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後的草坪

下午最後的草坪

下午最後的草坪

剪草坪是在我十八九歲的時候,所以距今已過去十四五年,是相當久遠的事了。

我時常想,充其量十四五年,能稱得上久遠么?吉姆·莫里遜唱《點燃我的激情》、保羅·麥卡特尼唱《漫長的彎路》的時代——順序大約有點顛倒,反正就是那個時代——居然算是久遠的往昔,我卻有些上不來實感。我個人有時甚至覺得今天跟那個時代相比好像並沒有什麼變化。

但不可能。我肯定已有了不小的變化,這是因為,不這樣認為便有一大堆事情解釋不了。

OK,我變了。而且十四五年前已屬相當久遠的往昔。

我家不遠處——最近我剛剛搬來這裏——有一所公立初級中學,買東西和散步時每每路過它門前,我便一邊走路一邊獃獃地觀望初中生們做體操、繪畫或嬉笑打鬧。並非我喜歡觀望,是因為沒有別的好觀望。觀望右側一排櫻花樹倒也可以,但還是觀望初中生們好些。

總之,在如此每天觀望初中生的時間裏,有一天我驀然心想:他們十四五歲。這於我是個小小的發現,小小的意外。十四五年前他們尚來降生,縱使降生也是幾乎不具意識的粉紅色肉團,而現在已經塗口紅,在體育器材庫角落吸煙,手淫,給電台的音樂點播節目主持人寫無聊的明信片,往誰家圍牆上用紅噴漆塗鴉,看——也許——《戰爭與和平》。

我暗覺好笑。

而提起十四五年前,那時我不正在剪草坪嗎?

記憶這東西類似小說,或者說,小說這東西類似記憶。

我開始寫小說后對此深有感受。記憶這東西是類似小說,或者如何如何。

無論怎樣力圖使之具有完備的形式,但文章的脈絡總是到處流竄,最後連是否有脈絡都成了問題。那就像在摞放幾隻軟綿綿的小貓,暖乎乎的,且不安穩。對於這東西居然會成為商品——商品喲!——我不時深感羞愧,甚至認真地臉紅。我一臉紅,整個世界都在臉紅。

不過,倘若將人的存在視為一種受比較純粹的動機驅使的頗為滑稽的行為,那麼正確不正確云云便不再是什麼了不得的問題。記憶從中產生,小說由此問世,這類似任何人都無法抑制的永動機。它喀喀作響地滿世界走來走去,在地表劃出一條永無盡頭的線。

但願順利,他說。然而不可能順利,沒有順利的先例。

可那到底怎麼辦好呢?

由此之故,我又收集小貓摞放下去。小貓軟綿綿的,非常軟。睜眼醒來發現自己像用來燒篝火的木柴一樣被堆積上去的時候,小貓們會怎麼想呢?哦,奇怪呀,也許這樣想。果真如此——若是這個程度——我將感到些許欣慰。

剪草坪是在我十八九歲的時候,已是相當久遠的事了。那時我有一個同齡的戀人,由於有點特殊情況,她住在很遠很遠的街市,見面時間一年之中頂多兩個星期。那期間我們性交,看電影,吃比較昂貴的東西,漫無邊際沒完沒了地閑聊。最後必定大吵一場,又言歸於好,再次性交。總之就是把世上一般戀人乾的事情像縮寫版電影似的匆忙表演一遍。

至於是不是真喜歡她,至今我也弄不清楚。可以記起,但弄不清楚。我喜歡和她吃飯,喜歡看她一件件脫衣服,喜歡進入她軟軟的下體。性交后,喜歡看她臉貼在我胸口說話或入睡。但我清楚的僅此而已,再往下便沒辦法認真考慮了。

除去和她見面的幾周時間外,我的人生是非常非常單調的。到大學裏聽聽課,好歹和大家一樣拿到了學分。此外便一個人看電影,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東遊西逛。有一個要好的異性朋友,她有戀人,但常常和我跑去某處這個那個說個沒完。一個人的時候,便一味地聽搖滾樂。既覺得幸福,又似乎不幸。不過當時人人都這樣。

一個夏日(七月初)的早晨,戀人來了封長信,寫道想和我分手。說什麼一直喜歡我,現在也喜歡,今後也……反正就是想分手。有了新的男朋友。我搖頭吸了六支煙,出去喝易拉罐啤酒,回房間接着吸,還折斷了桌上三支HB長桿鉛筆。我並非怎麼生氣,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之後換上衣服外出打工。那以後一段時間裏,周圍人都說我“近來開朗多了”。人生這東西真是說不清楚。

課餘剪草坪就在那一年。草坪修剪公司位於小田急鐵路線經堂站附近,生意相當紅火。人們蓋房子時通常院裏都植草坪或養狗,簡直成了條件反射。兩樣同時進行的人也有。那也不壞。草坪綠得宜人,狗也滿可愛。但半年一過,全都有點不耐煩起來:草坪要剪,狗要遛,很難應付得了。

總而言之,我們為那些人剪草坪來着。這份課餘工是那前一年夏天在校部學生科找到的。除我以外還有幾個人,結果他們很快退出,只剩我自己。工作雖辛苦,但報酬不賴,而且可以不必怎麼和人說話,正中我下懷。在那裏打工以後,我掙了一筆湊得上整數的錢。原本打算用來夏天和戀人去哪兒旅行,但在與她分手的現在,便無所謂什麼旅行了。接到分手信后的一周時間裏,我翻來覆去地考慮這筆錢的用途,或者不如說除此沒別的可考慮。真可謂莫名其妙的一周。自己的身體好像成了別人的。手、臉、陽物,看上去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我想像着並非我的人摟抱她的情景。某人——我不認識的人——輕咬她小小的乳頭。心裏覺得怪怪的,就好像自己不復存在似的。

錢的用途到底沒有想出。有人問我買不買半舊車(昴星1000CC),雖說跑了相當長的路,但東西不壞,價錢也合適。不知何故我卻提不起興緻。也曾想過把音響裝置的音箱換成大的,但相對於我那小小的木結構宿舍卻是無從談起。搬家換宿舍倒是可以,但沒有搬的理由。而若搬家,就沒錢可買音箱了。

錢派不上用場,只買一件夏令港衫和幾張唱片,其餘全部剩下。另外買了一個性能良好的索尼電晶體收音機,帶有大些的擴音器,短波非常清晰。

一周過後,我注意到一個事實——既然錢派不上用場,再掙派不上用場的錢也就沒了意義。

一天早上,我對草坪修剪公司的經理說不想幹了,快要應付考試了,考試之前要出去旅遊一下——總不好說再不需要錢了。

“是么,遺憾吶!”經理(也就是園藝工匠模樣的老伯)真像很遺憾似地說。他嘆口氣坐在椅子上吸煙,臉朝天花板咔咔有聲地旋轉脖頸。“你確實幹得很不錯。臨時工里你資格最老,老顧主反映也好。看不出啊,小小年紀這麼能幹。”

謝謝,我說。實際上對我的反映也極好,因我做事心細。一般臨時工用大型電動割草機大致割畢,剩下部分的處理相當馬虎。那樣省時間,又不累。我的做法完全相反。機器用得馬虎,而在手工上投入時間,機器割不好的角落都做得一絲不苟,效果當然可觀:只是收入不多,因是計件工,工錢取決於院子的大致面積。而且由於總是彎腰幹活,腰痛得厲害,這點沒實際干過的人體會不到,干慣之前連上下樓梯都不自如。

我做得細心倒不是為了得到好的反映。或許你不相信,自己只是喜歡剪草坪罷了。每天早上磨好草坪剪,把割草機放在農用車上開去顧主那裏,開始剪草。有各種各樣的院子,有各種各樣的草坪,有各種各樣的太太,有熱情厚道的太太,有冷若冰霜的太太。也有的年輕太太穿一件鬆鬆垮垮的T恤又不戴乳罩,蹲在剪草的我面前連乳頭都露了出來。

總之我剪草不止。大多院子的草坪都長得蓬蓬勃勃,儼然成片的草叢。草坪長得越高,越有幹頭。幹完后,院子印象整個為之一變,那感覺委實妙不可言,就好像厚厚的雲層突然散開,四下流光溢彩。

一次——僅一次——完工後同一個太太睡過。她年齡三十一二,身材小巧,乳房又小又硬。我們在全部關合木板套窗熄掉燈盞的漆黑房間中交合。她仍身穿連衣裙,拉掉三角褲騎在我身上。胸以下部位不讓我碰。她的肢體冰涼冰涼的,唯獨下部溫暖。她幾乎沒開口,我也不做聲。連衣裙下擺簌簌作響,或快或慢。中間響過電話,響一陣子不再響了。

事後我忽然覺得同戀人的分手可能同那有關。倒也沒什麼根據必須那樣認為,只是總有那麼一種感覺。是那個沒有接的電話的關係。不過無所謂了,事情已然過去。

“可是不好辦啊,”經理說,“你現在抽身,接的活兒應付不來,正是忙的時候。”

梅雨使得草坪好一陣瘋長。

“怎麼樣,再干一星期可以么?有一星期人就能進來,好歹可以維持下去。再多干一星期,我出特別獎金。”

可以,我說。眼下又沒有什麼特殊安排,再說工作本身我不討厭。不過也真是怪,剛想不要錢了,錢又一下子來了。

連晴三天,下一天雨,又晴三天——最後一周就這樣過去了。

夏天,一個令人陶醉的美麗的夏天。天空飄浮着稜角分明的白雲,太陽火辣辣地烤灼着肌膚。我背上的皮整個掉了三回,早已變得漆黑漆黑,連耳後都是漆黑的。

剪最後一次草坪的早上,我身穿T恤短褲,腳登網球鞋,戴着太陽鏡跳上農用車,朝我最後一個幹活的院子開去。車上的收音機壞了,我打開從宿舍裏帶來的電晶體收音機,邊聽搖滾邊驅車前進。搖滾鏗鏘有力,山呼海嘯。一切都圍着夏天的太陽旋轉。我斷斷續續地吹着口哨,不吹口哨時便吸煙。FEN(註:FarEastNetwork之略,美軍遠東廣播。以駐軍從其家屬為對象,總部在洛杉磯。)電台的新聞播音員連連道出音調怪異的越南地名。

我最後工作的地點位於“讀賣”所在地附近。得得,幹嘛神奈川縣的人非得讓世田谷來人侍候草坪不可呢?

但我沒有就此說三道四的權利,因為這份差事是我自己選擇的。早上去公司時,當天工作地點全部寫在黑板上,可隨自己喜歡的挑選。大部分人都選近處,往返不花時間,件數也幹得多些。相反,我盡量選擇遠處,一向如此,大家都感到費解。前面也說過了,臨時工中我資格最老,有優先挑選的權利。

這也沒什麼理由,只是喜歡去遠處,喜歡在遠處的院子剪遠處的草坪,喜歡看遠處路旁的遠處的風景,但我這麼解釋怕也無人理解。

途中我把車窗全部打開。離城市越遠,風越涼快,綠越鮮亮。熱烘烘的草味兒和乾爽爽的土味兒撲鼻而來,藍天和白雲間的分界是一條分明的直線。天氣好極,正合適同女孩出去做夏日短期旅行。我在腦海推出清涼涼的海波和熱辣辣的沙灘,推出空調機遍灑清涼的小房間和幹得喳喳有聲的藍色床單。但僅此而已,此外什麼都無從想起。沙灘和藍床單交替閃現在腦海里。

在加油站灌滿油箱時我腦海里也是同一場景。我躺在加油站旁邊的草叢裏,帳悵地望着加油站人員確認油位和擦車窗玻璃。耳貼地面,可以聽到各種聲響。遠處波濤般的聲音也可聽到。但那當然不是什麼波濤,不過被地面吸入的各種聲音混在一起罷了。眼前的草葉上有小蟲爬行。帶翅膀的小綠蟲。爬到葉尖,遲疑一會又沿原路爬回。看樣子並沒怎麼失望。

大約十分鐘加油完畢,加油的人按響喇叭示意。

要去的那戶人家位於山半腰。山丘舒緩,而勢態優雅。彎彎曲曲的道路兩旁櫸樹連綿不斷。一家院子裏兩個小男孩光着身子用軟管互相噴水,射向天空的水花架起一道五十厘米左右的小彩虹。有人在開窗練鋼琴。

按門牌號找去,很快找到了那戶人家。我在房前剎住車,按響車笛。無人回應。四下萬籟無聲,連人影也沒有。我再次按了聲車笛,靜等回應。

房子不大,整潔利落,給人的感覺很舒服。外牆抹有奶油色灰泥,房頂正中突起一個同樣色調的正方形煙囪。窗框是灰色的,掛着白色窗帘,窗框窗帘都早已曬得變了色。房子雖舊,卻舊得甚為得體。去避暑勝地,常有這種感覺的房子,半年住人,半年空着,這裏便是那樣的氣氛。生活氣息因某種緣故已從建築物里散發一盡。

帶花孔的磚圍牆只及腰高,往上是玫瑰籬笆。玫瑰花早已落盡,綠葉滿滿地承接着耀眼的夏日陽光。草坪什麼樣倒看不出,但院子相當寬敞,高大的樟樹往奶油色外牆投下涼絲絲的枝影。

按第三遍鈴時,房門慢慢開了,閃出一位婦人。個子委實高得驚人。我也決不算個小的,但她比我還高出三厘米。肩膀也寬,看樣子就像是在跟什麼慪氣。年齡五十上下。漂亮雖談不上,但臉形端莊。當然,雖說端莊也不是給人以好感的那種類型。濃眉毛,方下頦,透出一旦出口決不收回的倔強。

她以惺忪渾濁的眼睛頗不耐煩地看着我。夾帶幾許白髮的硬發在頭上波浪起伏,從褐色連衣裙的袖口松垮垮地垂下兩條粗大的胳膊。胳膊雪白。

“剪草坪來了。”說著,我摘下太陽鏡。

“草坪?”她歪起脖子。

“嗯,接過您電話。”

“唔,噢,是啊,是草坪。今天幾號?”

“十四號。”

她打個哈欠。“是嗎,十四號了!”接着又伸個懶腰,簡直像一個月沒睡。“有煙?”

我從衣袋掏出短支“希望”遞過去,擦火柴點上。她很愜意似的朝天“呼——”地噴出一口。

“要花多少?”她問。

“時間么?”

她使勁往前探,下頦點了點。

“這要看大小和程度。看看可以么?”

“可以。不是首先要看的嗎?”

我跟在她後面拐進院子。院子長方形,平展展的,約有二百平方米。有幾叢繡球花,一棵樟樹,此外便是草坪。窗下扔出兩個空空的鳥籠。院子收拾得很用心,草坪長得也不高,不剪也未嘗不可。我有點失望。

“這樣子還能挺兩個星期。”

婦人打了聲短促的響鼻。“希望再弄短點兒,花錢的目的就是這個嘛。我叫剪,你剪不就是了?”

我看了她一眼。的確如其所言。我點下頭,在腦袋裏計算時間。“大致四個小時吧。”

“真夠慢的!”

“可以的話,想做得慢點。”

“啊,隨便。”她說。

我從農用車上拿下電動割草機和草坪剪和耙子和垃圾袋和裝有冷咖啡的保溫瓶和電晶體收音機,搬進院子。太陽迅速移近中天,氣溫節節上升。我搬工具的時間裏,她在房門口排出十來雙鞋,用破布揩灰。全部是女鞋,有小號和特大號兩種。

“幹活時放音樂可以么?”我問。

她蹲着看我道:“喜歡音樂的。”

我首先拾起掉在院子裏的小石塊,然後放上割草機。若裹進石塊,刀刃就傷了。割草機前端掛有塑料筐,割下的草全部裝進裏邊。畢竟是二百平方米的院子,草雖不高,割起來也相當夠量。太陽光火辣辣地射下來,我脫去給汗水打濕的T恤,只穿一條短褲。簡直成了一片形狀齊整的烤肉。如此情形,水喝再多也沒一滴小便,全都變成了汗。

割草機開了一個小時左右,我休息一會,坐在樟樹蔭下喝冷咖啡。糖分滲入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知了在頭上叫個不停。打開收音機,轉動調諧鈕,尋找合適的音樂節日主持人,在奈特的《媽媽跟我說》那裏停住,仰臉躺下,透過太陽鏡看樹枝和樹枝間瀉下的陽光。

婦人走來,站在我旁邊。從下面往上看,她儼然一株樟樹。她右手拿着玻璃杯,杯里裝着冰和威士忌模樣的液體,在夏日光線下搖搖晃晃。

“熱吧?”她問。

“是啊。”我說。

“午飯怎麼辦?”

我看了下表:十一時二十分。

“到十二點找地方吃,附近有一家漢堡包店。”

“用不着特意出去,給你做三明治什麼的。”

“真的沒問題,常去外面吃的。”

她端高威士忌杯,一口差不多喝去一半,之後鼓起嘴嘆口氣。“反正要做我自己那份,順便。不願意倒也不勉強。”

“那就不客氣了,謝謝。”

她不再說什麼,往前探探下頦,之後慢慢地搖着肩膀走回房子裏。

我用草坪剪剪草,剪到十二點。先把割草機沒割均勻的地方剪齊,用耙子攏在一起,接下去剪機器割不到的地方。這活兒需要耐性,想適可而止也能適可而止,想認真干多少都有得干。若問是否認真干就能得到好評,那也未必,有時會給看成磨磨蹭蹭。儘管如此——前面也已說過——我還是幹得相當認真。性格問題。其次可能是自尊心問題。

哪裏拉笛告知十二點到了,婦人把我讓進廚房,端出三明治。

廚房不很大,但乾淨利落,多餘裝飾一概沒有,簡單而功能俱全。電器產品均是老型號,頗有懷舊氛圍,甚至使人覺得時代在哪裏中止了腳步。除去特大號電冰箱發出嗡嗡聲,周圍不聞任何聲音。碟碗也好湯匙也好無不沁有影子般的岑寂。她勸我喝啤酒,我說活沒幹完謝絕了,她便遞來橘汁,啤酒她自己喝。桌面上還有喝剩一半的葡萄酒瓶,洗碗槽下很多種空瓶橫躺豎卧着。

她做的火腿萵苣黃瓜三明治比看上去時好吃得多。我說十分可口。她說三明治以前就做得好,此外什麼都不行,就三明治拿手。死去的丈夫是美國人,天天吃三明治,只讓吃三明治他就心滿意足了。

她自己一塊三明治也沒吃,泡菜吃了兩片,往下一直喝啤酒。喝得並不像有滋有味,似乎在說沒辦法才喝的。我們隔桌吃三明治,喝啤酒,但她再沒接著說什麼,我也沒話可說。

十二點半我回到草坪。最後的草坪。剪完后,就同草坪再無關係了。

我邊聽FAN的搖滾樂邊仔細修剪草坪。用耙子把剪下的草撓了好幾次,像理髮師那樣從各個角度檢查有無漏剪之處。到一點半幹完三分之二。汗好幾次鑽入眼睛,每次都用院裏的水龍頭洗臉。陽物幾次無故勃起幾次平復。剪草坪時:竟然勃起,覺得有點傻氣。

兩點二十分修剪完畢。我關掉收音機,打亦腳在草坪上轉了一圈。結果令人滿意,沒有漏剪的,沒有不均勻的,如地毯一般平滑。我閉上眼睛,大口吸氣,體味了一會兒腳底涼生生的綠色感觸。不料,這時間裏體力突然消失殆盡。

“現在仍非常喜歡你。”她信上最後寫道.“你溫存親切,是個十分好的人,不是說謊。但有時我覺得光這樣似乎有點不夠,為什麼有這種感覺我也不明白,而且這麼說很是過分,或許等於什麼也沒解釋。卜九歲是非常討厭的年齡,再過幾年也許能解釋好,但幾年之後可能已沒必要解釋了。”

我用水龍頭洗罷臉,把工具裝上農用車,換上新T恤,然後打開房門,告訴說已經做完。

“不喝點啤酒?”婦人說。

“謝謝。”啤酒那玩藝兒喝點無妨吧。

我們站在院前打量草坪。我喝啤酒,她用高腳杯喝沒加檸檬的伏特加,杯子像是酒店經常附送的那種。知了仍叫個不止。看情形她一點也沒喝醉,唯獨呼吸有欠自然,像有風“噝”一聲從齒間漏出似的。我真有點擔心她會當即昏迷,“撲通”倒地死去。我在腦海中勾勒出她倒地的場景,大概她是直挺挺“通”一聲倒下的。

“你活兒幹得不錯。”她說。感覺上聲音有點索然,但並不是在責怪什麼。“這以前叫了好多剪草坪的人來,剪得這麼漂亮的你是第一個。”

“謝謝。”我說。

“去世的丈夫對草坪很挑剔,總是自己剪得整整齊齊,和你的剪法很相似。”

我掏煙相勸,兩人一起吸煙。她手比我還大,且石頭一般硬。右手中的酒杯和左手夾的“希望”都顯得極小。手指粗,沒戴戒指。指甲上有好幾條清晰的縱線。

“休息時丈夫總剪草坪來着——人倒也不怎麼怪。”

我稍微想了想她丈夫,但想像不好,如同想像不出樟樹夫婦。

她再次輕聲嘆了口氣。

“丈夫死後,”她說,“就一直請園藝工上門。我曬不得太陽,女兒又怕晒黑。啊,就算不晒黑,年輕姑娘也不便剪什麼草坪。”

我點點頭。

“不過你乾的活真是讓人可心。草坪這東西是要這樣剪的。同樣是修剪,也有心情問題。如果心放不進去,那不過是……”她尋找下面的字眼,但沒找出,便打子個嗝兒。

我重新觀望草坪。這是我最後做的一件工作,對此我不由有點感傷,這感傷中也包括分手的女朋友。剪草坪到此為止,我與她之間的感情也隨之到此為止了,我想。我想起她的裸體。

樟樹般的婦人又打了個嗝兒,並且做出自己也甚為厭惡的表情。

“下個月再來好了。”

“下個月來不成了。”我說。

“為什麼?”

“今天是最後一件活兒,”我說,“差不多該當回學生用功了,要不然學分有危險。”

她看了一會我的臉,之後看腳,又看臉。

“學生?”

“嗯。”我回答。

“哪個學校?”

我道出大學名字。大學名字沒有給她以怎樣的感動。並非足以給人感動的大學,她用食指搔了搔耳後。

“再不幹這活計了?”

“嗯,到今年夏天。”我說。今年夏天再不剪草坪了,明年夏天後年夏天也不會剪。

她像漱口似的把伏特加在口裏含了片刻,津津有味地分兩次各咽一半下去。額頭上滿是汗珠,猶如小蟲緊貼皮膚。

“進來吧,”婦人說,“外面太熱。”

我看了眼表:兩點二十分。不知是遲還是早。工作是全部結束了。明天開始一厘米草坪都不剪也可以了,心情甚為奇妙。

“急着走?”她問。

我搖了下頭。

“那就進屋喝點冷飲什麼的,不佔用你多長時間。有東西想給你看。”

有東西想給我看?

我已經沒有遲疑的餘地,她率先大步開拔,頭也不回,我只好隨後追去。腦袋熱得暈乎乎的。

房子裏依然靜悄悄的。突然從夏日午後光的洪水中走進室內,眼瞼深處一剜一剜地作痛。房子裏飄忽着用水稀釋過似的幽幽的暗色。一種彷彿幾十年前便住在這裏的幽暗。不是說有多麼暗,是幽幽的暗。空氣涼絲絲的,並非空調里的涼,是空氣流動那種涼。哪裏有風進來,又從哪裏出去了。

“這邊。”說著,婦人沿着筆直的走廊啪嗒啪嗒走去。走廊上有幾扇窗,但光線給鄰院石牆和長勢過猛的樟樹枝擋住了。走廊上有好多種氣味,都是記憶中有的,是時間製造的氣味。時間把它們製造出來,遲早又要將它們消除。舊西裝味兒,舊傢具味兒,舊書味兒,舊生活味兒。走廊盡頭有樓梯。她回過頭,看準我跟上來后,爬上樓梯。她每上一階,舊木板都吱吱作響。

上了樓梯,總算有光線瀉入。平台窗口沒有窗帘,夏天的陽光在地板上築出光的池塘。二樓只有兩個房間,一個貯物室,一個正正規規的居室。發暗的淺綠色門扇,帶一個小小的不透明玻璃窗。綠漆已略微剝裂,銅拉手唯獨手握的部位變成了白色。

她噘起嘴吁出一口氣,把幾乎喝空的伏特加酒杯放在窗台上,從連衣裙里掏出一串鑰匙,發出很大聲響把門打開。

“進來嘛。”她說。我們走進房間。裏邊黑乎乎的,透不過氣。暑氣悶在裏面。從關得緊緊的木板套窗縫隙瀉進幾道錫紙般扁平扁平的光。什麼也看不見,唯見一晃一晃地飄忽的塵埃。她拉開窗帘,打開玻璃窗,咣啷咣啷拉開套在外面的板窗,耀眼的光線連同清涼的南風頓時涌滿房間。

這是典型的十幾二十來歲女孩的房間。臨窗是張學習用桌,對面一張小木床,床上鋪着無一褶痕的珊瑚藍床單,放着同樣顏色的枕頭,腳下位置疊一張毛巾被。床頭有立櫃和梳妝枱,梳妝枱上擺着幾樣化妝品,梳、小剪刀、口紅、小粉盒等等。看來不像是熱衷化妝那一類型的女孩。

桌上有筆記本和辭典,法語辭典和英語辭典。似乎都用了很久,用時很愛惜,不曾胡亂翻動。筆盤裏筆頭整齊地排列着大致齊全的筆記用筆。橡皮擦只圓圓地磨偏了一側。此外便是鬧鐘、枱燈和玻璃鎮紙,哪樣都很簡樸。木板牆上掛有五張以鳥為題材的原色畫和只有數字的月曆。手指在桌面一劃,灰塵便沾白了指肚。一個月量的灰。月曆也是六月份的。

從整體看來,作為那個年齡的女孩,房間算是相當簡潔的。沒有毛茸茸的動物玩具,沒有洛克·辛加的照片,沒有花花綠綠的飾物,沒有帶花紋的垃圾箱。房間的定做書架上擺着種種書刊,有文學全集,有詩集,有電影雜誌,有畫展宣傳冊,還排出幾本英語平裝書。我試着想像房間主人的音容笑貌,但想像不好,閃出的只有已分手的戀人的臉。

高大的婦人坐在床沿上目不轉睛看着我。她雖然一直跟蹤着我的視線,但看樣子卻在考慮完全不同的事情,不過眼睛對着我而已,其實什麼也沒看。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看她身後的白石灰牆壁。上面什麼也沒掛,純粹的白牆。定定地注視的時間裏,覺得牆的上端在前傾,眼看就要砸在她頭上。但當然不會那樣。光線關係罷了。

“不喝點什麼?”她問。

我說不喝。

“用不着客氣,又不是現訂現做。”

那就把同樣的弄淡一點好了,我指指她的伏特加說。

五分鐘后,她拿着兩杯伏特加和煙灰缸返回。我喝一口自己的伏特加,根本不淡。我邊吸煙邊等冰塊溶化,她坐在床沿上,一點一點啜着大概比我的濃得多的伏特加,並不時咔嗤咔嗤地嚼着冰塊。

“身體結實,”她說,“喝不醉。”

我隨便點了下頭。我父親也是這樣。但無人斗得過酒精,不過在自己鼻孔進水之前好多事都沒注意到罷了。父親在我十六歲那年死了,死得甚是輕易,甚至使人很難記起他是否活過。

她一直沉默着。每當杯子一晃,便有冰塊聲發出。涼風不時從打開的窗口吹進來。風是從南邊翻過別的山丘趕來的。一個寂靜的夏日午後,靜得真想就這麼睡去。遠處哪裏有電話鈴響。

“打開立櫃看看。”她說。

我走到立櫃前,乖乖地打開兩扇對開櫃門。裏面滿滿地掛着衣服,一半連衣裙,另一半是半身裙、襯衫和短外衣。全是夏天的,有舊的,也有幾乎沒伸進過胳膊的。半身裙尺寸大多是超短的。格調和東西均不壞,倒也不是說怎麼引人注目,可是感覺極好。若有這麼多衣服,每次幽會都可有不同的打扮了。我看了一會時裝陳列,然後關上櫃門。

“真不錯啊!”我說。

“抽屜也拉出來看看。”她說。

我略一猶豫,然後一個個拉出立柜上的抽屜。女孩不在時在她房間裏到處亂翻——儘管有她母親許可——我覺得實在算不得光彩。但拒絕也是個麻煩,我鬧不清上午十一點便喝酒之人想的是什麼。最上邊的大抽屜里放着牛仔褲、港衫、T恤,全都洗過,齊嶄嶄疊好,無一褶痕。第二個抽屜放有手袋、皮帶、手帕和手鐲,還有若干布帽,第三個抽屜裝的是內衣和襪子,無不幹乾淨凈整整齊齊。我無甚緣由地悲傷起來,胸口有點沉甸甸的。我推上抽屜。

婦人依然坐在床沿上觀望外面的景緻,右手拿的伏特加杯幾乎喝空了。

我坐回椅子,又點燃一支煙。窗外是徐緩的斜坡,從斜坡底端升起另一座山丘。翠綠的起伏永遠延伸開去,宅院猶如附在上面一般接連不斷。哪一家都有院子,哪座院子都有草坪。

“怎麼看的?”她仍然眼看窗外,“對她?”

“見都沒見過,不清楚。”

“看衣服可以大致了解女人。”她說。

我想到戀人,試圖回憶她穿怎樣的衣服,但全然回憶不起來,能想起的都是模模糊糊的印象。要想她的裙子,襯衫消失;要想她的帽子,臉又變成別的女孩的臉。不過相隔半年,卻什麼也記不起了。說到底,對她我又知道什麼呢?

“不清楚。”我重複道。

“感覺即可。什麼都行,讓我聽什麼都行,哪怕一點點也好。”

為爭取時間,我喝了一口伏特加。冰塊差不多化了,伏特加變得像糖水。強烈的伏特加味兒通過喉嚨,落到胃裏,帶來渺渺的溫煦。從窗口進來的風把桌上的白色煙灰吹散開去。

“像是個一絲不苟、給人以極好感覺的人,”我說,“不怎麼強加於人,但也並非性格懦弱。成績中上等,在上女大或短期大學。朋友雖不很多,但很要好……說中了?”

“接下去。”

我把杯子在手中轉動幾圈,放回桌面。“再往下不知道了。剛才說的都一點沒有信心,不知說中沒有?”

“基本說中,”她面無表情地說,“基本說中。”

我覺得女孩那一存在正一點點潛入房間,猶如隱隱約約的白影。臉、手、腳,什麼都沒有。她置身於光之海形成的小小的畸形漩渦中。我又要了杯伏特加。

“有男朋友。”我繼續道,“一個或兩個,不清楚,怎樣一種程度不清楚,但這怎麼都無所謂,問題是……她對好多好多東西都適應不來。包括對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所思所想,自己的追求,別人的需求,等等等等。”

“是啊,”稍後她說,“你說的我明白。”

我可不明白。自己口中語句的含義我明白,但我不明白指的是誰和誰。我筋疲力盡,直想睡覺,覺得睡上一覺很多事情即可豁然開朗。不過坦率地說,即使豁然開朗也難有什麼益處。

往下她久久地緘口不語,我也沒作聲。閑得發慌,遂把伏特加喝了半杯。風似乎略有加強,可以看見樟樹的圓形葉片搖來搖去。我眯細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它。沉默仍在持續,但這已不大讓人難受了。我留意着不讓自己睡過去,眼望樟樹,不斷用設想中的指尖確認體內如硬核般的疲倦。

“留下你來,對不起。”她說,“草坪剪得太漂亮了,我高興。”

我點點頭。

“對了,付錢。”說著,她把白白的大手伸進連衣裙袋,“多少?”

“過後寄賬單來,匯入銀行賬戶。”我說。

婦人喉頭深處發出不滿似的聲音。

我們走下同一樓梯,折回同一走廊,來到房門口。走廊和房門口同剛才進去時一樣涼浸浸的,一片幽暗。兒時一個夏天光腳在淺水河裏往前走,鑽過大鐵橋洞時,便是這樣的感覺。黑洞洞的,水溫陡然下降,沙底帶有奇妙的黏滑。在房門口穿上網球鞋開門走出,我真是舒了口氣。陽光在我四周流溢,風送來綠的氣息,幾隻蜜蜂發出睏乏的振翅聲在院牆上頭飛來飛去。

“真漂亮!”她望着院裏草坪又說了一遍。

我也眼望草坪。剪得確實非常漂亮,不妨稱為完美。

婦人從口袋抓出很多東西——的確很多東西,從中分出一張皺巴巴的一萬日元鈔票。鈔票不太舊,只是皺巴巴的。十四五年前的一萬元可不是很小的數。我遲疑了一下,覺得還是不拒絕為好,便接了過來。

“謝謝。”我說。

婦人似乎意猶未盡,像是不知如何表達,就那樣注視着右手的酒杯。杯空了。之後她又看着我。

“要是再開始做剪草坪這活兒,給我打個電話,什麼時候都行。”

“嗯,”我說,“會的。又吃三明治又喝酒,謝謝您的招待。”

她在喉頭裏發出不知是“唔”還是“哦”的一聲,隨即迅速轉身朝房門走去。我發動引擎,打開收音機。時間早已過了三點。

途中為了驅除困意,我走進路旁的飲食店,要了可口可樂和意大利麵條。麵條味道一塌糊塗,只吃進一半。但不管怎樣,肚子還不算餓。臉色陰沉的女侍者撤去餐具,我坐在塑料椅上迷糊了過去。店裏空空的,冷氣開得正好。睡的時間極短,夢也沒做。睡本身就像做夢似的。然而睜開眼睛時,太陽已弱了幾分。我又喝了一杯可樂,用剛才接的萬元鈔票付了賬。

在停車場上車,把車鑰匙放在儀錶盤上吸了支煙。種種零零碎碎的疲勞一齊朝我湧來,我終於覺得自己是很累了。我先不開車,沉進駕駛席又吸了一支煙。一切恍惚發生在遙遠的世界,如同倒過來看望遠鏡,事物格外的不鮮明和不自然。

“你對我大概有種種的需求,”戀人寫道,“而我怎麼也意識不到自己在被人需求。”

我想我需求的無非是好好修剪草坪。先用機器割,用耙子耙在一起,再用大剪刀剪齊——僅此而已。這我能做到,因為我覺得應該那樣做。

不是嗎?我說出聲來。

無人回答。

十分鐘后,路旁飲食店的老闆走到車旁,弓身問我要不要緊。

“頭有點暈。”我說。

“熱的關係。拿點水來好么?”

“謝謝。不過真的不要緊。”

我把車開出停車場,向東駛去。路兩旁有各種各樣的房子,有各種各樣的庭院,有各種各樣的人們的各種各樣的生活。我一直手扶方向盤望着如此風景。後車廂里,割草機在咔嗒咔嗒地搖晃。

自那以來我一次也沒剪過草坪。什麼時候住進帶草坪的房子,我興許還會重操舊業,但我覺得那是很遠的將來的事。即使到了那時,我也肯定能把草坪剪得齊齊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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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國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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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後的草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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