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界盡頭(讀夢)
我無法明確認識自己的心,而就這樣重新開始了讀夢。寒冷一天勝似一天,工作不能永遠拖延下去。至少,在集中精力讀夢的時間裏,我可以暫且忘記心中的失落感。
然而另一方面,越是讀夢,一種形式不同的虛脫感越是在體內膨脹。究其原因,在於我不能理解古夢所傾訴的形象性語言,無論我讀得如何專心。我可以讀它,卻不能理解其含義。如同日復一日地閱讀不知所云的文章,又如每天觀看流逝的河水。哪裏也沒有我的歸宿。讀夢技術固然有所提高,但不能給我以慰藉。技術的提高僅僅使得我可以卓有成效提高讀夢的數量,而繼續這種作業所帶來的空虛反倒一發不可遏止。為了進步,人可以繼續付出相應的努力,間題是無處可供我進步。
“我不明白古夢到底意味什麼。”我對女孩說,“以前你說過我的工作就是從頭骨中解讀古夢,是吧?但那僅僅從我體內通過而已。其實根本無從理解,越讀越覺得自己本身受到嚴重磨損。”
“話雖這麼說,可你讀起來簡直就像走火入魔似的,什麼緣故呢?”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有時是為排遣失落感而忘我工作。但連我自己都覺得原因並不單單是這個。如她所言,我讀起夢來的確走火入魔一般。
“恐怕也是因為你本身的問題,我想。”女孩道。
“我本身的問題?”
“我想你應該進一步敞開心扉。關於心我倒不大明白,不過我覺得它好像處於嚴密封閉的狀態。正如古夢希求你解讀一樣,你本身大概也在希求古夢。”
“何以見得?”
“因為讀夢就是這麼回事。就像鳥隨着季節南來北往,讀夢人也不斷追求讀夢。”
隨後,她伸出手,隔桌放在我手上,莞爾一笑,笑得如雲間瀉下的一縷柔和的春光。
“敞開心扉!你不是犯人,你是空中逐夢飛翔的鳥!”
終歸,我只能把古夢一個個拿在手裏潛心閱讀。我從書架上觸目皆是的古夢中拿起一個,輕輕抱在懷裏運往桌面。女孩幫忙用微濕的抹布擦去灰塵,再用干布富有節奏地慢慢擦。細細磨罷,古夢便如積雪一般通體瑩白,正面兩個黑洞洞的眼窩,看上去猶加一對不知深有幾許的幽幽古井。
我用雙手輕輕掩住頭骨上端,等待頭骨在我體溫的作用下開始微微發熱。及至達到一定溫度——如冬日裏的陽光,並不很熱——被磨得雪白的頭骨便開始敘述其上面鐫刻的古夢。
我則閉目合眼,深深吸氣,開啟心扉,用指尖摸索頭骨敘述的故事。但其語聲過於細微,映出的圖像猶黎明空中的遠星一樣撲朔迷離。我從中讀出來的,不過是幾個不確切的片斷,無論怎樣拼湊,都不可能把握整體。這裏綿亘着看不見的風景,流淌着聽不見的音樂,低吟着理解不了的話語。它時而突然躍上頂峰,時面急劇沉入黑谷。一個斷片同另一斷片之間不存在任何共通之處。恰如快速轉動收音機的調諧鈕從一個台調往另一個台。我試圖用各種方法盡量將精神集中於指尖,結果純屬徒勞。我覺察得出古夢是想向我傾吐什麼,而我卻無法將其作為故事解讀出來。
或許我的解讀方式有某種缺陷。也可能由於他們的語言在漫長的歲月中已徹底磨損和風化。抑或他們構思的故事同我所構思的之間在時間性和背景方面存在根本性差異也未可知。不管怎樣,我只能眼睜睜地默默看着這些異質片斷忽而浮現忽而消失。當然,其中也有幾幅我已司空見慣的極其平常的景緻:白雲在空中飄移,陽光在河面跳躍,毫無特色可言。然而這些平庸無奇的景緻卻使我心裏充滿無可名狀不可思議的悲哀。我無論如何也不理解這些景緻何以蘊含令我如此黯然神傷的要素,一如窗外駛過的船,出現卻又不留任何痕迹地杳然遠逝。
大約持續10分鐘后,古夢開始像退潮一樣漸漸失去體溫,不一會變回原來冷冰冰的純粹的白骨。古夢於是再度長眠。所有的水滴都從我兩手的指間滴落在地。我這讀夢作業永遠周而復始。
等古夢徹底涼透,我便遞給女孩,由她擺在櫃枱上。這時間我雙手拄着桌面,休息一下身體,放鬆一會神經。我一天所能解讀的古夢頂多也就是五六個。超過此數,注意力便無法集中,指尖解讀出的只是微乎其微的片言隻語。房間掛鐘指向11點時,我已心力交瘁,好半天都不能從椅子直起身來。
此時她總是端來最後一杯熱咖啡,也有時從家裏帶來白天烤的曲奇餅、麵包和水果等作為夜宵。一般地,我們都幾乎不再開口,面對面地喝咖啡,吃餅或啃麵包。我累得好久說不出像樣的句子,她也清楚這點,和我同樣沉默不語。
“你打不開心扉是因為我的關係?”女孩問道,“我無法回應你的心,所以你的心才閉得緊緊的?”
我們一如往常地坐在舊橋正中通往沙洲的石階上眼望河水。一彎凄冷清白的小小的月在河面瑟瑟發抖。由於並肩坐在狹窄的石階,我的肩一直感覺着她的體溫。人們往往把心比做體溫,然而心與體溫之間卻毫不相干,不可思議!
“不是那樣的,”我說,“我的心不能充分打開估計是我本身的問題,怪不得你。我不能清楚認識自己的心,所以才惶惑不安。”
“心這東西你也琢磨不透?”
“有的時候,”我說,“有的東西不過很久是不可能理解的,有的東西等到理解了又為時已晚。大多時候,我們不得不在尚未清楚認識自己的心的情況下選擇行動,因而感到迷惘和困惑。”
“我覺得心這東西似乎是非常不完全的。”女孩微笑着說。
我從衣袋掏出雙手,在月光下注視着。被月光染白的手看上去宛如一對雕像,一對完美地自成一統而又失去歸宿的雕像。
“我也同樣,也覺得它是非常不完全的。”我說,“不過會留下痕迹,我們可以順着痕迹一路返回,就像順着雪地上的腳印行走。”
“走去哪裏?”
“我自身。”我答道,“所謂心便是這樣的東西,沒有心哪裏也走不到。”
我抬頭看月。冬月不自量力地散發出鮮亮亮的光,懸挂在高牆包圍下的鎮子的上空。
“沒有一樣可以怪你。”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