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一六七二年八月七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兩年時光流逝,但席拉自從搬來跟父親同住后,幾乎沒有察覺韶光荏苒。雖然只能在卡羅的陪伴下離開磨坊,機會也十分稀罕,她卻不懷念過去的生活。不過,她偶爾會偷溜到陽台上,用望遠鏡觀察周遭環境,尤其是村子。就算真思及往日,也只私底下唱母親以前教她的曲子,隨旋律起舞。

席拉喜歡成天跟隨父親待在圖書室或實驗室里。卡羅常尋她開心說,她就像塊干海綿吸水似的吸收詞典、大開本古書與科學圖書的內容。

即使是練習拳擊或操使匕首,她也表現出色。卡羅曾提及,有朝一日將出現大師測試她的身手。席拉以晦暗卻醒目的色彩描繪陌生人的形象,渴望與他相遇,又擔心無法通過考驗。

雖然父親的生活圈已是她希望擁有的一切,但有時仍不禁會問自己:倘若像其他小孩一般住在村裡,也結交了朋友,會是什麼光景。因此,卡羅治療上門求醫的患者的時間,對她來說是愉悅的調劑。他們常送來雞、蔬菜與自家種的水果、麵粉與穀物等做為醫療費。“如此以往,我們當然不會富有,”卡羅有次對她眨眨眼說,“卻也無須擔心倉庫缺糧。”

這一夜,從梁納村來了四名男子,另有一名女子帶着女兒前來。他們患有一般疾病,有人咳嗽,也有人關節痛,其中一個腳上傷口嚴重發炎,潰瘍化膿且發臭。

席拉在廚房仔細看卡羅處理傷口,牢記他每個技巧。即使如此,她仍注意到一旁人的表情。雖然父親醫術純熟,她覺得他們仍畏懼他。一直以來始終如此。她在旁協助時,他們也對她心懷畏懼。

她將卡羅清洗化膿傷口的水端到外面,那女子跟女兒蹲在階梯上等待治療。女孩的年紀跟席拉相近。席拉突然心生一計。

“你們好。”席拉客氣地問候對方,順手倒掉碗裏的水。“再等一下就好了。我父親已經切開傷口,處理掉化膿,包紮好后就輪到你們。”她對女孩微笑:“我是席拉。”

女孩有點不安,望向母親,母親點點頭鼓勵她。“我叫瑪策拉,”她回答,“我母親切到手了,她很怕血中毒。”

“我父親治療她時,要不要跟我一起看點書?”席拉熱切提出建議。

瑪策拉兩腳來回蹭着:“我不認識字。”

“我也有圖畫書。而且,我可以念書給你聽。”她急忙想讓瑪策拉安心,這樣她才可能留下來。“你喜歡神話故事嗎?”

“我……我知道一點,但是不多。”瑪策拉好奇地含笑看着她。

“太好了!在這裏等一下,我去圖書室拿一些書來。”席拉欣喜若狂。然而錯誤卻發生了——濕掉的袖子滑走,席拉的胎記暴露出來。

瑪策拉愣住了,母親則是立刻抓住她的手,硬生生拉過來。她在女兒耳邊細語,女孩兩眼瞪着席拉。完全不需要解釋,眼神已道盡一切。

席拉又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失落感。被人信以為真的邪惡眼神與胎記毀了她的所有。

她情緒低落地走回磨坊,繼續幫助父親治療病人。她一定要請卡羅去掉那火紅的胎痕,這缺陷絕對要徹底除掉!

卡羅治療完後送走那對母女,關上門,轉過身,看出席拉情緒低沉。“你怎麼悶悶不樂?”

她擺擺手:“沒什麼事,父親。”

“每當你露出能讓身邊最悲傷的人變得開心的表情,即表示有什麼重要的事。”他反駁道,把她擁入懷裏。“發生什麼事了?”

“老樣子。她們看見了我的胎記。”席拉嘆口氣,“你可以除掉它嗎,父親?別人都認為那是惡魔的標誌。”

“胡扯。不一定要去掉胎記,”他溫柔地說,撫摸她的黑髮,“忘掉愚憨之人說的話吧。”

“可是。不只是這裏的人,以前在古魯薩就有人這麼想了。”她感覺到脖子縮了起來。“拜託,父親,我只是希望……”

“我明白你想要什麼,女兒。”他放開她,直接拿起背包走到門口。“來,我帶你到森林,有處可以採集到特殊藥草的地方。”他示意她過來。“你沒聽過這種藥草。而我知道,你最喜歡發現新事物。”

席拉努力擠出微笑。她很清楚他想藉此次臨時起意的出遊鼓舞她。父親愛她。而且,他相信她能如他一般學富五車,機靈聰穎。“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她低語自言。然後抓起暖和的大圍巾披在肩上,跟在卡羅後面走了出去。

途中,卡羅像往常一樣要席拉解釋一遍他在治療過程中展現給她看的技巧。

突然間他停下腳步。席拉抬頭看他,發現他臉上的神情緊張、專註。她從沒見過他這樣。“父親,怎麼了?”

“在這裏等着,保持安靜,不要亂動,”卡羅放低音量,“我馬上回來。”他離開兩人沿路走來的小徑,很快消失在逐漸濃密的樹林裏。

席拉蹙起眉,陷入沉思。父親又出現偶爾會有的奇特舉止,雖然那不像猛然爆怒或瞬間冷酷般嚇人,卻令她惶惶不安。

席拉坐在一截倒下的樹上,傾聽林子裏的動靜。杉球果噼啪作響,微風在林間低語。四下蟲兒唧唧夜鳴,席拉也輕聲哼起自己最愛的旋律,歌詞在腦中掠過。忽然傳來山羊咩咩的叫聲,打斷了她的旋律。動物似乎離她不遠。

叫聲聽起來像是陷入了險境!

席拉沒有多想,折起圍巾放在樹上,給父親留下記號,巾角指向她前往的方向。然後她提腳就走,趕去救山羊。

她越深入林子,苔蘚地表就越發崎嶇多石。一路上沒踉蹌絆腳跌下去,要歸功於反應靈敏。

咩咩聲越來越迫切、越來越大聲。

“我來了。”她呼喚着,眼前的地面出現一道裂縫,羊叫聲從底下傳來,並伴隨着大山貓的呼嚕聲!

席拉的處境頓時變得危險。她小心匍匐到裂縫邊,往下窺看。山羊被卡在三步深的窄縫中,大山貓從容優雅地踩着垂傾的樹榦往下跳,緩慢卻強硬。

席拉迅速撿起一些石頭,拿起一塊丟向大山貓,打到它柔軟的側腹。大山貓呼嘯一聲,倏地轉過頭來。“走開!”席拉大叫,又拋出第二顆石頭。

大山貓躲開攻擊,蜷縮身子,隨後再次咆哮威脅。

“滾開,離我遠一點!”席拉一邊大喊着,一邊擊出第三塊石頭。她瞄準頭部,卻打偏了。眼見大山貓靈活地登上斜坡,席拉趕緊四下尋找武器,情急之下折斷身邊一棵腐樹的粗枝,雙手緊握,大力揮打。大山貓一跳上裂縫邊,席拉立即叫嚷:“你趕不走我。”然後勇敢地步步擊進。

枝幹打在大山貓右耳前的太陽穴,痛得它哀嚎不絕,勃然大怒,腳爪搐然前抓,在席拉腿上刮出又深又長的爪痕。她尖聲慘叫,生平首次感受到此種痛楚,不過她並未就此退縮,反而再次出擊,打中它的鼻子。大山貓緊緊依附地面。席拉勇氣大增,往前跨出一部,揮舞——

轉眼間,他們腳下踩的土石松落,她跟大山貓一起滾下裂縫斜坡。

大山貓的爪子無情抓耙,在她手臂上留下深深傷痕。但是兩方才掉落洞底,席拉即刻跳起,全力擊打野獸。大山貓立刻迅速逃走。

席拉咬緊牙根站起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但沒有掉落。她的衣服臟成一片,又是血、又是泥巴,傷口灼痛。但是,她贏了。

感覺真捧!

她一瘸一瘸慢慢走向被卡住的山羊,抬起它,幫助它逃脫。

“你在那邊幹什麼?”一道影子遮住她。她想抬頭往上看,但那人已經跳下到她身邊。

席拉看見一張被陽光晒黑的少年臉龐,以前她早就透過望遠鏡看到過這張臉好幾次。他來自普立柏村,是個牧童。“我救了你的山羊。”她努力忍住,不流露出痛苦表情。

他打量着她。“你掉下去了嗎?”

她直起身,抓住上方的樹椏。“我幫它趕走一隻大山貓。”她驕傲地說。

他兩眼大睜,剛開始是一副要嘲笑她的表情,但她手腳上的傷口與地面的痕迹顯示她沒說謊。

“你受傷了!我看看。”席拉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已經發現那個胎記,雙眼驚視着她,“你一定是磨坊那個小女孩。”他推論說。

“對,”席拉覺得他不害怕自己,於是心中燃起一絲希望,“我的名字叫席拉。”

“我是吉悟瑞。”他自我介紹,“謝謝你救了我的羊。”

她抓住友善伸過來的手,緊緊握住,立刻喜歡上了他。他的眼睛清澈明亮,本人比望遠鏡中好看多了。她又生起希望,或許這次能夠交到朋友。

吉悟瑞對着她笑:“你真是個奇特的女孩。這個時間你一個人在森林裏做什麼?”

“父親與我在尋找治病的藥草。”她回說。“有時候我們還得拯救山羊。”

他聞聲大笑,不過馬上又嚴肅正色。“就算如此,你也不應該待在外面,附近有個巫皮惡出沒。”即使傷口疼痛,席拉的好奇心仍被挑起:“什麼樣的巫皮惡?”

吉悟瑞的棕色眸子看着她的脖頸,又看看晃動的十字架,她下意識地伸手握住它,只要一興奮,她就會這樣。

“這個巫皮惡一口咬死受害者,在他們身上刻下三個X。距離這裏不到半天路程的一處庄園裏,發現了十二個男女,血全被吸光,一滴也不剩!”吉悟瑞壓低聲音,“他很可能也潛伏在這裏,你的血會把他引過來。”

她發現他故意誇大,想讓她害怕。“那我一定砍斷他的頭,把他給燒了。”她一臉調皮地笑,不過卻因疼痛而面部扭曲,手撫摸着臂上的傷口。

“你等等,我們把傷口洗洗。”他拿起腰帶上的水壺。“至少讓我幫你這個忙,勇敢的席拉,否則我不知道該怎麼補償你。”

“你也補償不了。”頂上響起如雷聲響。

兩個人嚇了一大跳,沒人注意到卡羅走近。他雙手叉腰,高矗在上像一隻隨時俯衝而至的猛禽。“收拾你的東西,趕快滾!”他的音調怒氣衝天。

“很抱歉,先生!”吉悟瑞即刻放開席拉的手,快速抓住山羊的角,在身後硬拖着,走到比較平坦的地方。

卡羅滑到女兒身邊,蹲在她面前檢查傷口。“大山貓。”他火冒三丈,“你竟為了山羊對抗大山貓?我不是叫你待在剛離開的地方等着嗎?”

席拉點點頭,眼淚再也止不住。她不希望父親對她生氣,抽抽搭搭想為自己辯護。

“安靜,女兒。”

卡羅抱起她,穿過森林回到磨坊,幫她脫衣治療傷口。“現在起,你只能待在磨坊,除非我認為你可以再跟我外出。”他告訴她。“我必須能相信你才行。”

席拉抖個不停:“可是山羊……”

“只是一隻山羊,席拉。只是一隻山羊啊!大山貓很可能殺死你。該照顧羊的是那個沒用的牧童,他才得因羊而死,不是你。”

“我很抱歉,父親。”她低聲說,雙手環住他。

“你是該抱歉。”他幫她蓋好毯子,抱上床。“不準再發生這種事了,你要記取教訓。”兩人一起做了晚禱后,卡羅在她手臂繃帶上吻了一下:“睡吧,傷口會痊癒的。”然後道了晚安。

席拉嗚咽着,試着忽略傷口的灼痛。不過她後來想起了別的事情,忘了疼痛。一雙燦爛的棕眸,一抹親切、開放的微笑。

過了好久,她才沉入夢鄉。

二○○七年十二月七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凌晨四點三十分

次日清晨,席拉在門前發現了一束鮮花,她知道那是誰送的:吉悟瑞。

那天起,牧童經常在門檻前或窗台上放小禮物,有時候是鮮花,有時候是塊特別可口的乳酪或熏肉。由於席拉不被准許離開磨坊,只要他確定卡羅不在,白天有空就會過來,在狹長的窗前跟她聊天。她發現吉悟瑞的理解力非常高。

我失神望着窗外,夜幕已籠罩萊比錫。我不禁想到躺在床上的情侶,其中有多少對睡前起過爭執,為男人不倒垃圾、女人一定要買的新衣裳而吵架?

他們明白自己有多幸福嗎?

“兩個小孩之間,產生了一段深刻的友誼,”我繼續寫道,“應該會持續許多年。”

一六七四年八月

鄂圖曼特裡布蘭

“這段時間內你對巫皮惡了解了多少?”晚餐時,卡羅在廚房裏站在女兒身邊問道,一邊看着她吃麵包喝牛奶。

這個被他從乏味的女僕生活中拯救出來的小女孩,如今已成長為一位博學之人,有能力與大學教授相抗衡。

然而,她不僅越來越有智慧,身體也起了變化,衣服底下的乳房開始發育,長成一位少女;臉龐也不見了嬰兒肥,越發清瘦。如今的她與母親相似得驚人。

“只有從歷史故事中學到的,”席拉說,“巫皮惡是迷信者的畸形產物。”以前她曾相信巫皮惡真是夜晚的造物,就像那晚濃霧中,土耳其士兵遭襲受害。但是她逐漸認為他們應該是遇上猛獸,也許是患有狂犬病的狼,由於機緣巧合,為了不讓自己被抓走而奮起反抗。

卡羅揚起眉毛:“我不是交代你,要你好好融會貫通嗎?”

“我照做了,父親,但是我找不到科學證據支持他們確實存在。多數學者認為巫皮惡與其他不死人都是迷信者腦中的幻覺。一位鄂圖曼法官也持相同看法,我在一本薄書上看到過他呈給蘇丹的報告,提到此地區未開化居民的恐怖故事。”席拉喝下最後一口牛奶,擦掉嘴邊一圈牛奶印子。

“那不是答案,女兒。”

席拉錯愕地看着父親。他想要什麼?“相信我,父親,我已經徹底理解,就如你所希望的。不過,對科學家來講他們並不重要。那只是迷信。”她拿起麵包。“對我沒有用。”

“是嗎?沒有用?那是你從書上學來的嗎?你居然不理會自己的親身經歷,女兒?”卡羅的音調變了,親切與友善也從臉上消失。黑暗再度浮現在他臉上,席拉已見過許多次。

“不是,”席拉結結巴巴,訝異於他的激動,“不是,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由於新知而喪失信仰,並不表示巫皮惡就不存在。來,女兒,今天我要教你誰是人類最強勁的敵手。眼見為憑。”然後默默轉身,走了出去。

磨坊前已經停好馬車。看來這趟出遊早已計劃好,不是席拉原先以為的臨時起意。

“來吧,小孤兒,”卡羅跳上駕駛座,伸手拿鞭子,一邊催促她,“我們來幫村民驅逐禍害。”

席拉一上車,車輪隨即轉動。

“巫皮惡,”離開森林后,卡羅開口解釋,“隨處可見,而且種類形形色色。在沒有見識的人眼中,有一些巫皮惡可能就像無害的動物或是霧中的一道光。但是,相信我,有許多巫皮惡非常危險。”

“因為他們會吸幹人類的血?”

“那是其中一點。有些宛如影子不可捉摸,甚至能玩弄火焰,那類巫皮惡尤其危險。我們一般稱他們為潛影鬼。”

席拉聽得入迷,沒想到自己竟沒聽說過這類型的巫皮惡。另一方面,她也從圖畫當中獲悉,幾乎每個村莊都被認為受到不同種類的巫皮惡迫害。她自行歸納那是說書者的想像力所致,不過,也許那些故事內容的確奠基於一個真實的核心?

“所以有活的影子嗎?”

“他們活着的時候就是邪惡之人,死後從魔鬼變成潛影鬼,看起來就像影子,女兒,不過就像你我一樣,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因此,我們科學家也可以研究他們,不管對方叫巫皮惡還是吸血鬼,都無所謂。”

席拉明白那是個挑戰,她必須證明自己求知若渴。“那麼,每個村子各有自己的巫皮惡一事是真的嗎?”

卡羅點點頭。“他們的共同之處在於嗜血、害怕陽光,不過有各自的行為模式與能力。有一種叫墓若泥,像女巫一樣會聯合起來;逆客死會在人群中散播鼠疫或霍亂之類的疾病,我認為他們算是最壞的一群,幸好數量在變少,因為人類認清他們的危險性,已經強力獵捕,從鼠疫己不復見便可得知;而躺壓客會製造夢境,好的壞的都有;威脅氣則會詛咒人,他們希望的話,還能控制天氣。”

“為什麼這些沒有記載在你給我看的書里?”席拉頸背一陣發麻。

“沒有記載在西方學者的書中,因為他們不知道巫皮惡的存在。如果你再仔細、徹底一點,就會去研究其他文獻。大部分的巫皮惡記載被保存在東方典籍中。”卡羅看見梁納村出現在不遠處,於是勒住韁繩停下馬。“我們把馬車停在這裏,否則會在村子裏引起騷動。”

席拉想起了某件事:“吉悟瑞提到有關巫皮惡一口咬死受害者,然後留下記號,三個X。那是什麼意思呢?”

“吉悟瑞。”卡羅哼了一聲。“你以為一個頭腦簡單的牧童能懂多少偉大的科學之謎?”他從車頂拿下一隻燈籠和一把磨得銳利的鐵鍬,背起塞得鼓鼓的背包。“準備好了嗎,席拉?”他遞給她一盞燈與一把斧頭。不過星光璀璨,光亮足夠,最後沒點燈。

“準備好做什麼?”席拉收下東西。

“挖出巫皮惡,他為害村民多日,吃光糧食,殘殺家畜,甚至不怕攻擊人類。”他臉上表情嚴峻。“我讓你看看要怎麼找到他。殺死他后,再把遺體拿來研究。”

席拉咽了一下口水:“打開墳墓時,心裏應該有什麼打算?他是哪種巫皮惡?”

“今天找的是一般的巫皮惡。如果對手很強悍,我不會找你一起來。時機未到。”卡羅跳下車,打開車廂,拿出一隻木箱後走開。“不過,我們要先觀察其他東西。”

他們離開馬車,走向村子外圍。

“走在陰暗處,跟着我。”他命令道,屈身疾行,無論如何不可被人發現。

席拉了解他為何如此隱密,因為別人認為他是個罕見的學者,治療過男女老少,贏得一些遲疑的稱讚;但他們也覺得他是個怪人,會在森林裏伏擊獵物,做一些令人費解之事。他們的理解力有限,未受教化。人對於不了解的事情,很容易產生誤解。

兩人接近村子中心,那裏有一口井,上面覆蓋著一塊大木蓋,用一道鎖扣住。

“村民擔心巫皮惡在水裏下毒。”卡羅低聲解釋,還打了個手勢,要女兒停下來。“若看見有人接近,輕聲吹口哨警告我。”他卸下裝備,但仍帶着木箱,然後走到井邊。

席拉看着他拿長型工具打開井鎖,把蓋子移開一點,放進一條一端綁着長頸玻璃瓶的繩子。過了一會兒又拉起繩子,把水倒進三個固定在木箱裏的小管子。之後,他找出一個裝着黑色液體的細長容器,倒進井裏。

“那是治療村裡疾病的藥劑。”他回到躲在陰暗處的她身邊,解釋剛才的舉動。“這樣一來,所有人都能喝到。放藥劑的時候不需要有觀眾,尤其別人很可能誤解我剛剛的行為。雖然我用濃縮藥劑改善村子的水質,而非下毒,但我這樣說,他們未必會相信。”他說得很小聲,然後指向左邊。

“來,還有其他事情要做。”他收拾裝備,走了開去。

他們走向墓園牆邊。

“巫皮惡若發現我們的計劃,會不會變個模樣逃走?”席拉把斧頭扛在肩上,注意不讓燈籠發出咔吱聲。她從未想過書中寫的巫皮惡一事竟然是真的,也沒聽說過逆客死、墓若泥與其他巫皮惡的名字。

“我不會平白挑個星期六讓你第一次見識巫皮惡,星期六是崇敬基督之母的日子,因此有不少巫皮惡就像會被陽光照到似的,不得不躺在墳墓里。這一天比較容易逮到他們。”卡羅抵達有三步高的墓園圍牆,背着袋子毫不費力就爬了上去。“那些自稱巫皮惡獵人的人已經到過此處,但似乎放棄搜索了。”他悄聲說,伸出手要幫女兒,但她已經憑一己之力登上牆頭,蹲踞在他身邊。“好身手。”

他筆直坐在牆上,觀察整個墓地,宛如統帥對着戰場。十字架與墓碑成排並列,墓園簡樸,看得出來遺族並沒有什麼錢。“你可以告訴我一般如何辨別巫皮惡的棲息地嗎?”

席拉迅速掃了幾眼,便了解村民也想要搜索此類生物。“他們在三座可疑的墳上撒下石灰或許想留下巫皮惡的足跡,找出他們的棲息地。”她壓低聲音說。“可是,我沒看見翻掘的土,”她集中精神回憶在書中讀到的片段,那些她在此之前視為迷信的內容,“也沒看見墳上方有光,那是種記號。”席拉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潮濕的空氣。“有股醋的味道。”

“繼續,”卡羅指向前方,“醋可能有哪些含意,女兒?”

她努力思索,四下察看。“那兒有個被掘開的墳墓,就在玫瑰叢後方!”她引起父親注意。“他們把燒開的醋水倒進巫皮惡的棲息地,消滅他嗎?”

“觀察力不錯。”卡羅跳下去,把袋子搬下來,從中拿出皮圍裙。“但他們可能找錯墳墓了。此外,醋也起不了作用。”他眯起眼,輕聲低笑。“很好,至少比較沒有死亡與腐臭味,不過醋水對他們的影響僅止於此。”他穿上圍裙,然後繫緊。席拉站在他身邊,也做好準備。

“如果我在書中讀到的信息確實無誤,那麼有兩種方法可以消滅巫皮惡:砍頭和燒毀。”

“完全正確,女兒。”卡羅低頭跑向撒上石灰的墳墓,從近處觀察。“沒有,他不在這裏。”他很肯定。“看見木頭十字架上的死亡日期了嗎?”

她點頭。

“這些人已經死太久了,不會變成不死人。”他舉起右手,指着玫瑰叢后的墳墓。“他或許躺在那裏。村民找到了正確的墳墓,卻行事潦草。”

越接近被挖開的墳墓,醋味越重。

卡羅和席拉看見一具像是簡陋箱子的棺木,棺木曾被鐵鏈封鎖住,不過鐵鏈已經彎曲且被扯斷,完全喪失了作用,像個裝飾品一樣躺在湊合著用的木板上。

“他們以為把他消滅了,甚至沒立上十字架鎮住。愚蠢的農夫。”卡羅低聲指責,把繩索的一端丟進土裏,另一端系在堅固的墓碑基座上,然後滑進洞內,落在棺蓋上。低沉空洞的咕咚聲響起。

席拉吃了一驚。標本早已嚇不倒她,對死者也是司空見慣,但是面對一個被神話與真實故事賦予強大力量的不死人,又是另一回事了。以前不相信那些還比較安心一點。

“拿着斧頭下到我這邊來,女兒。”卡羅看見她遲疑不決,於是提醒道:“心裏要想:科學家不知恐懼。”

她慢慢踩着墓地邊,找地方讓自己滑下去。頃刻間,右腳底土石松落,她掉進墓里,重重摔下去——

——一隻腳踩破了木材!

席拉驚駭萬分,急忙抬腳,卻一個重心不穩,整個撞在棺木上。

這一撞,把原本殘破不堪的木材又撞破多處。

席拉從一處寬縫中認出一張血肉模糊的女人臉,一隻瞪大的眼睛彷彿若有所思地呆望着她,眼裏微血管爆裂,眼白完全不見。緊接着,她聽見一聲怒吼,連續的激烈捶擊打得棺蓋震個不停。

女人的臉扭曲着向前頂,頭啪啦撞在木材上。一塊碎片插入她鼻子旁的皮膚,但不死人似乎沒感覺到痛。

席拉迅速向上彈起,氣喘吁吁。坑洞的寬度剛好容身,她緊握斧頭,準備出擊。

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肩,將她往後拉。

“離開那裏。”卡羅出口訓斥,想擠到前面保護她,但是席拉不讓他抓住。他正要高聲怒罵時,棺木的前三分之一處頓時爆裂,大大小小的碎片如子彈一般在空中咻咻作響。席拉與父親都被打中。

混亂中,從棺木洞口爬出一個年輕女子,身上穿着一件血跡斑斑的白襯衣。衣服被醋水浸濕變得透明,胸部清晰可見,私密處一團陰影。她嘴巴大張,牙齒強韌尖銳,像猛獸的牙,毫不猶豫地攻向席拉。

席拉拿斧頭揮砍,斬斷對方右手兩根指頭,血從指根飛濺至她胸前。席拉的頭上吃了一記,整個人被往後拋到墓壁上,昏昏沉沉地往下滑。

卡羅及時推開女兒,一掌制住巫皮惡的喉嚨將之往上提,使勁向後擲到棺木前端,現在連棺木底端也咔嚓斷裂了。巫皮惡發出刺耳尖叫,指甲猛抓他的腳,不過被厚厚的靴皮擋住。

卡羅猛地抬起右腳壓住狂怒怪物的脖子,用力踩她的下巴。巫皮惡的動作鬆緩下來。

“斧頭。”他向席拉叫喊,氣喘如牛。她振作精神把武器遞過去。卡羅移開腳,舉起斧頭作勢要砍。

巫皮惡挺起上半身,卡羅一滑向後倒。她像個潑婦一直尖叫,緊緊抓住他拿着斧頭的手。“我一定讓你死,男爵!”她叫聲沙啞,另一隻手向他的頭劈去。

卡羅雖然向後倒,卻處變不驚,左手取出背後腰帶上的匕首,刀鋒閃閃發亮,颼颼畫個半圓,刺向她的脖子。

席拉看見她的喉嚨被割開,噴出了更多的血。父親在她下巴上又補了一腳,嘎喳一聲,巫皮惡的頭往後一仰,只靠着細細的肌腱和脊椎與身體相連。

卡羅拿刀再刺至椎骨,她的頭顱在與身體分開后掉落,緊繃的張力也隨着死去的軀體消失。

屍體猛地撲在卡羅身上。他冷眼旁觀暗紅色血從斷頸處湧出,溢流過圍裙。然後他推開屍體,再次站起來。“該死的東西。”講完后,他轉頭看女兒:“你受傷了嗎?”

“沒有,”她小聲回答,頭裏隆隆作響,目光焦點仍然有點模糊,“她只是打了我。”

“那就好。”他鬆了一口氣,搬起屍體,大力推上墳墓邊。“把她的頭跟手指撿起來。我們必須加快動作,趕緊離開這裏,村裡很可能有人聽到聲音了。”

席拉找到頭,抓起死者散發醋昧的潮濕金髮,連同手指一起放入背包,然後拉着繩索爬上地面,一下子就站在他身邊。她盯着掛在他肩上的屍體,他另用一條皮帶把背包綁在肚子上。

席拉獲得了巫皮惡故事的確鑿鐵證,而且是親眼所見!那邪惡、那魔鬼幻化成形,禍害人間。但她不覺得害怕,也沒有厭惡感,而是像研究者、像科學家一般思考。“不用讓村民視我們為解救者、慶祝一番嗎?”她委婉地問,一邊收拾帶來的工具。

“不可以讓人知道是我們做的,否則只要巫皮惡襲擊,他們就會上門求助。他們應該靠自己完成工作,或付錢請高手來解決。”他低聲說,然後回到剛剛爬牆的地方。

席拉很欽佩父親。他爬上牆壁,彷彿只是踏上一層階梯。

他坐在牆頂觀察周遭,看看有沒有人出現在門口。雖然不見人影,他們仍然迅速趕到馬車邊。

卡羅打開車廂,將死掉的巫皮惡置於攤在車廂地板的帆布上,席拉將裝有頭顱與手指的背包放在旁邊,兩人隨後急馳回磨坊。

席拉回頭看是否有人出現,不過看來是沒有驚動任何人。她轉回頭時,想起一件事:“她為什麼叫你男爵,父親?”

“她沒有。”

她意識到他聲音里飽含威嚇的弦外之音。“可是我聽到她……”

卡羅揮舞鞭子,故意打得劈啪作響。“別忘了你的頭可是被重重一擊。她罵我爛雜種,你搞混了。”

席拉沒有追問,她明白自己不應該再問。不過卡羅無法阻止她的思緒流動。男爵,她揣測着,為什麼是男爵?

他們回到磨坊,將那個生物搬進二樓的實驗室。卡羅將屍體放在石桌上,席拉把頭置於相鄰的桌上。兩人的圍裙從上到下沾滿黏稠的血跡。

卡羅指示她站到石桌另一邊,那兒擺設了解剖用的刀子、鋸子、椎鑿與其他工具。“你是非常勇敢的女孩,席拉。”他發自肺腑地說,溫暖的棕眸慈愛地看着她。那是她熟悉且喜愛的父親。“你英勇無懼地通過了至今為止最嚴峻的考驗。即使是成年男子,面對這種境況也可能昏厥,你卻冷靜應戰。我真的以你為傲。”

她頷首,臉部微紅。誇獎讓她歡喜上了天。

卡羅知道自己的話讓她開心。“接下來,就來看看巫皮惡與一般死者有何不同,是否能辨認出他們的特徵。”他劃破死者襯衣,脫掉衣服。“讓我看看你學了什麼。”

“我很樂意,父親。”席拉把梯凳移近石桌好方便工作,然後挑了一把銳利的刀,就要開始解剖。

卡羅嘖了一聲,顯露譴責之意。“先檢查上半身,找找有沒有咬痕,也許她受到過其他巫皮惡的攻擊。”

席拉發現肌膚上有兩個小孔:“在這裏,父親,乳頭下方。”

“這便能說明她是如何被感染的了,不是被下咒或類似之事,而是受到了侵襲。這種狀況很常見。”卡羅搖搖頭。“丟人現眼。”

席拉小心地切開胸腔最表層皮膚,在父親密切注視下,分開表皮與底下的脂肪組織。使用銳利的刀子不需要花太多力氣,就算是個小女孩也能完成工作。然而,進行到明顯隆起的小腹時,她的手臂與肩膀已經不知不覺沉重起來。

“做得很好。”卡羅做了個手勢要她停手,解救了她。他在石桌的排水槽下放了只桶,桌面的血槽中已經積聚了大量紅色液體。他拔開軟木塞,血就像濃縮果汁流進桶里。“你看見了嗎?”

“比一般的血液還濃稠。”席拉立刻回答,然後站起來,讓酸痛的手臂自然垂下,走到洗手盆邊清潔雙手。

“那是她自己的血。多數巫皮惡的血會在血管中產生變化,比人血還要濃稠,而且不會流動。”卡羅指着女人散發光澤的紅色肌肉。“我們來檢查她最近吸了多少無辜者的血以增強能量。”他翻開肚皮,攤出裏面的組織,動作純熟。“像個酒囊般鼓脹。女兒,”他喚了一聲,“過來看看!”

席拉走回桌旁,甩乾洗凈的手指。雖然逐漸疲累不堪,她仍舊覺得一切非常刺激迷人。

死者的腸胃腫脹,卡羅輕輕一按,就像個柔軟的酒囊搖晃起來。巫皮惡身上散發的惡臭,宛如被太陽曝晒的腐壞的爛肉。“至少有兩桶。”他估計,“她一定為害村子甚重。”他撤掉排水槽下方的桶,換上一隻更大的,希望分離巫皮惡的純血與其他排出物。

他取出內臟,切下肺與心並列放好。“我想,”卡羅仔細檢查過腹部后說,“這個可憐的女子懷孕了,被巫皮惡殺死時受的孕。”沒花多少時間,他就取出尚未成形的小胎兒。

席拉好奇地打量着那小東西,不覺得厭惡或是噁心。不過,背脊仍起了一陣冷顫,往四肢擴散。她無法解釋,尤其是經歷過最近幾個小時之後。為何看見未成形的胎兒竟讓她身體顫動?

“她會把小孩生下來嗎,父親?”

“我不清楚。巫皮惡讓女子受孕這種事屢見不鮮,至於這孩子有沒有可能生下,我無法回答你。”他用清水把胎兒洗乾淨。“看起來這胎兒尚未死亡。誰知道他將來會長成什麼樣子,又是一個巫皮惡的奧秘。”卡羅看見女兒雖然激動亢奮,卻也拚命克制住不打哈欠。“啊,夜晚來要她的權利了?去休息吧。為你母親與這位可憐女子的靈魂祈禱。明天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再繼續吧。”

“我很願意。”席拉感激地點點頭,同時也遺憾地離開實驗室。她爬下梯凳,繞過石桌,父親在她額上印了個吻。“晚安,父親。”

“做個好夢吧。”他微笑着看她離開房間。“真是不可思議的小孩。”他出神地說,然後眼睛又轉回胎兒身上。

下一次大會可有事情討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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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大之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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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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