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罷工
赫斯渥申請求職的車場極缺人手,實際上是靠三個人在那裏指揮才得以運行.車場裏有很多新手,都是些面帶飢色的怪人,看上去像是貧困把他們逼上了絕路.他們想提起精神,做出樂觀的樣子.但是這個地方有着一種使人內心自慚而羞於抬頭的氣氛.
赫斯渥往後走去,穿過車棚,來到外面一塊有圍牆的大場地.場地上有一連串的軌道和環道.這裏有六輛電車,由教練員駕駛,每輛車的操縱桿旁邊都有一名學徒.還有一些學徒等候在車場的一個後門口.
赫斯渥默默地看着這個情景,等候着.有一小會兒,他的同伴們引起了他的注意,儘管他們並不比那些電車更使他感興趣.不過,這幫人的神色令人不快.有一兩個人非常瘦.有幾個人相當結實.還有幾個人骨瘦如柴,面色蠟黃,像是遭受過各種逆境的打擊.
"你看到報上說他們要出動國民警衛隊了嗎?"赫斯渥聽到其中的一個人說.
"哦,他們會這樣做的,"另外一個人回答,"他們總是這樣做的."
"你看我們會遇到很多麻煩嗎?"又有一個人說,赫斯渥沒看見是誰.
"不會很多."
"那個開上一輛車出去的蘇格蘭人,"一個聲音插進來說,"告訴我他們用一塊煤渣打中了他的耳朵."
伴隨着這句話的是一陣輕輕的.神經質的笑聲.
"按報上說的,第五大道電車線路上的那些傢伙中的一個肯定吃盡了苦頭,"又一個聲音慢吞吞地說,"他們打破了他的車窗玻璃,把他拖到街上,直到警察來阻止了他們."
"是的,但是今天增加了警察,"另一個補充說.
赫斯渥仔細地聽着,心裏不置可否.在他看來,這些說話的人是給嚇壞了.他們狂熱地喋喋不休說的話是為了使自己的頭腦安靜下來.他看着場地裏面,等候着.
有兩個人走到離他很近的地方,但是在他的背後.他們很喜歡交談,他便聽着他們的談話.
"你是個電車工人嗎?"一個說.
"我嗎?不是.我一直在造紙廠工作."
"我在紐瓦克有一份工作,直到去年的10月份,"另一個回答,覺得應該有來有往.
有幾句話的聲音太小,他沒有聽見.隨後,談話的聲音又大了起來.
"我不怪這些傢伙罷工,"一個說,"他們完全有權利這樣做,可是我得找些事做."
"我也是這樣,"另一個說,"要是我在紐瓦克有工作的話,我是不會來這裏冒這種險的."
"這些日子可真是糟透了,你說是吧?"那個人說,"窮人無處可去.老天在上,你就是餓死在街頭,也不會有人來幫助你."
"你說得對,"另一個說,"我是因為他們停產才丟掉了我原來的工作.他們開工了一整個夏天,積了一大批貨,然後就停產了."
這番話只是稍稍引起了赫斯渥的注意.不知怎麼地,他覺得自己比這兩個人要優越一點處境要好一點.在他看來,他們無知.平庸,像是牧羊人手裏的可憐的羊.
"這些可憐蟲,"他想,流露出昔日得意時的思想和情感.
"下一個,"其中的一個教練員說.
"下一個是你,"旁邊的一個人說,碰了碰他.
他走了出去,爬上駕駛台.教練員當然地認為不需要任何開場白.
"你看這個把手,"他說著,伸手去拉一個固定在車頂上的電閘."這東西可以截斷或者接通電流.如果你要倒車,就轉到這裏,如果你要車子前進,就轉到這裏.如果你要切斷電源,就轉到中間."
聽到介紹這麼簡單的知識,赫斯渥笑了笑.
"看着,這個把手是控制速度的.轉到這裏,"他邊說邊用手指指點着,大約是每小時四英里.這裏是八英里.開足了大約是每小時十四英里."
赫斯渥鎮靜地看着他.他以前看過司機開車.他差不多知道他們怎麼開的車,確信只要稍微操練一下,他也會開的.
教練員又講解了幾個細節,然後說:
"現在,我們把車倒回去."
當車子開回場地時,赫斯渥沉着地站在一邊.
"有一件事你要當心,那就是啟動時要平穩.開了一檔速度之後,要等它走穩了,再換檔加速.大多數人的一個通病就是總想一下子就把它開足全速.那不好,也很危險.會損壞馬達的.你可不要那樣做."
"我明白了,"赫斯渥說.
那個人不斷地講着,他在一邊等了又等.
"現在你來開吧,"他終於說道.
這位從前的經理用手握住操縱桿,自以為輕輕地推了一下.可是,這東西啟動起來比他想像的要容易得多,結果車猛地一下迅速朝前衝去,把他向後甩得靠在了車門上.他難為情地直起身來,這時教練員用剎車把車停了下來.
"你要小心才是,"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可是,赫斯渥發現使用剎車和控制速度並不像他以為的那樣立刻就能掌握.有一兩次,要不是教練員在一旁提醒和伸手幫他的話,他就會從後面的柵欄上犁過去了.這位教練員對他頗為耐心,但他從未笑過.
"你得掌握同時使用雙臂的訣竅,"他說,"這需要練習一下."
1點鐘到了,這時他還在車上練習,他開始感到餓了.天下起雪來,他覺得很冷.他開始對在這節短軌道上開來開去有些厭倦了.
他們把電車開到軌道的末端,兩人一齊下了車.赫斯渥走進車場,找到一輛電車的踏板坐下,從口袋裏拿出報紙包的午飯.沒有水,麵包又很乾,但是他吃得有滋有味.在這裏吃飯可以不拘禮節.他一邊吞咽,一邊打量着四周,心想這份工作真是又乏味又平淡.無論從哪方面說,這活兒都是令人討厭的,十分令人討厭的.不是因為它苦,而是因為它難.他想誰都會覺得它難的.
吃完飯後,他又像先前一樣站在一邊,等着輪到他.
本來是想叫他練習一下午的,可是大部分時間卻花在等候上了.
終於到了晚上,隨之而來的是飢餓和如何過夜的問題,他在心裏盤算着.現在是5點半,他必須馬上吃飯.倘若他要回家去,就得又走路又搭車地凍上兩個半鐘頭.此外,按照吩咐,他第二天早晨7點鐘就得來報到,而回家就意味着他必須在不該起來且不想起來的時候起床.他身上只有嘉莉給的大約1元1角5分錢,在他想到來這裏之前,他原打算用這筆錢來付兩個星期的煤帳的.
"他們在這附近肯定有個什麼地方可以過夜的,"他想,"那個從紐瓦克來的傢伙住在哪裏呢?"
最後,他決定去問一下.有一個小夥子冒着寒冷站在車場的一個門口邊,等着最後一次輪到他.論年齡他還只是個孩子大約21歲但是由於貧困,身材卻長得又瘦又長.稍微好一點的生活就能使這個小夥子變得豐滿並神氣起來.
"要是有人身無分文,他們怎麼安排他?"赫斯渥小心翼翼地問.
這個小夥子把臉轉向問話的人,表情敏銳而機警.
"你指的是吃飯嗎?"他回答.
"是的.還有睡覺.我今天晚上無法回紐約了."
"我想你要是去問工頭的話,他會安排的.他已經給我安排了."
"是這樣嗎?"
"是的.我只是告訴他我一分錢也沒有.哎呀,我回不了家了.我家還遠在霍博肯."
赫斯渥只是清了一下嗓子,算是表示感謝.
"我知道他們在樓上有一個地方可以過夜.但是我不清楚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想肯定糟糕得很.今天中午他給了我一張餐券.我知道飯可是不怎麼樣的."
赫斯渥慘然一笑,這個小夥子則大笑起來.
"這不好玩,是嗎?"他問,希望聽到一聲愉快的回答,但是沒有聽到.
"不怎麼好玩,"赫斯渥回答.
"要是我的話,現在就去找他,"小夥子主動說,"他可能會走開的."
赫斯渥去找了.
"這附近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過夜嗎?"他問."要是我非回紐約不可,我恐怕不能"
"如果你願意睡,"這人打斷了他,說道,"樓上有幾張帆布床."
"這就行了,"他表示同意.
他本想要一張餐券,但是好像一直都沒有合適的機會,他就決定這一晚上自己付了.
"我明天早上再向他要."
他在附近一家便宜的餐館吃了飯,因為又冷又寂寞,就直接去找前面提到的閣樓了.公司天黑之後就不再出車.這是警察的勸告.
這個房間看上去像是夜班工人休息的地方.裏面放着大約九張帆布床,兩三把木椅,一個肥皂箱,一個圓肚小爐子,爐子裏升着火.他雖然來得很早,但已經有人在他之前就來了.這個人正坐在爐子邊烤着雙手.
赫斯渥走近爐子,也把手伸出來烤火.他這次出來找事做所遇到的一切都顯得窮愁潦倒,這使他有些心煩,但他還是硬着頭皮堅持下去.他自以為還能堅持一陣子.
"天氣很冷,是吧?"先來的人說.
"相當冷."
一段長時間的沉默.
"這裏可不大像個睡覺的地方,是吧?"這人說.
"總比沒有強,"赫斯渥回答.
又是一陣沉默.
"我想上床睡覺了,"這人說.
他起身走到一張帆布床邊,只脫了鞋子,就平躺了下來,拉過床上那條毯子和又臟又舊的蓋被,裹在身上.看到這個情景,赫斯渥感到噁心,但他不去想它,而是盯着爐子,想着別的事情.不一會兒,他決定去睡覺,就挑了一張床,也把鞋子脫了.
他正準備上床睡覺,那個建議他來這裏的小夥子走了進來,看見赫斯渥,想表示一下友好.
"總比沒有強,"他說,看了看四周.
赫斯渥沒把這話當作是對他說的.他以為這只是那個人自己在表示滿意,因此沒有回答.小夥子以為他情緒不好,就輕輕吹起了口哨.當他看見還有一個人睡著了時,就不再吹口哨,默不作聲了.
赫斯渥盡量在這惡劣的環境下把自己弄得舒服一些.他和衣躺下來,推開臟蓋被,不讓它挨着頭.但是,他終於因疲勞過度而瞌睡了.他開始感到蓋被越來越舒服,忘記了它很臟,把它拉上來蓋住脖子,睡著了.
早晨,他還在做着一個愉快的夢,幾個人在這寒冷而凄涼的房間裏走動,把他弄醒了.他在夢中回到了芝加哥,回到了他自己那舒適的家中.傑西卡正在準備去什麼地方,他一直在和她談論着這件事.他腦子裏的這個情景如此清晰,和現在這個房間一對比,使他大吃了一驚.他抬起頭來,這個冷酷.痛苦的現實,使他猛地清醒了.
"我看我還是起床吧,"他說.
這層樓上沒有水.他在寒冷中穿上鞋了,站起身來,抖了抖自己僵硬的身子.他覺得自己衣衫不整,頭髮凌亂.
"見鬼!"他在戴帽子時,嘴裏嘀咕道.
樓下又熱鬧起來.
他找到一個水龍頭,下面有一個原來用來飲馬的水槽.可是沒有毛巾,他的手帕昨天也弄髒了.他將就着用冰冷的水擦擦眼睛就算洗好了.然後,他找到已經在場上的工頭.
"你吃過早飯了嗎?"那個大人物問.
"沒有,"赫斯渥說.
"那就去吃吧,你的車要等一會兒才能準備好."
赫斯渥猶豫起來.
"你能給我一張餐券嗎?"他吃力地問.
"給你,"那人說,遞給他一張餐券.
他的這頓早餐和頭一天的晚餐一樣差,就吃了些炸牛排和劣質咖啡.然後他又回來了.
"喂,"當他進來時,工頭指着他招呼說,"過一會兒,你開這輛車出去."
他在陰暗的車棚里爬上駕駛台,等候發車的信號.他很緊張,不過開車出去倒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無論幹什麼事都比呆在車棚里強.
這是罷工的第四天,形勢惡化了.罷工工人聽從他們的領袖以及報紙的勸告,一直在和平地進行鬥爭.沒有什麼大的暴力行動.電車遭到阻攔,這是事實,並且和開車的人展開了辯論.有些司機和售票員被爭取過去帶走了,有些車窗玻璃被砸碎,也有嘲笑和叫罵的,但是至多只有五六起衝突中有人受了重傷.這些行動是圍觀群眾所為,罷工領袖否認對此負責.
可是,罷工工人無事可干,又看到公司在警察的支持下,顯得神氣活現,他們被惹惱了.他們眼看着每天有更多的車輛在運行,每天有更多的公司當局的佈告,說罷工工人的有效反抗已經被粉碎.這迫使罷工工人產生了鋌而走險的想法.他們看到,和平的方式意味着公司很快就會全線通車,而那些抱怨的罷工工人就會被遺忘.沒有什麼比和平的方式對公司更有利了.
突然,他們狂怒起來,於是暴風驟雨持續了一個星期.襲擊電車,毆打司乘人員,和警察發生衝突,掀翻軌道,還有開槍的,最後弄得常常發生街頭鬥毆和聚眾鬧事,國民警衛隊密佈全城.
赫斯渥對形勢的這些變化一無所知.
"把你的車子開出去,"工頭叫道,使勁地向他揮動着一隻手.一個新手售票員從後面跳上車來,打了兩遍鈴,作為開車的信號.赫斯渥轉動操縱桿,開車從大門出來,上了車場前面的街道.這時,上來兩個身強力壯的警察,一邊一個,站在駕駛台上他的身邊.
聽得車場門口一聲鑼響,售票員打了兩遍鈴,赫斯渥啟動了電車.
兩個警察冷靜地觀察着四周.
"今天早晨天氣真冷,"左邊的一個說,口音帶着濃重的愛爾蘭土腔.
"昨天我可是受夠了,"另一個說,"我可不想一直干這種活."
"我也一樣."
兩個人都毫不在意赫斯渥,他冒着寒風站在那裏,被吹得渾身冰冷,心裏還在想着給他的指令.
"保持平穩的速度,"工頭說過,"遇到任何看上去不像是真正的乘客的人,都不要停車.遇到人群你也無論如何不要停車."
兩個警察沉默了一會兒.
"開前一輛車的人肯定是安全通過了,"左邊的警察說,"到處都沒看到他的車."
"誰在那輛車上?"第二個警察問,當然是指護車的警察.
"謝弗和瑞安."
又是一陣沉默,在這段時間內,電車平穩地向前行駛.沿着這段路沒有多少房屋.赫斯渥也沒看見多少人.在他看來,情況並不太糟.倘若他不是這麼冷的話,他覺得自己是可以開得很好的.
突然,出乎他的預料,前面出現了一段彎路,打消了他的這種感覺.他切斷電源,使勁地一轉剎車,但是已經來不及避免一次不自然的急轉彎了.這把他嚇了一跳,他想要說些抱歉的話,但又忍住了沒說.
"你要當心這些轉彎的地方,"左邊的警察屈尊地說.
"你說得很對,"赫斯渥慚愧地表示同意.
"這條線上有很多這種轉彎的地方,"右邊的警察說.
轉彎之後,出現了一條居民較多的街道.看得見前面有一兩個行人.有一個男孩拎着一隻鐵皮牛奶桶,從一家大門裏出來,從他的嘴裏,赫斯渥第一次嘗到了不受歡迎的滋味.
"工賊!"他大聲罵道,"工賊!"
赫斯渥聽見了罵聲,但是努力不置可否,甚至連心裏也一聲不吭.他知道他會挨罵的,而且可能會聽到更多類似的罵聲.
在前面的拐角處,一個人站在軌道旁,示意車子停下.
"別理他,"一個警察說,"他要搞鬼的."
赫斯渥遵命而行.到了拐角處,他看出這樣做是明智的.這個人一發覺他們不打算理他,就揮了揮拳頭.
"啊,你這該死的膽小鬼!"他大聲叫道.
站在拐角處的五六個人,衝著疾駛而過的電車,發出一陣辱罵和嘲笑聲.
赫斯渥稍稍有一點畏縮.實際情況比他原來想像的還要糟一些.
這時,看得見前面過去三四條橫馬路的地方,軌道上有一堆東西.
"好哇,他們在這裏搗過鬼,"一個警察說.
"也許我們要來一場爭論了,"另一個說.
赫斯渥把車開到附近停了下來.可是,還沒等他把車完全停穩,就圍上來一群人.這些人有一部分是原來的司機和售票員,還有一些是他們的朋友和同情者.
"下車吧,夥計,"其中一個人用一種息事寧人的口氣說."你並不想從別人的嘴裏搶飯吃,是吧?"
赫斯渥握着剎車和操縱桿不鬆手,面色蒼白,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靠後站,"一個警察大聲叫道,從駕駛台的欄杆上探出身來."馬上把這些東西搬開.給人家一個機會幹他的工作."
"聽着,夥計,"這位領頭的人不理睬警察,對赫斯渥說."我們都是工人,像你一樣.倘若你是個正式的司機,受到了我們所受的待遇,你不會願意有人插進來搶你的飯碗的,是吧?你不會願意有人來剝奪你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的機會的,是吧?"
"關掉發動機!關掉發動機!"另一個警察粗聲粗氣地催促着."快滾開."他說著,躍過欄杆,跳下車站在人群的面前,開始把人群往回推.另一個警察也立即下車站到他的身邊.
"趕快靠後站,"他們大叫道,"滾開.你們到底要幹什麼?走開,趕快."
人群就像是一群蜜蜂.
"別推我,"其中的一個罷工工人堅決地說,"我可沒幹什麼."
"滾開!"警察喊道,揮舞着警棍."我要給你腦門上來一棍子.快後退."
"真是見鬼了!"另一個罷工工人一邊喊着,一邊倒推起來,同時還加上了幾句狠狠的咒罵聲.
啪地一聲,他的前額挨了一警棍.他的兩眼昏花地眨了幾下,兩腿發抖,舉起雙手,搖搖晃晃地朝後退去.作為回敬,這位警察的脖子上挨了飛快的一拳.
這個警察被這一拳激怒了,他左沖右撞,發瘋似地揮舞着警棍四處打人.他得到了他的穿藍制服的同行的有力支援,這位同行還火上澆油地大聲咒罵著憤怒的人群.由於罷工工人躲閃得快,深有造成嚴重的傷害.現在,他們站在行人路上嘲笑着.
"售票員在哪裏?"一個警察大聲叫着,目光落在那個人身上,這時他已經緊張不安地走上前來,站到赫斯渥身邊.赫斯渥一直站在那裏獃獃地看着這場糾紛,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吃驚.
"你為什麼不下車到這裏來,把軌道上的這些石頭搬開?"警察問."你站在那裏幹什麼?你想整天待在這裏嗎?下來!"
赫斯渥激動地喘着粗氣,和那個緊張的售票員一起跳下車來,好像叫的是他一樣.
"喂,趕快,"另一個警察說.
雖然天氣很冷,這兩個警察卻又熱又狂.赫斯渥和售票員一起幹活,把石頭一塊一塊地搬走.他自己也幹得發熱了.
"啊,你們這些工賊,你們!"人群叫了起來,"你們這些膽小鬼!要搶別人的工作,是嗎?要搶窮人的飯碗,是嗎?你們這些賊.喂,我們會抓住你們的.你們就等着吧."
這些話並不是出自一個人之口.到處都有人在說,許多類似的話混合在一起,還夾雜着咒罵聲.
"幹活吧,你們這些惡棍!"一個聲音叫道,"干你們卑鄙的活吧.你們是壓迫窮人的吸血鬼!"
"願上帝餓死你們,"一個愛爾蘭老太婆喊道,這時她打開附近的一扇窗戶,伸出頭來.
"是的,還有你,"她和一個警察的目光相遇,又補充道."你這個殘忍的強盜!你打我兒子的腦袋,是吧?你這個冷酷的殺人魔鬼.啊,你"
但是警察卻置若罔聞.
"見你的鬼去吧,你這個老母夜叉,"他盯着四周分散的人群,低聲咕噥着.
這時石頭都已搬開了,赫斯渥在一片連續不斷的謾罵聲中又爬上了駕駛台.就在兩個警察也上車站到他的身旁,售票員打鈴時,砰!砰!從車窗和車門扔進大大小小的石頭來.有一塊差點擦傷了赫斯渥的腦袋.又一塊打碎了後窗的玻璃.
"拉足操縱桿."一個警察大聲嚷道,自己伸手去抓把手.
赫斯渥照辦了,電車飛奔起來,後面跟着一陣石頭的碰撞聲和一連串咒罵聲.
"那個王八蛋打中了我的脖子,"一個警察說,"不過,我也好好回敬了他一棍子."
"我看我肯定把幾個人打出了血,"另一個說.
"我認識那個罵我們是×××的那個大塊頭傢伙,"第一個說,"為此,我不會放過他的."
"一到那裏,我就知道我們準會有麻煩的,"第二個說.
赫斯渥又熱又激動,兩眼緊盯着前方.對他來說,這是一段驚人的經歷.他曾經從報紙上看到過這種事情,但是身臨其境時卻覺得完全是一件新鮮事.精神上他倒並非膽小怕事.剛剛經歷的這一切,現在反倒激發他下定決心,要頑強地堅持到底.他再也沒去想紐約或者他的公寓.這次出車似乎要他全力以赴,無暇顧及其它了.
現在他們暢通無阻地駛進了布魯克林的商業中心.人們注視着打碎的車窗和穿便服的赫斯渥.不時地有聲音叫着"工賊",還聽到其它的辱罵聲,但是沒有人群襲擊電車.到了商業區的電車終點站,一個警察去打電話給他所在的警察分局,報告路上遇到的麻煩.
"那裏有一幫傢伙,"他說,"還在埋伏着等待我們.最好派人去那裏把他們趕走."
電車往回開時,一路上平靜多了有人謾罵,有人觀望,有人扔石頭,但是沒有人襲擊電車.當赫斯渥看見車場時,輕鬆地出了一口氣.
"好啦,"他對自己說."我總算平安地過來了."
電車駛進了車場,他得到允許可以休息一下,但是後來他又被叫去出車.這一次,新上來了一對警察.他稍微多了一點自信,把車開得飛快,駛過那些尋常的街道,覺得不怎麼害怕了.可是另一方面,他卻吃盡了苦頭.那天又濕又冷,天上飄着零星的雪花,寒風陣陣,因為電車速度飛快,更加冷得無法忍受.他的衣服不是穿着來干這種活的.他凍得直抖,於是像他以前看到別的司機所做的那樣,跺着雙腳,拍着兩臂,但是一聲不吭.他現在的處境既新鮮又危險,這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他對被迫來這裏感到的厭惡和痛苦,但是還不足以使他不感到悶悶不樂.他想,這簡直是狗過的日子.被迫來干這種活真是命苦哇.
支撐着他的唯一念頭,就是嘉莉對他的侮辱.他想,他還沒有墮落到要受她的侮辱的地步.他是能夠幹些事的甚至是這種事是能夠干一陣子的.情況會好起來的.他會攢一些錢的.
正當他想着這些時,一個男孩扔過來一團泥塊,打中了他的手臂.這一下打得很疼,他被激怒了,比今天早晨以來的任何時候都要憤怒.
"小雜種!"他咕噥道.
"傷着你了嗎?"一個警察問道.
"沒有,"他回答.
在一個拐角上,電車因為拐彎而放慢了速度.一個罷工的司機站在行人路上,向他喊道:
"夥計,你為什麼不下車來,做個真正的男子漢呢?請記住,我們的鬥爭只是為了爭取像樣的工資,僅此而已.我們得養家餬口啊."這個人看來很傾向於採取和平的方式.
赫斯渥假裝沒有看見他.他兩眼直瞪着前方,拉足了操縱桿.那聲音帶着一些懇求的味道.
整個上午情況都是這樣,一直持續到下午.他這樣出了三次車.他吃的飯頂不住這樣的工作,而且寒冷也影響了他.每次到了終點站,他都要停車暖和一下,但他還是難過得想要呻吟了.有一個車場的工作人員看他可憐,借給他一頂厚實的帽子和一副羊皮手套.這一次,他可真是感激極了.
他下午第二次出車時,開到半路遇到了一群人,他們用一根舊電線杆擋住了電車的去路.
"把那東西從軌道上搬開,"兩個警察大聲叫道.
"唷,唷,唷!"人群喊着,"你們自己搬吧."
兩個警察下了車,赫斯渥也準備跟着下去.
"你留在那裏,"一個警察叫道,"會有人把你的車開走的."
在一片混亂聲中,赫斯渥聽到一個聲音就在他身邊說話.
"下來吧,夥計,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不要和窮人斗.那讓公司去干吧."
他認出就是在拐角處對他喊話的那個人.這次他也像前面一樣.假裝沒聽見.
"下來吧,"那個人溫和地重複道."你不想和窮人斗的.一點也不想的."這是個十分善辯且狡猾的司機.
從什麼地方又來了一個警察,和那兩個警察聯合起來,還有人去打電話要求增派警察.赫斯渥注視着四周,態度堅決但內心害怕.
一個人揪住了他的外套.
"你給我下車吧,"那個人嚷着,用力拉他,想把他從欄杆上拖下來.
"放手,"赫斯渥兇狠地說.
"我要給你點厲害瞧瞧你這個工賊!"一個愛爾蘭小夥子喊着跳上車來,對準赫斯渥就是一拳.赫斯渥急忙躲閃,結果這一拳打在肩膀上而不是下顎上.
"滾開,"一個警察大叫着,趕快過來援救,當然照例加上一陣咒罵.
赫斯渥恢復了鎮靜,面色蒼白,渾身發抖.現在,他面臨的情況變得嚴重了.人們抬頭看着他,嘲笑着他.一個女孩在做着鬼臉.
他的決心開始動搖了.這時開來一輛巡邏車,從車上下來更多的警察.這樣一來,軌道迅速得到清理,路障排除了.
"馬上開車,趕快,"警察說,於是他又開着車走了.
最後他們碰到了一群真正的暴徒.這群暴徒在電車返回行駛到離車場一兩英里的地方時,截住了電車.這一帶看起來非常貧困.他想趕快開過去,可是軌道又被阻塞了.他還在五六條橫馬路之外,就看見這裏有人在往軌道上搬着什麼東西.
"他們又來了!"一個警察叫了起來.
"這一次我要給他們一些厲害,"第二個警察說,他快要忍耐不住了.當電車開上前時,赫斯渥渾身感到一陣不安.像先前一樣,人群開始叫罵起來.但是,這回他們不走過來,而是投擲着東西.有一兩塊車窗玻璃被打碎了,赫斯渥躲過了一塊石頭.
兩個警察一起沖向人群,但是人們反而朝電車奔來.其中有一個女人看模樣只是個小姑娘拿着一根粗棍子.她憤怒至極,對着赫斯渥就是一棍子,赫斯渥躲開了.這一下,她的同伴們大受鼓舞,跳上車來,把赫斯渥拖下了車.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或者叫喊,就已經跌倒了.
"放開我,"他說,朝一邊倒下去.
"啊,你這個吸血鬼,"他聽到有人說.拳打腳踢像雨點般落到他的身上.他彷彿快要窒息了.然後,有兩個人像是在把他拖開,他掙扎着想脫身.
"別動了,"一個聲音說,"你沒事了.站起來吧."
他被放開后,清醒了過來.這時,他認出是那兩個警察.他感到精疲力盡得快要暈過去了.他覺得下巴上有什麼濕的東西.他抬起手去摸摸,然後一看,是血.
"他們把我打傷了,"他獃頭獃腦地說,伸手去摸手帕.
"好啦,好啦,"一個警察說,"只是擦破了點皮."
現在,他的神志清醒了,他看了看四周.他正站在一家小店裏,他們暫時把他留在那裏.當他站在那裏揩着下巴時,他看見外面的電車和騷動的人群.那裏有一輛巡邏車,還有另外一輛車.
他走到門口,向外看了看.那是一輛救護車,正在倒車.
他看見警察使勁朝人群沖了幾次,逮捕了一些人.
"倘若你想把車開回去的話,現在就來吧,"一個警察打開小店的門,向里看了看說.
他走了出來,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他感到很冷,很害怕.
"售票員在哪裏?"他問.
"哦,他現在不在這裏,"警察說.
赫斯渥朝電車走去,緊張地爬上了車.就在他上車時,響了一聲手槍聲,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刺痛了他的肩膀.
"誰開的槍?"他聽到一個警察叫起來,"天哪!誰開的槍?"兩人甩下他,朝一幢大樓跑去.他停了一會兒,然後下了車.
"天哪!"赫斯渥喊道,聲音微弱."這個我可受不了啦."
他緊張地走到拐角處,彎進一條小街,匆匆走去.
"哎唷!"他呻吟着,吸了一口氣.
離這裏不遠,有一個小女孩在盯着他看
"你最好還是趕快溜吧,"她叫道.
他冒着暴風雪上了回家的路,暴風雪颳得人睜不開眼睛.等他到達渡口時,已經是黃昏了.船艙里坐滿了生活舒適的人,他們好奇地打量着他.他的頭還在打着轉轉,弄得他糊裏糊塗.河上的燈火在白茫茫的漫天大雪中閃爍着,如此壯觀的景色,卻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頑強地.步履艱難地走着,一直走回了公寓.他進了公寓,覺得屋裏很暖.嘉莉已經出去了.桌上放着兩份她留在那裏的晚報.他點上了煤氣燈,坐了下來.接着又站了起來,脫去衣服看看肩膀.只是擦傷了一小點.他洗了手和臉,明顯地還在發愣,又把頭髮梳好.然後,他找了些東西來吃,終於,他不再感到餓了,就在他那舒服的搖椅里坐了下來.這一下可是輕鬆極了.
他用手托住下巴,暫時忘記了報紙.
"嘿,"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說,"那裏的活兒可真難干呀."
然後他回頭看見了報紙.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拾起了《世界報》.
"罷工正在布魯克林蔓延,"他念道,"城裏到處都有暴亂髮生."
他把報紙拿好些,舒舒服服地往下看.這是他最感興趣的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