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夜晚到來,書,我開始寫得更加順暢起來。從河邊傳來的只有瀑布跌落的轟隆聲,窗外蝙蝠無聲地飛來飛去,有狗在叫,乾草包里案率作響。也許院長嫩婦替我選定的這項苦行還不算壞:我時常感到筆好像自動地疾行紙上,而我跟在它後面跑。我們跑向真實,筆和我從一張白紙開頭上就一直期待着與真實相遇,只有當我提筆之後能夠將懶惰。牢騷、對被幽禁在此受苦的怨恨通通埋葬掉的時候,我才能進人真實的境界。

然後,只要有一隻老鼠的跑動聲(修道院的閣樓是它們的天下),只要一陣風突然吹動窗框(每每令我分心,急忙去打開窗子),只要遇上這個故事中一段插曲的結尾和另一段開頭或者僅僅是一行的起頭,筆就會重新變得沉重如鉛,向真實的行進變得步子不穩了。

現在我應當描述阿季盧爾福和他的馬夫旅途中的所經之地了,必須在這一頁紙上將它們都寫進來,塵土飛揚的大道、河流、橋樑,阿季盧爾福來了,他騎着他的那匹馬輕快地走上橋,“篤——篤——篤”蹄聲清脆,大概由於騎士沒有軀體,馬行千里而不覺乏,而主人是永不知疲倦的。現在,橋面上傳出沉重的馬蹄聲響,砰砰砰!是古爾杜魯摟着馬脖子往前走,兩個腦袋靠得那麼近,不知是馬用馬夫的腦袋想事還是馬夫用馬的腦袋思考。我在紙上畫出一條直線,每隔一段拐個彎,這是阿季盧爾福走過的路線。另一條歪歪斜斜、縱橫交叉的線是古爾杜魯走過的路。每當他看見一隻蝴蝶飛舞,就立即騎馬追逐,他以為自己不是騎在馬身上而是坐在蝴蝶背上了,於是離開道路,在草地上亂竄。與此同時,阿季盧爾福在向前走,筆直地繼續走他的路。古爾杜魯的路線與一些看不見的捷徑(或許是馬自個兒選擇了條條小路走,因為它的馬夫不給它指引道路)聯結起來,轉了許多圈之後,這位流浪者又回到走在大路上的主人身邊。

在這河岸邊我畫一座磨房。阿季盧爾福停下來問路。磨房女主人禮貌周全地回答他,並給他端上酒和麵包,可是他謝絕了。他只接受了喂馬的草料。一路上風塵撲面,驕陽灼人;好心的磨房工人們很驚奇這位騎士竟然不渴。

當他重新上路時,古爾杜魯到了,馬蹄聲震響,好像有一團人馬來臨:“你們看見主人了嗎?”

“誰是你的主人呀?”

“一位騎士……不對,一匹馬?……”

“你伺候一匹馬……”

“不……是我的馬伺候一匹馬……”

“騎那匹馬的是什麼人呢?”

“呢……不知道。

“誰騎在你的馬上廣

“唉!你們去問他好啦廣

“你也不要吃不要喝嗎?”

“要的!要的!吃!喝!”他狼吞虎咽起來。

我現在畫的是一座被高牆圍起來的城市。阿季盧爾福應當穿過這座城。守城門的衛兵們要求他露出面容。他們奉上司之命,不能放任何蒙面人過關,因為在郊外有一個打家劫舍的兇惡強盜。阿季盧爾福拒絕,同衛兵們兵戎相見,強行通過,然後迅速離開。

我正在畫的是城外的一片樹林。阿季盧爾福在林子的前後左右搜尋,直到捉住那個強盜。他繳下強盜的兇器,用鏈子銬住他,押到那些不肯放他過路的無能的衛兵面前:“我把這個嚇得你們要死的人替你們捉來了!”

“啊,感謝你,白甲騎士!可是請你說出你的姓名,和為什麼緊蓋着頭盔上的面罩。”

“我的名字在我的旅途的終點。”阿季盧爾福說完就跑開了。

在這城裏,有人說他是一位大天使,有人說他是煉獄裏的幽靈。

“他的馬跑起來很輕快,”有一個人說,“好像馬背上沒有人一樣。”

在樹林的盡頭,有另外一條道路經過這裏,也與城市相通。這就是布拉達曼泰走過的路。她對城裏的人們說:“我找一位穿白色銷甲的騎士。我知道他在這裏。”

“不,不在了。”人們回答她。

“既然是不存在,那正是他。”

“那麼你去他在的地方找他吧。他從這裏跑開了。”

“你們當真看見他了?一件白色銷甲,裏面好像是一個男人…,,

“他不是一個男人是什麼?”

“一個超過任何其他男子漢的人!”

“我覺得你們搞惡作劇。”一位老人說,“你也在捉弄人,嬌聲細氣的騎士呀!”

布拉達曼泰策馬離開。

不久之後,在這城市的廣場上,朗巴爾多勒住馬頭:“你們看見一位騎士走過嗎?”

“哪一個呀?兩個走過去了,你是第三個。”

“那個跟在另一個後頭的。”

“有個真的不是男人嗎?”

“第二個是女人。”

“第一個呢?”

“什麼也不是。”

·‘你呢?”

“我?我……是一個男人。”

“上帝萬歲!”

阿季盧爾福騎着馬在前面走,古爾杜魯在後面相隨。路上跑來一個年輕的女子,頭髮散亂,衣衫撕破,雙膝跪倒在他們面前。阿季盧爾福停住馬。“救命呀,高貴的騎士,”她哀哀求告,“在五百步之外有群惡熊圍困住我的女主人的城堡,她是高貴的寡婦普麗希拉。在城堡里住的只是幾個柔弱無力的婦女。誰都進不去也出不來了。我是讓人用繩子從城牆的垛口裏吊下來的,上帝顯靈,讓我從那些猛獸的爪子下逃出來了。騎士呀,請快來解救我們吧。”

“我的寶劍隨時替寡婦和弱小者效勞。”阿季盧爾福說,“古爾杜魯,你把這年輕女子扶上馬,讓她帶領我們去她的女主人家的城堡。”

他們沿着一條山間小路走去。馬夫走在前頭,但他根本不看路;被他用雙手摟住的年輕女子的胸脯上儘是撕破的衣衫碎片,露出粉紅的肌膚,古爾杜魯為之心蕩神馳。

那女子掉頭去看阿季盧爾福。“你的主人舉止多麼高貴!”她說道。

“晤,晤。”古爾杜魯答應着,將一隻手伸進那溫暖的胸脯里。

“他的言語和舉動都是這樣穩重而高貴……”那女子說著,用眼睛不停地打量阿季盧爾福。

“晤。”古爾杜魯用兩隻手動作起來,把緩繩套到了手腕上,他弄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同時生得這麼結實而又這麼柔軟。

“他的聲音,”她說,“清脆,像金屬一樣……”

從古爾杜魯的嘴裏只是發出一些含糊的哼哼卿卿的聲音,因為他把嘴也伸進了女人的脖頸與肩腫里,陶醉於溫馨之中。

“真不知道我的女主人被他解救之後將是多麼幸運……啊,我真嫉妒她……你可說話呀。我們走偏了路啦!怎麼啦,馬夫,你的魂兒飛走了?”

在小路的一個拐彎處,一位隱士伸出乞食的碗。阿季盧爾福每遇乞丐總是固定不變地給三個小錢,他停住馬,從錢袋裏掏錢。

“謝謝您,騎士。”隱士一邊說著將錢袋裝進衣兜里,他做手勢要他彎下腰,以便湊近他的耳朵說話,“作為對您的報答,我這就告訴您:小心寡婦普麗希拉!那些狗熊是一個花招,是她自己豢養的,為的是引誘從大路上經過的最勇敢的騎士們去解救,把他們招引進城堡,去滿足她那永不厭足的淫慾。”

“事情定如您之所言,兄弟。”阿季盧爾福回答,“但是,身為一名騎士,我不理睬一位婦女眼淚汪汪的求救是不禮貌的。”

“您不害怕那縱慾的邪火嗎?”

阿季盧爾福有些語塞:“但是,先看看吧……”

‘您知道一位騎士在這城堡里住一夜之後會變成什麼模樣嗎?”

“什麼?”

“就像您面前的我。我也曾經是騎士,我也曾經從狗熊的圍困中救出普麗希拉,而現在我落得這樣的下場。”真可憐,他骨瘦如柴。

“我將珍惜您的經驗,兄弟,但是我會經受住考驗。”阿季盧爾福揚鞭向前行,趕上了古爾杜魯和那位女僕。

“我真不明白這些隱士總是嚼什麼舌頭,”那個姑娘對騎士說,“無論在哪種教徒和不信教的人當中都沒有這麼多的閑言碎語和造謠中傷。”

“這附近有很多隱士嗎?”

“擠滿了。不斷有新的來。”

“我不會變成他們那樣。”阿季盧爾福說道,“我們快走吧。”

“我害怕聽見熊吼叫,”女僕尖聲叫道,“我害怕!你們讓我下去。躲在這籬笆後面吧。”

阿季盧爾福衝進那塊矗立着城堡的平地。四周全是黑壓壓一片狗熊。它們看見馬和騎士,就毗牙咧嘴,一層一層地聚攏過來,擋住去路。阿季盧爾福掄起長矛就刺。有的熊被刺死,有的被擊昏,有的被扎傷。古爾杜魯騎着馬趕來用梭嫖助戰。在十分鐘之內,那些還沒有像許多塊地毯似的躺倒的熊就退人樹林深處,躲藏起來。

城堡的大門敞開了。“高貴的騎士,我的款待能報償我欠下的您的恩情嗎?”普麗希拉被一群婦女和女僕們簇擁着出現在門口。(在她們之中有帶領他們至此的那位年輕女子,身上穿的不再是原來那套破爛衣服,而是一件乾淨、漂亮的罩衫,不知她如何早已進了家門。)

阿季盧爾福由古爾杜魯跟隨着進人城堡。寡婦普麗希拉生得既不高大也不豐腴,但是濃妝艷抹,不寬的胸脯袒露得相當多,黑眼睛烙煙發亮,總的說來,是一個略有幾分姿色的婦人。她站在那裏,面對着阿季盧爾福的白色銷甲,喜形於色。騎士做出矜持的姿態,但他是膽怯的。

“圭爾迪韋爾尼家族的阿季盧爾福·埃莫·貝爾特朗迪諾騎士,”普麗希拉說,“我已經知道了您的姓名,我很清楚您是什麼人和不是什麼人。”

聽了這兩句話,他彷彿擺脫了拘束,不再怯生生的了,表現出足夠的風度。他不僅僅弓身施禮,並且單膝下跪,說道:“您的僕人。”然後倏地站起身來。

“我聽人談論過您許多,”普麗希拉說,“我早就盼望見到您。是什麼奇迹把您引到這條偏僻的道路上來啦?”

“我在旅行,為的是趕在為時太晚之前,”阿季盧爾福說,“查證十五年前一個少女的童貞。”

“我從未聽說過騎士事業有一個如此縹緲難尋的目標。”普麗希拉說道,“可是既然十五年都過去了,我不妨冒昧再耽誤您一夜,請您留在我的城堡里做客。”她走過來與他並肩而立。

其餘的女人一直用眼睛盯住他看個沒完沒了,直到他同城堡女主人一起走進客廳。於是她們轉向古爾杜魯。

“喲,馬夫長得多麼壯實!”她們拍手稱讚。他像一個傻子一樣站在那裏,直往身上撓癢。“可惜他身上有跳蚤,臭味兒太重!”她們議論,“來,快來,我們替他洗一洗!”她們把他帶到她們的住處,將他身上的衣服剝光。

普麗希拉把阿季盧爾福引至一張為兩人就餐而準備好的桌前。“我知道您一向節制克己,騎士,”她對他說,“但是如果不邀請您坐到飯桌前來的話,我就不知道如何開始招待您了。當然,”她又狡黠地添上一句,“我向您表示感謝的方式不僅止於此。”

阿季盧爾福道謝,在女主人的對面坐下,用手指搓捻起麵包渣來,一聲不吭地坐了一會兒,然後清清嗓子,開始東拉西扯地聊起來。

“夫人,一個遊俠騎士命中注定要碰上的機遇,真是奇怪而美妙。它們可以分為各種類型。首先……”他就這樣說開了,態度和藹親切,語言條理清晰,顯得見多識廣,有時說著說著就露出討人嫌的煩瑣的老毛病,但是他立即用轉換話題的方式自覺地糾正,他在嚴肅的談論中插進幽默的語句和總是善意的玩笑,對於涉及的人和事給予既不過分褒獎也不過分貶抑的評價,總是給交談的對方留下發表自己的見解的餘地,主動為她提供發言的機會,用客氣的提問來鼓勵她說話。

“您是多麼有趣的談話對手。”普麗希拉說,她感到很愜意。

就像他開始說話那樣突然,阿季盧爾福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是開始演唱的時候了。”普麗希拉說著就擊掌。幾位女琴師抱着詩琴走進廳里。其中一位唱起一支名叫“喜鵲將采玫瑰花”的歌;後來又唱了另一支“茉莉花,請使美麗的枕頭變得更漂亮”。

阿季盧爾福說了一些誇獎音樂與歌喉的話。

一隊少女進來獻舞。她們身穿輕柔的長裙,頭戴花環。阿季盧爾福伴隨着舞蹈動作,用他的鐵手套在桌面上敲打着節拍。

陪伴寡婦的婦女們住在城堡的另一側,在那裏人們蹦跳得更加熱鬧。年輕的女人們半裸着身體玩球,並讓古爾杜魯也參加她們的遊戲。馬夫也穿一件女人們借給他的緊身長衫,他不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別人傳球給他,而是在女人的後面追趕,竭力將球搶到手。他將身體重重地朝這個或那個女人身上撲過去,在這種扭打廝混中他常常被一種別的慾念所主宰,竟摟着女人往房間四周排放着的一些柔軟的床上去滾動。

“啊,你幹什麼?不行,不行,蠢驢!哎呀,你們看他在對我於什麼,不行,我要玩球;喲!喲!喲!”

古爾杜魯什麼話也聽不進去了。在她們給他洗溫水澡時,香氣、雪白與粉紅的肌膚已令他神魂顛倒了,現在他惟一的慾念就是要使自己融化進那一片芬芳之中。

“喲,喲,又來這兒,我的媽呀,你聽我說,哎牌…··”

其他的人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玩着球,姨笑歌唱:“飛呀,飛呀,月亮向上飛……”

被古爾杜魯拖走的那個女人,在一陣長久的喊叫之後,臉色略顯慌張,微微喘息着回到同伴之中,笑着,拍手叫道:“來,來,給我!”重新加人遊戲中。

沒過多久,古爾杜魯又把另一個女人攬在懷裏。“放開,笨蛋,真討厭,太性急,不行,你把我弄痛了……”她順從了。

另一些婦人和少女沒有參加遊戲,坐在長凳上閑聊。“……因為菲洛梅娜嫉妒克拉拉,你們知道的,可是……”有人覺得腰被古爾杜魯攬住了,“喲,真嚇人!……可是,我說過的,維利吉爾莫認為他同埃烏菲米亞……你把我帶到哪兒去呀……?”古爾杜魯把她扛在肩上。“……你們聽明白了嗎?那個蠢女人這時還像平素那樣吃醋……”那女人趴在古爾杜魯的背上,蝶蝶不休地饒舌,還不停地指手畫腳,後來被背走了。

不久之後,她回來了,蓬頭散發,一條背帶被扯斷了,又坐回原地,沒完沒了地說開了:“我告訴你們,真是這樣,菲洛梅娜同克拉拉大鬧一場,而那男人卻……”

這時,舞女和琴師退出餐廳,阿季盧爾福給城堡女主人開列了一長串查理大帝的樂師們最常演奏的樂曲的名稱。

“天黑了。”普麗希拉朝窗外望去。

“黑夜,夜深了。”阿季盧爾福附和道。

“我給您預備的房間……”

“謝謝。您聽聽花園裏夜營的叫聲。”

“我給您預備的房間……是我的那間……”

“您待客真是殷勤周到……夜尊在那棵橡樹上嗚唱。我們走到窗邊聽聽。”

他起身,將一隻鐵臂膀搭在她的肩上,走向窗檯,夜營的歌聲使他記起一系列有關的詩句和神話。

但是普麗希拉很乾脆地打斷他:“總之,夜營是為愛情而歌唱,而我們……”

“啊!愛情!”阿季盧爾福猛然提高聲音感嘆起來,那腔調過於生硬肥普麗希拉嚇一跳。而他,又從頭開始侃侃而談,發表起關於愛情的長篇演說,普麗希拉被激動得癱軟如泥,依靠在他的手臂上,把他推進了一間以一張掛有帳慢的大床為主的房間。

“古人們,由於把愛情視為一位神明……”阿季盧爾福仍然滔滔不絕地說著。

普麗希拉用鑰匙在鎖孔里轉了兩圈,把門鎖好,朝他湊過身來,將頭埋在他的胸甲上說道:“我有點冷,壁爐的火熄了……”

“古人們的看法,”阿季盧爾福說道,“關於究竟在冷的房間裏還是在熱的房間裏做愛更好,是有過爭論的,但多數人認為……”

“嗅,您關於愛情無所不知……”普麗希拉哺哺低語。

“多數人的看法,雖然排除熱的環境,卻贊成適度的自然的溫暖..一.”

“我應當叫女僕們生火嗎?”

“我自己來生。”他審視壁爐里堆着的木柴,誇獎這塊或那塊沒有燃盡的木頭,列舉出各種在室外或在背風處點火的方法,普麗希拉的一聲嘆息打斷了他的議論。正如他所打算的那樣,這些新的話題正起着分散和平息她那已經急不可耐的情慾的作用。他趕緊將他的議論扯到關於用火來代表、比喻和暗示熱烈的感情和感受之上去。

普麗希拉現在微笑了,雙目微合,將手伸向開始劈劈拍拍燃燒起來的爐火上,說道:“這麼暖和…··在毯子裏享受這溫暖該是多麼甜蜜,躺着……”

提起床鋪,又促使阿季盧爾福談出一套新的見解。他認為,法蘭克的女佣人不懂得鋪床的深奧藝術,在最高貴的宮殿裏也只能睡上墊得很不舒服的床鋪。

“啊,您告訴我,我的床鋪也是……?”寡婦問。

“您的床肯定是一張皇后的床,超過王國領土上的任何其他的床。但是,請允許我這麼說,我的願望是看見您只是被配得上您的十全十美的東西所環繞,這使我對這條皺格深感不安……”

“啊,這條皺語!”普麗希拉驚叫,她也已經為阿季盧爾福告訴她的那種完美而擔憂了。

他們一層一層地掀開床墊,尋找和抱怨一些小小的凹凸不平、裙子太緊或太松之處,這種挑剔有時變成了一種如針刺般的痛心,有時又讓他們洋洋得意、飄飄然起來。

阿季盧爾福將床上的東西從床單到草墊全部翻倒之後,開始按順序重新整理。這成了一件極其精細的活兒:不能隨便放置任何東西,幹活時必須小心翼翼。他一邊做一邊解釋給寡婦聽。但是,不時會出現一點什麼他不滿意的東西,那麼他又從頭干起。

從城堡的另一側響起一聲叫喊,甚至是怒吼或怪叫,令人難以忍受。

“出了什麼事情啦?”普麗希拉驚惶不安。

“沒什麼,這是我的馬夫的聲音。”他回答。

在這怪叫聲中還夾雜着另一些更尖利的聲音,那些叫嚷聲好像飛上了星空。

“現在這是些什麼?”阿季盧爾福問。

“嗯,是姑娘們,”普麗希拉說,“她們鬧着玩……當然啦,青春年少嘛。”

他們繼續鋪床,時時聽見夜空中傳來的喧鬧聲。

“古爾杜魯在叫嚷……”

“這些女人叫得真兇……”

“夜營··”

“蟋蟀··”

床已鋪好,沒有絲毫不妥之處。阿季盧爾福轉身向寡婦,只見她一絲不掛。衣服已悄然褪落到地面上了。

“謹向裸體貴婦建議,”阿季盧爾福直截了當地說,“作為情緒最激動的表現,擁抱一個穿着銷甲的武士。”

“好樣的,你倒來教我!”普麗希拉說,“我可不是昨日剛出生的廠她說著,躍身向上,攀住阿季盧爾福,用腿和臂緊緊摟住他的銷甲。

她嘗試用各種姿勢去擁抱一件銷甲,後來軟綿綿地倒在床上。

阿季盧爾福跪在床頭。“頭髮。”他說。

普麗希拉脫除衣飾時,沒有拆散她的栗色頭髮盤起的高高的發轡。阿季盧爾福開始說明散開的頭髮在感覺的傳導上所起的作用。“我們來試一試。”

他用那雙鐵手的準確而靈巧的動作,拆散了她那座辮子築起的城堡,讓頭髮披散在胸前和背後。

“可是,”他又說道,“有的男人很調皮,喜歡看女人赤裸身體,而頭上不僅編好髮辮,還披上紗巾和戴頭飾。”

“我們試一下嗎?”

“我來替您梳頭。”他替她梳妝起來。他編辮子,把辮子盤起來,用發卡在頭上固定,動作熟練。最後,用紗巾和寶石項鏈做成一件華麗的頭飾。這樣花去一小時。當他把鏡子遞給普麗希拉時,她看見自己從來沒有這般艷麗動人。

她邀請他在自己身邊躺下。“人們說,”他對她說,“克萊奧帕特拉夜夜都在夢想同一個穿銷甲的武士上床。”

“我從來沒有體驗過,”她說出實話,“他們一個個很早就脫光了。”

“好,現在您來嘗試一下。”他緩慢地動作,沒有弄皺床單,全副武裝地爬上了床,端端正正地平躺着月p模樣同躺在棺材裏毫無二致。

“您不把劍從腰帶上解下來嗎?”

“愛情不走中間道路。”

普麗希拉閉上眼睛,做陶醉狀。

阿季盧爾福用一隻胳膊支撐起上身:“火在冒煙。我去看為什麼壁爐不導煙。”

窗外,明月當空。阿季盧爾福從壁爐向床邊走去,他在中間停步了:“夫人,我們上城牆上去欣賞這深夜的月光吧。”

他把她裹進自己的披風裏。他們偎依着登上城牆上的鐘樓。月光將樹林染成銀灰色。昆蟲在鳴唱。城堡里有些窗子裏依然燈火通明,從那裏時時傳來尖叫、歡笑、呻吟的聲音,還有馬夫的吼叫聲。

“世界充滿舍簡…··”

他們回到卧室。壁爐里的火幾乎燃盡了。他們蹲下來吹炭火。兩人緊緊地挨靠在一起,普麗希拉粉嫩的膝蓋在他那金屬的膝上輕輕地蹭來蹭去,產生出一種極單純的異樣的親密感。

當普麗希拉重新上床躺下時,窗子已被展感照亮。“任何其他東西都不如黎明時分初現曙光能美化女人的容顏。”阿季盧爾福說,可是為了讓夫人的臉處於最佳位置承受光線的照射,他不得不挪動床鋪和帳慢。

“現在我怎麼樣?”寡婦問道。

“美極了。”

普麗希拉很快活。可是太陽上升得很快,為了追隨光線,阿季盧爾福應當不停地搬動床位。

“天亮了,”他說,他的語調頓改,“騎士的職責要求我此時出發。”

“是呀!”普麗希拉嗚咽起來,“正好這個時候!”

“我也深感痛苦,可愛的夫人,但是我重任在身,不敢懈怠。”

“啊,過去的時光是多麼美好……”

阿季盧爾福單腿跪下:“為我祝福吧,普麗希拉。”他站起身來,立即呼喚馬夫。他在城堡里轉了一圈,終於找到了他,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個狗窩裏,睡得如死人一般。“快!出發!”但是他只能動手把馬夫扛上馬背。太陽繼續上升,把兩個騎馬者的影子投射到樹林裏金色的樹葉上。馬夫像一隻晃晃蕩盪的口袋,坐得筆直的騎士像一株挺拔的楊樹。

婦女和女僕們將普麗希拉團團圍住。

“夫人,他怎麼樣?他怎麼樣?”

“啊,這種事情,你們可不知道!一個男子漢,一個男子漢……”

“您說給我們聽聽,講一講嘛,他怎麼樣呀?”

“一個男子漢,一個男子漢……不眠之夜,一個天堂……”

“他做了什麼?他做了什麼?”

“這怎麼好說呢,啊,他溫順極了……”

“這麼簡單嗎?您多說一點……”

“現在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說了……許多事情……而你們,不也同那個馬夫?……”

“是嗎?什麼事情也沒有,我不知道,也許你知道吧?不對,是你!什麼,我不記得……”

“什麼?我聽見你們了,我親愛的朋友們……”

“誰知道,那可憐蟲,我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了,也許你……什麼?是我?女主人,給我們講講他,講講騎士,好嗎?他怎麼樣,阿季盧爾福?”

“啊,阿季盧爾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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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騎士(我們的祖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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