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公爵不再說話時,大家都高興地望着他,甚至連阿格拉婭也是這樣,而葉莉扎維塔·晉羅科菲耶夫娜則特別高興。
“這下通過考試了!”她高聲說道,“慈悲的小姐們,你們曾經想要把他當窮人一樣加以袒護照顧,可是他自己卻賞光才勉強選擇你們,而且還附帶條件,只能偶而才來。瞧我們都當了傻瓜,我還很高興;最傻的是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妙極了!公爵,剛剛還吩咐要考考您呢。至於您說的有關我臉相的話,全都非常對:我是個孩子,我知道這一點。還在您說這話以前我就知道這一點了;您正好一語道破了我的思想。我認為您的性格與我十分相似,簡直一模一樣,我非常高興。只不過您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也沒有去過瑞本;這就是全部差別。”
媽媽,您別急嘛,”阿格拉婭嚷着,“公爵說,在他的全部自白中有着特別的思想,不是無緣無故說的。”
“是啊,是啊,”另外兩位小姐笑着說、
“親愛的,別逗了,也許,他比你們三個人合起來還有心計呢。你們會看到這一點的。只不過公爵您為什麼對阿格拉娜隻字未提?阿格拉婭等着,我也等着呢。”
“現在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我以後再說。”
“為什麼?好像,她是很出眾的吧?”
“啊,是的,很出眾;您非常美貌,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您這麼美麗,使人都不敢朝您看。”
“僅此而已?那麼品性呢?”將軍夫人堅持問道。
“美是很難判斷的;我還沒有準備好。美是個謎。”
“這就是說,您給阿格拉婭出了個謎,”阿傑萊達說,“阿格拉婭,猜猜吧。那麼她漂亮嗎,公爵,漂亮嗎?”
“漂亮非凡!”公爵傾慕地瞥了一眼阿格拉婭,熱忱地回答說,“幾乎跟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一樣,雖然臉長得完全不一樣!……”
大家都驚訝地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
“跟誰一樣?”將軍夫人拉長了聲音問,“跟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一樣嗎?您在什麼地方見過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哪一個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
“剛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給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看過一張照片。”
“怎麼,他給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帶照片來了?”
“是帶來給他看的。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今天送給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一張自己的照片。他就帶來給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看。”
“我想看!”將軍夫人氣沖沖地說,“這張照片在哪裏?如果她是送給他的,那麼它應該在他那裏,而他當然還在書房裏。他每逢星期三總是來工作的,並且從來也不會早於4點鐘離開的。馬上去叫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來!不,我並不是想見她而急得要死。公爵,請勞駕,親愛的,去一趟書房,向他拿照片,然後帶到這裏來。您就說拿來看一下。請去吧。”
“是個好人,就是太單純了,”公爵走出去后,阿傑萊達說。
“是啊,是有點太單純了,”亞歷山德拉認同說,“所以甚至有點可笑。”
這一個和那一個似乎都沒有把自己的全部想法講出來。
“不過,對我們的臉相他倒是說得挺乖巧,”阿格拉婭說,“奉承了大家,甚至連媽媽也恭維到了。”
“請別說俏皮話了。”將軍夫人大聲說,“不是他恭維我。而是我感到憎惡。”
“你認為,他乖巧?”阿傑萊達問。
“我覺得,他不是這麼單純。”
“哼,又胡扯了!”將軍夫人氣乎乎地說,“照我看來,你們比他還可笑。他單純,可自個兒很有主見,當然,這是從最高尚的意義上來說的。完全像我。”
“我說出了照片的事,當然,這很糟糕,”公爵走向書房時,一邊暗自思忖,一邊感到有些不安,“但是……也許,我講出來了,倒是做了件好事……”他頭腦里開始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不過這念頭還不完全明晰。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還坐在書房裏,忙着處理公文。看來,他確實不是白拿股份公司的薪俸的。當公爵向他要照片並告訴他將軍夫人那裏怎麼會知道照片的事時,他惶恐得不得了。
“唉——!您於嗎要多嘴!”他又氣又惱地嚷起來,“您什麼也不知道!白痴!”他暗自嘀咕着。
“是我的過錯,我完全沒有多加考慮;順口就說出來了。我說,阿格拉婭幾乎跟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一樣美。”
加尼亞請他說得詳細些;公爵說了。加尼亞重又嘲諷地望了他一眼。
“您倒很注意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他低聲說,但是沒有說完沉思起來。
他顯然非常惴惴不安。公爵又向他提及要照片的事。
“請聽着,公爵,”彷彿突然冒出一個始料未及的想法,加尼亞忽然說,“我對您有一個很大的請求……但是,真的,我不知道……”
“他很窘,話沒有說完;他正在下決心要來取什麼行動,似乎還在跟自傲鬥爭,”公爵默默地等待着。加尼亞又一次用探究、專註的目光打量着他。
“公爵,”他又開始說,“那邊現在對我……由於一種十分奇怪的情況,也相當令人可笑……但這並非是我的過錯……算了吧,總之,這是多餘的,你好像對我有點生氣,所以我想在一段時間裏不召見就不到那裏去。現在非常需要跟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談一談。我寫好幾句話(他手裏有一張好的小紙片)以候萬一出現的機會,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轉交給她,公爵,是否可以拿去轉交給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就現在,只不過要給她一個人,也就是不讓任何人看見,您明白嗎?這不是什麼天大的秘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您肯做嗎?”
“我不太樂意干這件事,”公爵回答說。
“啊,公爵,我極為需要!“加尼亞開始懇求,“她也許會答覆的……請相信,我只是在極為極為迫切的情況才求助於您……我還能讓誰送去呢了……這很重要……對我來說重要得不得了……”
加尼亞非常膽怯,生怕公爵不答應,帶着怯生生請求的目光探視着他的眼睛。
“好吧,我去轉交。”
“只是別讓任何人發現,”高興起來的加尼亞央求說,“還有,公爵,我可是寄希望於您的誠實話的,行嗎?”
“我誰也不給看見,”公爵說。
“字條沒有封,但是……”過於慌亂的加尼亞剛說,又不好意思停住了。
“噢,我不會看的,”公爵非常簡單地回答說,拿了照片便走出了書房。
加尼亞一個人留在那裏,他抓着自己的頭。
“只要她一句話,我……我,真的,也許就斷絕關係!……”
由於激動和等待他已經無法重新坐下來處理公文了,便在書房裏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踱着。
公爵一邊走,一邊思考着;這個委託使他吃驚和不快,想到加尼亞給阿格拉婭的字條也使他驚愕和不樂。但是在沒有走過兩個房間到客廳前,他突然停住了,彷彿想起了什麼,環顧了一下周圍,然後走近窗口亮處,開始端詳起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照片來。
他似乎想猜測隱藏在這張臉上的和剛才使他感到驚詫的東西。剛才的感受幾乎沒有離開他,現在他似乎急於要檢驗什麼。這張美麗的非凡的,還有什麼不同尋常的臉,現在更加強烈地使他驚異。在這張臉上彷彿有一種無上的驕矜和蔑視,幾乎是仇恨,同時又有某種信任人的,某種天真無邪得驚人的神情;看一眼這張臉,這兩種對立的東西甚至彷彿激發起某種同情。這種光艷照人的美麗甚至令人難以忍受,蒼白的臉色,幾乎是凹陷的雙頰和熾熱的眼睛,這一切都美;真是一種奇異的美!公爵望了一會,然後突然醒悟過來,看了一下周圍,急促地把照片貼近嘴唇吻了吻。過了一會他走進客廳時,他的臉完全是平靜的。
但是他剛走進餐室(到客廳還要經過一個房間),正好走出來的阿格拉婭和他在門口幾乎憧了個滿懷。她是一個人。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請我轉交給您,”公爵說著,把字條遞給了她。
阿格拉婭停了下來、拿了字條,不知為什麼奇怪地看了公爵一眼。在她的目光中沒有絲毫窘意,只流露出一絲驚訝,這好像也只是與公爵一人相關。阿格拉婭的目光就像要求他解釋:他是怎麼跟加尼亞一起參與進這件事裏來的?她要求解釋,顯得很平靜和傲慢。他們面對面站了有眨兩三下眼的工夫;最後,在她臉上稍稍流露出某種嘲諷的神色;她微微一笑,走了過去。
將軍夫人默默地,帶着一絲輕蔑的神情細細打量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照片好一會。她伸長了手,非同尋常和頗有風度地把照片拿得離眼睛遠遠的。
“是的,是漂亮,”她終於說,“甚至很漂亮,我見過她兩次,只不過都在遠處。您推崇這樣的美貌嗎。”她突然朝公爵問。
“是的……我讚賞……”公爵有點緊張地答道。
“也就是說正是這種美?”
“正是這種。”
“為什麼?”
“在這張臉上……流露出許多痛苦……”公爵彷彿是不由自主地,又似乎自言自語地說著,而不是回答問題。
“不過,您也許是在說胡話,”將軍夫人說完,用一個傲慢的動作把照片扔到桌上。
亞歷山德拉拿起照片,阿傑萊達走過來,兩人開始細細看起來,這時阿格拉婭又回到客廳里來了。
“多大的魅力呀!”阿傑萊達從姐姐肩后貪婪地盯着看照片,突然大聲嚷了起來。
“在什麼地方?什麼樣的魅力?”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生硬地問。
“這種美就是魅力,”阿傑萊達熱情地說,“有這樣的美可以顛倒乾坤!”
她若有所思地走到自己的畫架眼前。阿格拉婭對照片只是匆匆一瞥,便眯起眼,咬着下唇,走開坐到旁邊去,雙手交叉着。
將軍夫人打了下鈴。
“把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叫來,他在書房裏,”她對進來的僕人吩咐說。
“媽媽!”亞歷山德拉意味深長地喊了起來。
“我想對他說兩句話,這就夠了!”將軍夫人不容反對,很快地斬釘截鐵說。看來她很惱火。“我們這裏,公爵,您看到了吧,現在一切都是秘密,全都是秘密!說是要求這樣,是什麼禮節的需要,真是胡扯。而這還是在最需要坦誠,明朗,誠實的事情上。幾樁婚事卻在開始進行,我不喜歡這些婚事……”
“媽媽,您這是幹什麼呀?”亞歷山德拉又急忙阻止她。
“你怎麼啦,親愛的女兒?難道你自己喜歡嗎?公爵聽見了又有何妨,我們是朋友嘛,至少我跟他是。上帝找人,當然是找好人,他不需要壞人和反覆無常的人;特別是不要反覆無常的人,他們今天決定這樣,明天又說那樣。亞歷山德拉·伊萬諾夫娜,您明白嗎?公爵,她們常說我是個怪人,可是我卻會識別人。因為心靈是主要脅,其餘的全是胡說八道。頭腦當然也是需要的……也許,頭腦是最主要的。別譏笑,阿格拉婭,我並沒有自相矛盾:有心靈而沒有頭腦的傻瓜,跟有頭腦而沒有心靈的傻瓜,是一樣不幸的。這是古老的真理。我就是有心靈而沒有頭腦的傻瓜,而你則是有頭腦而沒有心靈的傻瓜;我們倆都不幸,我們倆也很痛苦。”
“媽媽,什麼地方您竟這麼不幸了?”阿傑萊達忍不住問,就像她們之中就她上人沒有喪失快活的心情。
“第一,是由於有你們這兒個有學問的女兒,”將軍夫人斷然說,“因為光這一點就夠了,所以其它的也就沒什麼好多說了。廢話夠多的了,我們要看看,你們倆(我沒有把阿格拉婭算進去)靠自己的才智和多言怎麼個擺脫困境,還有您,十分尊敬的亞歷山德拉·伊萬諾夫娜,跟您那可敬的先生是否會幸福?……啊!……”她看見進來的加尼亞,發出一聲感嘆說,“瞧,又一門婚事在進行。您好!”她回答着加尼亞的鞠躬,卻沒有請他坐下。“您在準備結婚吧?”
“結婚?……怎麼回事?……結什麼婚?……”大為震驚的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嘟噥着說,他顯得十分慌亂。
“我是問,您要娶媳婦了嗎?如果您只喜歡這樣的表達。”
“沒有……我……沒有,”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撤了謊,羞愧得滿臉飛上了紅暈。他向坐在一旁的阿格拉婭匆匆掃了一眼,很快就移開了眼光。阿格拉婭冷漠、專註、平靜地望着他,注目定睛地觀察他的窘相。
“沒有?您說:沒有?”堅定不移的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執拗地盤問着,“夠了,我將記住,今天,星期三早晨,您回答我的問題說‘沒有’,今天什麼日子?是星期三嗎?”
“好像是星期三,媽媽,”阿傑萊這回答說。
“她們總是不知道日子。今天幾號?”
“27號,”加尼亞回答說。
“27號?根據某種說法這日子很好。再見,您好像還有許多事,而我也該更衣外出了;把您的照片拿去吧。向不幸的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轉致我的問候。再見,公爵,親愛的!常來走走,我要特地上別洛孔斯卡婭老太婆那兒去講講您的事。請聽着,親愛的:我相信,上帝正是為了我才把您從瑞士帶到彼得堡來。也許,您還有別的事,但是主要是為了我。上帝正是這樣考慮的。再見,各位親愛的。亞歷山德拉,到我這兒來一下,我的朋友。”
將軍夫人走出去了。加尼亞一付沮喪頹唐、憫然若失的樣子,惡狠狠地從桌上拿起照片,帶着尷尬的微笑對公爵說:
“公爵,我現在回家去,如果您不改變住我家的打算的話,那麼我帶您去,不然您連地址也不知道。”
“等一下,公爵,”阿格拉婭突然從自己奇子上站起身,說“您還要給我在紀念冊上寫幾個字呢。爸爸說,您是個書法家。我馬上給您去拿來……”
她走出去了。
“再見,公爵,我也要走了,”阿傑萊達說。她緊蛋地握了握公爵的手,親切而溫柔的對他蕪爾一笑,走了出去。她沒有朝加尼亞看一眼。
“這都是您,”所有的人剛走出去,加尼亞便突然衝著公爵咬牙切齒地說,“都是您多嘴說我要結婚了!”他很快地低聲哺咕着,怒容滿臉,眼睛有惡狠狠地閃着光。“您是個恬不知恥的饒舌鬼!
“我請您相信,您弄錯了,”公爵平靜而有禮地回答說,“我根本就不知道您要結婚的事。”
“您剛才聽見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說了,今天晚上在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家裏將決定一切,您就告訴她們了!您在撒謊!她們怎麼會知道?除了您,真見鬼,誰會對他們說,難道老太婆沒有向我暗示嗎?”
“如果您只是覺得她們向您暗示了,那麼最好還是先了解清楚,是誰告訴的,我對於這事可是隻字未提。”
“字條轉交了嗎?答覆呢?”加尼亞火急火燎、急不可耐地打斷他,但就在這個時候阿格拉婭回來了,因此公爵什麼也沒來得回答。
“瞧,公爵,”阿格拉婭把自己的紀念冊放到小桌上,說,“您就選一頁,給我寫點什麼。這是筆,還是新的。是鋼的筆尖,不礙事吧?我聽說,書法家們是不用鋼的筆尖寫字的。”
在跟公爵說話的時候,她彷彿沒有注意到加尼亞就在這裏。但是,在公爵擺弄着筆尖,尋找寫字的紙頁,準備寫字的那會兒,加尼亞走近了壁爐,此刻在公爵右邊的阿格拉婭站在附近。他用顫抖、斷續的聲音幾乎是對着她耳朵說:
“一句話,只要您的一句話,我就得救了。”
公爵很快轉過身來,朝他們兩人瞥了一眼。加尼亞的臉上現出一種真正絕望的神情,看來他似乎不加思考、孤注一擲說出這些話來的。阿格拉婭完全還是以剛才望公爵那種平靜和驚訝的神情望了他幾秒鐘,好像,她的這種平靜驚訝,這種困惑不解,全是因為不明白他對她說的話,這對於此刻的加尼亞來說比最強烈的輕蔑還更可怕。
“我寫什麼呢?”公爵問。
“我現在向您口述,”阿格拉婭轉向他,說,“準備好了嗎?您就寫:‘我不做交易。’現在寫上周期、月份。請給我看看。”
公爵把紀念冊遞給她。
“好極了!您寫得令人驚倒;您的字體奇妙無比!謝謝您。再見,公爵……等一下,”她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補充說,“我們一起走吧,我想送您點東西作紀念。”
公爵跟在她後面走着,但是,一走進餐室,阿格拉婭就停住了。“請看看這個,”她把加尼亞的字條遞給他,說。
公爵拿過了字條,困惑不解地望了阿格拉婭一眼。
“我可是知道,您沒有看過它,也不會相信這個人。看吧,我希望您看看。”
字條顯然寫得倉促:
“今天將決定我的命運,您知道將以什麼方式來決定。今天我非要說出自己的話不可。我沒有任何權利要求得到您的同情,也不敢抱有任何希望;但是您曾經說過一句話,只是一句話,而這句話卻照亮我那猶如一片黑夜的生活,成為我的燈塔。現在請再說一次同樣的那句話,您就能把我從毀滅中拯救出來,請只要對我說:掙脫一切,我今天就扯斷一切,啊,說這句話對您來說又算得了什麼!我只請求在這句話里表示您對我的同情的憐憫,——僅此而已,僅此而已!別無它求,別無它求!我不敢想入非非,抱什麼奢望,因為我不配。但是有了您這句話,我將重新忍受我的貧窮,我將樂於承受我的絕境。我將迎接鬥爭,我還樂於去鬥爭,我要以新的力量投入鬥爭並獲得新生!
請帶給我這一句表示憐憫的活(就只要憐憫,我向您發誓)。請別對一個絕望者的恣意妄為生氣,別對一個溺水者生氣,因為他敢於作最後的拚命掙扎只是為了使自己免遭滅頂之災。
“這個人擔保,”當公爵看完字條時,阿格拉婭尖刻地說,“‘掙脫一切’這句話不會損壞我的名譽,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他自己,您看見了,用這張字條給了我這方面的書面保證。請注意,但是多麼天真地急於強調某些句子的含義,又多麼笨拙地透露出他那隱藏的思想。其實,他知道,如果他掙脫一切,但是是他自己一個人去掙脫,並不期待我的話,甚至也不告訴我這一點,對我不寄任何希望,那麼到時候我會改變對他的感情,也許,會成為他的朋友。他無疑是知道這一點的!但是他有一顆骯髒的靈魂:他知道,卻下不了決心;他知道,卻依然要求得到保證。他不能下決心為信念作鬥爭。他想要我給他答應他終身的希望,以取代10萬盧布。至於說他在字條里提到的並且似乎是我以前說過的照亮了他生活的話,那他是厚顏無恥地撤謊。有一回我不過是對他表示憐憫而已。但他是個恣意狂妄和恬不知恥的人:他當時立即就閃出了可能如願的希望;我馬上就看透了這一點。從那時起他就開始抓住我,現在也還在抓。但是夠了;請把字條拿去,帶給他,您一走出我家就立即給他,當然,不要在這以前給。”
“有什麼話要答覆他嗎?”
“當然沒有。這是最好的回答。那麼,您看來是想住到他家去喏?”
“剛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親自介紹的,”公爵說。
“那麼我提醒您,要提防着他;您把字條還給他,現在他是不會饒恕您的。”
阿格拉婭稍稍握了一下公爵的手便走出去了。她的臉色陰鬱、嚴峻,當她向公爵點頭告別時,甚至都沒有一絲微笑。
“我馬上來,就拿一下我的小包,”公爵對加尼亞說,“我們就走。”
加尼亞不耐煩而跺了一下腳。他怒氣沖沖甚至臉都變黑了。最後,兩人走到了街上,公爵手裏拿着自己的小包。
“答覆呢?答覆呢?”加尼亞氣乎乎地衝著公爵問,“她對您說什麼了?你把信轉交了嗎?”
公爵默默地把他的字條遞給了他,加尼亞呆若木雞。
“怎麼回事?我的字條!”他嚷了起來,“您沒有轉交給她!啊,我早該知道的!嘿,該死的……這就明白了,她剛才什麼都不清楚!怎麼會,怎麼會您怎麼會沒有轉交的呢,唉,該死的……”
“請原諒,相反,在您把字條給我的那會兒,並且正像您要求的那樣,我馬上就順利地轉交了。它又在我這裏出現,是因為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剛剛將它交還給我。”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我剛寫好紀念冊上的字,她邀請我跟她走的時候。(您聽到了嗎?)我們走進餐室,她把字條遞給我,吩咐我讀一下並交還給您。”
“讀——一下!”加尼亞差點沒放開嗓子叫喊起來,“讀一下,您讀過了。”
他又呆若木雞似地站在行人路中間,但是驚愕失色到甚至張口結舌的。
“是的,我讀過了,就剛才那會。”
“是她本人,親自給您讀的?本人嗎?”
“是她本人,請相信,沒有她的邀請我是下會讀它的。”
加尼亞沉默了片刻,殫思竭慮地揣摩着什麼,突然嚷了起來:
“不可能!她不可能吩咐您讀字條的。您在撒謊!是您自己讀了它。”
“我說的是實話,”公爵仍然用原先完全沒有氣憤的語氣說,“請相信:此事讓您產生這麼不快的感受,我感到很遺憾。”
“但是,倒霉鬼,至少她向您說了什麼關於這字條的話?她回答什麼了嗎?”
“當然說了。”
“那快說,快說,嗬,活見鬼!……”
加尼亞在行人路上兩次跺了跺穿着套鞋的右腳。
“我剛看完,她就對我說,您不放過她;您想要從她那裏得到希望,從而損害她的名譽,為的是,依靠這種希望來毀掉可以得到十萬盧布的另一個希望而不受損失,如果您不跟她做交易而去做這件事,如果您不先向她請求保證就自己去掙脫一切,那麼,她可能會成為您的朋友,好像就說了這些。對了,還有:當我已經拿了字條,問有什麼答覆時,她說,沒有答覆就是最好的答覆,——好像是這樣說的;如果我忘了她的原話,請原諒,我是照我自己的理解轉告的。”
無比的惱恨駕馭着加尼亞,他的怒氣不受任何遏制地爆發了出來。
“啊,原來是這樣!”他咬牙切齒地說,“怪不得把我的字條往窗外扔!啊!她不做交易,那麼我來做!我們走着瞧!我還有得讓她瞧的……我們走着瞧!……我要給她看厲害的!……”
他歪着嘴臉,氣得臉色發白,唾沫飛濺;他用拳頭威嚇着。他們就這樣走了幾步。他絲毫也不顧忌公爵在場,就像只有他一人在自己房間裏似的,因為他根本就認為公爵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但是,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恍然大悟過來。
“對了,究竟怎麼,”突然他對公爵說,“您究竟怎麼(他暗自補了一聲:‘白痴!’),在初識二小時后就獲得了這種信賴?怎麼會這樣?”
在他的萬般痛苦中尚沒有嫉妒。現在它卻突然螫痛了他的心。
“這一點我可不會向您解釋,”公爵回答說。
加尼亞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她叫您到餐室去,這不是把自己的信賴送給您嗎?她不是打算送什麼東西給您的嗎?”
“除了這樣,我沒有別的理解。”
“那麼究竟為了什麼呢,真見鬼!您在那裏做了什麼?憑什麼您叫人喜歡?聽着,”他心煩意亂到極點(此刻他身上的一切彷彿都亂套了,翻騰得紊亂不堪,因此他也無法集中思想),“聽着,您是否能哪怕是多少想起一點,有條理地想一想,在那裏您究竟說了些什麼,從頭到尾究竟說了些什麼?您沒有記住什麼,沒有記牢嗎。”
“噢,我完全能想起來,”公爵回答說,“最初,我進去並認識以後,我們便開始講有關瑞士的情況。”
“算了,讓瑞士見鬼去吧!”
“後來講到了死刑……”
“講到死刑?”
“是的;因為有一個情況……後來我對她們講到,在那裏的三年是怎麼過的,就講到了一個窮苦的鄉村女的故事……”
“算了,窮苦的鄉村女去它的吧!往下講!”加尼亞不耐煩地急着問。
“後來,談到施奈德對我說出了有關我性格的意見並強迫我……”
“讓施奈德滾開,管他的意見呢!往下講!”
“後來,由於某個情況,我講到了臉相,也就是臉的表情,於是就說到,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幾乎就跟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一樣漂亮。就在這種情況下我講出了照片的事……”
“但是您沒有搬弄,您可是沒有搬弄剛才在書房裏聽到的話吧?沒有?沒有?”
“我再向您重複一次,沒有。”
“那麼從哪裏,真見鬼……啊!阿格拉婭有沒有把字條拿給老太婆看?”
“這一點我完全可以讓您放心,她沒有給將軍夫人看。我始終在那裏;再說她也沒有時間。”
“是啊,也許,您自己沒有記住什麼……哦!該死的白痴,”他已經完全不自禁地感嘆說,“什麼都講不清楚!”
加尼亞既然罵開了頭,又沒有遇到反對,漸漸地就失去了任何克制,有些人總是這樣的。他怒不可遏,再過一會,他可能就要啐唾沫了。但是正因為這種狂怒他就喪失了理智;否則他早就會注意到,這個他非常鄙視的“白痴”有時卻能非常迅速和敏銳地理解一切,會十分令人滿意地轉述一切,但是突然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情況。
“我應該向您指出,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公爵突然說,“我過去確實有病,真的幾乎是白痴;但現在我早就已經痊癒了。因此,當有人當面叫我白痴時,我是有點不快的。雖然考慮到您遭遇的挫折也可以原諒您,但是您在惱火中甚至兩次辱罵了我。我非常不願意這樣,尤其是像您這樣第一次見就這麼突然開口罵人;我們現在正站在十字路口,我們是不是最好分手:您向右回自己家,而我向左走。我有25個盧布,大概我能找到帶傢具的旅館房間的。”
加尼亞窘得不得了,甚至難為情得臉都紅了。
“請原諒,公爵,”他突然把罵人的腔調改換成十分彬彬有禮的口氣,熱情地嚷了起來,“看在上帝份上,千萬請原諒!您看見了,我是多麼不幸!您還幾乎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如果您知道了一切,那麼一定會多少原諒我的;雖然,不用說,我是不可原諒的……”
“哦,我也不需要如此殷殷的道歉,”公爵急忙回答說,“我倒是能理解,您心境很不好,所以您就罵人。好了,到您家去吧。我很高興……”
“不,現在可不能就這麼放過他,”加尼亞一路上不時惡狠狠地看一眼公爵,暗自想,“這個騙子從我這裏把一切都打探清楚了,以後突然又撕下假面具……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我們走着瞧吧!一切就要得到解決了,一切,一切!就今天。”
他們已經站在那幢房子的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