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有一天克瑞斯來看馬丁了,克瑞斯是“真正的賤民”之一。馬丁聽着他敘述起一個輝煌計劃的細節,放下心來。那計劃相當想入非非,他懷着小說家的興趣而不是投資人的興趣聽他講述。解釋到中途,克瑞斯還分出了點時間告訴馬丁,他在他那《太陽的恥辱》裏簡直是塊木頭。

“可我並不是到這兒來侃哲學的,”克瑞斯說下去,“我想知道你是否肯在這樁買賣上投上一千元資本。”

“不,我無論如何也還沒有木頭到那種程度,”馬丁回答,“不過我要告訴你我的打算。你曾經給了我平生最精彩的一夜,給了我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現在我有錢了,而錢對於我又毫無意義。我認為你那樁買賣並無價值,但我願意給你一千元,回報你給我的那個無價之寶的一夜。你需要的是錢,而我的錢又多得花不完;你既然需要錢,又來要錢,就用不着耍什麼花槍來騙我了,你拿去吧。”

克瑞斯沒有表現絲毫驚訝,折好支票,放進了口袋。

“照這個價錢我倒想訂個合同,為你提供許多那樣的夜晚,”他說。

“太晚了,”馬丁搖搖頭,“對於我來說那是唯一的一夜。那天晚上我簡直就是在天堂里。我知道那對於你們是家常便飯,可對我卻大不相同。我以後再也不會生活在那樣的高度了,我跟哲學分手了;關於哲學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想聽了。”

“這可是我平生憑哲學謙到的第一筆錢,”克瑞斯走到門口,站住了,說,“可是市場又垮掉了。”

有一天莫爾斯太太在街上開車路過馬丁身邊,向他點了點頭,微笑了一下;馬丁也脫帽,微笑作答。此事對他毫無影響,要是在一個月以前他一定會生氣,好奇,而且會揣測她的心理狀態;可現在事情一過他便不再想,轉瞬便忘,就像路過中央銀行大樓或是市政廳便立即忘記一樣。可不好理解的是:他的思維仍然活躍,總繞着一個圓圈轉來轉去;圓圈的中心是“作品早已完成”;那念頭像一大堆永不死亡的蛆蟲咬嚙着他的腦子,早上把他咬醒,晚上咬嚙他的夢。周圍生活里每一件進入他感官的事物都立即和“作品早已完成”聯繫了起來。他沿着冷酷無情的邏輯推論下去,結論是他自己已無足輕重,什麼也不是。流氓馬·伊甸和水手馬·伊甸是真實的,那就是他。可那著名的作家馬丁·伊甸卻是從群氓心理產生的一團迷霧,是由群氓心理硬塞進流氓和水手馬·伊甸的臭皮囊里去的。那騙不了他,他並不是群紙獻牲膜拜的那個太陽神話。他有自知之明。

他測覽雜誌上有關自己的文章,細讀上面發表的關於他的描寫,始終覺得無法把那些描繪跟自己對上號。他確實是那個曾經生活過、歡樂過、戀愛過的人;那個隨遇而安。寬容生活里的弱點的人;他確實在水手艙當過水手,曾在異國他鄉漂泊,曾在打架的日子裏帶領過自己一幫人;他最初見到免費圖書館書架上那千千萬萬的藏書時確實曾目瞪口呆;以後又在書城之中鑽研出了門道,掌握了書本;他確實曾經點着燈熬夜讀書,帶着鐵刺睡覺,也寫過好幾本書。但有一樁本領他卻沒有:他沒有所有的群氓都想填塞的那麼個碩大無朋的胃。

不過,雜誌上有些東西也令他覺得好玩。所有的雜誌都在爭奪他。《華倫月刊》向他的訂戶宣傳它總在發現新作家;別的且不說,馬丁·伊甸就是他們向讀者大眾推薦的。《白鼠》雜誌宣稱馬丁·伊甸是他們發現的;發表同樣消息的還有《北方評論》和《麥金托什雜誌》,可他們卻叫《環球》打啞了,《環球》勝利地提出了埋藏在他們的文獻中那份被竄改得面目全非的《海上抒情詩》;逃掉了債務又轉世還魂的《青年與時代》提出了馬丁一篇更早的作品,那東西除了農民的孩子之外再也沒有人讀。《跨越大陸》發表了一篇振振有辭的莊嚴聲明,說他們是如何物色到馬丁·伊甸的,《大黃蜂》卻展示了他們出版的《仙女與珍珠》,進行了激烈的反駁。在這一片吵嚷聲中欣格垂、達思利公司那溫和的聲明被淹沒了,何況欣格垂出版社沒有雜誌,無法發表更為響亮的聲明。

報紙計算着馬丁的版稅收入。某幾家雜誌給他的豪華稿酬不知道怎麼泄露了出去,於是奧克蘭的牧師們便來對他作友誼拜訪;職業性的求助信也充斥了他的信箱。而比這一切更糟的則是女人。他的照片廣泛發表,於是有了專門的作家拿他那晒黑了的結實的面龐、上面的傷疤、健壯的肩頭、沉靜清澈的眼光、苦行僧式的凹陷的面頰大做文章。這讓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時代的野性,不禁微笑了。他在自己交往的婦女中不時發現有人打量他,品評他,垂青於他。他暗暗好笑,想起了布里森登的警告,笑得更有趣了。女人是無法毀掉他的,這可以肯定,他早已過了那樣的年齡。

有一回他送麗齊去夜校。麗齊看見一位穿着華麗的長袍的資產階級美女膘了他一眼。那一眼瞟得長了一點,深沉了一點,其意思麗齊最是明白。她憤怒了,身子僵直了,馬丁看了出來,也注意到了那意思,便告訴她這種事他早已見慣不驚,並不放在心主。

“你應當注意的,”她回答時滿眼怒火,“問題就在,你已經有了毛病。”

“我一輩子也沒有更健康過,我的體重比過去增加了五磅呢。”

“不是你身體有病,而是你腦子有病,是你那思想的機器出了毛病。連我這樣的小角色也看出來了。”

他走在她身旁想着。

“只要能治好你這病,我什麼都不在乎,”她衝動地叫喊起來,“像你這樣的人,女人像那樣看你,你就得小心。太不自然,你如果是個打打扮扮的男人那倒沒什麼,可你天生不是那種人。上帝保佑,要是出了一個能叫你喜歡的人,我倒是心甘情願,而且高興的。”

他把麗齊留在夜校,一個人回到了大都會旅館。

一進屋他就倒在一張莫里斯安樂椅里,茫然地望着前面。他沒有打盹,也沒有想問題,心裏一片空白,只偶然有一些回憶鏡頭帶着形象、色彩和閃光從他眼帘下掠過。他感到了那些鏡頭,卻幾乎沒有意識到——它們並不比夢境更清晰,可他又沒有睡着。有一次他醒了過來,看了看錶:才八點。他無事可做。要睡覺又嫌太早。他心裏又成了空白,眼帘下又有影像形成和消失。那些影像都模糊不清,永遠如陽光穿透的層層樹葉和灌木叢的亂技。

敲門聲驚醒了他。他沒有睡着,那聲音令他想起了電報、信件或是洗衣房的僕役送來的洗好的衣物。他在想着喬,猜想着他在什麼地方,同時嘴裏說:“請進。”

他還在想着喬,沒有向門口轉過身去。他聽見門輕輕關上,然後是長久的沉默。他忘記了曾經有過敲門聲,仍茫然地望着前面,卻聽見了女人的哭泣。他對哭聲轉過身子,注意到那哭聲抽搐、壓抑。難以控制。不由自主、帶着嗚咽。他立即站了起來。

“露絲!”他說,又驚訝又惶惑。

露絲臉色蒼白,緊張。她站在門口,怕站立不穩,一隻手扶住門框,另一隻手撫住腰。她向他可憐巴巴地伸出了雙手,走了過來。他抓住她的手,領她來到了莫里斯安樂椅前,讓她坐下。他注意到她的雙手冰涼。他拉過來另一把椅子,坐在它巨大的扶手上。他心裏一片混亂,說不出話來。在他的心裏他跟露絲的關係早已結束,打上了封蠟。他內心的感覺是:那像是雪莉溫泉旅館突然給大都會旅館送來了一個禮拜臟衣服要他趕快洗出來一樣。他好幾次要想說話,卻遲疑不決。

“沒有人知道我在這兒,”露絲細聲說,帶着楚楚動人的微笑。

“你說什麼?”他問道。

他為自己說話時的聲音吃驚。

她又說了一遍。

“啊,”他說,然後便再無話可說。

“我看見你進旅館來的,然後我又等了一會兒。”

“啊,”他說。

他一輩子也不曾那麼結巴過。他腦子裏確實一句話也沒有,他感到尷尬,狼狽,可仍然想不出話來。這次的闖入如果發生在雪莉溫泉旅館也說不定會好些,他還可以捲起袖子上班去。

“然後你才進來,”他終於說。

她點了點頭,略帶了些頑皮,然後解開了她脖子上的圍巾。

“你在街那邊和那個姑娘在一起時我就看見你了。”

“啊,是的,”他簡短地說,“我送她上夜校去。”

“那麼,你見了我高興么?”沉默了一會兒,她說。

“高興,高興,”他急忙說,“可你到這兒來不是有點冒失么?”

“我是溜進來的,沒有人知道。我想見你。我是來向你承認我過去的愚蠢的。我是因為再也受不了和你分手才來的。是我的心強迫我來的。因為——因為我自己想來。”

她從椅邊站起,向他走來,把手放到他的肩上。她呼吸急促,過了一會兒便倒進了他的懷裏。他不希望傷害別人,他明白若是拒絕了她的自薦,便會給予她一個女人所能受到的最殘酷的傷害,便大量地、輕鬆地伸出胳臂,把她緊緊摟住。但那擁抱沒有暖意,那接觸沒有溫情。她倒進了他的懷裏,他抱住了她,如此而已。她往他的懷裏鑽了鑽,然後換了一個姿勢,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然而她手下的肉體沒有火焰,馬丁只覺得尷尬,吃力。

“你怎麼抖得這麼厲害?”他問道,“冷么?要我點燃壁爐么?”

他動了一下,想脫開身子,可她卻往他身上靠得更緊了,並猛烈地顫抖着。

“只不過有點緊張,”她牙齒答答地響,說,“我一會兒就能控制住自己的。好了,我已經好些了。”

她的顫抖慢慢停止,他繼續擁抱着她。此刻他已不再惶惑,也已明白了她的來意。

“我媽媽要我嫁給查理·哈撲古德,”她宣稱。

“查理·哈撲古德,那個一說話就滿口陳詞濫調的傢伙么?”馬丁抱怨道,接着又說,“那麼現在,我看,是你媽媽要你嫁給我了?”他這話不是提出問題,而是當作肯定的事實。他那一行行的版稅數字開始在他眼前飛舞。

“她是不會反對的,這一點我知道,”露絲說。

“他覺得我般配么?”

露絲點點頭。

“可我現在並不比她解除我們倆婚約的時候更般配,”他沉思着說,“我絲毫也沒有改變,我還是當初那個馬丁·伊甸,儘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我都更不般配了。我現在又抽煙了。你沒有聞到我的煙味么?”

她伸出手指壓到他的嘴上,作為回答,動作優美,像撒嬌,只等着他來吻她。那在以前是必然的結果。但是馬丁的嘴唇並未作出憐愛的響應。等她的手指頭移開之後,他繼續說了下去。

“我沒有變。我沒有找工作,而且不打算去找工作。我依舊相信赫伯特·斯賓塞是個了不起的高貴的人;而布朗特法官是個十足的蠢驢。前不久的一個晚上我還跟他一起吃過晚飯,因此我應該明白。”

“但是你沒有接受爸爸的邀請,”她責備他。

“那麼你是知道的了?是誰打發他來邀請的?你媽媽么?”

她保持沉默。

“那麼,確實是你媽媽叫他出面來邀請的嘍。找原來就這樣想。那麼,我現在估計,你也是她打發到這兒來的嘍。”

“我到這兒來是誰也不知道的,”她抗議道,“你以為我媽媽會同意我這樣做么?”

“可她會同意你嫁給我,這可以肯定。”

她尖聲叫了起來:“啊;馬丁,別那麼殘酷。你還一次都沒有親吻我呢。你簡直死板得像塊石頭。你得想想我冒了多大的風險。”她打了一個寒噤,四面望望,儘管有一半的神色還是期待,“你想想看,我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可以為你死!為你死!”麗齊的話在馬丁的耳邊震響。

“可你以前為什麼不敢冒風險呢?”他不客氣地問道,“因為那時我沒有工作么?因為我在挨餓么?那時我也是個男人,也是個藝術家,跟現在的馬丁·伊甸完全一樣。這個問題我研究了多少日子了——倒並不專對你一個人,而是對所有的人。你看,我並沒有變,儘管我表面價值的突然變化強迫我經常確認這一點。我的骨架上掛的還是這些肉,我長的還是十個手指頭和十個腳趾頭。我還是我;我的力氣沒有新的變化,道德也沒有新的發展;我的腦子還是當初那副腦子;在文學上或是在哲學上我一條新的概括也沒有作出。我這個人的價值還跟沒人要時一個樣。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們為什麼現在又要我了。他們肯定不是因為我自己而要我的,因為我還是他們原來不想要的那個人。那麼他們肯定是因為別的原因要我了,因為某種我以外的東西了,因為某種並不是我的東西了!你要聽我告訴你那是什麼嗎?那是因為我得到了承認。可那承認存在別人心裏,並不是我。還有就是因為我已經掙到的錢,和還要掙到的錢。可那錢也不是我。那東西存在銀行里,存在甲乙丙丁人人的口袋裏。你現在又要我了,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呢,是不是也因為我得到的承認和金錢呢?”

“你叫我心都碎了,”她抽泣起來,“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來,是因為我愛你。”

“我怕是你並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他溫和地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愛我的話,為什麼你現在愛我會比那時深了許多呢?那時你對我的愛是很軟弱的,你否定了我。”

“忘掉吧,原諒吧,”她激動地叫道,“我一直愛着你,記住這一點,而我現在又到了這兒,在你的懷抱里。”

“我怕我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得要仔細看看秤盤,得要稱一稱你的愛情,看看它究竟是什麼貨品呢。”

她從他懷裏抽出身子,坐直了,探索地打量了他許久。她欲言又止,終於改變了主意。

“你看,我覺得事情是這樣的,”馬丁說了下去,“那時我還是現在的我,那時除了我本階級的人之外似乎誰都瞧不起我。那時我所有的書都已經寫成,可讀過那些手稿的人似乎誰也不把它們放在心上。事實上他們反倒因此更瞧不起我了。我寫了那些東西好像至少是做了什麼丟臉的事。每個人都勸我:‘找個活兒干吧。’”

她做出個要表示異議的反應。

“好了,好了,”他說,“只是你有點不同,你叫我找的是‘職位’。那個不好聽的詞‘活兒’和我寫的大多數作品一樣,令你不愉快。那詞粗野。可我向你保證,所有我認識的人把那個詞推薦給我時,它也並不好聽一點,那是像叫一個不道德的角色把行為放規矩一樣的。還是回到本題吧。我寫作的東西的出版和我所得到的名聲使你的愛情的本質發生了變化。你不願意嫁給寫完了他的全部作品的馬丁·伊甸,你對他的愛不夠堅強,沒有能使你嫁給他。可現在你的愛情卻堅強起來了。我無法逃避一個結論:你那愛情的力量產生於出版和聲望。對於你我不提版稅,雖然我可以肯定它在你父母的轉變里起着作用。當然,這一切是不會叫我高興的。然而最糟糕的是,它使我懷疑起愛情,神聖的愛情了。難道愛情就那麼廟俗,非得靠出版和聲望來飼養不可么?可它好像正是這樣。我曾經坐着想呀想吁,想得頭昏腦漲。”

“我親愛的可憐的頭腦呀。”露絲伸出一隻手來,用指頭在他的頭髮里撫慰地搓揉着,“那你就別頭昏腦漲了吧。現在讓我們來重新開始。我一向是愛你的。我知道我曾服從過我母親的意志,那是一種軟弱,是不應該的。可是我曾多次聽見你以悲天憫人的胸懷談起人性的脆弱和易於墮落。把你那悲天憫人的胸懷也推廣到我身上吧。我做了錯事,希望你原諒。”

“啊,我是會原諒的,”他不耐煩地說,“沒有可原諒的東西時原諒是容易的。你做的事其實不需要原諒。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思想行動,超過了這個他就無法行動。同樣,我也無法因為不去找工作而請求你原諒。”

“我是出於好意,”她解釋道,“這你知道,我既然愛你就不會不存好意。”

“不錯,可是你那一番好意卻可能毀了我。

“的確,的確,”她正要抗議卻被他陰住了,“你是可能毀了我的寫作和事業的。現實主義支配着我的天性,而資產階級精神卻仇恨現實主義。資產階級是怯懦的,他門害怕生活,而你的全部努力就是讓我害怕生活。你可能讓我公式化,你可能把我塞進一個五尺長兩尺寬的生活鴿子籠里,在那裏生活的一切價值都是縹緲的,虛假的,庸俗的。”他感到她打算抗議。“庸俗性——從心眼裏冒出來的庸俗性,我得承認——是資產階級的風雅和文化的基礎。正如我所說,你打算讓我公式化,把我變成你們階級的成員,懷着你們階級的理想,承認你們階級的價值觀念和你們的階級成見。”他憂傷地搖搖頭,“而你到了現在也還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我的話聽在你耳里並不是我打算表達的意思。我說的話對於你簡直是奇談怪論,可對於我那卻是要命的現實。你至多只感到有點糊塗,有點滑稽,這個從深淵的泥淖里爬出來的小夥子居然敢對你們的階級作出評價,說它庸俗。”

她疲倦地把頭靠在他身上,因為一陣陣緊張,身子戰慄着。他等她說話,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了下去。

“現在你想讓我們言歸於好,想和我結婚,你需要我,可是,你聽着——如果我的書沒有引起注意,我現在還會依然故我,而你仍然會離我遠遠的。全都是因為那些他媽的書——”

“別罵粗話,”她插嘴說。

她的指責叫他大吃了一驚,他不客氣地哈哈大笑起來。

“正好,”他說,“在關鍵時刻,在你似乎要拿一輩子的幸福孤注一擲的時候,你又按老規矩害怕起生活來了——害怕生活,也害怕一句無傷大雅的粗話。”

他的話刺痛了她,讓她意識到了自己行為的幼稚。不過她也覺得馬丁誇大得過火了一些,心裏感到憤慨。兩人默不作聲,呆坐了許久。她心急火燎地考慮着,他卻思量着自己已經消逝的愛情。現在他才明白他從沒有真正愛過她。他所愛的是一個理想化了的露絲,一個自己所創造的虛無縹緲的露絲,是他的愛情詩篇里的光華燦爛的精靈。這個現實的露絲,這個資產階級的露絲,這個有着種種資產階級的弱點。滿腦子塞着無可救藥的資產階級成見的露絲他從來就不曾愛過。

她突然開始說話了。

“我知道你的話大多是事實。我害怕過生活,我對你的愛有過錯誤,可我已經學會了更正確地戀愛。我愛現在的你,過去的你,愛你所走過的道路。我因為你所提出的我倆困階級不同而產生的差異而愛你,因為你的信仰而愛你,雖然我不理解你的信仰,但我相信我可能理解。我要花功夫去理解它,甚至包括你的抽煙和粗話——它們都是你的一部分,因為它們我也要愛你。我還可以學習。在剛才這十分鐘裏我就學到了許多東西。我能到這兒來就說明我已經學到了許多東西。啊,馬丁!——”

她抽泣着向他靠了過去。

他擁抱她的手臂第一次表現了溫柔和同情,她快活地動了動,臉上閃出了光彩,表明她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太晚了,”他說。他想起了麗齊那句話。“我是個有病的人——啊,不是身體有病,而是靈魂有病,是頭腦有病。我好像失去了我的一切價值,什麼都滿不在乎了。你要是幾個月以前這樣做,情況會不相同,可是現在太遲了。”

“還不太遲,”她叫了起來,“我來告訴你。我會向你證明我的愛情成長了。愛情比我的階級和我所愛的一切都更重要。我要拋棄資產階級最喜愛的一切。我不再害怕生活了。我要離開我的父母,讓我的名字成為朋友間的笑柄。我現在就要搬到你這兒來住,只要你願意,可以和我隨意相愛。我要以和你一起生活為驕傲,感到快樂。如果我以前曾經背叛過愛情的話,那麼我現在為了愛情就要背叛過去使我背叛的一切。”

她眼裏閃着光芒,站在他面前。

“我在等着你呢,馬丁,”她低聲說道,“等着你接受我的愛,你看看我。”

他望着她想道,真是精彩。她就這樣彌補了她所缺少的一切了,終於站了起來,真誠的女人,超越了資產階級的傳統。了不起,精彩,挺而走險。但是,他是怎麼了?他並不曾因為她的行為而狂歡,而激動。那了不起的感覺,那精彩的感覺只是理智上的。在他應當燃燒時他卻冷冷地估量着她。他的心沒有被打動,他意識不到任何對她的慾望。他又想起了而齊那句話。

“我病了,病得很厲害,”他做了一個失望的手勢,說道,“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我病得這麼厲害。我身上少了點東西,我從來沒有害怕過生活,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叫生活填得太飽。我被填得太多,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如果肚子還有縫隙,我現在是會需要你的。你看我病得多厲害。”

他頭向後仰,閉上了眼睛,然後像一個哭泣的兒童望着陽光透過淚膜遮蔽的眼球忘記了悲傷一樣忘掉了他的病,忘掉了露絲的存在,忘掉了一切。以他的眼帘為背景的蓬勃生長的叢叢草木被熾熱的陽光穿透了,他望着。綠色的葉叢並不恬靜,陽光又太耀眼刺目,望着它使他覺得難受。可不知道為什麼,他仍然望着。

門把手的聲音驚醒了他,露絲已經走到了門口。

“我怎麼出去呢?”她眼淚汪汪地問道,“我害怕。”

“啊,對不起,”他跳了起來,叫道,“我出神了,你知道。我忘了你在這兒。”他摸摸自己的腦袋。“你看,我剛才不大正常。我送你回家去吧。我們可以從僕役的門出去,沒有人會看見的。把那窗帘拉下來,一切都會好的。”

她緊挨着他的手臂走過燈光暗淡的市道,走下狹窄的樓梯。

“我現在安全了,”兩人來到行人路上,她說,同時從他手臂了抽出了手。

“不,不,我送你回家,”他回答。

“謝謝,不用了,”她拒絕,“沒有必要。”

她第二次要抽掉手,他一時感到了好奇:現在她已無危險可言,為什麼反而害怕了?她為了擺脫他幾乎手忙腳亂了。他想不出理由,只以為她是緊張。他沒有放掉她打算縮回的手,只帶了她繼續往前走。走過半段街區,看見一個穿長外套的人閃進了一家門口。他經過時瞥了一眼,儘管那人領子掀得很高,他卻深信自己看見的是露絲的弟弟諾爾曼。

露絲和馬丁走路時沒大說話。她是驚呆了,他則冷漠。有一回他說他要走,要回南海去;有一回她要求他原諒她來看了他,然後兩人便再沒有話。到了門口,分手也是禮貌性的。兩人握了握手,互道晚安,他又脫帽致意。門關上了,他點燃了一支香煙,走上回旅館的路。他回到剛才諾爾曼躲進去的屋門口時,停住步子,帶着特別的心清查看了一下。

“她撒謊了,”他大聲說道,“她要我相信她冒了很大的危險,其實她一直知道她弟弟就在外面等着送她回家。”他不禁笑出聲來。“啊!這些資產階級!我倒霉的時候連跟他姐姐在一起也不配,怕叫人看見。我有了銀行存款他卻親自把姐姐給我送上門來。”

他轉身正要離開,一個跟他走同一方向的流浪漢從身後走來向他乞討。

“我說,先生,給我一個兩毛五的角子住店好么?”他說。

那聲音叫馬丁轉過身子,卻隨即跟喬握起手來。

“還記得我們在溫泉告別的時候么?”那人說,“那時我就說我們會見面的。這一點我從骨頭裏都感覺得到。現在我們可不就在這兒遇見了么?”

“你看去挺不錯嘛,”馬丁帶着欣賞的口氣說,“你長胖了。”

“當然長胖了,”喬滿臉歡喜,“我是直到開始了流浪才懂得生活的。我體重增加了三十磅。可在那些日子卻瘦得皮包骨頭。我倒的確適合於流浪。”

“可你仍然在找錢住店,”馬丁刺他一句,“而今天晚上又很冷。”

“哈!找錢住店么?”喬一隻手插進屁股口袋,抓出一大把角子,“這可比做苦工強多了。”他得意揚揚地說,“你看起來挺闊的,所以我就敲你一傢伙。”

馬丁哈哈大笑,認了輸。

“這一把錢倒夠你大醉幾回的,”他話外有話。

喬把錢塞進了口袋。

“我從不大醉,”他宣佈,“從不喝醉,雖然我要醉也沒有誰會擋我。我和你分手之後只醉過一回,那是意外,空肚子喝了酒。我幹活像吉生的時候酒醉得也像畜生,我生活像人的時候喝酒也就像人了——高興時偶爾來上兩杯,絕不多喝。”

馬丁約好明天跟喬見面,就回到旅館。他在辦公室看了看船舶消息。五天後馬里泊薩號就去大溪地島。

“明天在電話上給我訂個豪華艙位,”他告訴服務員,“不要甲板上的,要下面的,迎風一面——在舷,記住,左航。你最好是記下來。”

一回到房裏他就鑽進被窩像個孩子似的睡著了。那晚發生的事對他毫無影響。他的心已經死滅,留不下什麼印象。他遇見喬時的溫暖情緒也非常短暫,他隨即因那往日的洗衣工的出現而厭煩,為不得不說話而難受。五天以後他就要到他心愛的南海去了,可那對他也沒有了意思。他閉上眼,一睡八個小時,睡得正常,舒坦,沒有煩躁,沒有翻身,也沒有夢。睡眠於他就是忘卻。他每天都為醒來感到遺憾。生命使他煩惱了,厭倦了,時光叫他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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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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