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凌晨一點十八分
醫院入口前的小雨蓬下停着我的重型摩托,一輛老舊的暗紅色鈴木Hayabusa,性能絕佳,稍微改裝了一下,如果我喜歡,時速可以飆到三百五十公里。一般新車飆到兩百九十九就不行了,就像被閹割了似的。Hayabusa的意思是“隼”,再恰當不過的稱呼了,因為它賦予我一雙翅膀。
原則上,我騎車不穿全套皮革防摔衣,也不戴安全帽,讓風吹過我的長發比生命還重要。我認識死神,對他毫無畏懼。倘若他有天該上門找我,碳纖維與皮革也回天乏術。
摩托車在我腳下逐漸蘇醒,轟轟作響,我小心操控着隼騎上路,幾公里后已經暖好車,可以加速行駛。並非只有在滑雪道才能搖擺晃行,在街上騎摩托也辦得到。
路上車不多,這些時速五十公里的車輛在我身後慢慢爬行。我還給了有慕尼黑車牌的保時捷車主一個下馬威,只要稍微換個擋,加點油,馬上就將他遠遠拋在後面的車陣中。小意思。
雖然我很喜歡兜風,精神卻無法像平時一樣放鬆。風迎面撲來,我似乎聞到醫院的氣味,思緒不由得又飄向小泰亞。她不放過我。
我拐出街道,在一個公交車站後面緊急剎車停下,戴上尼龍頭套,然後例行拆下牌照,再跳上車繼續騎。
我的旅程直達萊比錫工業區的一棟老舊大樓。
兩位身着黑色西裝的男子在門前守衛,其中一個正在對着對講機講話,另一個牽着兩隻短毛警犬。對着對講機講話的叫雷夫,我認識,另一個是新來的成員。
我將隼停在他們前面,關掉引擎下車。那兩個傢伙讓也不讓。
“難道我得等嗎?”
“你遲到了,海兒。”雷夫叫我的藝名。他大概不明白那名字的意義,以為是“海倫娜”的簡稱。我大可告訴他,我住在世界之樹尤克特拉希爾的三根樹根之一的底下,是邪神洛奇與女巨人安格爾波達的女兒①。不過那樣說,只會讓雷夫這個好人證實他自己的想法:我的腦子有問題。就讓他繼續以為我是海倫娜吧。可惜現代人身邊的朋友沒有幾個懂得日耳曼神話,知道死亡女神的名字是什麼。“米勒已經擔心你不會出現了。”
“①兩人女兒的名字叫作Hell,與海兒(Hel)是同音異字。”
“我一直很準時,雷夫,這點你應該很清楚。”
“我知道。事關米勒的錢,那夠讓他緊張了。”雷夫賊笑了一下,然後對着對講機說:“開門。”大門隨即慢慢打開。“祝你好運。我可不是隨口說說,因為我這次又押在你身上。”
我打量他的臉,非常驚訝一個四十歲的人看起來竟如此滄桑。日光浴、酒精與藥物在他臉上鏤刻下紋路。“老是贏不會膩嗎?”我尋他開心。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吧?”他竟俏皮地反損我一把,令人意外。看來他今天心情不錯。
我再度發動車,懶得推車。“說實話,還真膩了,雷夫。”我讓車緩緩滑行。“你下了多少注?”
“還不少喔!”
“你知道嗎?今天我會輸一次。”
他的臉色泛白,我加速離開。
巨大的機械廠籠罩在昏黃光線中。這裏我已經是熟門熟路,只管沿着主要道路往前騎。左右兩邊老舊生鏽的巨大壓床與制鐵設備飛快後退,機器最後一次運轉是在前東德時期。接着我轉入一條死巷,盡頭是道木牆。
我停好後下車,走上前敲敲牆。“海兒。”我口齒清晰地喊着,牆的一部分向後退開。
“晚上好。”譚雅,我的服裝師跟我打了聲招呼。她一襲灰色長裙,上面搭配黑色緊身胸衣,赤裸的頸子繫上領帶,半長的頭髮抹滿髮膠,服貼在頭上。我喜歡她這裝扮。“你遲到了。”
“我很準時。”我口氣冷淡,而且很清楚自己聽起來真的很冷酷。我凝視譚雅。我因泰亞之死讓她不好過,當然很不合理。然而,她的死對我造成的震撼,遠遠超過我能接受的程度。通常跨上隼飆一段路就能宣洩悲傷,但這個小女孩已深烙在腦海。我很想坐下來跟譚雅談談,但時間已經不夠,而且也不恰當。死亡女神睥睨一切,不可褻玩。
我脫掉衣服,只剩下紅色短內褲,將合身胸罩換成結實的白色運動護具,然後穿好譚雅遞給我的迷彩褲,套上同樣斑紋的T恤,腳滑進戰鬥靴。泰亞的臉始終在眼前揮之不散。現在只欠手套,好戲就就開場了。
譚雅謹慎地盯着我:“今天不換頭套嗎?”
我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集中精神!我簡單動地動手指,她就轉身撇開頭。我換戴乳膠面具,只露出眼睛,鼻子與嘴巴處有道小縫,頭後方有個開口,可以把頭髮放出來。沒人知道我的真面目,譚雅也是。“現在上妝吧。”我的聲音不再像先前那樣尖銳。
接下來的動作是一種儀式,過程難以形容。最近這幾年,沒人比譚雅跟我還親近,很少有人站在我面前不被我當成對手,一下子撂倒腳邊,血流滿面。
我坐在旋轉椅上,轉過來面對她,腰桿挺得筆直。她緩緩跪在我面前,頭低垂,露出白色頸項,然後抬起脖子,用女僕般的目光凝視着我。這一刻我有種錯覺,我們宛如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紀,階級地位不同。有幾次我甚至覺得,她完全將我看成更崇高的存在,彷彿她私人的女神。
譚雅拿起有色彩的圓罐與一支柔細的刷子,打開容器后,將刷子細毛浸入一片純白。
她沿着我眼睛底下、顴骨與下巴畫上線,一筆一筆為黑色乳膠描繪輪廓。她品味獨具,讓我的第二張臉在今日符合我此刻的心境,而且那毛骨悚然的容貌,與死亡女神非常相稱。
如同往常,我審視着她。
我看着她肩膀與手臂上的肌肉起伏流動,看着她執行任務時的專註眼神,忘我的表情。她的動作靈活飛舞,卻又仔細精準,筆筆到位。隨着每一筆畫,我的心緒逐漸穩定,在緊張萬分的時刻,將醫院拋到腦後。
譚雅完成作畫,我們的目光相遇。她微微一笑,又露出頸項,彷彿我若不滿意她的表現,允許我隨時可斷其頸脖。一陣敲門聲響起。“好了嗎?”有人在外面吼叫。我與譚雅親密的兩人時光就這樣被聲響敲碎。
我快速瞥了鏡子一眼,絕對沒人認得出我。鏡中映出一位纖細的女子,身材曼妙,好似從動作電玩中走出來的。面具給了我一種威嚇的氣質,正是我希望的那樣。
“好了。”我粗聲粗氣,一腳踹開門,故意打到門外的男子。我痛恨被催趕。不過幾秒,我的情緒又低落起來,回到與譚雅相處的珍貴時光之前。
那男人踉蹌退了幾步,我沒見過他。他用手捂住額頭,上面有塊深色痕迹。“媽的,搞什麼啊?”他一邊呻吟,一邊往一旁走了兩步,去拿放在冰桶里的冰塊。他抓了一把,捂在被打到的地方。
“我不喜歡大喊大叫,”我讓他了解,“敲個門就行。”我走過他身邊,譚雅穿着高跟鞋走在後頭。她一身套裝,簡直像要趕赴午餐約會的職場女強人。“請你記住這點。”
走廊盡頭燈火熠耀,這光景每次總讓我聯想到瀕死經驗的報道。今天,我這條路並非前往天堂,而是通到地獄,那兒演奏着情色幻眼樂隊的《禁錮血中》。我在這種時刻最愛聽情色幻眼樂隊。旋律優美的濃烈哥特搖滾震天般響,歌手的低音迴旋在心跳頻率的底線,人耳幾乎察覺不到。第一波腎上腺素開始在我體內釋放。
步行幾米后,我站在探照燈通亮刺眼的燈光中,然後快步經過狹窄走道,來到架高的格鬥場。天花板、角落等處隨時可見網絡攝影機閃動着不同的訊號燈,付了錢的客人正舒服地待在屏幕前,打開放映機,迅速從冰箱裏拿幾瓶啤酒,與朋友共度愜意的夜晚。血濺滿地也可以如此美好。
這是非法的,殘忍的,卻他媽的能賺進大把鈔票,而且誰也沒料到這種事竟發生在德國。我熱愛的次文化。我的閥門。
“您終於出現了。”一個男人站在我身邊,手裏拿着迷你攝像機,手臂證件上寫着他是經過許可進入的。下一個人若再這樣說,我一定打斷他脖子。
他屬於那種年近四十,卻不明白二十幾歲小夥子的服飾根本不適合自己的人,短髮覆蓋在一項鴨舌帽下,臉上戴着太陽眼鏡,看不見眼睛。“你好,我是文斯,奉命報道整起事件,當然,還有您這位,嗯,格鬥女英豪的事迹,哈哈。明星電視台委託我來的。”
“我怎麼沒有聽說過?”我轉向譚雅,她才趕上我,高跟鞋跟不上我的步伐。她拿着手機正在打電話。
“我也才剛被告知,”她說了聲抱歉,指指電話,“老闆希望如此。包裹在揭發醜聞之下的行銷手法,比打廣告還便宜。”她複述了談話內容:“我們得合作才行。”她收起手機。
“好,那可以開始了。”文斯舉起攝像機。他身上有JOOP香水味,淡紫色那瓶。“今天狀況如何,海兒?人家說,您可以跳過游泳池三米高的跳水台。”
“那太誇張了。”文斯讓我煩躁,我讓譚雅回答其他問題。
“一場格鬥至少超過三回合,每一回合三分鐘,”她急切地說了起來,“第四回合沒有時間限制,直到一方倒地為止。”
譚雅在震耳的音樂中大聲應付那個討厭鬼。我眼光掃過觀眾席,現場大概有一百人,以彼此間隔恰當的距離環繞着格鬥場。每一個人付了超過三千歐元來找樂子。當然,那個臭名昭著的女生也在場,她是所謂的“拜金名媛”中的一員。這些年輕女子憑藉出現在活動場所的頻率在八卦報紙上獲取地位。早先只會在社交活動中看見她們的身影,然而這期間她們逐漸腐化墮落。她的名字是什麼?算了,隨便。她身旁的男人看起來像上了年紀的奧蘭多·布魯姆。那是她父親還是情人?
大廳的燈熄滅,只剩格鬥場暈散着昏暗光線,愛湊熱鬧的群眾消失在黑暗中。我看見我的朋友們準備的道具:四張桌子圍繞格鬥場擺放,有霓虹燈管、鐵絲網纏繞的木棒、薄玻璃瓶。我從未使用過道具,不過對手與付錢的觀眾堅持要放。
文斯察覺到我的目光。“那些要用來幹嗎?”
“第二回合開始,海兒跟她的對手才能拿那些東西,在這之前,他們只能使用在格鬥場上找到的物品。”譚雅從皮包里拿出筆記本,“今天有兩個釘書機與美工刀。”她朗讀出聲,確認一切無誤。
文斯受到震撼:“究竟有多少人死於格鬥?”
“是否殺死對手並非重點,即使那對我來說輕而易舉。”我語調高傲卻又故作寬容。
“是這樣嗎?”
“頂多十秒。”
“但沒人希望如此,”譚雅插嘴進來,“電腦前或者在現場的觀眾是付錢來看打鬥的,只要有人放棄,比賽便結束。過程中理所當然會見到血。不過,您如果往後看,一旦有人受傷嚴重或有生命危險,急救小組隨時待命。”
“所以,沒人死亡啰?”文斯的聲音透露出失望。他大概想到,倘若放送沒人死亡的無關痛癢報道,將會有多少觀眾轉檯。
我微微舉手,向隱身黑暗中的人群打招呼,然後往攝影機方向點點頭,姿勢簡單輕蔑,我沒什麼裝腔作勢的表演天分。
很好,探照燈直落在格鬥場上,其他地方沒有燈光。我不關心愚蠢觀眾的欽佩之情,只在意戰鬥。我寧願私下集會,就像《搏擊俱樂部》裏那樣,沒有可笑的馬戲、場中的暴徒與匿名的偷窺狂。一個雅緻的後院,加上密謀的團體,又重又紮實地干一架后各自鳥獸散,回到自己的世界——就是這樣。但我尚未發現這樣的團體,除了攪和這坨爛屎,別無出路。
音樂換了,從哥特搖滾轉變成粗野的工業噪音。一盞探照燈打向正走進來的龐然大塊頭,那是使用睾丸激素同化作用類固醇的類型,大概是主辦單位從某處沒落工廠找來的。相較於體形,那顆禿頭顯然太小,像擰錯了似的。我不禁想起泰亞害怕的怪物。拜金名嬡當然向他送上了歡呼,我聽得很清楚。這兩個人應該很登對。
“全世界的先生女士,”司儀以英文開場,因為觀眾來自世界各地,“讓我們歡迎季風!他將像季風一樣橫掃敵人!”
他咆哮威嚇,踐踏封鎖用的障礙,像個糟糕的美國捕手。他應該比我重八十公斤,高二十厘米。
“季風?”我向譚雅喊叫,聳聳肩冷笑,“那不是娘們兒的名字嗎?”
“他自己挑的,”她晃晃拳頭,“咱們讓他痛哭流涕吧!”然後她抓住文斯的手臂,把他拉到障礙物後面。就連他們,也隱沒在黑暗中。
季風步伐沉重地跳上格鬥場,落到台上時地板一陣震動。觀眾已經開始拍手鼓噪。
“我想我的粉絲已經投靠你了。”我對他說。
“你失去的將不只是粉絲,蕩婦!”他大肆狂嚎,輪流盯着攝像機做鬼臉、秀肌肉。他似乎知道文斯站在我們那邊,特別為他表演了一段。真是該死的馬戲雜耍!
我嘆了口氣,很同情他,接着往後退了幾步。他是個大塊頭,但我知道該怎麼對付這種身材。“獻給泰亞。”我說,然後站着不動,全身放鬆。而他大動作地張開手指,一邊挑釁,一邊等待訊號聲響起。他的指節骨在黯淡中發亮,手上戴着手套,上面釘着磨得銳利的長鉚釘。
訊號聲才響起,他已經像頭憤怒的公牛般朝我沖了過來,速度快得驚人。對於那樣的體重與肌肉來說,他的動作算是非常敏捷了。他的教練、贊助者,或者不管是誰,一定給他用了非法的東西。安非他命?
站着不動簡直跟自殺沒兩樣。於是我蹲低,猛力一蹬,雖然跳不到三米高,但至少確定我能穩站在台上。躍起時我劈開雙腿,感覺到肌肉擴張。這樣的劈腿動作會讓藝術體操選手都嫉妒死。
季風像輛貨運列車般從我胯下奔過,撞上場邊的鐵絲網。我一個空中迴旋,面對他落在地板上,雙手交盤於胸前,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臭婊子!”他怒吼,猛地轉身,大腿、胸與手臂被鐵絲網刺得到處是洞。他再度逼近,這次比較謹慎緩慢。他學乖了。
季風忽地撲向前,想用滿是鉚釘的手套抓我的胸部。我低下身,從他身邊跑到格鬥場另一側,以全身重量跳到最上面的鐵絲網,踏向突出的金屬刺之間的空隙,立腳一蹬,再空中轉身,雙腿張開,以拋物線彈向那座肌肉山。
我的靴子正中他的鎖骨,他腳步不穩往後退。我一落在格鬥場的地板上,立即起身,迅速用兩手一抓。他的鞋子掉了,因為他腳上穿着沒有鞋帶的簡便運動鞋。
面對這樣的侮辱,他回以出人意料的快打,拳頭擊中我的下巴,把我向後打飛。我也常被逮住,但沒被打過下巴,也不是這種鉚釘。痛感是新的。
又新又奇特!太刺激了!
我正要將鞋子丟到場外,不讓他有機會穿上時,腰側被用力一踢,感覺就像汽車攔腰撞上了。我從地板上飛起,頭髮馬上被粗大的手指抓住,整個人被拖來拖去,最後撞上鐵絲網。他又飽以老拳,鉚釘蹂躪着我的肩膀,深深刺進肉里。季風放聲大笑,又給我一個我不喜歡的綽號:欠扁的傢伙!
我順着他的笑聲,沒有回頭,一拳正中他的臉。這一擊厚重紮實,打得他頓時沉默,力道之大,讓他吃了一驚。他放開我,我的頭髮被扯摔了一些。
我氣喘吁吁,躲開下一波攻擊,躥到他身後,反手往後一抓,讓他撲了個空。習慣是很難戒掉的東西。
我不斷拿膝蓋踢他腎臟,緊跟着他的動作,毫不放鬆。
休息訊號聲一響起,我立即收手放過他。這場打鬥到目前為止很痛快,我的頜骨抖動不停,被折磨的肩膀如遭火燒,溫熱的血汩汩流下。我並不在意。會痛,表示我還活着,這就夠了。他只是空有蠻力,不具危險性。我得讓人把肩上的鉚釘拔出來。我很清楚後果會如何。
譚雅尖聲大叫。
我一個箭步閃向一旁,季風已經又掛在鐵絲網上了。
“你耳朵聾了嗎?”我大喊,“現在是中場休息。”
他扯開喉嚨大吼,拉拽鐵絲,還真被他拔起一條朝我劈來。他手掌被割破,但他似乎沒感覺。
我躲開攻擊。“那麼今天就不用中場休息!”我勃然大怒地吼道,然後抓住咻咻飛來的鐵絲反手彈回。我跟他不同,沒傷到自己的手。只要知道抓住鐵絲的技巧就行了。
鐵絲橫打到他的臉,被打的地方出現一條紅腫。他暴跳如雷,沖我攻來,全身血流不止,像只被打穿的輸血袋。他的攻擊速度駭人,猛擊、勾拳、直拳不斷射向我。我也同樣快速抵擋,不讓鉚釘扎到身上,但雙臂重重瘀傷,甜蜜的痛楚貫穿全身。然而我犯了個錯,讓自己被逼到角落。他已經赤腳躥前,把我往後拋到柱子上。猛力衝擊下,我翻了個筋斗飛出場外,正好掉在擺滿霓虹燈的桌上。燈管在我身下爆裂,劈里啪啦噹啷作響,碎片刺進身體。聚光燈忽然打亮照在我們身上,而我們像防空探照燈下的兩架飛機。
季風跳到我旁邊,桌子坍塌,我穩住腳。他抓起一管霓虹燈,往我背部劈來,燈管碎裂,我的頭也被波及。
我恍恍惚惚,屈膝跪地。
他抓住我的頭髮一把拽起,用手肘擊打我的臉三下,我眼前一陣黑。那警告我得趕快結束這次樂子,不管是對他還是對我。
情緒激動的觀眾鼓噪亢奮,所有人全以為終於看見我倒下了。聽見這麼多人的聲音,卻看不見對方,感覺很怪異。我感受到他們散發出來的能量,他們的沉醉痴狂。
我承認從未像今晚這樣忍受如此多的羞辱和奚落,卻又帶給我不少樂趣,真是不可思議。
季風放開我。我蹣跚着回到場上,穩住身子。夠了,我已經得到今晚的振奮劑,不會再讓他有機會取得攻擊優勢的。
他滑到另一張桌子上,那上面放着鐵絲棒。即使赤腳踩上碎片,他的表情也不為所動。我非常確定他血液里有那類化學雞尾酒,別人可以把他的血當做毒品,肆無忌憚賣給吸血鬼。
我全身肌肉酸痛,右邊肋骨似乎斷掉,壓迫到肺。太精彩了!我早已失去時間感,也許我們交手尚未超過十分鐘。
季風折返回來,雙手像握劍似的握住鐵絲棒。
我看着他像巨人一般,醜陋地站在我面前。席拉沒辦法趕走泰亞的怪物,我的對手可沒這麼好運了。
我到最後一刻才避開攻擊,手掌準確劈中他的鼻軟骨,右手擊向耳朵。他某個地方的骨頭斷了。這次換我毫不留情緊咬他不放!
我再次攻擊他的腎,他邊呻吟邊想逃脫,反而被我從下面踢到下巴。咔啦一聲,他的臉歪斜變小。不過,即使嘴巴血流如注,季風也不肯就此罷手。
他襲擊我,我左手一掌打斷鐵絲棒,趁他還愣瞪着我的拳頭,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時,我縱身一躍,右手肘擊中他的太陽穴。
季風的雙手在空中揮動,身子一直往左拐,最後撞在格鬥場的地上。他自己拒絕中場休息的機會,我看不出來現在有何理由讓他休息。
我急速地對他又踢又踹,繞着格鬥場移動。我始終穩住重心。他走到放着玻璃瓶的桌子旁時,腳被我拉開。我彈跳至空中,一個後空翻,順勢給他心窩兩拳,把他打到桌上。
玻璃罐在他龐大身軀下應聲破裂,碎片濺到觀眾席上。他雙手大張躺在那裏,再也無法動彈。
急救小組馬上從闃黑中衝進來。不過我很清楚季風今天不會死,我沒有感覺到死神。
我打敗了龐然大物。“獻給泰亞!”我獨自低語,在燈光亮起前離開大廳。我不想瞧見那群暴徒。我的粉絲看到了我也會受傷,卻無法被打倒。我是一位女神。
我覺得通體暢快。疼痛與腎上腺素在我的體內流竄,牽動每一根神經。我的憤怒得到宣洩。我非常喜歡這種感覺!
助手已經等在休息室里,要取出我體內的碎片、鉚釘。像往常一樣,譚雅一定會說:“看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我死也不跟你交換。”
我也會一如往常地回答:“我也不想與你交換。”
我走在昏暗的通道時,心中期待着能動手寫下那本書。那故事盤踞在我腦海里已經太久、太久。
一六七○年八月十六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卡羅以女兒為傲。
不只是因為她的土耳其文進步神速,而且也開始學習拉丁文,並出現初步成效。怡卡求知若渴,往往研讀到深夜,就為了能儘快閱讀父親圖書室里的許多藏書。
多數時候,卡羅必須在午夜將讀到睡着的小女孩從書桌抱回她的新床上,床以薄紗遮蔽,就放在頂樓他的床旁邊。炎炎夏日,溽暑熱得人夜裏睡不着,她可以在頂樓陽台架個卧榻,躺在星空下做夢。
今晚,卡羅在頂樓準備了一份驚喜。
夜幕低垂時,他叫她從小窗往外望,窗外的他圍繞在各形各色的望遠鏡中,最大一支的直徑有粗樹枝那麼寬,而且長約一個人高。
“望遠鏡!”她興奮地大叫,踏入陽台。他點點頭,招手要她過去。“今天,我們來觀察月亮與星星。”他指指擺在地上的一些書。“書上有星象圖。你仔細觀察,之後我們再來尋找它們的行蹤。今晚夜色清朗,視野不錯。”
不消多久,怡卡已經通過最大的望遠鏡讚歎璀璨星空。“星星不停在閃爍。”她開心喊叫,邊轉動小輪子,調整焦距。“好像在對我們眨眼睛。”在父親的指導下,她把鏡頭轉向月亮,發現那上面用肉眼就可以看到的許多黑色陰影其實是坑洞。
“蒼白的美麗。”卡羅若有所思地說。接着,他發現怡卡再度調整望遠鏡,完全不需要他的指導。“女兒,你在看什麼?”
怡卡嘴裏突然吐出不同星座的名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顯然比她之前快速瀏覽書籍時能記住的還要印象鮮明。“是不是有人學了更多東西,卻沒讓我知道啊?”
她點頭如搗蒜。“太有趣了,父親。我不知道天空……”她斟酌了一下,想用學過的新詞表達。“結構如此豐富,數百年前就有人努力將一切繪製成了星象圖。”
卡羅很滿意地點點頭。他確實感覺到怡卡的求知慾一天天增長,新知非但沒讓她消化不良,反而更砥礪她的智性。她已私下給自己安排功課,例如研讀星座分佈圖。“那就是造就我們傳統的前人啊。”卡羅說。
蟋蟀唧唧,夜晚的聲音響起。身後的風車翼有規律地旋轉着,嗡嗡低吟,機座發出木頭嘎吱聲,在月光中投下陰影。
怡卡發現了一顆彗星,是從那晦暗不清的尾巴認出來的。“父親,你看!”她大叫,讓出望遠鏡前的位置給他,“眾神創造了星星,那真的是傳說嗎?”
“女兒,你的意思是?”他邊觀察劃過天上的彗星邊問。
“希臘神話中,眾神有時會將對手或英雄變成星星。但我覺得那些人不是每個都值得。”她走向另一架望遠鏡,察看滑行中的星體。“如果我是女神,就會將席拉變成星星。”
“所以說,你已經知道席拉是誰了?”
“嗯。我讀過神話故事,她是個女孩,受到嫉妒她的女巫不公平對待。女巫將席拉變成怪物,讓她無法得到心愛的男子。席拉後來變成力量超級強大的海妖展開報復,沒人能抵抗她。”怡卡想起了禁衛軍。“學習完你的教導后,我也希望變得很強大,父親。我要懲罰帶走母親的人。”
“那麼你也應該了解,那女孩為自己的力量付出了很高的代價。”卡羅起身,盯着女兒,神態凝重。他感覺到後頸假髮下的寒毛豎了起來。“你也準備好要變成一個怪物了嗎?”
怡卡沉默不語。
“是的。”短暫的沉默后,她倔強地說。
卡羅從旁觀察她。女兒已經非常接近真相。報復的渴望以及無辜成為不具人性生物的命運——席拉這比喻再恰當不過了。
“它在磨什麼,父親?”之後他們一起觀察北斗七星時,怡卡問。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就是磨坊啊,一天到晚磨個不停。有時候你會放下所有帆布,有時候只放個兩三張。不管如何,它一直在轉動。”怡卡轉過頭,眼睛盯着他的側臉。“主軸深入山丘中,不是只到地板為止,我說的對不對?”
“我跟你解釋過了,女兒,那是用來轉動水泵的,這樣我們廚房才有水可用。井道很深,需要很大的驅動力。”
她發出了一聲“啊哈”,又繼續觀星。“植物和動物都在哪裏啊?”
“什麼動物?”卡羅望向怡卡,她正看着星星,似乎沒有惡意或懷疑。
她喜歡看着星星說話,因此他有機會打量她。他不得不承認女兒的腦筋很清醒,甚至有點危險。“你說過晚上會到森林做研究,收集動植物。可是我什麼也沒看見啊,父親。廚房裏只有生活用品,然後就是圖書室,再上面是我們的睡房。沒有地方讓你研究收集來的東西。”
這孩子的智性比我想像的還要清醒敏銳!他努力讓自己的笑聲聽起來真誠。“噢,小夜鶯,我只在當地研究觀察,不一定非得帶回家才能……”
“有時候磨坊里會出現怪事,”她打斷他的話,“白天廚房煙囪轟轟作響。我早上起床時,熄滅的爐子已經點好火,爐管燒得炙熱。不可能會這樣。”她露出瞭然於心的微笑。“我嘗試看看爐子底下,可是它被固定在牆邊。我認為,煙囪應該也伸到上面,我聽到的聲音就是從那裏傳來的。”
卡羅不知道該大笑還是擔憂。揭露秘密的時間想必要比他計劃中的提早了。“我怎麼有個如此精明的女兒啊?”他喃喃自語。
怡卡面露喜色察看他:“我說的對嗎?”
“沒錯,你說對了。我希望過陣子再讓你看,有些事情不是那麼……可口。”他比畫了個山峰的形狀。“磨坊底下的山丘是巨石,這棟三層樓建築蓋入其中。建築物原本儲藏麵粉與穀物,我父親買下磨坊加以改建,用來做研究。研究室後來由我接管。”
“我什麼時候可以看看,父親?”她情緒高亢。“你越早告訴我一切,我就越快能幫你忙。就算是研究也可以!”
“嗯嗯,”卡羅搖搖頭,若有所思,假髮上的珠寶隨之晃動,“不過……算了,為何不呢?”他朝她伸出手。“來吧,應該讓你認識我的第二帝國了。但是我警告你,你將看見許多恐怖的東西。”
她聳聳肩:“我們在庄園裏時常幫忙屠宰,我完全不怕看見摔死的動物。”
“你等下要面對的東西,跟你見過的截然不同!”他的聲音異常冷酷且自負。卡羅放開她,走向頂樓小窗邊。“要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
怡卡顰眉蹙額,不知道該拿他變調的聲音與暗示怎麼辦才好。這種古怪時刻一再出現,親切溫柔的父親突然表現出異於平常的神情與行為舉止。他能瞬間陰森如魔,也可以馬上放下這陰森面具,沉默不語。她明白這樣的轉變也讓他不自在。不過,她非常訝異自己竟然毫不懼怕他的變化,反而更是被挑起了好奇心。
他們一起走下廚房。
一到達磨坊主軸,卡羅立即低身,按下地板上的木頭節孔。怡卡聽到輕微的咔嚓聲,彷彿齒輪嚙合。不一會兒,兩步遠的門檻邊有一塊寬大的地板往下降,露出五米長的斜面。神秘磨坊里的一切,總是讓小女孩驚訝不已。
“這個入口也是由風車操控的嗎?”
“沒錯。”
“需要風卻沒有風時,你怎麼辦?”
卡羅往下走,示意怡卡跟上來。“我需要時永遠有風。”他的口氣不像開玩笑。
潮濕溫熱的空氣朝怡卡撲來,混雜了許多陌生的味道,她聞不出來是什麼。
在多盞油燈亮晃晃的火光中,他們進入一個有三道門的石砌空間。牆上掛着幾件簡單的亞麻外套,上蠟的帆布圍裙上頭有些污點,其中幾個讓怡卡想到血。一道垂直的螺旋梯深深通到山丘里。
“我在這裏換衣服,”卡羅解釋說,“做研究有時候會很臟。”他打開右邊的門說:“我們開始吧,女兒。”
參觀經過了好一段時間。
他們一路穿越高高低低的空間:有些是向下層樓延伸的迴廊,有些窄空間不比柜子深,卻上着有插銷的厚重鐵門。
怡卡看見多張大桌子,桌上有不同形狀的玻璃容器,中間設置着玻璃導管或是水槽。某些容器中有液體晃動;另一些裂紋處處,覆滿厚厚一層煤灰,或者塗上了金色或銀色;有些擺在托盤上;還有些夾在支架中,下面有蠟燭;其他的則置於器械中不停搖晃。
卡羅詳細解釋給她聽,容器里有哪些物質,他用來做什麼,講得渾然忘我。怡卡沒多久就昏頭轉向,能聽懂一點便感激萬分。“風力能提供研究所需的動力。我父親將機械設置好,方便他能在所在位置完成工作。”他指向天花板,上面裝置着手指般粗的油亮傳動桿,排列嚴謹,並由彎曲的鉸鏈引導轉彎,最後到達後面的角落裏。
他要她到桌邊來,桌上擺着五個物體,讓怡卡想起望遠鏡,只是它們的鏡頭朝下。“爬到板凳上,由上往下看。”他邊說邊調整底下的燈。
她照着做,眯起左眼往內窺看,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看的是什麼。“一隻大蒼蠅的頭!”她不禁叫出聲,然後目光從鏡筒移到儀器底下。可是昆蟲只是一般大小。“那是什麼,再說一次那個叫什麼?顯微鏡?”
“答對了,這是顯微鏡,女兒。”卡羅摸摸顯微鏡。“這一台甚至很特別,是由伽利略研製的,被稱為‘眯眼睛’,一六一二年送給波蘭王希格蒙德三世,後來他給了我。”
“給你?”她睜大眼睛抬頭望他。
“我是說,我的父親,”卡羅更正自己的說法,“為了表彰他的研究。”他拿鑷子指着收藏品。“這個可以用來……”
“觀察最隱密的東西。”她補充道。
“沒錯。一項對我們這些發現家與學者大有裨益的發明。”
怡卡了解這台顯微鏡的各種可能性之後,在父親指導下也試用了一下其他的。她不斷調整移動,好讓放大效果與清晰度相符。“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她歡呼。
“你絕對是我的骨肉,毫無疑問。”卡羅微微一笑。“我很好奇你對其他兩層樓的反應,希望你不會馬上昏厥過去。”
兩人繼續往下走。就像第一層一樣,這裏也是一堆沉重的石製品,配備了排水槽與金屬套索。小女孩發現了刀子與其他工具,就像她在庸醫那裏看到的一樣。顯然父親在這裏治療他人的病痛,因此較少見玻璃燒杯與試管。
“我在這裏解剖。”他的表情沉重。
“你做什麼?”
“我切開生物,研究它們的內部,例如肌肉、肌腱與神經分佈,才能了解它們的身體是如何運作的。”卡羅仔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你聽懂我說在什麼了嗎?”
怡卡腦中立刻浮現出上了插銷的房間。那不是儲藏室,而是籠子!她畏懼起來,伸手碰觸眼前的石製品。她干瞪着洗滌槽,那底下有個桶,很明顯是接血用的。“我明白,”她輕聲回答,“可是,為什麼非得切開它們呢?”
“因為光從外表觀看並不夠。就像是想了解書中的內容,卻沒把書翻開。”卡羅坐在板凳上。“生物便如同書:書有紙張做的書頁,在紙上印刷或是寫上字母,然而,字母卻傳達不同的意義:生物有肌肉、器官,彼此卻也往往不盡相同。昆蟲的骨架在體外,但動物與人類的卻在體內。”
她父親眼睛發亮。
“所有的東西你都解剖過了嗎,父親?”
“所有一切,女兒,真的是所有一切。”他碰觸她的肩膀。“你不必害怕。那全是為了促進科學,造福人類。我從事研究,目的在於幫助他人。假設我理解骨骼構造,知道它們彼此如何連接,便有利於治療骨折。”
怡卡同意他的話,但是光是想像就覺得很可怖。她眼前浮現出陸柏彌莊園,被宰殺的豬只掛在天花板垂下來的長鉤上晃動——想像一下,她父親用同樣的方式肢解人類!她抬頭望他。燈火讓他更顯魔性,她突然害怕起來,整個臉色發白。“我不知道……”她吃力地擠出回答。
卡羅看得出來她很不舒服,不過他決定狠下心測試到底:“你必須撐住。在這個節骨眼打退堂鼓,就完全沒有意義了。”他站起來:“現在,我帶你看看最底下一層。”
他伸出手,她卻猶豫不決。
“怎麼了?研究家可是無所畏懼的。”
怡卡望向階梯,聽見主軸嘎吱轉動聲。“下面是什麼,父親?”
“沒有會傷害你的東西,都是我的收藏。是我和父親從事研究以來,所搜羅到的最佳陳列品與文物。”卡羅往階梯走去。“讓我看看你有多勇敢。”他發現她仍躊躇不決,於是背對着她又說:“證明給我看,你真的是我女兒!”然後,他一階一階消失在黑暗中。
怡卡深吸呼。
即使腳步沉重,她還是跟了上去。
才踏進第一個洞穴,小女孩就注意到濃烈的腐霉味。在最下層,刺鼻的乙醇味揮散不去,煙霧刺激肺部,讓她咳個不停。
卡羅點亮掛在門邊牆上的一盞燈,然後打開門鎖:“你現在要看的東西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女兒。”他再三提醒,話音中已不見平常那個讓人喜愛的男子,反而像個嚴峻的教師,毫不體恤軟弱的學生,隨時敦促他們保持貞潔莊重。“以學者的好奇之眼仔細觀看,察覺出其中的美感與獨特,不要覺得噁心。唯有如此,你以後才有辦法成就功業。”
他打開門,舉高燈。燈光落在一套內窺鏡設備上,暈染出神聖感,門后的空間隱現在黯淡光線中。柜子規則林立,延伸出好幾米遠,架上羅列着玻璃罐、玻璃盆與其他容器。而裏面漂浮着……
怡卡瞪視工整排列的恐怖身體器官大雜燴,有切除掉皮膚的指骨、手、手臂、上身、整個頭蓋骨。白骨、肌腱與肌肉、齜牙咧嘴的死者頭顱、眼睛,一長排器官在液體裏晃動。
怡卡體內仍屬於小女孩的部分讓她驚懼萬分,不禁想放聲尖叫;但是另一個基本上較堅強的部分,卻命令她往前走一步,近距離觀察四肢。她慢慢移動,走進房間裏。
卡羅至此未發一語。“我很確定你絕對擁有我的好奇心、我對知識的慾望。”他輕聲說。
他跟着她。她在一個小密封罐前停下腳步,瞪大眼看着裏頭被砍下的手掌。卡羅從架上拿下罐子,蹲到她身旁。“人類皮膚下就是長這個樣子。人體的結構精緻美妙,女兒。”他執起她的手,將她拉近罐邊,輪流指着她和浸泡在乙醇里的標本,開始小心解釋手的運作方式。
她仔細聆聽,沒有打斷他的說明。她偶爾動動手指,觀察肌腱與肌肉的運動,接着眼光再投向斷掌比較。她集中精神,眉頭緊鎖。
她終於清清嗓子說:“我想我已經了解了。”她從他手中拿走罐子,放回架上。然後猶豫了一下。
她指指沿着走道排列的桶說:“接下來我想看這些。”桶里裝的是人體。
“不,女兒,一步一步來。我們從這兒開始,一天完成一個玻璃罐,從手指再擴大到整個人體。別忘了我們還有語言課,學者大部分的書皆以拉丁文寫成。”卡羅起身,把她推向出口,熄掉燈。標本再度被黑暗吞沒。他摸摸她的頭:“你非常勇敢,女兒。”
怡卡還是覺得很不舒服,同時又感受到一股旺盛的求知慾一再壓抑住湧起的厭惡感。不過他們走上階梯,擺脫今天這陰森悚然的空間時,她仍然鬆了一口氣。
明天我要表現得好一點,她下定決心,明天我就不會再害怕了。
不過她心裏還有其他疑問:“你從哪裏弄來那麼多屍體?”
“女兒,那些叫標本。”卡羅更正她。“長久以來,墓園就是科學的豐富資源,不過這種事儘可能別讓人知道比較好。人很迷信,女兒,他們無法理解別人為什麼就是要做某些事情。因此我的生活非常低調,沒人能干擾我。”
“好的,父親。”怡卡點點頭,然後握住他的手。“那麼,你曾經使用你的知識幫助過人嗎?”
“當然。我幫助過罹患敗血症或折斷手指,但不再相信魔法或咒語的人。還有不認為蟾蜍適用於除掉贅疣的人。”他做了個輕蔑的姿勢。“那些頭腦簡單的人治療疾病的方式真是不可靠。”
怡卡大笑,他也笑逐顏開。“下次,”她走上廚房,口氣堅定地說,“希望我也在場。”
“哪裏你也要在場?”卡羅碰觸旁邊牆上的一塊石頭,斜面往上升起,完全合住后,看不出有任何跡象顯示他們腳底下的秘密。
“你到森林裏做研究的時候。”怡卡走向爐子,拿了水壺放在燒得通紅的爐板上,想要泡杯藥草茶。
卡羅抿了抿嘴:“我們等着瞧,女兒。我希望你先掌握好理論知識。依照你的速度,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
怡卡在胸前盤起雙手:“我會更加努力。”
她把茶倒進壺裏時陷入沉思,有件事縈繞在她心頭好幾天:“父親,我覺得,我的名字不適合我。很多事情已經改變!我……我想成為像你一樣的研究家。而且,我想……”她困難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報復。”他幫她說出口。他看着女兒,神情嚴肅。“你確定已經了解那代表什麼意思了嗎?”
燭火在怡卡眼底跳動,她想起從她身邊被帶走的母親。一張臉浮現在她腦海,禁衛軍那白大、殘酷的嘴臉。“是的,父親。”畫面改變了。一瞬間,她看見敵人的頭在大玻璃罐中漂動,頭的切口整齊,雙眼失明,嘴唇因為驚嚇而大張。那景象讓她打了個寒噤,卻也炙燃着深深的滿足感。
“席拉。”她喃喃低語。
“席拉。”卡羅複述一次,若有所思,眼光跟隨茶壺裊裊升起的熱汽,汽霧在飄向天花板途中逐漸消逝。事無偶然。很少有名字如此切合主人的際遇。“從現在起,那就是你的名字,女兒。”
她綻放笑顏,給自己倒了杯茶,然後小心翼翼地端着走上樓梯,打算到圖書室去。她哼起母親教唱的歌。
旋律不僅悅耳,也深深觸動了卡羅的心。他看着女兒的身影,心生讚賞。“我會幫助你成為人中之鳳。”他低語。
成為人中之鳳,也成為死者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