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站頭等、二等候車室

東京站頭等、二等候車室

1

六點鐘過了。一小時前去專務董事辦公室的會計科科長還沒有回來。專務董事兼營業部主任有單獨的辦公室,和會計科分開。

天空分外清澄。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已很薄弱,暮色蒼茫。室內燈光幽暗。十來個科員沒精打采,桌上雖然攤開着貼本,卻無所事事。五點鐘下班時間一過,其他科只剩下兩三個人影,唯有這會計科像座孤島似地亮着燈,人人滿臉倦容。

副科長秋崎龍雄想,科長一時回不來,於是開口對科員們說:

“科長恐怕要遲一些回來,大家先走吧。”眾人正等着這句話,一聽立刻恢復了活力,開始收拾東西,一個一個關上燈,說聲“我先走一步”,便告退了。他們三步並作兩步,趕緊把自己的身影投到街上明亮的燈火下。

“秋崎先生,你還不走嗎?”有人問他。

“不,我再等一會兒。”龍雄答道。

屋裏只亮着一盞燈。燈光下,香煙的煙霧裊裊上升。

龍雄想着科長的事。巨額票據明天到期,又趕上發薪的日子。把銀行存款和明天的進款一共計算在內,還差六千萬元,票據要兌現,自不必說,薪水也拖欠不得。

這昭和電器製造公司,連同下屬工廠和分店,共有五千員工,近發一天工資,工會是不會答應的。

會計科長關野德一郎從昨天起幾乎席不暇暖。月底雖有進款,但還必須為籌劃一部分應急現款而四處奔走。凡是涉及這類事宜的電話,科長一向不在自己辦公桌上撥打,生怕走漏風聲。對自己科員,即便是副科長,他也閉口不談。需要交涉時,他去使用專務董事辦公室的電話,和董事商量着辦。

這種事以前常有,可是這一次和銀行的洽談似乎進行得並不順利。還拖欠着同其有往來的銀行一億元,銀行此時不肯再通融。從昨天起,科長設法疏通其他金融渠道,忙得暈頭轉向。這情形,龍雄心裏很明白。

然而,今天這麼晚,科長依然呆在專務董事辦公室里,準是事情不好辦。龍雄想,明天是個關口,董事和科長一定心急如焚。

“科長真作難啊!”

一想到善良的關野科長急得滿頭大汗、拼着命想方設法的樣子,龍雄便不忍心先回家。

外面天黑了。窗上映照着霓虹燈光。龍雄看了看牆上的電鐘,七點過十分了。

正想再點燃一支煙,忽聽得“咯咯、咯咯”的腳步聲,關野科長回辦公室來了。

“懊,秋崎君,你還沒走嗎?”科長一邊說,一邊匆忙地歸餐桌上的東西。

“辦完了嗎?”

龍雄的話雖然簡短,但彼此心照不宣。

“哦。”

關野科長簡短地應了一聲,但聲音里透出興沖沖的勁頭。龍雄心想,看樣子事情辦得還順手。

科長轉過瘦長的身子,從屏風后取下外套,穿在身上。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對龍雄說:

“秋崎君,你今晚有事嗎?”

“沒什麼事。”

“你住在阿左谷吧?”

“是的。”

“你乘中央線,正順路。八點后,我要在東京站會見一個人,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龍雄回答說,可以。反正已經晚了,乾脆讓科長散散心,便一口答應下來。兩人肩並肩走出漆黑的辦公室。只有夜間的警備員留在那兒。董事大概已回府了,大門口不見他的汽車。

他們常去的酒館在銀座後街上橋旁,靠近公司的一條衚衕里,十分方便。

在狹窄的店堂里,客人熙熙攘攘,煙霧騰騰。老闆娘笑容滿面,殷勤地招呼來客,從屋角里拉出兩把椅子。

龍雄舉起冰威士忌蘇打酒杯,向科長表示祝賀,輕聲問道:“事情辦妥了嗎?”

“晤,差不離了。”

科長眯起細長的眼睛,眼角上現出幾條皺紋。手裏捏着玻璃杯,眼睛凝視着橙黃的酒液。龍雄見狀不由得一怔,他發現科長神情緊張。每逢遇到這種情況,他的眼神總是這副模樣。這是他的一貫表現。

科長心裏並沒有解脫,還牽挂什麼事。對了,剛才他說要去東京站會見一個人。

也許就是這件事吧。龍華尋思,這事不難猜測,一定與當前的金融有關。科長的眼神說明他還沒有完全放下心來。

然而,龍雄不便細問。這是科長和董事的事,作為一個副科長,不穿插嘴。當然,他也能猜個大概,但科長沒有把詳情告訴他,他不便直截了當地過問此事,其中親疏有別。

龍雄對此沒有什麼不平。去年他被提拔為副科長,年紀輕輕,才二十九歲,晉陞算是快的,因而招人妒忌。背地裏自然少不了閑言碎語。為了不讓人反感,眼下他處處謹慎小心。再說,除了董事的賞識以外,他沒有別的靠山。

老闆娘圓圓的臉,雙下巴,笑容滿面地向他倆走來。

“每次都讓二位擠在角落裏實在過意不去。”

龍雄伺機和老闆娘搭訕,想逗引科長說話。科長偶而插上幾句,跟着笑笑。其實他的心情並沒有放鬆,一種無形的緊張束縛着他,無法自由自在。他不時地看看手錶。

“走吧!”過了不多時科長說。已經快八點了。

春意盎然。銀座後街行人熙熙攘攘。

“天暖和多了。”

為了讓科長心情寬鬆些,龍雄隨嘴說道。但科長不作回答,先坐進一輛出租汽車裏。

車窗外閃過五光十色的街燈,燈光映照在科長的側臉上,一亮一滅,顯出惶惶不安的樣子。

事情緊迫。明天必須籌措六千萬現款。科長為此絞盡了腦汁。他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裏,眼睛盯住方向盤前面的車窗,一動不動。丸之內一帶的黑洞洞的高樓大廈從車窗外掠過。

“科長的工作真不輕鬆啊!”龍雄心裏想道。

他特意點燃一支煙。

“您今晚回家會很晚吧!”

“可能吧!”科長低聲答道。話音里含着一種茫無頭緒的意味。

“很久沒到府上拜訪了。”龍雄又說了一句。

科長答道:“過幾天來玩吧,內人常說起你。”

從銀座到東京站約十分鐘。一路上兩人只交談了這麼幾句。龍雄幾次想提起話頭,但提不起勁。

汽車到了東京站的出站口。

科長先下車,朝站內走去。站內旅客們人頭攢動。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氛像激流一般裹挾着人群,推來搡去。

科長沒有徑直走,拐向左首。明亮的燈光透過玻璃門,照射到門外。那是頭等、二等的候車室。

科長推開門回頭對龍雄說:

“我在這兒等個人。”

“那麼我就失賠了。”

“那好吧。”科長朝室內掃了一眼,又說:“好像還沒有來。你進去坐一會兒吧。”

候車室和外部隔開,室內明亮寬敞。藍色的沙發圍着桌子擺了好幾圈。寬大的牆壁上,鑲嵌着日本名勝古迹的浮雕,地名用的是羅馬字。

這兒與其說是候車室,倒更像座大客廳。實際上,這兒外國人居多,一群穿藍色軍服的軍人湊在一塊兒閑聊,還有帶孩子的夫婦。正面窗口前,有兩三個男人在打聽什麼,也有人仰坐在椅子上看報。那些外國人的身旁,橫放着大皮箱。

只有三個日本人小聲地說著話。

科長走到靠牆的椅子上坐下。龍雄隔着茶几坐在他身旁。

龍雄想:科長在等什麼人下火車,要不,就是會見從東京站上車的人。

“多麼豪華的候車室啊!”龍華說。

人們會以為這兒是外國人專用的候車室哩。

門開了,進來兩三個日本人。科長沒有站起來。看來不像是他要等的人。

龍雄隨手拿起桌上的美國畫報,一頁一頁地款起來。

剛翻了兩三頁,只見科長霍地站了起來。

龍雄目送着科長瘦削的背影,只見他慢吞吞地在有圖案的地板上走過去,走到對面有京都風景浮雕的牆下站住,微微一鞠躬。

龍雄不由得一怔,那坐在椅子上的正是方才進來的兩個男子。難道科長沒有發現他們么?要不,科長壓根兒不認識他們。

其中一人背朝外坐,另一個人打橫坐。離得相當遠。龍雄看那人的臉,約摸四十來歲,短頭髮,胖胖的紅臉,戴一副金絲邊眼鏡。

兩人從椅子上站起來,向科長回敬一禮。背朝這邊的顯得更恭敬些。他向科長揮手示意“請坐”。於是三人重新落座。

龍雄看到這裏便站了起來。他向臉朝這邊的科長略施一禮,科長點頭示意。這時,紅臉膛的男子扭過頭來,看了龍雄一眼,眼鏡片反着光。那個背朝外坐的男子,一直背對着他,一次也沒有”回過頭來。

龍雄慢吞吞地向門口走去。

這時,他瞥見門外站着一個女人,穿着時髦的黑色西服,白皙的臉孔彷彿緊貼在玻璃門上。燈光的反射,把女人的臉和身影撕成兩半,那樣子分明是朝裏邊張望。

龍雄剛定睛看,那女人突然閃開不見了。也許她見龍雄走過來,有意躲開了。

龍雄大步緊走幾步,推門出去。門外,人頭攢動。穿深色西裝的無計其數。他拿不準究竟誰是方才那個女人。龍雄想,這個女人僅僅出於好奇心才向頭等、二等候車室張望呢,還是在尋找什麼人?找人固然無妨,但好像盯着誰似的。

“奇怪!”

龍雄心裏七上八下地走上中央線二號月台。

2

上午十一時二十分,會計科長關野德一郎接到一個電話。

“是位姓崛口的先生打來的。”

接線員的話音剛落,話筒里傳來一位男子的聲音。

“關野先生嗎?”

“是的,是崛口先生嗎?昨夜太失禮了。”

關野一直在等待這個電話,語氣中自然地流露出急切的心情。

“不客氣。我已經和對方談通了。請你馬上來一趟,我在T會館的西餐廳恭候。”

對方低沉地說。

“是T會館嗎?”關野葉間了一句。對方回答:“是的。”然後掛斷了電話。

關野放下話筒,朝副科長秋崎龍雄看了一眼,正碰上龍雄從賬本上抬起來的目光,龍雄的眼神表明他已明白電話的內容了。

“秋崎君,請準備一下,去取現款。”聽關野的話音,好像才鬆了一口氣,顯得頗有活力。

“有三個大箱子足夠了。”

科長指的是硬鋁做的大箱子,公司每次從銀行提款,總是用這種箱子。霎時間,龍雄也在盤算,十萬元一捆鈔票,三百捆該有多大的體積。

“是哪家銀行?”龍雄問道。

“是R相互銀行總行。”關野清楚地答道,“一接到我的電話,立刻派兩三個人坐汽車去相互銀行。”

“明白了。”

聽到龍雄的答話,關野立刻站起身來。

他用手摸了摸上衣裏面的口袋,口袋裏裝着一隻信封,裏面有一張票面三千萬元的期票,是今天早晨剛準備好的。

關野拿着外套,走到董事辦公室。

董事正在會客,見到關野,從椅子上站起身向他走來,小個兒的董事,身高只及關野的肩膀,一隻手插在褲袋裏。

“辦妥了嗎?”

董事小聲地問道。臉上雖然若無其事,其實心裏也是挺擔心的。

“剛才接到電話,我這就去一趟。”

“那好,拜託你了。”董事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色。

關野斜眼看着董事回到客人身旁,才走出房間。

從公司坐車到T會館只需五分鐘,和暖的陽光灑在大樓林立的馬路上,前面行駛着一輛遊覽車。關野從車窗茫然地眺望着乘客的背影,心想:春天已來到了。

到了T會館,走過紅地毯,進入地下室西餐廳時,那人坐在椅子上看報,一見關野進來,趕忙疊起報紙站起身來。

長臉盤,細眼睛,筆直的鼻樑,厚厚的嘴唇往下耷拉,毫無表情。總的說來,相貌很不顯眼。此人自稱崛口次郎,昨晚在東京站頭等、二等候車室里,關野剛跟他相識。

“昨晚討擾了。”崛口行禮道。

剛一坐下,崛口便遞給關野一支煙。跟他的長相不同,人倒很機靈。侍者端來咖啡。崛口慢吞吞地吐着煙,說道:

“剛才跟銀行通了電話,說董事外出還沒有回來。先在這兒等一會兒吧。”

關野不由得一怔,立刻想到時間緊迫。腦子裏一盤算,拿到現款后,會計科全體出動,往工資袋裏裝現款需要多少時間。一看錶,已經十二點鐘了。如果趕上吃午飯,那更耽誤工夫了。

“不要緊,一會兒就會回來的。”崛口似乎看透了關野的心思,安慰道:“已經談妥了的,二十分鐘准能回來。別著急,稍等一下吧。”

“讓你費心了。”關野臉上露出苦笑,心裏稍稍釋然。

“還有,…關野先生。”崛口從椅子上探出身子,湊近臉說:“我要的那一份錯不了吧?”好像耳語一般,、聲音很低,但很清楚。

“您指的是二十萬元的回扣吧?我們答應照付,一切按約定的辦,請放心。”

關野細聲回答。

“多謝了。”崛口道過謝后說:“要說服大山先生撥款,可費了大事了。因為金額太大.連大山先生也掂量好久哩!”

“您說得是。”

關野點點頭,心想,大概如此吧。大山利雄是即將見面的對方的董事。關野事先查過人名錄,知道此人現任R相互銀行的常務董事。

“說實話,總算幫了我們大忙。”

“哪裏的話,因為貴公司信譽可靠才談妥的,否則拆息再高,人家也不願意擔這個風險。這下可以放心了。不過金額實在太大了。”

“是的。正因為數目太大,別處都不肯通融。”關野“別處”二字說得特重,暗指別的往來銀行。

“下月十號到二十號之間,版公司除銷售進款外,還可向大煤礦收回一筆資金。

不滿您說,本來尚缺六千萬元頭寸,已經從別處籌劃到一半。實在是為了應急,決不會失信。務請對方放心。”

“我明白。我再三向他們說明,對方也想私下弄筆拆息。反正是交易嘛,只要講信用誰都歡迎。”崛口說完,臉孔又保持原來的距離。

“聽說目前煤礦很景氣哩。”崛口恢復原來的聲調閑聊起來。

“是的。銷路不錯,支付也很及時。敞公司……”

關野說到一半,侍者躡手躡腳地走過來。

“哪一位是崛口先生?”

“我是。”

“您的電話。”

侍者拉開椅子,崛口站起來俯視關野,說道:“可能是大山先生來的電話,大概已經回來了。”

關野目送崛口朝電話機走去,按了按上衣的口袋。

不一會兒,崛口堆着微笑走了回來。

汽車在日本橋R相互銀行總行門前停下。新增建的粗大的希臘式圓柱,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兩人下了車,一位頭髮梳得整齊、戴眼鏡的年輕人在門口等候。一見崛口,趕忙走近來,恭恭敬敬地一鞠躬,問道:

“您是崛口先生吧?董事正在等您。”那青年穿着籌灑,完全是一副銀行職員的派頭。

“我來給二位帶路。”

此人機靈幹練,他先邁一步,閃進摟內。營業大廳內像廣場一樣寬敞,天花板很高。無數的桌子上職員們正襟危坐,秩序井然。經過精心設計的一排排的日光燈,照得大廳燈火通明。一派特有的氣氛,使顧客一進門便產生一種威嚴感.穿過大理石地面的顧客休息廳,年輕的行員領着崛口和關野進了會客室。四把矇著白椅套的椅子圍着一張桌子。桌上的花瓶插着溫室栽培的鬱金香。

“我馬上去請常務董事。”行員微微一鞠躬,便從剛才來的廣口出去了。

兩人在椅子上坐下。崛口從招待客人的煙具中抽出一支香煙,吸了起來。關野則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企盼大山董事早些到來。

這時,與剛才進門的相反方向、通往內室玻璃門上,一個人影在晃動,輕輕地敲敲門,門開了。崛口趕忙把香煙扔進了煙灰缸。

一位紅光滿面、身材魁梧的男子進來了。銀灰色的白髮梳理得十分光潔。雙排扣的蘇格蘭呢的大衣非常合體,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滿面。崛口和關野不約而同站了起來。

大山董事對崛口說:

“噢,日前諸多失敬,請原諒。”聲音從容不迫,頗有含蓄。

“木,實在對不起。”崛口雙手扶在桌上,低頭行禮。站在一旁的關野,從雙方的寒暄中聽出弦外之音。

崛口瞅了關野一眼,向董事介紹道;“這位就是跟您提起過的昭和電器製造公司的關野會計科長。”

崛口轉向關野介紹:

“這位是大山先生。”

關野恭恭敬敬地遞上名片,說道:

“效姓關野,此次承蒙先生幫忙,實深感謝。今後請多關照。”說里深深地一鞠躬。

“不必客氣。”

紅臉膛的董事依然笑容可掬,收下關野的名片,又向崛口揪了一眼,說道;“我去安排一下,崛口君,回頭請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崛口低頭行禮,意思是“拜託了。”董事轉達他那魁梧的身軀,推門出去了。

前後不過五分鐘光景,彼此心照不宣,這本按照黑市拆息的三千萬元巨額期票,頃刻之間成交了。

“真了不起,多有氣派。”崛口望着董事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不禁讚歎道。

“大山先生沒有給你名片是有用意的。對行方來說,這是一筆不宜聲張的交易,只讓內部人知道。董事考慮問題面面俱到。”

關野點了點頭,暗自尋思,也許如此吧。說不定大山董事從這筆黑市拆息中撈到不少油水。不管怎樣,此刻能弄到現款就行。

“那麼,關野先生,”峪口將煙蒂掐滅在煙灰缸里,說道:“您把支票交給我吧,我給大山先生送去。”

關野把手伸進西裝上衣的里口袋,一邊解鈕扣,一邊心裏感到陡然不安。轉強又覺得這是紀人憂天、多餘的擔心,便按捺住了自己。有什麼可擔心的呢?這兒是行員引進來的銀行會客室,大山董事也見過了。這一切全憑崛口從中斡旋。如果讓崛口察覺自己心中的不安,惹起他不快,那是萬萬使不得的。此刻要緊的是把錢弄到手。萬一因為這點小事,對方變了卦,後果不堪設想。從專務董事起,公司上上下下五千名員工都等着這筆錢。關野感到自己使命重大。

他掏出白信封,顫抖着手指將支票抽出交給崛口。

“這就是。”

昭和電器製造公司的支票,票面三千萬元。

“噢,是這個。”

崛口眉梢不動一動,無動於衷地接了過來,他眯縫着眼睛,不屑一顧地瞟了一下支票的金額。

“沒錯。”說著就站起身來,“我去辦一下兌現的手續,請在此稍等片刻。”

他把支票拿在手中彈了彈,朝通往內室的門出去。關野見他不走來時的門口,而進了大山董事出入的側門,終於鬆了一口氣。

關野想道,應該立刻作好提取現款的準備。他拿起會客室牆角茶几上的電話,打給公司。

接電話的是秋崎。

“是科長嗎?”

“嗯,一會兒要提取現款,你趕緊準備一下,坐車來。”

“明白了。”

放下電話,關野回到椅子上坐下。抽出一支煙點燃,慢悠悠地抽起來。他似乎有些放心,但在沒見到一捆捆的鈔票前,仍然沉不住氣。總之他心慌意亂地拍完了一支煙。

足足過了十分鐘。

(這手續恐怕很費事吧!)他心中忐忑不安,又抽了一支煙。隨着時間的推移,他漸漸地失去了平靜,焦躁不安之情從腳後跟往上冒。他坐不住了。在打錯的地板上踱了兩三圈。他沒有心思抽煙了,把視線停留在桌上的鬱金香上,花的鮮紅色燃起了他更加不安的情緒。

半小時過去了。

關野終於竄出了會客室。

他又來到寬敞而明亮的銀行營業大廳。行員們個個正襟危坐在桌前,有的面對電腦。女職員坐在出納窗口,數着攤開成扇形的鈔票。顧客們靜悄悄地等待着。

關野兩打支在像鏡面一樣現出倒影的大理石櫃枱上,探出半截身子,急切地問一個行員。

“我要見見董事大山先生。”

行員手指上夾着鋼筆,扭過頭,彬彬有禮地答道:

“大山董事五天前出差去北海道了,一星期後才回來。”

他覺得周圍的景物地動山搖,“啊”地一聲怪叫。坐在附近的四五個行員聞聲倏地站了起來。

3

“這準是倒票爺乾的好事。拿着到手的貼現支票逃之夭夭。用他們的黑話叫“倒票”。外國叫“吃票”。這種詐騙案多得是。”一位小個子的男子坐在椅子上快嘴快舌地說道。

當晚,昭和電器製造公司的頭頭們在辦公室開會。職員們已下班回家。只有這個房間燈火通明。

所謂頭頭,包括經理、專務董事和常務董事等三人,是最高首腦會議。此外,在場的有公司的法律顧問瀨沼律師和會計科長關野德一郎。

關野科長臉色蒼白,垂頭喪氣,他彷彿已失去了思考能力。剛才化好像在講一場惡夢似地哆哆嘻嘻地講述了白天發生的事情經過。三千萬的一張支票,轉瞬間從他手中奪走。他怎麼也不能相信這是現實。如此輕而易舉同事態之重大,簡直不成比例。

他腦海里一片空白,耳朵不住地嗡嗡作響,忽然想起年輕時讀過的外國小說有這樣一句話:“假如這是昨夜的夢境的延續該有多好啊!”於是茫然地遇想起來。

“瀨沼先生。”專務董事向律師發話道。關野聽來似乎是從遙遠地方傳來的聲音。

“去銀行查了一下,貼現支票還沒有兌現。”

“那當然暉。馬上拿支票去兌現,那太危險了。看來支票已轉到第三者手裏,然後由第三者簽上背書堂而皇之拿着支票去兌現。”

律師的話沒有觸動關野的聽覺。

“在這場合,不能採取法律手段扣押支票嗎?”專務董事接着問道。他的臉色也十分蒼白。

“扣押?你指的什麼意思?”

“宣佈無效。因為這顯然是上當受騙,支票是被盜走的。”

“那木行。”律師當即否定道,“票據,是個法律名詞,它是一種無形證券,不受詐騙、偷盜等原因的制約。一旦票據轉到第三者手裏,就有效了。沒有別的辦法可想。開票人到期必須支付。明知支票被騙走,你不支付,即構成拒付。”

律師的話聽起來似乎不懷好意。專務和常務保持沉默。說得確切些,已無話可說了。

“瀨沼先生。”專務額角上冒着油汗,繼續說道:“那麼在報上登個公告如何?

聲明支票被盜,宣佈無效,就同報紙廣告欄常登的遺失支票啟事一樣。”

“那也不行。”瀨沼律師把話頂了回去。“背書人若說沒看報,不知道,照樣要兌付,一切無濟於事。再說,這樣做,等於不打自招,宣佈本公司被騙走三千萬元支票。根本的關鍵在於不能公開報警。為了公司的信譽,還是秘而不宣為好。”

“份首腦彷彿在一堵牆跟前僵住了,露出茫然與困惑的神底“關野君!”

經理這才開始喊他。聽到喊聲,關野德一郎不由得一驚,清醒過來。他應了一聲,雙腿並在一起,欠起身子,轉向經理。

事情發生后,公司趕緊把經理從箱根請了回來。平時是位敦厚溫和的長者,此刻額上暴起了青筋。

“事情的經過,你剛才談了,大體已經清楚。我認為R相互銀行也有疏忽的地方。”經理的聲調竭力控制着感情,“你再談一下到達銀行后的情形。”

“是。”關野德一郎應着,他感到口乾舌燥,嗓口火辣辣地痛。他咽了一口唾沫說:

“我和那個自稱崛口次郎的人,一起到了R相互銀行,一位二十四五歲身穿西裝的小夥子在行門口等候。他將我們領進銀行。”

關野的聲音嘶啞,一邊想着當時的情景。銀行門前陽光燦爛,那小夥子的藍色西裝顯得格外耀眼。

“你記得那人的相貌,可是一問別的職員,都說不認識他。是不是?”

“是的。”

“看來是同黨。”一直保持沉默的常務董事插了一句。

“晤,後來呢?”經理不去理會常務董事,眼睜睜地盯住關野,催促他說下去。

“剛進會客室,那小夥子便告退了。接着自稱大山董事的人進來了。此人頭髮花白,胖乎乎的,約摸五十四五歲。他同崛口寒暄,說日前諸多失敬,請原諒等等。

崛口把我介紹給大山董事後,大山推說去辦理兌現手續便走了。崛口從我手中拿走支票,說是去送給大山董事,我信以為真,便交給他了。”

其實他並不全信。遞支票給崛口時並不放心,掏信封時,手指在發抖。他想到公司正殷切期望這三千萬元現款才打消了猶豫。壓力和焦灼才使他把支票脫了手。

——然而,這話關野說不出口。

“崛口拿着支票走上會客室,只剩下我自己在那兒等候。大約等了二十五六分鐘。”

關野眼前浮現出那鬱金香火紅的花朵。

“我放心不下,一口氣跑出會客室,向銀行職員打聽,要求見大山董事。他們回稅,董事出差去了北海道。我驚了手腳,再問大山董事的長相。回答說,董事五十二三歲,瘦個子,黑頭髮,有些禿頂。我才知道受了騙。我竄進銀行營業部內,要求警衛在銀行內搜查。可是,哪兒也沒有找到崛廠和冒充大山董事那個人的影子。

我急得團團轉,立刻去找票據科長,他對此事一無所知。我講了一下那冒充大山董事的人的長相,又問那個騙子如何能借用會客室。科長也危了一驚,查了一查,結果在營業部長那裏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經理緊皺眉頭,聽着關野的敘述。

關野會計部長繼續往下說。他已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照本宣科地講述事實。

“營業科長從桌上拿起一張名片給我看,名片上印的是岩尾輝輸,頭銜是XX黨國會議員。”

“是長野縣選出的議員。在黨內是個普通的角色。”

法律顧問如同加註腳似地插了一句。

關野接著說;“營業部長說,這張議員名片是騙子本人拿來的,他說要在銀行里和議員碰頭,可是議員還沒有到,他們希望在會客室見面,向銀行借用一下。部長尋思,這位議員和行長是熟人,以後通過《相互銀行法》時,他可以在議會裏出些力,所以就同意借了,再說來人儀錶堂堂,也使部長相信了他。他還坐在部長旁邊的椅子上閑聊了一會兒。看來像是在等候議員。不多時,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向胖子稟報說來了。”

“那年輕人就是在銀行門口給你們帶路的那個人吧?”專務董事問。

“我想是的,部長以為年輕人是胖子的秘書。後來那兩人就走開了。部長以為他們去了會客室,此後再也沒有看見胖子回來。部長說,他一直以為在會客室里談話哩。”

“這是三人同謀。”律師接過去說,“冒充大山董事的胖子,自稱崛口的人,還有帶路的年輕人,一共三人,借銀行會客室行金蟬脫殼之計,是他地道道的支票詐騙犯。”

“關於岩尾議員的情況,已經調查過了吧?”經理問瀨沼律師。

“打電話問過,據說一星期以前回長野縣選區去了。但這案子恐怕與岩尾議員無關。騙子只不過利用一下他的名片而已。剛才已發出快信去問了。”

“我也這麼想。”經理點點頭說,“可是單憑一張名片就把會客定借給陌生人,也太不像話了。正因為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才會發生這樣的詐騙案。銀行也太疏忽大意了。”

經理終於生氣了,眼睛死死地盯在關野的身上。

“你把同崛口見面的經過從頭至尾再說一遍。”

“好。我是在麻布山杉喜太郎那兒聽說崛口次郎這個人的。如您所知,以前我們有急用,曾向山杉通融過三四次現款。”

關野這麼說著,經理用眼神表示他還記得有這回事。

山杉喜太郎是山杉商事公司經理,事務所設在麻布,經營範圍是金融業,實際上是高利貸。他能通融大筆現款。在東京是屈指可數的。正如關野所說,公司以前曾去通融過三次資金,經理當然是曉得的。

“這次為了籌措資金,考慮再三,還是去找山杉。我是同專務商量之後,才決定這麼做的。”

專務董事望着關野,臉上很尷尬。

“於是我打電話給山杉喜太郎。可是山村一聽金額,認為數目太大,說他眼下也周轉不靈,一度拒絕了。”

“一度?這是什麼意思?”經理問道。

“後來,山杉在電話里說,既然是急需,他可以再找別人商量商量。同意的話,叫我去一趟。過了四十分鐘,我親自去了一趟。可是山杉外出,不在事務所,由一位女秘書接待了我。”

“女秘書?”

“名義上是否叫秘書不太清楚,總之是負責接待的年輕女子,姓上崎。因為以前三次通融現款時,也是上崎經手,她好像是山杉喜太郎的秘書,所以認識地。上崎一見我就說,經理,即山杉,跟她提起過我的事。”

“那麼,那個姓崛口的男子是她介紹給你的嗎?”

“不能說是介紹。崛口經常到山杉事務所去玩。他在金融界當據客,以前給別人介紹過兩三筆生意,都談成了。女秘書上崎轉達山杉的話,如果急需,不妨同崛日談談。我問她,慢回這個人可靠不可靠。女秘書說她不清楚。不過以前幾次交易,金額也很大,都談成了。我立刻趕回來向專務董事彙報。專務的意見是,明天就等錢用,不妨先談談看。我也這樣想,事態緊迫,就是稻草也要去抓。我第二次給山杉商事公司打電話,是女秘書接的,說既然急需,她先同對方聯繫一下。五點過後。

來了通知,說崛口約定當晚八點十分左右,在東京站頭等、二等候車室面談。對方的標誌是在桌上放一本經濟雜誌。”

“這話也是女秘書說的嗎?”

“是的。我把情況轉告專務,商量了一下。專務認為先見一百。我也想,非弄到錢不可。於是就去了東京站。”

關野德一郎一邊說,一邊想起了當時自己心慌意亂,為了排遣心中的不安,也把到科長秋崎龍雄拽到東京姑。因為這是公司的機密,所以中途就把秋崎打發回家了。他漠然地覺得,如果讓牧峽一直踏着自己,也許能防患於未然。不管怎麼說,當時自己一個人未免太浮躁了。

“後來呢?”經理目光炯炯地催他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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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牆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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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站頭等、二等候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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