束,以後比以前是更好還是更壞。

皮恩不清楚有戰爭和無戰爭的區別。自他生下來,好像就聽人沒完沒了地談論戰爭。轟炸和宵禁是以後才有的。

有時飛機也飛到山頂上空,不用像城裏那樣躲到山洞裏,就能看到飛機肚子,然後能聽到遠處海邊那裏炸彈的轟隆聲。戰土們想到他們大概已成瓦礫的家,說戰爭永遠不會結束。

“我知道誰願意戰爭,我見到過他們!”憲兵跳起來說,“是學生們。”

憲兵比公爵更無知,比細高個澤納更懶惰。他的農民父親看到沒辦法讓他拿鋤頭,就對他說:“參加憲兵吧!”他當了憲兵,穿上黑色制服,掛上子彈帶,在城市和鄉下執勤。然而對人們讓他乾的事,他全然不懂。“九月八日”行動后讓他抓逃兵的父親和母親。後來有一天他知道,因為人們說他支持國王,要把他送往德國,他逃跑了。起初,因為他抓過人家的父母,游擊隊員們想殺死他,後來看他也是個可憐蟲,便把他放在德利托支隊,因為別的支隊沒人要他。

“四零年我在那不勒斯,我知道!”憲兵說,“是學生們。他們舉着旗幟和標語牌,唱着馬耳他和直布羅陀海峽,要求每天吃五頓飯。”

“住嘴!你當過憲兵,”大家說,“你當時站在他們一邊,你去領了紅卡。”

公爵用力吐了口痰,手摸着奧地利手槍:“混蛋雜種蠢豬憲兵!”他狠狠地說。他的故鄉有與憲兵長期鬥爭的歷史,許多憲兵被打死在苦路上聖體龕的腳下。

憲兵焦急不安地抗議,在低額頭的小眼睛前揮動着農民大手。

“我們憲兵!我們憲兵是反對他們的!是的,先生們,我們反對戰爭,學生們願意戰爭。我們執勤是為了維持秩序!我們一個人對付二十個人。戰爭就是這樣起來的!”

曼齊諾離得不遠,抱怨着。他攪動大鍋里的米。只要一停,米就粘住,人們的談話也傳到他的耳朵里。當大家談論政治時,他也願意參加進來,因為他們什麼也不知道,需要他來解釋。可是現在他離不開大鍋,急得他跳着小步直搓手。“資本主義!”他不時地喊道。“剝削人的資產階級!”好像給那些人提詞,那些人卻不願意聽他的。

“四零年在那不勒斯,是的,先生們,”憲兵還在解釋,“學生和憲兵之間發生一場大戰鬥!如果我們憲兵和他們打,戰爭就不會發生了!可是學生們要燒各地的市政府!墨索里尼不得不發動戰尹!”

“可憐的墨索里尼!”其他人譏笑道。

“讓你和墨索里尼得癌症!”公爵喊。

廚房裏傳來曼齊諾的喊叫:“墨索里尼!帝國主義資產階級!”

“市政府,學生們要燒市政府,我們憲兵應該怎麼辦?如果我們能制服他們的話,墨索里尼就不打仗了!”

曼齊諾必須看着大鍋,又想和大家議論革命,也是不易。他大喊大叫直到引起細高個澤納又名木帽子的注意,示意讓他過來。細高個澤納以為讓他來嘗米飯,於是就使勁站起來。曼齊諾說:“帝國主義資產階級,告訴他們是資產階級發動戰爭,為了瓜分市場!”

“狗屁!”細高個澤納對他說並轉過身去。曼齊諾的話總讓他厭惡:他不明白曼齊諾說的話,對資產階級和共產主義一無所知,人人都要勞動的世界對他沒有吸引力,他更喜歡少勞動卻能過得好的世界。

“自由的主動性,”細高個澤納又名木帽子打着哈欠,在杜鵑花叢中面朝天躺着,通過褲子的破口搔癢。“我主張自由的主動性。每個人通過自己的勞動自由地發家致富。”

憲兵繼續往外掏他的歷史觀點:鬥爭中有兩種力量,一種是憲兵,想維持秩序的可憐人;另一種是學生、大人物、騎士、律師,醫生和受勛者那一類人,有高工資的那類人。他們的工資是一個可憐的憲兵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可他們還嫌不夠,就把錢送出去用以發動戰爭,為了再增加。

“你什麼也不懂,”曼齊諾實在忍不住了,讓皮恩看着大鍋,自己跳出來說。“帝國主義的原因是生產過剩!”

“去做你的廚師吧!”大家喊道,“當心這次米飯不要再糊了!”

但是曼齊諾還是站在大家中間,個子矮,套着他那件髒水兵外套,肩上有獵鷹屎。揮着拳頭說個沒完:金融家的帝國主義,大炮商人,戰爭一結束就會在各國甚至在英國、在美國爆發革命,在飄揚着紅旗的共產國際內取消邊界。

大家都待在杜鵑花叢中,鬍子很長,頭髮垂在臉上,穿的衣服也不配套,顏色和有油污的灰制服顏色相似。有的穿消防隊員上衣,有的穿民兵上衣,還有的穿帶破邊飾的德國兵上衣。他們通過不同的渠道來到這裏,許多人是法西斯部隊的逃兵,或是被俘過來而獲赦免的,許多人還很小,帶有固執的衝動,不分好壞只想反對某個東西。

大家都討厭曼齊諾,因為他總是用話語和議論而不是用射擊來發泄憤怒。而議論是毫無用處的,因為他說的敵人大家都不知道,比如資本家、金融家。他有點像墨索里尼,墨索里尼希望大家仇恨英國人和阿比西尼亞人,而這些人大家從來沒看見過,生活在大海那一邊。大家把曼齊諾弄到中間,騎在他彎曲的小肩膀上,打他的禿頭,獵鷹巴貝夫使壞,轉動着黃眼睛。

德利托來干涉了,他離得稍遠一點,頂着膝蓋晃動衝鋒槍,說:

“做飯去,曼齊諾!”

德利托也不喜歡爭論,他只喜歡談論武器和行動,談論法西斯分子開始使用的小型新武器,若能摘到手那太好了。尤其喜歡下命令,讓戰士們隱蔽然後射擊衝鋒。

“米飯糊了,看,米飯糊了,你沒聞到味嗎?”大家衝著曼齊諾喊,推他快去。

曼齊諾把政委牽連進來,說:“賈欽托,政委,你什麼也不說嗎?你幹什麼呢?”

賈欽托這時正好從指揮部回來,還不知道該不該說有新聞,只是聳聳肩,說晚上之前旅部政委來視察。大家知道這事後又都躺在杜鵑花叢中:旅部政委來,就是要整治他,想這事沒用。德利托也認為考慮這事沒用。旅部政委會告訴他什麼命運在等着他。於是,他也在杜鵑花叢中躺下,只是焦慮更多些,手中折着小樹枝。

現在,曼齊諾向賈欽托埋怨,說在支隊裏沒有任何人向大家講為什麼要當游擊隊員,什麼是共產主義。賈欽托的頭髮根和小肚子下有許多虱子,有的還是白色的卵,他用兩個大拇指指甲熟練地擠死虱子和白色的卵。嘴裏還嘟囔着“嗯,嗯!”。

“孩子們,”他開始講話,態度謙虛,好像不願讓任何人不高興,包括曼齊諾,“每個人都知道為什麼當游擊隊員,我以前是白鐵工人,在鄉下各村轉,很遠都能聽到我的喊聲,婦女們拿來破鍋讓我修理,我到各家去,和女傭們開玩笑。有時她們給我雞蛋和酒。我在草地上焊容器,周圍總圍着不少孩子看我幹活。現在,我不能在各村轉了,因為他們會抓我,還有毀掉一切的轟炸。為此,我們當了游擊隊員,為了再回去當白鐵工人,為了有便宜的雞蛋和酒,再也不抓人,再也沒有空襲警報。我們也願意實現共產主義。共產主義就是:不再有對着你關上大門的人家了,不必在夜裏不得不進到雞窩裏。共產主義就是:如果你進到一家去,他們在喝湯,就給你湯喝,即使你是白鐵工人。聖誕節他們在吃大麵包,就給你大麵包吃。這就是共產主義!再比如:這裏我們大家都有虱子,使我們睡覺時也在活動,因為是虱子拖着我們走。我到旅指揮部去,看到他們有滅虱子粉。於是我說:你們真是好共產主義者,為什麼不送一些給支隊。他們說要給我們送來滅虱子粉,這就是共產主義。”

大家全神貫注地聽着並表示同意,這些話大家都能明白,於是,正在抽煙的人把剩下的煙頭給了夥伴,上崗的人許諾值班時不搗鬼,站滿一小時崗,中間不叫人換崗。現在討論將得到的滅虱子粉能殺死卵,還是只能殺死虱子,還是只能把虱子熏昏,一小時后咬得更厲害。

如果表兄不出來講話,誰也不會再討論戰爭。表兄說:“你們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好了,依我的觀點,是女人願意戰爭。”

表兄用他那套關於女人的故事談論此事時,比廚師更討厭,可是至少他不想說服任何人,好像他為自己的事而抱怨。

“我在阿爾巴尼亞干過,在希臘干過,在法國干過,在非洲干過,”他說,“我在阿爾卑斯山地狙擊兵里幹了八十三個月。在所有國家我看到女人都在等出營房的士兵,我們越是帶着臭味長滿虱子,她們越高興。有一次,我被說服了,我得到的好處是得了瘟疫,有三個月我撒尿必須到牆根尿。現在,如果一個人在遙遠的地方,周圍只能見到那樣的女人,那惟一的安慰還是想想自己家,想想自己的老婆(如果有的話)或者未婚妻,說:至少有那個女人是安全的。但是,他後來回家了,是的,先生們,發現他老婆在他不在的時候,找到了替代他的人,和這個或那個男人睡覺。”

同志們知道這是表兄本人的故事,他老婆在他不在的時候,背叛了他,跟許多別的男人好,生了孩子還不知是跟誰生的。

“這還不夠,”表兄繼續說,“你們知道為什麼法西斯分子繼續抓我們的人?因為有許多女人當姦細,妻子告發丈夫,所有我們的女人在我現在說話的時候,都坐在法西斯分子的腿上為他們擦槍,讓他們來殺我們。”

現在大家開始不耐煩了,向他喊道:“行了,你這個倒霉鬼,你老婆向德國人告發了你,讓你回不去,逼得你落草為寇。但這也不能成為你侮辱別人妻子的理由。”

“你們看,”表兄說,“一個地方來一個女人就夠了……我來解釋……”

這時大家又不反駁他了,因為知道這裏有影射,想聽聽結果如何。

“……在一個地方來了一個女人,馬上有個白痴昏了頭腦……”表兄說。表兄願意和所有人做朋友,有話就說,哪怕對方是指揮員。

“……白痴是個普通人,也沒什麼,但是,如果白痴負有一定責任……”

大家看看德利托,他雖然離得稍遠點,但肯定也在聽。大家有點怕表兄太過分了引起口角。

“……結果是為了一個女人,縱火燒房子……”

大家想他講完了,現在該發生什麼事了。他們說最好是這樣,該到時候了。

這時聽見轟隆聲。天上有許多飛機。大家的注意力轉移了。這是一個很大的轟炸機編隊,可能某個城市被夷為平地,濃煙四起,飛機在雲中消失了。

皮恩覺得被炸得震動,飛機掛着幾噸炸彈在他頭上轉,使他心驚膽戰。這時刻,老城正在疏散,可憐的人們擠進泥濘的山洞。那邊聽到低沉的倒塌聲。

皮恩看見德利托站在一個山頭上,用望遠鏡觀察山谷裏面的情況,皮恩追上他,德利托奸笑了一下,調節望遠鏡鏡頭。

“讓我也看看,行嗎,德利托?”皮恩問。

“給你。”德利托給他望遠鏡。

鏡頭的顏色混亂,慢慢地出現了靠近海的山頂,升起了白煙,又聽到下面的倒塌聲。轟炸還在繼續。

“炸吧,把炸彈都扔下來,”德利托用拳擊打着手掌。“先炸我家!炸吧!先炸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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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蜘蛛巢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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