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我是在今天的報上讀到有人如何闖入海因大廈十至十五層之間的辦公室,從辦公室的窗戶爬出來,在大樓的南面畫出一個高達五層樓咧嘴大笑的巨大面具,然後又放了火,這麼一來,位於每個巨大眼睛中間的窗戶就熊熊燃燒起來,眼珠子於是活了起來,在傍晚的整個城市裏極為引人注目。
在這份報紙頭版的照片中,那張臉就成為一個憤怒的南瓜燈臉,成為日本傳說中的惡魔,成為貪婪的惡龍懸挂在天際,濃煙也就成為巫婆的眉毛或魔鬼的尖角。大家仰着頭喊成一片。
這到底什麼意思?
誰會這麼干?即便在大火熄滅后,那張臉仍懸在那裏,而且看起來更糟。空洞的眼睛像是盯着街上的每個人,可與此同時又是死的。
這類事件報上登的是越來越多了。
你自然無可避免會讀到這類報道,而且你自然迫不及待想知道這是否又是破壞工程的傑作。
報上說警方茫無頭緒。不管是青年流氓還是外星來客,要從建築立面的橫檔上爬下來,還要手持黑色噴漆從窗台上吊下來,都應該只有死路一條。
是惡作劇委員會還是縱火委員會?那張巨大的臉也許就是他們上禮拜的家庭作業。
泰勒應該知道,不過破壞工程的首要規則就是你不能問有關破壞工程的問題。
在破壞工程的突擊委員會,本周泰勒說他分別問過每個人,要他們開一槍需要多大代價。一支槍所做的就是將一次爆炸集中於一個方向。
突擊委員會上次碰頭的時候,泰勒帶了把槍和一本黃頁電話簿。他們周六晚在搏擊俱樂部碰頭的地下室碰頭。每個委員會在不同的夜裏碰頭:
縱火在周一碰頭。
突擊在周二。
惡作劇在周三。
有組織的混亂。無政府狀態的組織機構。你該明白了吧。
互助組。有點這個意思。
所以一到了周二晚上,突擊委員會就開始安排下周要搞的事件,泰勒大聲提出建議,給委員會佈置家庭作業。
到下周碰頭前,突擊委員會的所有成員都必須找人打一架而且須得落敗才行。而且不是在搏擊俱樂部打。這事兒做起來比這麼說說要難得多。大街上碰上的人會不惜一切但求不要跟人打起來。
具體說來,就是要在大街上挑一個從沒跟人打過架的主兒並予以招募。讓他有生以來頭一次體驗到贏的感覺。讓他爆發出來。讓他把你的屎給揍出來。
你能行。一旦你贏了,你就會精神大振。
“我們必須做到的,兄弟們,”泰勒告訴委員會,“就是要讓這些傢伙認識到他們也擁有怎樣的力量。”
這就是泰勒給大家做的戰前小動員。然後他就打開他面前一個紙板箱裏每張折成四方形的紙。每個委員會就是這樣安排下禮拜的任務。把要乾的事兒寫在委員會的便箋上。把它撕下來,折好,放在箱子裏。泰勒負責檢查一遍所有這些提議,把不上路的擇出去。
每擇出去一個,泰勒就補進一張折好的空白紙。
然後委員會的每個人各從箱子裏抽一張紙出來。照泰勒向我解釋的程序,要是有人抽到空白紙,他就只需單等着別人去完成家庭作業了。
如果你抽到一項任務,你就須得前往本周末的進口啤酒節,把某個人推進一個化學馬桶里。你要是因為干這事兒遭一頓痛打就會額外加分。要麼你就得去參加在購物中心的中庭舉辦的時裝秀,從夾層樓上往下扔草莓果凍。
如果你被捕,你就被突擊委員會除名了。如果你笑了,你也會被委員會除名。
沒人知道誰真正抽到了任務,除了泰勒也沒人知道都有些什麼任務,還有哪些提議被接受了,哪些被他扔進了垃圾桶。後半周,你興許就會從報上讀到某個不明身份的人在市中心跳進一輛“積架”敞篷車的駕駛座,把車開進了一個噴泉。
這得你自己琢磨。這任務是不是也可能輪到你頭上?
下周二夜裏,你就會在搏擊俱樂部黑暗的地下室,四處打量那唯一的一盞底下突擊委員會的聚會,你還在琢磨是誰把那輛“積架”硬生生進了噴泉。
是誰爬到藝術博物館頂上,將綵球射入雕塑區的招待會?
是誰在海因大廈上畫了那張烈火熊熊的魔鬼面具?
執行海因大廈任務那晚,你可以想像一隊律師助理和簿記員或郵遞員潛行進入他們每天上班就坐的辦公室。他們也許有些微醺,雖說這違背了破壞工程的章程,在能使用萬能鑰匙的地方就用萬能鑰匙,要麼就用一罐氟里昂噴劑破壞保險鎖芯,以便能從大廈的磚石立面上懸垂下來,盪在空中,相互把性命交託給抓住繩索的對方,蕩來蕩去,在他們每天感覺他們的生命一小時一小時逝去的辦公室里冒隨時喪命的險。
次日早晨,同樣這批律師助理和簿記員又會混在人群中,仰着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腦袋,因為一夜未眠有些頭重腳輕,可是頭腦清醒,打着領帶,聽着周圍的人群在納悶到底誰會做出這等事來,警察則吆五喝六地請每個人退後,因為水柱正從每個巨眼破碎、冒着煙的中心流下來。
泰勒私下裏告訴我,每次碰頭,好的提議從不會超過四個,因此你抽到真正任務而非空白紙條的機會是十分之四。突擊委員會包括泰勒在內共有二十五人。每人得到一項家庭作業:在公開場合打一次必輸的架;然後每人再抽一項任務。
這一周,泰勒吩咐他們,“出去買把槍。”
泰勒把黃頁電話簿遞給其中一人,讓他把其中一頁廣告撕下來。然後把電話簿往下傳。兩人不能到同一個地方買槍或開槍。
“這個,”泰勒道,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把槍,“這是把槍,在兩周內,你們每人都應該有一把大約這個大小的槍,帶着來碰頭。”
“你們買槍的時候最好付現金,”泰勒道。“下次碰頭,你們相互間要交換槍支,而且要去報案說你買的槍已經失竊。”
沒人問任何問題。不許提問是破壞工程的首要規則。
泰勒讓大家傳看那把槍。這麼小的東西竟有這麼重,感覺彷彿是一座山或是一個太陽這樣的龐然大物崩塌了,熔化后製成的。委員會的兄弟們都用兩個手指夾住它。誰都想問這把槍是不是上了子彈,可破壞工程的規則二是你不許提問。
也許上了子彈,也許沒有。也許我們都該做最壞的打算。
“一把槍,”泰勒道,“真是既簡單又完美。你只需扣動扳機。”
破壞工程的規則三是沒有借口。
“扳機,”泰勒道,“就會鬆開撞針,而撞針就會點燃火藥。”
規則四是不許撒謊。
“火藥的爆炸會將一個小金屬塊從彈殼開放的那一端炸出來,槍管會使正在爆炸的火藥和正發射出來的那個小金屬塊命中目標,”泰勒道,“就像一個人從加農炮里被打出來,就像一發導彈從發射井裏被發射出來,就像你在射精,朝一個方向。”
泰勒發明出破壞工程時,泰勒說破壞工程的目的跟別的人無關。泰勒可不在乎別人是否因此受害。目的是教工程中的每個人認識到他具有控制歷史的能力。我們,我們中的每個人,都能操控整個世界。
泰勒是在搏擊俱樂部里發明出破壞工程的。
有天晚上我在搏擊俱樂部選了個頭一次來的雛兒。那個星期六晚上,一個天使臉蛋的男孩子第一次來參加搏擊俱樂部,我挑了他開打。這是規矩。如果這是你頭一次來搏擊俱樂部,你必須得打一架。我知道規矩所以我挑了他,因為我又開始失眠,我正想摧毀點美麗的東西。
因為我大部分的臉根本沒有機會痊癒,所以在外表上我根本不會有任何損失。我上班時,老闆問過我對那個穿透臉頰的洞我有沒有採取什麼措施。我就告訴他,我在喝咖啡時就用兩個手指壓在上面,就不會漏了。
有一招鎖喉擒拿術叫沉睡擒拿,會讓你臨近窒息狀態。那晚在搏擊俱樂部,我勒住那天使臉蛋的咽喉,然後我就開始猛揍這漂亮小子,先是用拳頭突起的骨節搗蒜一般狠揍,然後換用拳頭突出的根部繼續揍,因為他從嘴唇里戳出來的牙齒把我的指關節擦傷了。再往後這孩子就灘成了一堆從我胳肢窩底下出溜到地上。
泰勒後來跟我說,他從沒見我這麼徹底地摧毀一樣東西。那晚,泰勒知道他不得不把搏擊俱樂部告一段落,或乾脆關門大吉。
第二天早上吃早點的時候泰勒說,“你看起來活像個瘋子,變態。你到底怎麼了?”
我說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坨屎,根本沒辦法輕鬆自如。我現在一丁點興奮感都沒了。也許我該弄點毒品試試了。你能培養出搏擊的耐受性,或許我得嘗試點更厲害的玩意兒了。
泰勒就是在那天早上發明破壞工程的。
泰勒問我當時真正打的是什麼。
泰勒曾說過我們都是歷史的狗屎和奴隸這樣的話,這正是我的感受。我想摧毀一切從未歸我所有的美的事物。燒掉亞馬孫的熱帶雨林。把氯氟烴直接打到高空吞噬掉臭氧層。打開超級油輪的安全閥,揭開近海油井的蓋子。我想把我吃不起的所有魚類統統殺光,把我從來無緣得見的法國海灘統統埋掉。
我想讓整個世界萬劫不復。
在猛揍那個孩子的同時,我真想朝每一頭瀕臨滅絕的大熊貓眉心開一槍,就讓它們這個物種滅絕去吧,還有每一條絕望之後主動擱淺的鯨魚或海豚。
別把這個想成是滅絕。就當是精簡吧。
幾千年來,人類一直就在這顆行星上興風作浪、製造垃圾、隨處拉撒,如今歷史期望由我來把這一切清楚乾淨。我不得不把我的湯罐頭盒洗乾淨而且踩扁。我不得不為用過的每一滴電動機潤滑油做出解釋。
我不得不支付核廢料的賬單,不得不掩埋汽油罐和我出生前那代人丟棄的有毒污物。
我用胳膊緊緊箍住那個天使般孩子的臉,全當他是個嬰兒或是橄欖球,握緊拳頭一氣兒猛揍,直揍得他牙齒從唇間扎出來。接着再用胳膊肘揍他,直揍到他從我臂彎里像一灘爛泥跌在我腳下。直揍到他顴骨上的皮膚都被揍得極薄,變成了黑色。
我想呼吸煙塵。
鳥兒跟鹿兒都是愚蠢的奢侈品,所有的魚兒也都該死翹翹。
我想一把火把羅浮宮給燒掉。我要拿一把大鎚把埃爾金大理石雕塑統統敲碎,我要撕下《蒙娜·麗莎》來擦屁股。現在,這是我的世界了。
這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了,那些古人早都死了。
泰勒就是在那天早上吃早飯時發明了破壞工程。
我們想把這個世界炸毀,使它不再受到歷史的約束。
我們正在造紙街上的房子裏吃早飯,泰勒說,想像一下你自己在一個被遺忘的高爾夫球場第十五洞的綠地上種蘿蔔土豆。
你將在洛克菲勒中心周圍潮濕的溪谷森林裏獵麋,在傾斜成四十五度角的太空針塔旁挖蛤。我們將在摩天大樓上塗滿巨幅圖騰臉孔和提基肖像,每天晚上,剩下來的人類將退避到空蕩蕩的動物園,把自己鎖在籠子裏,以防範夜裏在外面散步、透過籠子欄杆看着我們的熊、虎豹和狼群。
“再生利用和限速都是扯淡,”泰勒道。“這就好比你在臨終的床上決心戒煙。”
將拯救這個世界的就是破壞工程。這是文化上的冰河期。是早熟的由人工促成的中世紀。破壞工程將迫使人類暫時轉入休眠或者說緩和期,直至這個世界漸漸痊癒。
“你為無政府狀態正名,”泰勒道。“你心裏有數。”
正如搏擊俱樂部是為店員和搬運工開設,破壞工程將打破目前的文明,以便我們能創造出某種更好的東西。
“想像一下,”泰勒道,“經過商店的櫥窗與一排排腐臭的衣架去獵麋,架上掛的美麗的裙裝和禮服已經腐爛;你將穿着下輩子一直穿不壞的皮衣,你將拽着爬滿西爾斯大廈手腕粗細的野葛藤向上攀登。就像《傑克與豆莖》裏說的,你可以穿過濕淋淋的森林樹冠爬到頂上去,空氣會出奇地乾淨,你會遠遠望見一些小人在廢棄的高速公路空蕩蕩的共乘車專用道上脫粒、曬野味,那條高速公路寬達八車道,在八月的炎熱中綿延一千英里。
這就是破壞工程的目標,泰勒道,全面並且馬上摧毀文明。
破壞工程接下來會做出什麼來,除了泰勒之外誰都不知道。規則二是你不能提問。
“不要裝子彈,”泰勒吩咐突擊委員會的各位成員。“這樣你們就不會擔心了。沒錯,你們將不得不殺一個人。”
縱火。突擊。惡作劇和造謠。
不能提問。不能提問。沒有借口而且不能撒謊。
破壞工程的規則五是你一定得信賴泰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