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部

出殯后我還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待了半個月。那種生活不可思議地和可怕地剛剛結束了,我親眼目睹了一切,感受依然是鮮明而矛盾的。

在那些日子裏,我感到更痛苦的是還要經受一次考驗——同即將回家去的安卿告別。但在這次考驗中,我也能發現某種令人傷心的慰藉。

父親和彼得·彼得羅維奇為了表姐決定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再待一些時候,我也留下來了——這不僅僅是因為安卿。雖然我對她的愛戀與日俱增,但不知為什麼我總想把那矛盾的感情拖延下去。這些感情控制着我,使我不能撇下《浮士德》。這本書是我當時在皮薩列夫的書堆中偶然找到的。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在事業的鼎盛時期,生活有如波濤,

我雖不可見,但看來到處都有。

我既是生活海洋的歡樂與憂傷,

也是它的降生與死亡。

生活的浪濤啊!

在這宇宙的喧鬧的織機上,

我毫不歇息地畢生在織紡,

無論是人類的豸蟲或者精英,

我都賜他一件上帝生活的衣裳……①

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生活也是矛盾的。雖然它還充滿着悲傷,但在這百花盛開、春意盎然的美景中,很快就恢復了常態。由於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一切變化,它使人產生了特別愉快的印象。大家覺得,應該以新的、甚至是加倍的力量來重建生活了。現在全屋已經打掃得乾乾淨淨,許多地方變了樣,一些多餘的舊傢具搬到閣樓上去了,有幾件東西改放了房間,給表姐安排了一間靠近兒童室的新卧室,以前在小客廳後面的夫婦用的起居間改為一個寬敞的、擺着長沙發的客廳……然後又把死者用過的物品幾乎都收藏起來我有一次看見,在屋后的台階附近,有人用刷子清刷死者用過的衣裳,把他的一件貴族制服、帶紅帽圈的便帽和絨毛三角制帽一起放進一隻古老的大木箱裏……經濟上也開始建立新的制度。現在是由我父親和彼得·彼得羅維奇掌管了。正象主僕之間一開始常有的情況一樣,所有的僕人都竭誠服從他們,希望新的秩序能帶來新的局面,使每件事都能認真地卓有成效地進行。我記得,這使我非常感動。更令人感動的是,我的表姐已逐步恢復正常。她稍稍清醒過來了,開始變得平靜,跟通常一樣,有時還在吃飯時對孩子們提出的一些愚蠢而又可愛的問題報以一笑。彼得·彼得羅維奇和父親,雖然不多說話,但對她總是體貼入微的……

我覺得,這些既悲痛又幸福的日子已一閃而過。每天晚上同安卿分手之後,我為這種無休止的告別感到甜蜜,也感到悲傷。一回到家中,我便立即走進書房,蒙頭大睡,陷於明天會面的幻想。早上,我拿着一本書坐在陽光明媚的花園裏,急不可耐地等待着那一個時刻,盼望又能領着安卿跑到河邊去到處遊盪。在這個時候,維甘德的幾個小女兒通常是同我們在一起的,不過,她們總是跑在前頭,沒有妨礙我們……中午回家吃飯,午飯後我又把《浮士德》再看一遍,——又開始等待晚上的會見……每到傍晚,一輪明亮的新且出現在花園下邊,夜鶯開始啼唱,神秘莫測,宛轉悠揚。安卿坐在我的膝蓋上,擁抱着我。我聽到她的心房在跳動,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一個女人身體的愜意的重量……

她終於走了。我從來沒有象那天一樣發瘋地痛哭過。不過,我是對整個世界、對生活、對人的肉體與精神的美都懷着莫大的溫情、愛戀和凄苦而痛哭的啊!晚上,當我已哭得神智不清,慢慢地沉靜下來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又走到河邊去漫步。突然,送安卿到車站去的馬車,返程時趕到我的身邊,車夫把馬車停住,遞給我一期彼得堡的雜誌,我一個月前曾向它初次投寄過詩稿。我一邊走一邊翻,我那有魅力的名字象閃電一樣闖進了我的眼帘……

次日清晨,我徒步回巴圖林諾。我先走一條幹涸的、已經踏平的土路,它蜿蜒在耕地之間,兩邊耕地在晨霧中影影綽綽。後來我沿着皮薩列夫的森林行走,森林裏陽光摧燦,一片蔥鬱,鳥語花香,充滿陳年腐葉的氣息和初放的鈴蘭的馨香……我回到巴圖林諾,母親一見我清瘦的臉龐和失神的眼睛,不禁大吃一驚,兩手一舉一拍。我吻了吻她,把雜誌遞給她后,便回到自己的房裏。我渾身疲倦,走路踉踉蹌蹌,已不認識自己熟悉的家了,它變得狹小和破舊,使我驚訝……——

①見歌德《浮士德》第一部《夜》。這是據俄文轉譯的。

那年春天,我只不過十六歲。但是,我回到巴圖林諾時,就完全相信,我已進入成年人的生活了,享有與別人同等的權利。

還在冬天我就覺得,我彷彿已經知道任何一個成年人都必須知道的許多事情:宇宙的構造,冰河時期石器時代的野人,各古老民族的生活,野蠻人入侵羅馬,基輔羅斯,發現美洲新大陸,法國革命,拜倫主義,浪漫主義,還有四十年代的人物:熱利亞波夫①、波別多諾斯采夫②,更不用說許多我畢生難忘的人物以及一些小說主人公的生活了。他們的感情和命運永遠使我激動。所有這些人物彷彿也是每一個成年人都應該知道的,例如哈姆雷特③,唐·卡洛斯④,恰爾德·哈羅爾德⑤,奧涅金⑥畢喬林⑦、羅亭⑧,巴扎羅夫⑨這一些人物……我這時的生活經驗我看是很豐富的。回來時我雖已極端疲憊,但我仍然準備今後開始過一種完全“充實”的生活。這種生活究竟應該怎樣過呢?我認為,要在所有的生活印象和自己心愛的事業中,多多地體驗崇高的、詩意蔥蘢的歡樂,我覺得自己有權甚至有某種特權享受這種歡樂。“我們懷着美好的期望踏進人世……”我也是懷着美好的願望踏進人世的……不過我的根據是什麼呢?

是我當時已感到自己“一切都有前途”,全身充滿青春的活力,肉體與精神健旺無比,容貌俊俏,體格勻稱,舉止瀟洒,步履輕盈,行動敏捷、果敢而又機智,你看我騎馬的神態就可想而知!我當時已意識到自己少年時代的純潔,高尚的動機,正直,蔑視一切卑鄙的行徑。我已有了崇高的精神境界,不管是天生的還是讀了許多詩人的詩篇之後所達到的。這些詩人不斷地向我談到詩人的崇高使命,說“詩歌就是塵世間神聖的幻想之神”,說“藝術就是達到最好的世界的階梯”。甚至在情慾衝動的痛苦的時刻,我也有一種振奮精神的快樂。我可以在這個時候反覆念着某種完全相反的東西,——朗誦萊蒙托夫或海涅的諷刺詩句,或是浮士德的怨訴,浮士德這時也是萬念俱滅,臨終的兩眼盯着哥德式窗外的明月。再不,我可以反覆朗讀靡非斯特⑩那些歡快的、無恥的格言……但是,難道我竟沒有意識到,要飛翔。翅膀還不夠豐滿,它們還需要空氣和發育成長?

我不能不體驗到那些完全特殊的感情,因為這是每一個開始寫作的青年看到自己的名字登在報刊上一定會體驗到的,我不能不知道,一花獨放不是春。父親生氣時總把我叫作“貴族的毛孩子”,然而我稍感自慰的是,學得“膚淺而不求甚解”的不光是我一個。當然,我心裏很明白,這種自慰是十分靠不住的。雖說我從讀書和與格奧爾基哥哥的交往中,深受到許多自由思想的熏陶,然而我心中還是以我們是阿爾謝尼耶夫家族而自豪。不過,我也不能不知道,當時我們已經愈來愈窮困。而且對這種窮困採取淡漠的態度更使我們陷於難堪的地步。我已長大成人,深信在兩位哥哥、特別是格奧爾基哥哥的良好影響下,我終歸能成為一個所有美好東西的主要繼承人。父親的缺點太多,他在我看來與我所熟悉的人格外不同。但父親已不象過去,現在他什麼也不管,常常把盞澆愁,喝得酩酊大醉。目睹這張經常發怒的面孔。那沒有刮過的花白的下顎,那蓬頭散發的腦袋,那穿破了的便鞋和那件塞瓦斯托波爾時代的破爛短上衣,我該有什麼感受呢?一想到日益年邁的母親,日漸長大的奧麗婭,我心中又有什麼樣的痛苦呢?我也常常可憐自己,特別是只吃了一盤冷雜拌湯之後,就回到自己的房裏,去看自己的書和自己的唯一的財物——一隻用美紋樺木做的祖傳的木匣,其中放着我的一件珍品。寫滿了“哀詩”和“短歌”的幾頁灰色的紙,這些紙是在我們鄉間小店裏買來的,散發著薄荷的煙味……

我有時想到父親的青年時代,它與我的青年時代相差何止千萬里!凡是那時一個幸運青年應該有的地位、榮譽和享受,他幾乎樣樣不缺。他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根據當時更為講究的老爺習氣他盡情享受闊綽的生活,心安理得,那是十分自然的。他從不知有什麼東西會妨礙他實現青年人的一切古怪的願望,只為自己是阿爾謝尼耶夫家的人,就到處耍弄權柄,盛氣凌人,以此為樂。可我只有一隻美紋樺木匣子,一支舊雙筒槍,一匹名叫卡巴爾金的瘦馬,一條磨損了的哥薩克的馬鞍……我有時多麼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當我準備去作客時,卻不得不穿上格奧爾基哥哥那件灰溜溜的上衣;曾幾何時,他穿着這件衣服走進哈爾科夫的監獄。我在作客時穿着它,心中感到十分羞愧,無比難受。我沒有財產的感覺,但有時我卻幻想財富,幻想豪華,幻想一切自由和與之俱來的肉體與精神的歡樂!我幻想長途旅行,幻想傾國佳人,幻想同一些神奇的少年、同歲人以及一些熱情的志同道合者結為朋友……不過,我的腳還從來沒有走出我們的縣城一步,整個世界對我說來還是被封鎖的,我只習慣于田野和斜坡,只看見農夫和農婦,我們社交的圈子只是兩三個小地主的莊園以及瓦西里耶夫斯科耶,而我終日幻想的地方,也不過是我的一個在拐角上的舊房間,裏面那些能支撐起來的窗框已經腐爛,上邊兩扇安上彩色玻璃的窗戶正對着花園,這一切,難道我竟沒有意識到嗎?——

①安·伊·熱利亞波夫(1851—1881),俄國著名革命家,民粹派,民意黨執委會成員。

②康·彼·波別多諾斯采夫(1827—1907),俄國反動國務活動家,宗教事務院檢察總長。

③英國作家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

④英國詩人托馬斯·奧特維的悲劇《唐·卡洛斯納的主人公。

⑤英國詩人拜倫的《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中的主人公。

⑥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主人公。

⑦俄國詩人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⑧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羅亭》中的主人公。

⑨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父與子》中的人物。

⑩歌德的《浮士德》中的人物。

花園卸下舊衣,換上新裝。夜鶯整天在花園裏啼唱,我房間下邊的窗戶也整天支撐起來。兩扇古色古香的小方格窗戶,已經發暗的橡木天花板,加上幾把安有光滑的斜靠背的橡木安樂椅和橡木床,使我覺得這房間比以前更可愛了……起初。我只拿着書本躺在床上,時而漫不經心地看書,時而傾聽夜鶯的歌唱,想着今後要過的“充實的”生活。有時我忽然睡著了,時間雖短,但睡得可香。每次醒來,都覺得精神特別爽快,很驚奇周圍一切變得新穎和優美。每次醒來,我都很想吃東西,於是跳下床來,或者跑到飯廳(即那間玻璃門開進大廳的荒廢了的小房間),去找點果子醬吃,或者跑到下房去找點黑麵包。下房白天總是空的,只有列昂季一個人在暗角里,躺在一個又燙又髒的灶頭上。列昂季身長體瘦,滿臉長着黃色的鬍子,老得全身脫皮。他原是外祖母的廚師,不知為什麼竟躲過了死神,多年來過着令人難以理解的、與世隔絕的生活……這是對幸福的憧憬,對幸福生活的盼望,彷彿這種生活眼看就要來了!但是,要實現這一憧憬通常也很簡單,只消睡個短覺醒來,跑去找塊黑麵包皮吃,或者被叫到陽台上去喝茶,想像現在該騎匹馬到暮色蒼茫的大路上去逛盪就行了……

這時晚上都有月亮。我有時深更半夜醒來,夜鶯已停止歌唱。整個世界一片沉寂,彷彿我是由於這種過分的寂靜才驚醒似的。我忽然想起了皮薩列夫,剎那間感到一陣恐怖。一個高大的影子出現在客廳的門邊……但瞬息間這影子又不見了,只看見房間的一個角落籠罩着一層薄薄的朦朧的暗光。在敞開的窗戶外邊,花園在月光下閃耀着,召人走進那光明的沉默的王國。我跳下床,小心地打開客廳的大門,看見外祖母的肖像,她戴着包發帽,在黑暗中從牆上望着我。我注視整個大廳,想起在這兒我度過多少個冬季的月夜,度過多少美好的時刻……現在這個大廳看來更為神秘和寒傖了,因為夏天月亮照在屋子的右邊,不曾來探望過,而房間本身又較前昏暗一些,因為北邊窗外的椴村已枝繁葉茂,投下巨大的樹蔭,遮蓋着窗戶……我走出陽台,一再為這美麗的夜色感到驚愕、疑惑,甚至悲傷。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有什麼辦法對付這種感情呢?!現在我在這夜色中再次體驗到這類的感情。當我初次見到這一切,嗅到沾滿露水的牛蒡與潮濕的青草的不同氣味的時候,感覺又如何呢?那棵高大異常的三角形的羅漢松,有一邊披着月光,依舊聳立着,把齒狀的尖頂伸向透明的夜空。幾顆稀落的小星在天空上和平地閃爍,它們那麼遙遠,那麼神奇,宛如上帝的眼睛,使人不禁雙膝跪下,頂禮膜拜。屋前那片空地盪溢着奇異的光輝。右邊,在花園的上空,一輪滿月在明亮的、空闊的蒼穹上照射着,它臉色象死人一樣蒼白,只是其中有點發暗的、地形起伏的輪廓。現在我們彼此都已熟悉了,互相久久地對望着,默默無言,不問不答,我們互相等待……等待什麼呢?我只知道,等待我們各自都非常缺乏的東西……

後來,我同自己的影子一起走在林中草地上,草上的露珠晶瑩、斑駁,象虹霞一樣絢麗。我走進一條通往池塘的林蔭路,那兒半明半暗,樹影婆娑。月兒溫順地跟隨着我。我一邊走,一邊回首翹望,它象鏡子一樣明晃,有時它滾進黑暗的枝葉紛披的地方,被到處閃爍的花紋遮蓋着,把鏡面一時弄得七零八落。我站在露水熒熒的斜坡上,靠近深滿的池塘。右邊,在堤壩附近,池水水面一片金黃。我站着,凝望着,月亮也站着,凝望着。在池塘岸邊,我的腳下,倒影在湖底的天竅,暗澤無光,搖搖晃晃。幾隻野鴨把頭藏在翅膀下,輕輕地睡在這水底的天空上,它們的倒影也深深地吊在水中的天空中。池塘后的左邊,遠處呈現出黑壓壓的一座莊園,那是地主烏瓦羅夫的,格列波奇卡就是他的非婚生子。池塘對面,一是一片直接沐浴在月光下的粘上斜坡。再過去,有一個月色明麗的鄉村牧場,牧場後面。是一排黑黢黢的農家小木房……多麼沉靜——只有活着的東西才能這麼沉靜!突然,那些野鴨睡醒了,把自己身下平滑如鏡的天空攪動起來,一齊發出驚惶不安的叫聲,如雷震耳,響徹四周的花園……於是我慢慢地沿着池塘右邊往前走,月亮又靜悄悄地隨同着我,在黑暗的樹梢上漂游。對這月夜的美景,樹木也陶醉得入神了……

我們就這樣在花園裏兜了一圈。這好象是我們一起在沉思,大家都想到一塊兒去了:想到那神秘的、令人苦惱但是幸福的戀愛生活,想到我難以預測的但應當是幸福的未來,自然,我們老想着的是安卿。皮薩列夫生前死後的形象愈來愈淡忘了。除了掛在客廳牆上的肖像之外,外祖母在留下什麼呢?皮薩列夫也是如此。我想念他的時候,心中現在只有他的肖像,懸挂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家中的休息室里,是他剛結婚的時候畫的(大概,他希望自己長命百歲吧!)。以前我還會想到:這個人現在在哪裏呢?他出了什麼事呢?那永恆的生活是什麼呢?他大概到什麼地方去了吧?但這些得不到回答的問題再也不會使人感到不安和疑惑,甚至其中還有某些安慰。他在哪裏,這隻有上帝才知檢,我雖不理解上帝,但應該信任上帝,而為了生活得幸福,我也就相信上帝了。

安卿愈來愈使我痛苦。甚至在白天,無論我的所見、所感、所讀、所思,無一不與她連在一起。我對她一往情深,柔情似水,日夜思念。世界上如此多的美景,我們本可以在一起共享,但連我怎樣愛她。也都無人可以傾訴,這使我十分痛苦。關於這樣的月夜,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它已整個支配了我。時光流逝,就連安卿也漸漸變為奇談。她那生動的容顏也開始淡薄。你真不敢相信,她曾經同我在一起,現在她還在某個地方。我現在只是在想入非非,煩惱地想到愛情,想到某一個美女的姿色的時候才想到她和感到她……

夏天剛開始,我在那年訂閱的《周報》上讀到了一則簡訊,說納德松①的詩歌全集已經問世。當時納德松這個名字甚至在最僻遠的省份也引起了莫大的歡欣!我讀過納德松的詩,但無論怎樣努力,也不能使我內心激動。“讓無情的疑惑的毒汁在受盡折磨的心中凝結”——這在我看來只是一句愚蠢的廢話。我不能對這樣的詩篇懷有特別的敬意,它們說什麼沼苔長在池塘之上,甚至說“綠色的枝葉”在它上頭彎腰。但反正一樣,納德松已是一個“早逝的詩人”,一個懷着優美和哀傷的目光,“在蔚藍的南方大海的岸上,在玫瑰和松柏之間逝世的”青年……當我在冬天讀到他的死訊,知道他的金屬棺材“沉沒在鮮花里”,為了舉行隆重的葬禮,這棺材被送往“寒冷而又多霧的彼得堡去”之後,我出來吃飯時是如此激動和臉色蒼白,以至父親不時驚慌地瞟我一眼,直到我說明感動痛苦的原因后,他才安下心來。

“唉,就是這些嗎?”他獲悉我只為納德松的死而痛苦之後,便驚奇地間。接着他又以輕鬆的口吻生氣地補充了一句:

“不過,你腦子裏多麼糊塗呵!”

此刻《周報》的簡訊又使我激動萬分。一冬以來納德松的聲譽更加不凡了。關於聲譽的想法忽然闖入我的腦際,突然引起了我自己追求這種榮譽的強烈願望。要獲得這種榮譽必須從現在開始,一刻也不能延遲,所以我決定明天就到城裏去找納德松的詩集,以便好好地了解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除了一個詩人的去世之外,他究竟以什麼來使整個俄羅斯為之驚嘆,並對他如此欽佩呢?我沒有什麼可以乘騎的,因為卡巴爾金卡病了,幾匹役用馬都瘦得不成樣子,必須徒步進城。於是我開始走了,儘管路程不少於三十俄里。我一早出門,沿着一條炎熱的、空蕩無人的大路不歇地走,約莫三個鐘頭就到了商業大街上的市圖書館。一位額上披着捲髮的小姐孤寂地坐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裏。這房間從上到下都堆滿了硬殼書,好些書的封面都已磨損了。這位小姐不知為什麼非常好奇地打量着我這個風塵僕僕的人。

“現在借納德松的書要排隊,”她漫不經心地說。“一個月以後您才可以等到……”

我頓時發獃了,茫然不知所措。這不白跑了三十俄里嗎!但是,看來她只是想稍許整我一下吧。

“您不也是詩人嗎?”她立刻笑着補充說。“我認識您,我看見您時您還是個中學生……我把自己私人的一本借給您吧……”

我連聲道謝,感到不好意思,也感到自豪,滿臉通紅了。我拿到這本珍貴的書高興得跳到街上,差點撞倒一個瘦削的姑娘。這姑娘年芳十五,穿着一件灰色的粗布連衣裙,剛從一輛停在行人路附近的四輪馬車上下來。這輛馬車套着三匹奇怪的馬——一色的花斑馬,個兒不大,筋肉壯實,毛色、樣子一模一樣。更奇怪的是那個車夫,他拱起背來坐在駕車座位上,枯瘦如柴,身軀很小,卻十分結實,衣衫襤褸,但裝束講究。他是個紅髮的高加索人,戴着一頂褐色的毛皮高帽,歪到腦勺后。馬車內坐着一位太太,身材高大,儀態萬方,穿着一件寬敞的繭綢大衣,相當嚴厲和驚奇地瞟我一眼。小姑娘大吃一驚,急忙問到一邊。她那顯出患肺結核病的黑眼睛,那有點發藍的清秀的臉蛋,那可憐的、有病的雙唇都奇異地透露出驚駭的表情。我更加茫然不知所措,非常激動和有禮貌地對她叫喊一聲:“哎呀,千萬請您原諒!”我頭也不回,直往街下邊飛奔,向市場跑去,只想在一個餐館裏喝杯茶,趕快瞄一下那本書。但是,這次相遇命中注定不會這樣簡單地就完了。

這一天我非常走運。餐館裏坐着幾個巴圖林諾的農夫。這些農夫一看見我,就象同鄉在城裏相遇一樣,高興地一起驚叫起來:

“這不就是我們的小少爺么?少爺!請到我們這邊來!不要嫌不好,您來跟我們坐在一起吧!”

我坐到他們旁邊,心中非常高興、希望能跟他們一起回家。果然。他們立刻提議順便把我送回去。看來,他們是來運磚的,大車都放在城外,在別格拉雅一斯洛波達附近的磚廠里。整個黃昏他們都在裝磚,要到“夜間”才能轉回去。我在磚廠里一連坐了幾個鐘頭。目不轉睛地望着面前暮色空濛的田野,它一直伸展到公路那邊。農夫們忙碌地裝着磚。城裏已經鳴鐘晚禱了,太陽完全沉到變成紅色的田野上,可他們還在裝磚。我由於無聊和睏倦而疲憊不堪了,突然有一個農民用力拖着一箱新紅磚到大車上來,他向一輛在公路旁的大道上揚起塵土的三套馬車點首示意,用譏嘲的口吻說:

“那是比比科娃太太。她到我們那兒去找烏瓦羅夫。前天他就對我說了,他正等她來做客,還買了一隻羊來宰呢……”

另一個農民接上去說:

“不錯,就是她。駕車台上還有那個吸血鬼……”

我定睛一看,立刻就認出了那幾匹剛才停在圖書館附近的花斑馬。我恍然大悟。自從我匆匆離開圖書館之後,一直不讓我心中安靜下來的是什麼,就是這個瘦削的女孩,使我內心煩擾。一聽說她正要到我們巴圖林諾,我便跳起來,向農夫們提出一連串的問題。於是我立刻知道了許多事:比比科娃太太是這個女孩的母親,她是一個寡婦,這女孩在沃龍涅什的一所學院讀書,農夫們管這所學校叫“貴族機關”。她們住在頓河左岸自己的“莊園”里,生活相當拮据。她們是烏瓦羅夫的親屬。她們還有一個親戚馬爾科夫,與她們為鄰,送給了她們幾匹馬。他的花斑馬是全省馳名的,那個吸血鬼高加索車夫也一樣有名。他原先是馬爾科夫的馴馬員,後來就在他家裏“馴伏下來”了,成為馬爾科夫的摯友。原因是如下的一件可怕的事情:有一次,一個茨岡偷馬賊。想從馬爾科夫的馬群中偷走一匹最好的母馬,結果被這個高加索人用馬鞭抽得要死……

我們在薄暮時分才離開城市。慢慢地拉,慢慢地拖,走了一整夜——那幾匹瘦弱的馬拖着百把普特重的東西已夠儘力了。多麼可怖的一個夜晚間!黃昏我們剛走上公路的時候,突然起了風,從東方捲來簇簇烏雲,煞時間天昏地暗,使人忐忑不安。開始雷聲隆隆,震撼整個天空,更可怕的是閃出一道道紅色的電光……半個鐘頭后,已經伸手不見五指了。在這一片漆黑中,從四面八方有時吹來一股熱風,有時一陣清風。那些粉紅色的和白色的閃電,在黑黝黝的田野上到處亂竄,使人頭昏目眩。那非常可怕的轟隆聲、霹靂聲不時在我們頭上轟響,噼啪一聲,有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聾。後來狂風大作,雷電交加,高空上的烏雲,被蛇一樣的白熱化的電光劃破,閃出齒狀的火光,猛烈顫抖,極其可怕。接着傾盆大雨,雨聲嘩啦,暴雨不斷抽打我們。在這種象啟示錄所載的閃光與火焰當中,象地獄般黑暗的天空在我們頭上挪開了,看來一直把天底的深處都暴露了出來,以至可以隱約地看到那些象黃鋼一樣閃爍着光輝的雲山,它們就象那神奇的、古來就有的喜馬拉雅山脈一樣……我躺在寒冷的磚頭上,身上蓋着一些粗布和幾件厚呢上衣,農民們把能蓋的都給我蓋上了,但五分鐘后全都濕透了。這種地獄的苦難和大洪水對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已經完全陷於新的愛情之中了……——

①謝苗·雅可夫列維奇·納德松(1862-1887)是俄國詩人。

對我來說,普希金是我當時生活的真正的一部分。

他什麼時候使我着迷的呢?我從小就聽過他的詩歌。我們提起他的名字幾乎總是很親見的,就象對一個親戚、一個完全屬於“我們的”人一樣,無論在一般的還是特殊的生活環境裏,他都同我們在一起。他所寫的詩都是屬於“我們的”。他為了我們並懷着我們的感情寫作。在他的詩中所描寫的風暴,“空中旋轉着雪花的風濤”①,把陰雲吹滿了天空,就如同在卡緬卡的莊園附近,冬夜的肆虐怒號的風雪一樣。母親有時沉湎於幻想,含着一絲可愛的、慵倦的微笑,用古腔古調給我動聽地吟誦“昨天,我和一個腰騎兵相對飲酒”的詩句②,這時我會問:“媽媽,同哪個驃騎兵飲酒?是同死了的叔叔嗎?”當她朗誦:“我在書里發現一朵小花,它早已乾枯了,也不再芬芳”③時,我也看見這朵小花夾在她自己那少女時期的紀念冊里……至於我的幼年時代,那它是完全同普希金一起度過的。

萊蒙托夫也與我的少年時代密不可分。

蔚藍的草原一片寂靜,

高加索象個銀環,把它箍緊。

它高臨海濱,皺着眉頭靜靜睡眠,

它象個巨人,俯身在盾牌上面,

傾聽着洶湧波濤的寓言,

而黑海在喧嘩,一刻也不平靜……④

這些詩句多麼迎合我少年時代對遠途旅行的奇異的憂思,滿足我對遙遠和美好事物的渴望,適應我內心隱秘的心聲,它喚醒和激發我的心靈!但我最感親切的還是普希金。他在我身上喚起了多少感情!我常把他作為自己的情感和賴以度日的伴侶!

我在嚴寒的陽光明媚的早晨睡醒,心中倍加高興,因為我同普希金一起高聲讚歎:“冰霜和陽光,多美妙的白天!”⑤他不僅如此出色地描寫了這個早晨,而且還同時給了我一個神奇的形象:

美麗的人兒,你卻在安眠……⑥

我在暴風雪中醒來,想起今天要帶獵犬去打獵,於是我又象普希金一樣開始這一天了:

我問:天氣暖和嗎?暴風雪可還在下?

地上有沒有雪絮?能不能騎上馬

出去遊獵,或者頂好在床上翻看

鄰居的舊雜誌,直等到吃午餐?⑦

到了春天的黃昏,金星在花園上空閃耀,花園的窗戶都已打開,普希金又同我在一起,表達了我內心的願望:

快來吧,我的美人,

愛情的金星

已經升上了天庭!⑧

天空已完全暗了下來,整個花園都在苦惱,夜鶯也使人苦惱不堪:

你是否聽見了在叢林後過

夜間愛情的歌手,唱出你的哀愁?⑨

我睡在床上,“床邊燃着一支悲傷的蠟燭”,——真的是一支悲傷的油蠟燭,而不是一盞電燈。是誰流露出自己少年時代的愛情,或者更正確地說,流露出愛情的渴望,是他還是我?

夢神呵,請你給我苦惱的愛惜

以甜蜜的歡樂,直到黎明!⑩

而那邊“樹林又脫去自己的紅衣,冬麥地又遭受瘋狂的遊戲”,對於這種遊戲,我也同樣着迷:

多麼快呵,在遼闊的原野上,

我的新裝蹄鐵的馬在飛奔!

它的蹄子敲着凍結的土地,

發出多麼清脆、響亮的回聲!⑾

晚上,當朦朧的、紅色的月亮靜悄悄地在我們死寂的、黑暗的花園上頭升起的時候,在我心中又響起了這奇妙的詩句:

在松林後邊,朦朧的月亮,

象個幽靈,在東方冉冉上升,——⑿

我的心靈充滿了一些難以言表的夢幻,痴想着那不可知的和永遠使我心醉神迷的東西。在這個寂靜的時刻,這不可知的東西正在一個遙遠的異鄉中:

走向喧鬧的波濤衝擊的海岸……⒀——

①見普希金詩《冬晚》。

②見普希金詩《淚珠》。

③見普希金詩《小花》。

④見萊蒙托夫詩《紀念奧陀耶夫斯基》。

⑤見普希金詩《冬天的早晨》。

⑥見普希金詩《冬天的早晨》。

⑦見普希金詩《冬天》。

⑧見普希金詩《致多麗雅》。

⑨見普希金詩《歌手》。

⑩見普希金詩《致夢神》。

⑾見普希金詩《多麼快呵》。

⑿見普希金濤《陰雨的日子》。

⒀見普希金詩《陰雨的日子》。

我對麗莎·比比科娃的感情不僅出於我的幼稚,而且也出於我對我們生活方式的熱愛。曾經有一個時期,俄羅斯的全部詩歌都與這種生活方式有着密切的關係。

我鍾情於麗莎是符合古老的詩歌情調的,正象我鍾情於任何一個完全屬於我們這個社會階層的人物一樣。

這個社會階層的精神,我想是浪漫主義化了的,但它永遠在我眼前消失了,這反倒讓我覺得更好一些。

我看見,我們的生活開始窮困了,但唯其如此我才更加珍貴它,我甚至有點古怪地為這種窮困而高外……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發現了同普希金的親近。根據雅澤科夫的描繪,普希金的家也決不是一幕富有的景象:

牆上隨便裝飾着

一些穿洞的壁紙,

地板沒修理,只有兩扇窗戶

和一扇在窗子中間的玻璃門扉,

屋角的聖像前擺着一張沙發,

還有兩把椅子……

但是,當麗莎住在巴圖林諾的時候,我們的窮困生活已被炎熱的六月所掩飾。那時花園已綠蔭如蓋,充滿了凋謝的茉莉花的清香,散發著盛開的玫瑰的芬芳,池塘可以游泳。我們這邊的池塘沿岸,覆蓋著花園的樹蔭,浸沉在茂密的、涼爽的青草里,池塘象畫中一樣,被高大的柳叢遮蔽着。柳叢的嫩葉瑩瑩,柔枝爍爍……對我說來。麗莎已永遠同這些可以游泳的初夏,同六月的風景,同茉莉、玫瑰、午餐上的草莓、沿岸的楊柳、太陽曬緩了的湖水以及綠苔的氣息融成一體了。柳樹的長葉非常芳香,但味道卻是苦澀的……

這年夏天,我沒有到過烏瓦羅夫家,因為格列波奇卡是在農業學校度過這個夏天的——他由於在中學成績不佳轉到農業學校來了。烏瓦羅夫一家也沒有到我們這裏來,我們的關係十分緊張,是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而引起的,這在鄉間很常見。但是,烏瓦羅娃終究還是來請求父親允許她們在我們這邊的池塘里游泳,所以她差不多每天都同比比科娃一家到我們這裏來,這樣我就經常無意中同她們在池塘邊相遇。我對她們特別講禮,彎腰鞠躬。而比比科娃太太,雖說一向都有點傲慢,走起路來神氣十足,但穿着一件肥大的長袍,肩上披着一條大浴巾,向我還禮就已相當親切,而且還帶着訕笑,這大概是想起我當時在城裏從圖書館跑出來的狼狽情形。麗莎向我還禮先是羞羞答答,後來就愈來愈友好和親切了。她的皮膚已曬得有點黑,那雙大眼睛炯炯發光。她穿着一件藍領白色水手上衣,一條相當短的藍裙,頭上不戴任何遮陽帽,微微捲曲的黑髮辮扎着一個白色的大花結。她沒有游泳,只坐在池塘邊,看她的母親和烏瓦羅娃在特別濃密的柳叢下洗澡。但她有時脫去便鞋,在青草上走來走去,享受青草的溫柔與清涼。這樣我就好幾次看見了她的赤腳。在碧綠的草地上,她那白嫩的小腳顯得格外優雅,美不可言……

又是一些月夜。於是我打算晚上通夜不睡,只待太陽出來后再躺下睡覺,晚上就在自己的房間裏,坐在燈光下讀詩和寫詩,然後漫步花園,從池塘欄壩這邊眺望烏瓦羅娃,家的莊園……

白天,在這欄壩上,常有一些農家婦女和姑娘。她們俯身在一塊放在水邊的、平坦的大圓石上,把褲子高高撩過膝蓋,露出紅潤的、粗壯的但畢竟還顯出女性溫柔的膝蓋,十分好看。她們一邊用搗衣杵捶着濕漉漉的灰衣服,一邊活潑而爽朗地高聲談笑。她們有時伸直腰,用干袖子揩去額角上的汗珠。當我路過她們身邊時,她們竟放肆地跟我開玩笑,話裏有話地說:“少爺,你是不是丟了什麼東西?”接着又彎下身來,更用力地捶着,噼噼啪啪地敲打着,你一言我一語,不知為什麼嘻嘻哈哈笑起來。我趕快走開,因為我已不能再看她們彎下的腰身和裸露的膝蓋了……

我們另一個鄰居——阿爾菲羅夫老頭的莊園離我們只隔一條街。他的兒子被流放了。近來,有幾位彼得堡的小姐到他這裏來作客。她們都是他的遠親,其中有一位年紀小小的名叫阿霞,姿色楚楚動人。她身材高大,動作機靈,性格活潑,意志堅毅,舉止落落大方。她喜歡玩槌球,照相,騎馬。我不知不覺成為這個莊園的常客了。我同阿霞開始建立了一定程度的友誼,她用這種友誼給我沐浴,象給一個小孩洗澡一樣,同時,她十分高興同這樣的一個孩子交朋友。她常常給我照相,我們有時一連幾個鐘頭玩槌球,但往往因為我不會玩而停下來,使她大失所望,用非常可愛的口音斥責我說:“唉,你這個笨蛋,天呀,你多麼笨呵!”我們最喜歡的還是黃昏騎馬在大路上閒蕩。我在馬上聽到她的快樂的呼喊,看到她臉上的紅暈和散亂的頭髮,感到只有我們兩人單獨在田間,看到她象弦琴一樣的身軀和在馬蹬上勒緊的左腿,它在飄搖不定的裙據下不時露出來,這我已經不能完全無動於衷了

但這只是白天和黃昏,夜間我就獻身於詩歌了。

一天,田間的天色已暗,溫暖的暮色漸漸變濃。我同阿霞漫步回家,路過一個村莊,這村子散發著夏天黃昏的氣息。我送阿霞回家后,便回到我家莊園的大院;我把汗淋淋的卡巴爾金卡的韁繩扔給馬夫,就跑進屋裏去吃晚飯,桌前兄嫂們都對我大開玩笑。晚飯後,我同他們一起到池塘後邊的牧場,或者又到那條大路上去散步,觀看那迷朦的紅色的月亮,它正在黑黝黝的田野后冉冉上升,田間正吹來一股柔和的暖風。散步后,我終於單獨一個人了。周圍的一切——房屋、莊園、樹木、月色明媚的田野都已寂然無聲。我坐在自己房間的敞開的窗戶旁,讀書和寫作。微微有點涼意的夜風,不時從到處都有亮光的花園裏吹進來,搖晃着燭火。夜間的螟蛾成群地圍着燭光飛舞,一被燭火燒灼,它們就僻啪作響,發出一股好聞的怪味,掉落下來,漸漸灑滿整個桌子。一陣難熬的睡意襲擊着我,眼睛都睜不開了,但我千方百計地克服它,制止它……到半夜,瞌睡也就跟往常一樣消散了。我站起身來,走到花園。在這六月天裏,月亮按照夏天的習慣,運行得比較低,它藏在屋角后,在草坪上投下寬大的陰影,從這陰暗處可以特別清楚地看到那七色星,它靜悄悄地在東方閃爍。遠在花園、村莊、夏季的田野的後面,有時隱約可聞地從那邊傳來鵪鶉打鬥的聲音,這使人格外沉醉。房子附近,那棵百年椴樹正在開花,清香怡人。金色的月亮射出溫暖的光輝。後來東邊露出魚肚白,看來快到黎明。象通常拂曉前一樣,這時從池塘那邊又只吹來一股暖風。我迎着這平和的氣流,悄悄地在花園裏漫步,走到池塘的堤岸……烏瓦羅夫家的莊園大院,與鄉村的牧場連在一起,而屋后的花園,又與田間相連。我從堤岸上看着那棟房子,完全可以想像到誰在哪裏睡眠。我知道,睡在格列波奇卡房間裏的是麗莎,這房間的窗戶也直對着幽暗、茂密的花園……我想像着,在這個房間裏,麗莎正在樹葉的簌簌聲中睡眠,窗外的雨水輕輕地流淌着,從田裏吹來的暖風不時地走進窗戶,撫摸她那還是幼兒的夢境,看來,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夢境更純潔,更美好的了。我懷着這種感情望着那邊,但究竟怎樣才能表達我這種感情呢!?

這種奇怪的生活方式差不多延續了整個夏天,卻出乎意料地和急速地改變了。一天早晨,我忽然知道,比比科娃一家已不在巴圖林諾——她們昨天走了。我好不容易度過了一天,臨近黃昏去找阿霞,可我又聽到了什麼呢?

“我們明天要到克里米亞去。”她老遠見到我就說,聲調充滿快樂,彷彿要使我格外高興似的。

此後,整個世界變得空虛和無聊了,以至我不時騎馬到田間去問盪。田裏已開始割麥,我在田壠和麥茬之間一連坐上好幾個鐘頭,漫無目的地凝望着割麥人。我呆坐着,四圍乾燥、炎熱,只聽得鐮刀簌簌作響,頗有節奏。在炎熱得變成暗藍的晴空下,完全乾透了的、色如黃沙的麥子象高牆一樣聳立着,飽滿的麥穗俯首低垂。農民們解開腰帶,一個跟一個,整齊地、慢慢往前走,搖搖晃晃地向這片麥海進發。他們掄起在陽光下閃亮的鐮刀,沙沙沙,麥子一排。排放在左邊,身後留下黃色刺人的麥茬,露出幾條寬闊的空地。他們把整片田地慢慢刈光,一直刈到遠方,使它變成嶄新的模樣……

“少爺,幹嗎白白地坐在這裏呢?”一個割麥人意味深長和友好地對我說。他是一個高大的農民,皮膚黝黑,長得很漂亮。“您把我另一把鐮刀拿來,跟我們一起割麥吧……”

於是我站起身來,別無多話,走到他的大車跟前。此後就開始割麥了……

始初我感到十分痛苦。由於過分匆忙和笨拙,我弄得精疲力竭,以至每天晚上回家,只能勉強地拖着兩條腿走路,腰桿象斷了一樣,直不起來,兩肩疼痛難忍,手上的血泡灼痛,面孔曬得發燙,頭髮被汗水粘連,口中一股艾蒿的苦味。但後來我習慣了這自願的勞役,甚至很高興地想:

“明天再去收割!”

收割之後要裝車運走。這工作更加艱難,更加辛苦:把叉子插進一大捆有彈性的麥桿里,用膝蓋撐起滑溜溜的叉子把豐,猛力一舉,弄得肚子發痛,然後把這捆沙沙響的重物拋到大車上,尖尖的穗粒撒滿一身。大車越難越高,放的位置越來越小,四邊都露出麥捆的穗粒……後來又用粗繩把大車上堆積如山的麥捆從各方面捆好。麥捆雖然很重,但仍然兩邊搖晃,刺人肌膚,並散發出黑麥的暖和的氣息,芳香撲鼻。接着用繩子全力把麥捆拉緊,牢牢地拴在大車邊緣的木杆上……隨後又跟着這搖搖晃晃的龐然大物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慢慢地走,與鋪滿了灼熱的塵土的輪轂并行,不時瞧着在大車下顯得十分微小的役馬,心中不時同它一起使出勁兒,經常擔心這輛吱嘎作響的大車在可怕的重壓下再也承受不了,會在什麼轉彎的地方,由於轉得太急卡住了輪子,以至全部裝載轟隆一聲歪倒下來……這一切都不是開玩笑的,更何況在烈日下頭上不戴帽子,胸前汗流如雨,滿身滾燙,黑麥的灰塵扎得全身難受,兩腿累得哆嗦,滿口苦艾的味道!

九月里我還坐在打穀場上。平淡無奇的和貧乏可憐的日子開始了。脫粒機從早到晚在乾燥棚里轟鳴着,撒出麥稈,吐出秕粒。一些農家婦女和姑娘,把粘滿塵土的頭巾拉到眼睛上,拿着耙子在脫粒機旁熱情地在工作。另一些婦女則在昏暗的角落裏有節奏地拍打着風車,她們握住風車上的把手,搖動裏面肩簸穀物的風扇葉子,並且不時唱着千篇一律的歌,歌聲哀怨動聽,凄惻纏綿。我老是聽着她們唱歌,有時站在她們身旁幫她們搖動風車,有時幫她們把已簸出來完全乾凈的麥粒適當地耙到一起,然後高高興興地把麥子裝進已準備好的敞開的口袋裏。我同這些農家婦女和姑娘們愈來愈親近和相好了。有一個長腿的紅髮姑娘,唱歌比大家都大膽,儘管她的性格相當活潑和豪放,但內心卻很悲傷。她曾對我完全明白地暗示過,譬如說,她是絕對不怕再次結婚的。如果在我的生活中不發生新的事件,那就不知道這將會引起什麼結果。當時我意料不到自己的文章已發表在一家最大的彼得堡的月刊上,我的名字同當時最有名的作家並列在一起,並且還收到郵匯通知單,足有五十盧布。這都使我異常激動,我對自己說,不,這個乾燥棚對我已經夠啦,該要再去讀書和寫作,要開始工作了。於是我立刻給卡巴爾金卡備上馬鞍——到城裏去取匯款……雖然天色已晚,但我還是去備馬,套好馬後就沿着村莊、大路開始奔跑……當時田間一片空朦,冷落,使人悲愁,令人不樂,可是,我那少年孤寂的心靈卻多麼振作,朝氣蓬勃,迎接生活並對生活充滿信心!

四野陰沉,寒風蕭瑟。但我快樂地盡情呼吸這深秋的涼氣,用我年輕灼熱的臉去感受這凜冽的寒意。我一再驅趕卡巴爾金卡,我總喜歡飛快疾馳,喜歡鞭策我的坐騎,並且總是無情地對待它。這時我的馬跑得特別快。我是否思慮過和明確地幻想過什麼呢?其實,一個人在生活中發生一件重大的或頗有意義的事件,而這件事又要求立即作出決斷的時候,他是很少去思慮的,只樂於聽從內心的暗中支配。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那激越的心靈一路上都不停地在思考。思考什麼呢?我還不知道,只不過又希望生活有所變化,渴望自由和奔向什麼地方罷了……

我記得,到了斯坦諾夫站時我稍許停了片刻。當時黑夜已經降臨,四郊更加陰沉,更加憂鬱。看來,不只在這條荒僻的、早已被人遺忘的大路上,而且在周圍幾百里之內也渺無人影。幽僻,空曠、荒漠……哎呀,好呵,我想了一想,把韁繩放下。卡巴爾金卡停住了,兩側猛烈地抖動了一下,然後呆然不動了。我帶着凍僵了的兩膝,從熱烘烘的光滑的馬鞍上爬下來,機警地環顧着四周。我想起往日斯坦諾夫站的強盜的傳說,心中甚至希望今晚就碰上一次可怕的遭遇,同某一個傢伙進行驚心動魄的搏鬥,我勒緊馬肚帶,束緊腰部帶褶的外衣上的皮帶。把掛在腰間的匕首放好,……寒風凜冽,象冷水一樣灌進我的腰間,鞭打我的全身,在我的耳邊呼呼地叫,在漆黑的田野、枯萎的雜草和麥茬地上象強盜一樣驚慌地沙沙作響。卡巴爾金卡兩側掛着馬蹬,腰上突起馬鞍的兩角,端端正正地站着,豎起兩隻耳朵,神態奇異,彷彿它也知道這個地方的不好的名聲,也十分留神注視路上的某個地方。由於熱汗它渾身變黑,肋部和腹股溝都已變瘦了,但我知道它的耐力,只要站下來深深地呼吸一下就夠了,就可以重新上路,盡自己年邁的氣力奔馳,它愛我,對我一片忠誠,始終不渝。我懷着特別的溫情抱着它的細長的脖子,吻一吻它的抽搐的鼻嘴,然後我又爬上馬鞍,更快地往前趕路……

後來黑夜臨近了,這是一個昏暗的、黑黢黢的、真正的秋夜。象在夢裏一樣,我開始感到這黑暗、這逆風和在腳下黑沉沉的地方喀噠喀噠響的馬蹄聲沒有個完……隨後,遠方城市和城郊的燈火出現了,它們好象久久地停在一個地方,燈光特別明晰,特別清楚,這隻有在秋夜才可以見到……燈光終於愈來愈近,愈來愈大了。在黑暗的大路兩旁,出現了村莊的木板房頂,房頂下的窗戶照出明亮的燈光,舒適誘人。從窗子裏可以看到明亮的室內和在家中用膳的人們……在那明顯嗅到城市人多複雜氣味的地方,周圍都閃爍着無數燈光,窗戶通明。這時卡巴爾金卡的鐵蹄已在馬路上、大街上快樂而激動地敲響着……城裏比較安靜,比較暖和。這裏還是黃昏,而不是那漆黑的、在野外早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走到納扎羅夫的客棧大院,下了馬就徑直去吃晚飯……

那一個晚上我思緒萬千!未必能說,由於我已在一個有名的雜誌上發表文章,已躋身於著名作家之列,我就真的如此激動,感到三生有幸了。我記得,當時我差不多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只不過有些興奮,雖然興奮得也夠厲害,但我卻能完全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使自己整個身心都保持鎮靜,能夠接受和領略一切事情。那天晚上使我非常快樂的是這個秋天傍晚的城市和我快步走到納扎羅夫客棧大門的情景。我一走到大門,就握住吊在門洞裏的一個生鏽的鐵環,猛力向院裏拉響鈴鐺。接着我聽見門后石板路上有一個跛腳的看門人走路的聲音,他出來給我打開大門。到處是牲口糞的院子使人有一種舒適之感。在黑暗的屋檐下,在一個露天的敞棚里,停放着許多大車,馬兒在吃草,發出嚼食的沙沙聲。在前屋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地方,有一個土裏土氣的舊廁所,放出一陣惡臭。我提起凍麻了的雙腳,踏上木板台階,順着腐爛的階梯走進穿堂。在這裏,我摸進屋大門的把手摸了很久。突然,門打開了,裏面是一個明亮的、溫暖的廚房,坐滿了人,滿屋是一股熱騰騰油膩膩的腌牛肉氣味——一些農民正在吃晚飯。廚房後邊,有半廂屋子是乾淨的。擺着一張大圓桌,一盞吊燈照得通明。在桌子跟前,為首的是一個肥胖的老闆娘,她滿臉麻子,上唇長得細長;老闆是個老頭兒,愁眉苦臉,目光森嚴,一副庸俗的小市民模樣;他骨骼粗大,一頭棕褐色的直發,長着一隻蘇茲達爾人的尖鼻子,象是一個舊教徒。此外,還有許多風吹日晒、皮膚黝黑和粗糙的人在一起吃飯,他們都穿着斜領襯衣,外加一件背心……除了老闆之外,大家都喝伏特加酒,都從一隻公用的大湯碗裏用匙羹吃肉湯,湯上面浮着一層油,而且還有月桂葉……哎呀,我感到這多麼愜意呵!唉,這荒野的、令人憂鬱的黑夜,這晚間友愛的城市生活,這些正在吃喝的農夫和市民,就是說,這整個古老的落後羅斯,她的粗野、複雜、力量和善於持家的風氣,以及我對神話般的彼得堡、莫斯科和一些著名作家的朦朧幻想,兼且我此刻也想喝酒,也想狼吞虎咽地吃這城裏鬆軟的白饅頭和菜湯,這一切都使人感到多麼愜意呀!

的確,我酒足飯飽了,以至後來大家散了席,各自在院子、廚房、正房裏隨便找個位置躺下來,熄了燈火,睡得打鼾,一任臭蟲和蟑螂支配的時候,我還久久地坐在台階上,光着腦袋,任十月夜間的空氣清潔自己有點昏暈的頭腦,在黑夜的寂靜中,我有時傾聽遠方某處伴舞的槌擊聲,這聲音沿着冷落的街道傳來,有時傾聽在屋檐下平靜地嚼食的馬的咯吱聲,這聲音偶爾被一陣爭鬥和兇狠的尖叫聲打斷。我一邊聽,一邊以自己愉快和有點醉意的心靈考慮着什麼……

這一個晚上,我第一次想到遲早總要離開巴圖林諾。

只有老闆們單獨睡在自己的卧室里,由於神龕上有許多金銀聖像,這個卧室就象個小禮拜堂。神龕聳立在前面的屋角,上邊還吊著一盞深紅色的神燈。所以就象一座豎著的黑糊糊的陵墓一樣。我們大家,即我和其他五個真正的旅客,就睡在昨天吃晚飯的那個房間。三個人睡在地板上,墊着韃靼式的毛氈,其餘三個,很可惜,其中包括我,則睡在象石板一樣硬梆梆的長沙發上,這些沙發床上安有一塊筆直的木板靠背。我一劃着火柴,那些身子雖小,但十分惡毒的臭蟲就在枕頭底下四處亂爬。自然,它們咬了我一夜。在這暖和的、臭氣熏天的黑暗中,周圍一片鼾聲,因此黑夜就顯得長夜不旦。而永無休止的槌擊聲有時拚命敲響,十分放肆,簡直就象在你窗下啪啦一聲爆裂一樣。老闆卧室的門扉半開着,那紅色的神燈直照我的眼睛,黑黢黢的十字形的燈架,顯出暗談的反光,影影憧憧,象是神話中一隻蜘蛛在大蛛網中一樣……但我一聽見主人醒來,就不管怎樣也起來了。睡在地板上的人開始打呵欠;起身穿上靴子。那廚娘在他們腳邊跑過去,在毛氈上拖着一隻煮開了的茶炊,用力一拖,茶炊撞到桌子上,弄出一股濃厚的煤氣,由於茶炊噴出濃厚的蒸氣,窗戶和鏡子立刻都變白了。

一個鐘頭之後我已到了郵局,終於收到了我的第一筆稿費和那本比世界上其它東西都更為美好的書。這本書很厚,裝幀美觀,封面蛋黃色。其中印着我的詩,這些詩初看起來彷彿不是我寫的,讀起來十分迷人,好似出自一個真的詩人之手。拿了稿酬之後,我就遵照父親的囑咐,去見一個名叫伊萬·安德烈耶維奇·巴拉文的糧食收購商,以便把我們打出來的糧食樣品拿給他看,並且打聽一下價錢,如果可能,就訂立預售合同。我從郵局徑直去見他,一路上,來往的農夫和市民,都以奇異的眼光看一看這個穿着皮靴的青年,他頭戴藍色便帽,身穿腰間打褶的上衣,腳步愈走愈慢,甚至有時停下來,一頭沉埋在他眼前打開的那本書上的某一個地方。

巴拉文對我開始很冷淡,這種無緣無故的不友好態度,在我們俄國商人當中可以說是司空見慣的。他堆積糧食的倉庫的幾個大門直對着馬路。一個夥計把我領進這倉庫的內部,走到一扇裏面掛着紅布的玻璃門,他膽怯地敲了一敲。

“進來!”門內有人不高興地叫了一聲。

我走進去,一個說不上多大年紀的人從大寫字枱后稍微抬起身來接見我。他穿着一套西服,眉清目秀,面龐油光水滑,有點發黃,淡白的頭髮往後直梳,十分整潔,兩撇小鬍子黃橙橙的,一雙淺綠的眼睛炯炯發亮,目光敏捷。

“什麼事?”他迅速而又冷淡地問。

我道了姓名,說明來意,趕忙從上衣口袋裏笨拙地掏出兩小袋麥樣,放到他桌子上的跟前。

“請坐,”他隨口一說,坐到桌旁,不抬頭看我就把這兩小袋麥子打開。解開后,他掏出一把麥種,放到手掌上,用指頭搓了一搓,又聞了一聞,然後再用同樣的方法檢查了另一袋。

“一共多少?”他漫不經心地問。

“您說是多少石嗎?”我問。

“我當然不是問多少車皮,”他用譏笑的口吻說。

我突然面紅耳赤,但他沒讓我回答就說:

“不過,這不是主要的。現在價錢很賤,這大概您自己也知道的吧……”

他表明自己的出價之後,建議把糧食哪怕明天就運來。

“我同意這個價錢,”我說,臉上發紅,“可以先付一點定金嗎?”

他一聲不吭地從褲袋裏掏出錢包,把一張一百盧布鈔票遞給我,然後又以熟練的、非常準確的動作把錢包放回去。

“您要收據嗎?”我問,漲紅了臉,這主要是由於我欣幸自己長大成人並能辦事而感到難為情所引起的。

他冷笑了一下,回答說,謝天謝地,阿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阿爾謝尼耶夫是相當有名望的人,接着,他向我表示,這次事務性的談話就此結束了。他把桌上的一個銀煙盒打開,向我遞來。

“謝謝,我不抽煙,”我說。

他開始抽煙,又順口地問我:

“您在寫詩嗎?”

我非常驚訝地看一看他,但他又不讓我回答。

“別奇怪,我對這種工作也很感興趣,”他冷笑一下說。“我,不客氣地說,也是一個詩人。我甚至曾經出版過一本小冊子。現在,很明顯,我已放棄它了。哪有工夫去搞它呢,而且我沒有什麼才能。我現在只寫點通訊,也許您已聽說了,但我對文學仍然感興趣,我訂了很多報紙和雜誌……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您在那本大型雜誌上發表的是您的處女作吧?我衷心祝您成功,並請您允許我向您建議,別瞧不起自己了。”

“這話什麼意思?”我問。這出乎意外的轉變話題使我感到十分震驚。

“意思是,您要好好地考慮一下自己的將來。請您原諒,從事文學工作需要有生活的本錢和良好的教育,而您有什麼呢?我現在想起自己。不客氣地說,我小的時候不是一個蠢人,而且從小就見識過很多東西,可我寫了些什麼呢?想起來真慚愧!

我生長在草原偏僻的地方,

住在一問簡陋的小木房,

沒有刻出花紋的傢具,

只有高板床在搖晃……

請問,我寫的是什麼責東西呢?首先,這是謊言。我根本不是出生在什麼草原的小屋裏,而是生長在大城市裏;其次,把高板床同刻出花紋的傢具相比是非常愚蠢的;第三,高板床從來都不搖晃。難道這一切我都不知道嗎?很清楚的,但我不能不說這種胡話,因為我沒有受到很好的教育,沒有文化,由於貧窮我沒有機會深造……沒有辦法啦,”他說,突然站起身來,向我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握着我的手,凝視着我的眼睛。“讓我成為您好好思考自己的導火線吧。老呆在鄉村裡,不觀察生活,隨便讀些書,馬馬虎虎地寫點東西,那是沒有什麼光輝的前途的。而您顯出很有才華,請原諒我率直地說,您給人產生很愉快的印象……”

他突然又變得冷淡和嚴肅起來。

“再見,”他又漫不經心地說,點點頭,暗示我可以走了,然後坐回到桌子跟前。“請代我問候令尊……”

我要離開巴圖林諾的暗自打算,這回又意外地得到了另一個論據。

但這種打算並沒有立刻實現。

我的生活又依然如故,日復一日,甚至更為無憂無慮地消逝了。我至少在外表上已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農村青年,已習慣了蟄居在自己的莊園,不再迴避莊園的日常生活,經常打獵、串門,在雨天或風雪交加的日子,由於無聊,到村子裏最喜歡的農家去,在一個家庭的圈子裏,坐在茶炊前消磨時間,要不然就一連幾個鐘頭躺在沙發床上看書……後來發生了一件遲早總要發生的事情。

我們的鄰居阿爾菲羅夫去世了,他身無後嗣。尼古拉哥哥們下了這片荒廢的莊園,並在那年冬天不再同我們住在一起,搬到阿爾菲羅夫的庄園裏去了。他的女僕中有一個侍女名叫冬妮卡。她剛剛結婚,但婚後不久,由於貧窮,一無處安身,又同丈夫離別了。她的丈夫是個馬具匠,婚後又去干自己無一定處的工作,於是她就來服侍哥哥。

她年方二十,一向沉默寡言,因此村裏的人都稱她為野寒鴉,都認為她是一個大傻瓜。她身材不高,皮膚黝黑,體格結實,動作敏捷,手腳雖小,但很有勁,那狹小的眼眶現出深褐色。她象個印度姑娘:黝黑的臉龐線條粗直,乎坦的頭髮又粗又黑。但我在其中發現了一種特殊的美。我幾乎每天都到哥哥那兒去,總是欣賞她,喜歡看見她端着茶炊或一大缽肉湯,踏着穩健而又輕快的步子,送到桌子上來,喜歡看見她沒有任何用意的一瞥。這種腳步音和眼色,烏黑的粗發,在橙黃色的頭巾下顯露出來的一束直發,微微有點長形的紫唇,平滑到肩上的、健美的脖子——這一切都無時無刻地使我心中感到苦惱和不安。有一次,我在前室的過道上碰見了她,開玩笑地一手把她抓住,逼她靠到牆上……她默默無言地轉過身去——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我們彼此之間從沒有過任何戀愛的嘗試。

但是,有一次冬天的黃昏,我沿着村子散步,漫不經心地繞到阿爾菲羅夫莊園的院子裏。我走過雪堆,踏上台階,進入屋子。在完全黑暗的前室,特別是在上面,既昏暗又神奇,好似在一個黑糊糊的窯洞裏一樣,一隻剛剛生着的爐子燃着一大堆煤,燒得通紅,冬妮卡正對着爐口,坐在地板上。她沒戴頭巾,稍微叉開那雙黝黑的赤腳,在爐火的照射下,兩支皮膚光滑的小腿油亮亮的。她全身被爐火照得紅亮,光暗分明。她手中拿着一把火鉤,把燒紅的一頭放到炭堆上,微微地把同樣光暗分明的面孔避開灼人的熱氣,睡眼惺松地望着這些炭火,望着那堆深紅色的、易碎的,透明的小山,那兒有些地方已漸漸暗淡,顯出一層薄薄的淡紫色的東西,有些地方則燒得正旺,顯出青綠色的火苗。我敲一下門,走進去,她甚至沒有轉過身來。

“您這兒好黑呀,屋裏沒有人嗎?”我走進去問。

她更把面孔往後一仰,不看我,並有點難為情和懶洋洋地笑了一下。

“您好象還不知道呢!”她譏笑地說。

“我不知道什麼?”

“得啦,得啦……”

“什麼得啦?”

“您怎麼會不知道,他們在哪裏,他們什麼時候去找您……”

“我散步去了,沒有碰見他們。”

“我們知道您閑逛的地方……”

我蹲下來,看一看她的腳,看一看她沒戴頭巾的黑色的腦袋,我內心已經發抖了,但我還佯裝着欣賞煤火,欣賞熱騰騰的忽紅忽暗的火光……後來,我突然坐到她的身邊,摟抱着她,把她按到地板上,捕捉她那雙門避開的、被火烘熱的嘴唇……火鉤咔當一聲落地,火星從爐子裏飛出來……

我象是個突然行兇殺人的罪犯一樣,趕忙跳到台階上,喘了一口氣,急匆地環顧一下,看是否有人來了?但一個人也沒有,四周空落,一片靜寂。鄉村裡,在冬季通常的黑暗中,好象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情,農家的燈火燦燦,使你感到難以相信的一片安寧……我看了一看,聽了一聽,於是倉皇地離開大院,不知腳下有土地,心中只懷着兩種完全相反的感情:一方面覺得自己突然在生活中闖了大禍,無法挽救,十分可怕;另一方面又感到自己獲得了重大勝利,歡天喜地……

晚上,我一夜睡得不安——憂愁常使我萬分苦惱,一種可怕的、犯罪的和恥辱的感覺突然把我害死了。“是的,一切都完蛋了!”我想,醒來時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毀了,不過,看來也只好如此,反正現在已經無法挽救了……”

早上一覺醒來,我卻以一種完全新的眼光去看周圍的一切,去看這一個我如此熟悉的房間,它被一夜的新雪照得亮澄澄。此時沒有太陽,但房間裏由於皚皚白雪而顯得鋥亮。我睜開眼睛的頭一個思想,自然是想到昨夜發生的事情。但這一思想已不使我害怕,心中既不憂愁,也不絕望,既不感到羞恥,也不覺得有罪了。一點也沒有啦。“我現在怎麼樣去喝茶呢?”我想了一想。“現在可怎麼辦?不過無論怎樣也不會出事的,”我想,“誰也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世界上一切依然如故,甚至還特別美呢:外邊是我喜愛的寂靜和白色的日子,光禿的樹枝鋪着毛茸茸的雪絮,花園到處堆着積雪。還在我睡覺的時候,就已有人生起爐子,整個房間都是暖烘烘的,現在爐子平靜地呼叫着,不時發出嘩剝的聲音,把銅爐蓋沖得直打哆嗦……放在爐房地板上的白楊樹枯枝,有的凍結,有的正在化開,在暖和的空氣中,發出一股又苦又新鮮的氣味……而發生的那件事情是合理的、必然的,一定會發生的,因為我已經十七歲了……所以我又有一種男子漢的驕傲和勝利的感覺。昨天夜裏我所想的一切是多麼愚蠢呵!昨天發生的事真是妙不可言,多麼可怕呵!也許,今天也還會發生的吧!哎,我多麼愛她,將來也愛她!”

十一

從這一天起我的可伯的日子開始了。

這是一種真正的癲狂症,它完全吞噬我的心靈與肉體的力量。生活只變成情慾的片刻,變成對這一片刻的等待,變成醋意極濃的痛苦。每當冬妮卡的丈夫來同她會面,晚上她要離開平常住的地方,到下房去同丈夫過夜的時候,這種醋意的激情就把我的心完全扯碎了。

她是否愛我呢?開始是愛我的,雖然秘而不宣,但她為這種愛情感到幸福,以至無論怎麼克制,也掩飾不住心中對我的鐘情,掩蓋不住那雙垂下的小眼睛裏的光輝,甚至在服侍我們的時候,還當著哥嫂的面對我瞟上一眼。後來,她一時愛我,一時不愛——有的時候她不僅是冷冰冰的,而且還是仇恨的。這些感情的不斷變化是莫名其妙的,出乎意外的,使我十分苦惱。我有時也非常恨她,但就是在這種時候,一想到她那副銀耳環,想到她溫柔的、可愛的和青春的嘴唇,想到她的瓜子面孔和垂下的小眼睛,想到她的頭髮和頭巾混雜一起的粗野的氣味,我就渾身打顫。只要我們先前親熱的幸福的日子哪怕返回片刻,我都會欣喜異常,甘願在她面前跪下,聽她差遣。

我千方百計想在某種程度上恢復過去那樣的生活,但我所有的日子卻早已變成不過是我原先生活的可憐的外表而已。

冬去春來……我一點也沒有覺察到,不知為什麼只埋頭學習英語。

上帝突然拯救了我。

那是一個美麗的五月天。我拿着一本英語課本坐在自己房間撐起的窗戶旁。在與我並排的陽台上,傳來了兄嫂和母親的聲音。我心不在焉地聽着他們講話,獃獃地望着書本,一邊考慮那極不可靠的念頭。心想,既然兄嫂已來我們這裏,那大概只有冬妮卡一個人在家。想到這,我恨不得一下子跑到阿爾菲羅夫的莊園去,哪怕只在那裏呆一刻鐘也好。但是,意識到自己這樣腐化墮落,心中不免異常難受,萬分痛苦,我顧影自憐,竟至想到死才是莫大的幸福。花園閃耀着灼熱的陽光,蜜蜂嗡嗡地喧鬧不已,有時掠過一層薄薄的藍色的雲影。在這春色明媚的穹蒼里,一片蔚藍,不時有一朵雲彩,高懸在碧空上,漸漸變國,遮住了太陽。空中慢慢地變暗,發藍。天空愈來愈大,愈來愈高。在這高不可攀、春意盎然、廣漠無垠的世界上,突然雷聲隆隆,滾滾向前,逐漸增強。這雷聲莊嚴隆重,聽起來頗感愉快……我拿起鉛筆,依然想着死亡,開始在課本上寫着:

又是呵,又是在你們的頭頂上,

在雲彩與蔥鬱的樹木之間,

高深的蒼穹明凈可愛,

一片蔚藍,宛若美麗的天堂。

又是呵,朵朵浮雲又開始發亮,

雪堆在樹林後邊好似座座山崗,

凡花蜂在花冠上呆然不動,

春天之神擊出威嚴的雷響,

而我,我將來在什麼地方?

“你在家?”尼古拉哥哥走到我的窗口,用平日不同的、嚴厲的口吻說。“你到我這裏來一下,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感到自己頓時臉色刷自,但我仍然站起身來,跳出窗口。

“什麼事?”我平靜地間,有點不大自然。

“咱們走一走,”他乾巴巴地說,走在我的面前,向池塘下邊走去。“不過,你要冷靜對待我的話……”

於是,他停下來,轉身對我說:

“是這樣,我的朋友,你當然明自,這件事對任何人來說都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

“究竟是什麼事?”我吃力地問道。

“喏,這你自己很清楚……現在,我得警告你:我今早已經把她辭退了,要不然,這件事大概以毆殺未收場。他昨天回來了,直接來對我說:‘尼古拉·阿歷山大羅維奇,我早已經知道一切了,請您現在就放安東尼娜走吧,要不然,將來會壞事的……’你知道,他當時臉上白得象粉筆一樣,嘴唇乾枯得連話都說不上來……我誠懇地勸你清醒過來,不要再想去見她了。其實這是沒有什麼好處的,今天他們都到里夫內附近什麼地方去了……”

我一句話也沒有回答,走過他的身邊,直奔到池塘,坐在池邊的草地上,那兒新出的柳枝閃閃爍爍,直垂到明凈如鏡的銀色水面上……在無底的廣漠的蒼穹,又是一陣威嚴的雷鳴,我周圍有大點東西急遽地飛降,發出沙沙的聲響,一股潮濕的春草的新鮮氣息撲鼻而來……筆直的、稀疏的雨絲,象玻璃纖維一樣,在新的大片雲彩下一閃一閃。雲彩象一團團白雪在我頭上高高地飄浮,雨點打在平靜明潔的水面上,浙瀝嘩啦,使池水出現許多黑點,跳出無數的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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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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