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六七○年三月十二日
鄂圖曼帝國古魯薩(塞爾維亞地區)
“母親,他們也會來我們家嗎?”小女孩透過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往外看,眼睛緊緊盯着街上的士兵在雨中一家一家走過。從樸素的穿着與簡單的武器判斷,他們隸屬土耳其佔領軍的支援部隊,大概是從另一個村子來的志願軍。小女孩的頭左搖右晃,想避開玻璃上的臟污,柔和的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
“也許會,怡卡。”母親走到她身後,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楊亞無法理解女兒的興奮,但也沒有害怕陌生人的理由,二十八歲的寡婦與八歲小女孩沒什麼好招惹的。她嘆了口氣,整了整女兒深棕色的粗衣,把梳成辮子的黑髮端正地放到背後,同時打量着別家桁架屋的窗戶,看見窗后偶爾閃現恐懼的臉孔。想要走出房子跟士兵說話的人,被人用粗暴的手勢擋了回去。
怡卡只迅速抬頭瞥了她一眼,不想將那些士兵看漏了。“我可以跟他們一起走嗎,母親?”
楊亞驚訝地看着她,甚至不由得笑出聲來。女兒年歲漸長,越來越天不怕地不怕,全村都知道她渴望冒險。“他們不會帶你走的,我的小花,因為……”
一個身穿盔甲的男人正往這邊走來,望向她們孤單地矗立在街尾的小屋。這引起了楊亞的注意。接着他從裝飾華麗的戰馬背上躍下。土耳其禁衛軍!她驚恐地發覺,從特殊的服裝上可辨認出他屬於那可怕的精銳部隊。事實上,禁衛軍禁止騎馬,但這裏遠離君士坦丁堡與蘇丹,所謂天高皇帝遠,所以他們允許自己享有特殊待遇,這點楊亞瞭然於心。
禁衛軍呼喊一位身後有人撐傘護衛的東方服飾男子,兩人交談起來。支援部隊裏有禁衛軍非比尋常,情況多半也不妙。通常禁衛軍禁止與平民接觸。不過,他們對諸多規定置若罔聞,以便獲取財富和權力。
“為什麼他們不會帶我走,母親?”
楊亞陷入沉思。她曾經聽說過一個字,但他們的語言沒有相對應的說法,只能說明個大概,意思是說,土耳其禁衛軍是“非自由人”,純粹為戰爭而生。有個禁衛軍出現在村子裏讓她惶惶不安。
“他們不喜歡小女孩。”楊亞回答得心不在焉。她觀察着不遠處發生的事情,奇怪的不適感持續在她體內蔓延。應該沒有理由這樣。在土耳其人統治下幾乎沒什麼不便,只要繳租金與稅,法納爾人——希臘出身的官員——與伊斯蘭法官就不會來打擾村子。楊亞已經交了租金,昨天才交的。
這一區的居民絕大多數是基督徒,佔領者雖然沒有強制居民改變宗教信仰,但塔樓上的鐘決不允許用來召喚信徒做禮拜。理由是,鐘聲會冒犯穆斯林的耳朵。有些教堂塔樓被迫改小,不可高過清真寺的宣禮塔。
她居住的小城裏沒有宣禮塔,塔樓安然無恙地聳立着。有些村子完全改信伊斯蘭教,因此沾上好處。這些士兵鐵定來自其中一個村子。
當然,一直讓人不安的就是“男孩稅”,即基督徒家庭必須交出家裏最年長的男孩給蘇丹,訓練成為禁衛軍。難道那是士兵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可是你總說我比較特別啊,母親。”怡卡輕聲反駁。她忽然拍一下手,因為她看到禁衛軍穿越被風吹亂的雨幕,朝她們家走來。“也許他們會為我打破先例?”
“你實在太好奇,光這一點他們可能就受不了,何況你也看見他們把人趕進屋裏。”楊亞俯身向女兒。“土耳其人不是朋友,這點千萬不要忘記。”
沉重的靴子步伐聲趨近門口,門上隨即響起重物的敲擊聲。楊亞很快圍上暗棕色的披肩,把深褐色頭髮上的帽子戴得更牢固一點,然後趕緊走到門旁。“怡卡,等一下不要講話。”開門前,她小聲卻嚴厲地命令女兒。
燭光落在那男人身上,把他照得通體金黃。怡卡一見到他,整個臉都亮了。門前站了一個禁衛軍,符合故事中的描述,也符合小女孩夢寐以求的模樣。厚重精美的斗篷下,鐵環釘制的鎖子鎧甲熠熠發光,上面裝飾着許多胸飾。他戴了一頂護頭用的高頂盔,盔上有鐵環編成的護甲,用來保護脖子、額頭與臉頰。高頂盔上又有一個白氈帽罩,額頭那面有把鑲金護鞘,手和手腕也覆蓋著長長的手甲。小女孩驚奇地注視着飾物,那一定是天才金飾工匠製作的。花紋、鏤刻的幾何圖案、鑲金的環扣與飾片,在跳躍的燭光中閃閃綻光。
禁衛軍的腰部佩戴一把彎刀,皮帶上插了兩把做工精緻絕倫的手槍。武器握柄上鑲滿貴重奢華的飾物,一般只有王公貴族才負擔得起。他右手執一面飾有銀線與絲的圓盾,雙腿包裹在藍布織成的褲子裏,腳上套了一雙高筒靴。
怡卡不敢呼吸,彷彿這樣能防止眼前夢幻般的人物消失得像他來時那般迅速。似乎只有沿着帽罩流下來的水才是真實的:水珠從他的臉頰滾落,在整齊的鬍鬚上閃動。
“我們在找一個男孩。”禁衛軍沒打招呼就開口。他淺色的眼睛在簡陋的室內搜尋。“如果把他藏起來了,最好趕快招認。”他身子一低走進屋裏,帽罩碰到門框。“若被我發現他在這裏,你吃不了兜着走。”他講話沒有口音,聲音里也沒有一絲情感。“他偷了村裏的租金。”
“我沒有藏人,這裏只有我和我女兒。”楊亞在禁衛軍面前垂着頭回答,她覺得對方應該沒大她幾歲。“我絕不敢違抗蘇丹的命令,伊斯蘭法官很清楚。”她心裏忐忑不安,因為她無法拿捏該用什麼態度對他說話,或者,是否允許對他說話。她知道城裏從來沒人冒犯過他。
四個士兵走進屋內,在禁衛軍示意下散開,開始搜查房間。他走過怡卡身邊,看也沒看她一眼。小女孩驚奇地看着他,眼睛捨不得移開。她有滿腹的問題!她最中意他腰際的匕首,一件超群的作品,木頭雕制的劍柄嵌着許多銀飾。圖紋與樣式閃閃動人,金色的花與卷鬚圖案纏繞着劍鞘,光是劍柄就是件藝術品。那把匕首與村裡男人每天上工用的有缺口的舊刀完全不同。她母親嘶噓作聲,命令她留在身邊,但她完全沒聽見。
怡卡跟着那些士兵。他們正在檢查三間小房間,打開櫥櫃,搜查大鍋具後頭,甚至連床底也看了。她保持距離,觀察禁衛軍的一舉一動,以及他們的甲胄與紋飾。
不過,士兵只把她視為小屋內的物品。如果她擋了路,即使沒有粗暴地推開她,也像移開傢具般,下意識地將她推到一旁。
那名禁衛軍偶爾以土耳其語對同伴下達命令。怡卡深深吸入那男人身上的味道,汗味、鐵味與衣料潮濕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底下卻又隱含着宜人的濃郁香氣。怡卡為他陶醉不已:一個活生生的神話人物,直接從戰場上來到她們的家中!
禁衛軍終於停下腳步,慢慢轉向她。“有什麼好看的?”
“看您。”怡卡忘記母親先前的警告。雖然她往後退了一小步,但心裏已經準備要提出一堆問題。
母親突然站到她身後,抓住她的肩膀,強行將她推出卧室。母親抓得她很痛。
“在外頭等!”楊亞的聲音異常尖銳。她轉過身看着禁衛軍說:“我認識你。”她朝他走近。“你是布朗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十五年前被帶走的。”
男人的臉陰沉下來:“我剛才也認出你了,楊亞,不過我不確定你是否還認得我。”他空着的那隻手勾住武器腰帶,放在大馬士革匕首的劍柄旁,毫不掩飾抗拒的態度。看得出來,他不希望待在這裏。“我跟着軍團回來。講以前的語言,看見我以為已經不認得的老面孔,讓人很不習慣。大多數人的表情不再友善。”
“你覺得意外嗎?”楊亞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不過,認出禁衛軍曾是她的兒時玩伴,不由得讓她卸下心防。“那個租金,男孩稅?”
“租金本就應該繳納。”他不讓她有機會表達異議。“而蘇丹的軍隊需要禁衛軍。但是,將來或許不會再有男孩稅,情勢有些改變。”他淺色的眼睛打量她的容貌。“你結婚了?”
“是的。”
“嫁給誰了?”
“你也認識。拉督米。”
布朗科挑起眉毛。“雖然我很久以前就離開了這裏,不過,倘若那是他的女兒,我不禁要納悶,為什麼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他。至少不像年輕時的拉督米。”
“也不是沒這種事。”楊亞暗咒自己忘了要謹慎,還跟人家交談起來。這位舊識一眼就看出她女兒最大的問題所在。這孩子為何就是不受教?楊亞感覺到怡卡在她身後壓她的裙子。“為什麼他們要你來找那個男孩?”她想分散禁衛軍的注意力。
“我來收租金。”他撇了撇嘴。“沒料到卻得來抓低劣的小偷。”布朗科朝一個士兵喊幾句,於是那個人大力跺着腳,四處檢查地板,在找有沒有空地穴。
“你女兒很好奇,又冒失,”他再度轉向楊亞,“這點遺傳自你。”
“她希望成為禁衛軍。”她微笑相對,以女兒為傲。但是看見他皺起眉頭,她的心忽然抽動一下。她左手伸向頸子,摸着垂在粗線上的半截銀色護身符。“她有時候就像一陣可怕的龍捲風。”她說得飛快。“她若是握起拳頭,主要是為了跳舞唱歌。打仗的事情,我們交給男人。”
“那麼,再過幾年,她就能進入蘇丹後宮了。”布朗科若有所思地說。“她現在已經十分標緻。我會注意這個小女孩的。”
楊亞咽了咽口水。現在因為她的錯,替自己招惹來了麻煩!
“什麼是後宮?”她聽到女兒問。
“那裏住着很多漂亮的年輕公主,生活優渥舒適。你以後也許會成為世界上最有權勢的男人的妻子。”禁衛軍一邊解釋,一邊給她一個稍微友善的眼神。接着他大步一邁,伸手往屋內一揮,“你會睡在上等絲綢編織的柔軟的床上,沐浴在美麗的澡堂里,抹上牛奶與蜂蜜保養肌膚。還有你想像不到的美食、高級糕點,想吃多少有多少。你的一切願望皆能滿足。你將是皇宮裏的大王,而不是待在這裏,”他的語氣再度摻雜蔑視的口吻,“不是被困在快要傾塌的老舊小屋裏。這裏以前還是個馬廄呢。”
怡卡沉迷在他的話語中。她深褐色的眼睛發亮,興奮地拍起手來,衣服袖子因此滑落。“聽起來好棒喔!”
楊亞當場僵住。怡卡左手腕上的水滴型火紅胎記露了出來,她忘記戴上平常用來遮掩的皮手環了。
布朗科立刻看到胎記。那紅艷,閃現着純粹的邪惡。“那是什麼?她生下來就有嗎,那個胎記?”
“怡卡,我說你應該出去。”楊亞的聲音尖銳刺耳,然後傾身向前,大力把女兒推到身後。“布朗科?”
他抬起手,環鏈噹啷作響。“我的名字早就不是布朗科了,我現在叫穆罕默德,而且遵守《古蘭經》的律法與先知的預言。”他粗魯地斥責她。“她手臂上的胎記是怎麼回事?那不是燒傷,而是死神的允諾。”他逼近她。“是這樣嗎?老實招來。我很熟悉古老的傳說。”
楊亞努力壓抑升起的恐懼。“我請求你看在過去的分上,忘了在這裏看到的事,而且……”
“你的擔憂不合理,”他打斷她,直接站到她面前,低聲且口氣惡劣地補了一句,“你最好告訴我,她真正的父親究竟是誰!”
“是拉督米。”
“說實話,你這賤人!”
誰也沒移開目光。時間彷彿暫時停滯,直到有水滴劃過兩人之間落到地板上。禁衛軍吃了一驚,抬起頭往上一看,發現龜裂老舊的天花板上濕了一塊。不過周圍地板尚未濕透膨脹,天花板的水痕應是最近形成的。
“我要怎麼才能上屋頂?”
楊亞也剛剛發現上方的水漬。“我不知道……”
他迅速將她撞向一旁,拿圓盾的手往上舉,盾緣撞擊到厚木板。
上面響起受驚的尖叫聲,所有人都聽見了。
穆罕默德用土耳其語大聲咆哮,抽出彎刀,外頭馬上傳來回應。兩個士兵抓住楊亞,其他人把桌子移到水痕下方,爬上桌去,拿起軍刀刺向天花板的裂縫。
“放開我!”楊亞掙脫開來,跌了一跤,她趕緊往後爬到怡卡身邊。一定要把孩子帶到安全的地方!“快離開這裏!”她激動地吩咐,“躲進我們平日割草餵羊的藏身處。”她看向敞開的門,越來越多的士兵正擁進屋裏!
怡卡全身發抖,瞪着大吼大叫朝她們接近的土耳其士兵:“媽媽,那你怎麼辦?”
她在女兒額上印下一吻。“我不會有事,小花,他們很快就會查出我是清白的。在那之前,躲在藏身處不要出來。”楊亞跳起來,把孩子往門口推,但自己卻被士兵抓住。“快跑,別讓他們抓住!真相大白后,我會去接你。”
怡卡強忍住淚水,淚眼婆娑地看見兩個武裝的士兵站在門口。她沒有多想,立刻跑向左邊,跳上椅子,再躍上桌子打開窗戶,隨即縱身一躍,蹦進巷子裏。
落地時,她腳滑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她以本能用肩膀就地翻滾避免受傷。平日玩耍或在森林中探險時,她就發現自己的動作非常靈活,而現在,速度決定了一切。
怡卡在寒冷刺骨的雨中趕路,衣服一眨眼就被打濕了。她沒有往城門走去,而是走向米藍的家。米藍原本是她最好的玩伴,後來別的小孩因為她臂上的胎記與邪惡眼神逐漸排擠她后,米藍也不再與她來往。不過兩人偶爾相遇時,米藍的視線還是很和善。怡卡寧願躲進他家,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得在藏身處等多久,何況夜裏城牆那邊可能潛伏着可怕的東西。
她氣喘吁吁地到達米藍家,敲敲門。米藍打開門,滿臉驚訝地盯着視她。“怡卡?”他往外看了一眼。“你一個人?在這種時候?發生了什麼?”
“他們把母親抓走了,”她斷斷續續解釋,“拜託,讓我……”
門一下大開,米藍的父親出現在門口。臉上的鬍子、深色長發、棕色上衣與褲子讓他看起來像頭熊。“誰抓走她?”他手畫十字,做了一個防止邪惡眼神的巫術上身的動作。
怡卡渾身發顫。“土耳其人!”
“那一定是有原因的。”米藍的父親把她推回寒冷的雨中,害她差點跌倒。“快滾!不能讓他們發現你在我家,免得拖累我們。”他喝令,然後大力關上門。
怡卡不懂眼前的狀況。米藍的臉出現在窗后,一臉悲慘。他的嘴嚅動着,但小女孩看不懂他想說什麼。
巷子裏傳來腳步聲,有人用土耳其語大叫。追捕的人並未放棄。看來她除了聽從母親的指示外別無選擇。噠噠的馬蹄聲跟着響起,她覺得那個禁衛軍也來抓她了。她曾經欽佩的英雄變成了她的敵人。
怡卡跑了起來。她不斷變換方向,邊逃邊躲,心臟怦怦跳個不停,最後終於在沒人發現的情況下穿越古魯薩的城門。草上仍有殘雪未融,她匆忙奔過草地,小腳高高低低拼了命地踩動。小女孩死也不敢回頭看,深怕一回頭就發現追捕者。她堅信,如果自己誰也沒看到,同樣也不會有人看見她。
怡卡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岩壁邊,壁上有塊懸岩像個巨大的石鼻子往外凸,形成一個遮風避雨處。
小女孩撲向鋪在那裏的稻草堆,潮濕的稻草散發出山羊的味道。她像只老鼠往裏頭鑽,躲好后,才第一次敢朝小城的方向窺探。
沒人追着她過來,但怡卡不允許自己鬆懈。她着魔地盯着草地,觀察通往古魯薩的街道。
暮色漸深,寒氣透過濕冷的稻稈,滲入怡卡體內,她身子抖個不停。她不斷為母親祈禱,希望她平安無事,也祈禱有人來拯救自己。到底是誰躲在屋頂上?為什麼偏偏選上她們家?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神思恍惚地摸着手腕上的胎記。怡卡已經習慣別人因此迴避她,只是,對於禁衛軍問起她父親的問題,她絲毫沒有頭緒。
夜驅走朦朧暮色,雨依然噼里啪啦滴落,沿着小女孩四周的岩縫淙淙流下。小水流漫過岩石,潺潺進入水窪。怡卡雖然又累又冷,甚至還打算違背母親的命令回家去,最後仍不支地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她在夢中回到家,和母親在一起,而且還有一個男人!
總有東西擋在中間,她看不清他的臉。他又高又壯,衣着華美,手指修長潔凈,左手中指上有個金色印章戒指閃爍着光芒。她清楚地看見上面的標誌:三對交錯的匕首,一對在上,兩對在下。
他們窩在廚房裏,爐子熱氣四溢,溫暖舒適,飄散出蛋糕的香味。男人將她母親擁在懷中。母親滿臉燦爛笑容,給他一吻,然後俯身向她。“跟你父親打招呼啊,小花。”她臉上掛着幸福的微笑。
就在怡卡努力要看清那男人的臉時,夢境突然消失。她察覺到一聲輕輕的喀嚓聲。
怡卡看見藏身處里點起一小堆火,火焰已烘乾稻稈和衣服。在夢中感受到的溫暖竟然是真的!
她起身,稻稈快速從身上掉落。“母親?”她側耳傾聽,沒聽見動靜。雨停了,草地上升起的霧氣跟小腿一般高,儼如一片白色汪洋隨着微風輕柔飄動。蒼穹上星光輝煌。怡卡呼出的氣形成一團白霧。
她冷得發抖,四下查看藏身處,想找出點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有隻狐狸在夜裏咆哮,接着傳來第二隻的應和聲。怡卡陡然心生恐懼。
“母親,你在哪裏?”她邊叫邊挪近火堆。
她覺得背後岩壁上好像有個一人高的影子,移動速度如星馳電走。
她頸上的寒毛全豎立起來,心跳加快。她對巫皮惡①的故事耳熟能詳,那是個埋伏在黑暗中,對活人鮮血虎視眈眈的生物。也許是它升起火,想看清獵物?
“①巫皮惡(Upir),一種俄羅斯吸血鬼,據說是世上最邪惡的一支,通常先吃小孩,再吃掉其父母。”
不遠處馬喘吁吁,接着響起兩個男人的吼叫,然後是金屬互擊的聲音。霧中閃現兩個燈籠,讓怡卡驚惶無比。土耳其人仍未停止搜捕她,而那堆火正好把他們引到藏身處來!
她感覺有人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一個低沉男聲輕喚她的名字。“我會保護你的,不要害怕,跟着……”
“不要!”
怡卡不敢轉頭,拚命衝出藏身處往家的方向跑。她寧願落在土耳其人手裏,也不要被巫皮惡抓走!
她每踏出一步,連接城門的那條路似乎便隨之變長,彷彿有股看不見的力量一直將城門推向地平線。怡卡跑了又跑,不管腰側的刺痛,或者如鉛重環圈箍住的肺,以及耳里冬冬作響的血管脈動。她很驚訝,那嘈雜的聲音竟然沒讓追捕者循聲前來,他們好似也被神奇的手推遠,就像城門一樣。他們忽遠忽近,有時候近得讓怡卡本能地低身蹲下,尋求掩護,但下一刻又看見騎士的燈籠飄蕩在遠方。不過最要緊的是,那些人並未發現她的蹤跡。若是一切順利,她就能趕快回家找母親。怡卡下定決心,要從燈籠之間衝過去,雖然很危險,但只要機敏一點,那寬度應該夠她鑽過而不引起注意。
她身邊的霧捲起,越來越濃密,簡直像是有生命!霧捲成漩渦,湧起巨浪,幽靈似的手臂從霧中伸出,向她展開;而遠處的霧翻湧升高,吞沒城牆的輪廓以及從房屋煙囪里升起的縷縷炊煙,最後連星星也一併遮掩。
“站住!”一個男人命令道,是那個禁衛軍的聲音。他是如何靠她那麼近的?馬具鋃鐺擊響,馬蹄噠噠接近。“停在那裏別動,小女孩!”
怡卡越跑越快。是她的幻覺嗎?還是眼前的霧真的在往後退散?她彷彿跑在兩旁牆壁高聳的狹長巷道里,不必回頭張望,也感覺得到身後那片灰色海洋再度聚攏,正在屏蔽追捕者的視野!
右邊響起刺耳的驚呼,微弱的燈籠火光晃動。她認出一個士兵的剪影,他拿着彎刀四下猛砍。士兵背後出現一道人形黑影,其頭部閃耀發亮,彷彿星星禁錮其間。燈火很快熄滅。第二聲嚎叫劃破黑夜,隨即戛然而止。
“聖戴歐多,請幫助我。”小女孩祈求,然後繼續奔跑。乳狀的幽靈手指輕柔碰觸她的臉,她感覺到那撫摸頭髮的手,嚇得失魂大叫。
禁衛軍從霧中直朝她奔馳而來。怡卡驚恐萬分地摔倒在地,然而穆罕默德並未注意到她,反而往士兵遇難的地點尋去。
又有一聲驚呼湧來,怡卡看見左邊第二個燈籠也熄滅了,傳來玻璃的破碎聲。那聲驚呼最後變成極度恐懼的刺耳慘叫。聖母馬利亞,她一邊奮力提腳開跑,一邊默默在心中呼叫。霧中一定棲伏着巫皮惡!拜託,讓我的追捕者滿足它的口腹之慾,放過我吧!
她終於跑出涼颼颼的濃霧,臉、手與衣裳全沾上濕氣,最後來到古魯薩的城門前。高大的城門僅虛掩着,又一個古怪的情況。怡卡擠過城門,沒有守衛攔住她,也沒人質問她一個小女孩這種時間為何還在街上遊盪。
她躡手躡腳穿過孤寂的巷弄與街道回家。她要自己相信,巫皮惡能餓得吃掉禁衛軍與他的士兵,免得老是擔憂他們會追過來。怡卡打了個寒噤,卻也慶幸自己沒看見那生物的臉。
家中窗里沒有燭火,她小心翼翼地走近。門沒關上,她謹慎地踏進門,打算若有意外,隨時準備逃跑。
家裏一切如故,就連窗戶也還開着。“媽媽,你在嗎?”怡卡經過客廳到廚房,又走回來進入卧室。地上躺着板子,樓板被劈裂,碎片上黏沾着暗沉的液體。是血跡!禁衛軍跟他的手下拆掉天花板,在上面抓到了人。
可是,會是誰呢?是那個男孩?他怎麼到上面去的?
怡卡把椅子放到桌上爬上去,再從天花板的洞窟鑽進閣樓,上面放着母親的舊衣服,還系了幾條晾衣服用的繩子。屋頂中間有個小天窗,可以讓人進出。
她在閣樓搜尋,很快就發現第二個出口:闖入者移開瓦片,從那裏溜進來,把這裏當成藏身之所。雨水也因此灑了進來,在天花板上形成水痕,泄漏了行蹤。被搜索的人只是剛好挑中她家的小屋躲藏罷了。
怡卡回到客廳,拚命找尋線索,看能否知道母親發生了什麼事。土耳其人沒拿走東西,連換洗的衣物都沒少,也沒見到其他血跡,所以推測他們應該沒對母親動手。
倦意向怡卡襲來,再加上不安與絕望,使得四肢沉重不堪。她知道城裏沒人可以幫她,最好留在家裏。所有人都覺得這個有邪惡眼神與胎記的小女孩醜陋可憎,甚至還講出更不堪的話來。
她走向平常跟母親同睡的床,多希望能躺上去,整個人窩進被子裏,可是她不敢。她拿了床單爬入衣櫃,在板子上蜷縮成一團,然後蓋上床單,這樣別人不會第一眼就看到她。如果土耳其人又轉回來,這裏就是個藏身之所。
怡卡閉上眼睛祈禱,請求明天醒來時,母親已經躺在她身邊,或是把她吻醒。
周圍溫暖又乾淨。面前有道門打開,走進來一位神秘男子,她已經在夢中見過他一次——她的父親!他雙手大張,把她擁入懷中。怡卡心懷感激,將頭靠在他胸前,希望沉浸在他撫慰的溫暖里。他站起身,長長的鬈髮搔得她鼻子好癢……
怡卡一躍而起。那不是夢——有腳步聲朝着她藏身的地方走來!她昏昏沉沉地發現天已經亮了。衣櫃門大大敞開着,是她自己打開的嗎?
“怡卡,起來啰。”她聽見富農陸柏彌的工頭馬丁的聲音,她跟母親在富農那裏做事,賺取生活費。她鬆了一大口氣。馬丁很友善,不過,他不是親愛的母親。
她掀開床單,眼前是工頭矮小結實的大鬍子臉。他穿着粗羊毛做成的簡樸衣裳,外罩一件磨損了的皮外套防寒遮雨,頭上戴頂破舊的棕帽。
“我母親在哪裏?”
馬丁在衣櫃前靠近她坐下。“往後幾天你最好跟我住。”他輕聲安撫她,挑起她蓬亂頭髮上的幾根稻草丟到地上。“她會回來的,我保證。”
怡卡吞咽了一下口水。“是禁衛軍嗎?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深褐色的眼珠望向裂開的天花板。
“聽說那個男孩躲在上面。不過,他偷來的租金沒找到。”他解釋給她聽。“土耳其人把你母親還有那個男孩跟他的家人都帶走了。他們被帶到伊斯蘭法官面前,法官再決定給他們判刑。”
“可是我們……”怡卡眼裏泛起憤怒與無助的淚水,“可是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在上面。”
馬丁抱住她,任她在臂彎里啜泣。“我的主人說,他會幫你母親說話,不會讓她有事。她是個好女人。”
他站起來,把哭泣的孩子抱到街上,門外等着一輛單駕馬車。馬丁將她放上車夫座位,在她腿部與上身蓋好一條粗糙的厚毯子。“在這裏等一下,我去拿你的東西。”他消失在屋裏好一會兒,回來時手上提着一籃衣物,把身後的門關好后,爬到她旁邊。
鞭子輕揚,馬車緩緩沿着街道駛去。怡卡望着兩邊經過的窗戶,窗后浮現出幾張同情的臉龐:另外一些人則指指點點,說她有邪惡巫術,做出防衛的姿勢。
經過米藍家時,他站在窗邊跟她招手。她也想舉起手,卻無力動彈。她的心思全繞着母親,身體宛如癱瘓似的。
車聲轆轆、鏈聲鏘啷中,馬車出了城,轉向通往富農的莊園的路上。
太陽高掛天空,怡卡搜尋着田野,想找出夜裏事件的蛛絲馬跡,不過什麼線索也沒發現。
昨晚讓她恐懼萬分的濃霧,只剩下藏身處旁一小層頑強的霧團。
她眺望岩壁,看見一個男人紋絲不動地站立在山岩下。他頭部有個奇特的東西,很像一大團線球,不過因為陰影的關係她看不清楚。穆斯林頭巾?裏頭偶爾有光一閃,深藍色的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怡卡看向馬丁。“你看見那個男人了嗎?”
“哪裏?”工頭轉過身,“我沒看見有人,小女孩。”
“他就在那裏啊,在岩石那邊!他……”她四下尋覓,可是那身影連同神秘的閃光都消失了。
她怕得發抖,眼睛盯着他們剛轉入的顛簸路面。剛剛她看見巫皮惡了嗎?怡卡再度祈禱,祈求可以很快回家。
不久前她還渴望冒險,看看新奇的事物。但是過去的這一天一夜的經歷,已經超過她的負荷了。
一六七○年四月三日
鄂圖曼帝國古魯薩附近(塞爾維亞地區)
房裏大燈芯的油燈燃燒着,給圍坐一起做看裁縫刺繡的女人帶來溫暖柔和的光亮。
雪與嚴寒已經消融。然而,春天的腳步依舊緩慢,女人只能日日夜夜做女紅打發時間,心裏期盼好天氣早日降臨大地,才能繼續耕作。
怡卡坐在桌上,那些女人不嚼城裏八卦、講講故事或鄉野奇談時,她就唱歌給她們聽。吟唱時,她總是眼裏泛淚,因為每個音符都讓她想起母親。楊亞不僅遺傳給她歌唱的天賦,也教會怡卡她們一起在家唱過的所有曲子。古老的歌曲優美悅耳,連路人也不禁佇足聆聽。
女人們在怡卡第一天加入合唱時,就注意到她的好嗓音。沒人比得上她,沒人有她那溫潤清亮的音色。
怡卡很高興能夠打動這些女人,因為她把每首歌都獻給母親。那是她驅除擔憂楊亞的方法。她從靈魂深處低吟苦痛。
“小夜鶯,再唱一次柳樹之歌給我們聽吧。”一個臨時女工從刺繡板抬起頭請求說。“我從沒聽過有誰唱得像你這麼好。”她的請求立刻獲得響應。
怡卡幽幽笑了笑,站到桌上,閉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歌聲轉眼揚起。她傾聽自己唱的每個音符,仔細監督,不容一絲小錯潛入,就像楊亞教她的。但接着,她漸漸沉浸在歌唱中,與歌曲完美地融為一體。就這樣,她賦予矗立河對岸的柳樹一種獨特的韻味,銀色的柳葉由於憂傷而染上了黑影。
女人聽到的不只是歌聲,還感受到柳樹的痛苦。柳樹枝椏斜垂,欲觸水面,卻因此傾跌入洪流中。怡卡的表演歇止於河流對柳樹產生同情,讓它們在另一處毗鄰結生新根。這當口,許多女人眼裏泛起淚光,不過她們儘可能悄悄拭去。
怡卡覺得自己宛如一株不幸的柳樹,沒人能告訴她母親的現況。不過,為了尋找母親而偷偷從農院溜走也沒有意義。所以她除了留在馬丁身邊耐心等待外,別無他法。一株寂寞的柳樹,衷心期待河流最終能抓住它。
最後一節的歌聲消逝后,房間裏好一陣子鴉雀無聲。女人們久久不能自己,有些人最後還是被濕潤的臉頰出賣了。所有人停下手邊的針線活,沉醉在曲子裏。
“這是天賦,怡卡。”臨時女工嘆了口氣。“是你從敬愛的上帝那裏得到的天賦,要每天感謝它讓你擁有這樣的聲音,小夜鶯。”
怡卡坐下來,接過犒賞她表演的蛋糕吃起來,另一個女人撫順她黑色的長發。蛋糕有點干,有蛋與奶油的味道,她就着一杯牛奶吃下它。
“你真讓我心疼。我該怎麼幫助你呢?”
“沒人能幫助我們,除非他擁有強壯的軍隊,可以把土耳其人趕出去。”一位面似靴皮的老女僕破口大罵,她叫安娜,在富農家工作多年。“他們奪走了我的大兒子,把他變成他們的士兵。”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怡卡馬上問道。
安娜注視着她。“我兒子那時才九歲,現在應該三十一歲了。他若站在我面前,我一定認不出他來。該死的男孩稅!許多年來,他們偷走我們的孩子,奪走我們最好的東西。我的兒子很聰明,他或許跑得遠遠的。但誰知道他究竟是不是還活着。”安娜從杯里呷了一口。“我甚至沒辦法哀悼他。”她垂下了頭。
“我聽說是布朗科帶走楊亞。”年紀較輕的女僕安卡說。“他不是她小時候的玩伴嗎?”
“他說過,他現在叫穆罕默德。”怡卡嘴裏滿是食物,聽到這句連忙糾正她。
“他們給基督徒小孩改名,還針對他們以前學過的東西洗腦。”安娜苦澀地說。“他們改造了布朗科,包括心靈、身體,他們從他身上奪走我們的信仰,把他變成他們的一員……就像我兒子。”她用空着的那隻手覆住眼睛。“哎呀,魔鬼最好將他們帶走。”她最後說道,然後用圍裙一角拭去眼淚。
怡卡在一旁嘆息。安娜的悲傷也感染了她,嘴巴咀嚼越發困難,蛋糕頓失風味。
“他們隨便把她帶走,伊斯蘭法官也沒為她辯護,兩者都不對。”一個叫絲凡婭的年輕女僕說。“她根本不知道那男孩躲在屋頂上啊。”
安娜瞟了她一眼,她馬上噤聲,但已經太遲了。女人們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談過楊亞,至少沒有當著怡卡的面。她猜她們是出於體貼。不過她滿臉愁容,再加上她的歌聲勾起了悲傷的氣氛,這就打開了絲凡婭的話匣子。
“我聽說,這類事情用錢可以搞定。”另一個女僕提議。“蘇丹的官員很樂意張開手,就此忘掉某些事情。”
怡卡用牛奶漱掉嘴裏最後的蛋糕屑,趕緊吞下,焦急地說:“可是我們沒有錢,只有我們的小房子。”她眼前出現簡陋的狹小房間,看見蠟燭與爐子生成的煤煙。“就算賣掉房子,錢也不多,何況,到時候我們睡哪裏?”她吸吸鼻子。
“噢,親愛的,你這可憐的小東西!”安娜趕緊把針線放到一邊,抱起怡卡放在腿上。她身上有股燒酒味。“沒有親戚,沒有兄弟姊妹,沒有父親,現在他們還奪走你母親。”她摸摸小女孩的頭髮。
絲凡婭盯着那塊胎記,偷偷畫著十字,努力不讓人察覺,但還是被安娜發現。
“胡鬧!”她嚴詞訓斥年輕的女僕,“這小孩沒有邪惡眼神。聲音這麼動聽的人絕不會有什麼邪惡。”
“我又沒那樣說。”絲凡婭立即反駁,臉也紅了起來,因為大伙兒全都轉頭看着她。
怡卡已經習慣被排擠,很熟悉這最近幾年從迷信衍生來的猜疑。城裏的居民在街上會避開她跟楊亞,手裏畫著十字,也有人公然辱罵她們,還有一些狂妄的青年不止一次紅了眼朝她們家丟石頭,咆哮着要“女巫”消失滾蛋。
怡卡相信,如果家裏有個父親,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即使在這堆女人中,她也不覺得真有安全感。只要胎記被看見,除了年紀較大的安娜,女僕們的態度就會變得較為拒人於千里之外,彷彿她身上染了疾病。怡卡痛恨那胎記,但對之無可奈何,它讓她成了被放逐的人。
安娜擁她入懷。“我向你保證,她會被釋放的,你們會再團聚。只要堅持祈禱,每天心裏惦記着她就對了。”
怡卡點點頭。那些她都做了。
“現在聊點別的話題吧。”房裏這位資深女僕說。“小女孩已經夠難受的了,我們別瞎扯淡搞得她更悲傷。”她在小女孩的額頭印上一吻,把她放回桌上。“耶莉娜,給我們講個好聽的故事吧,要有個好結局喲。”
兩個星期後還是沒有楊亞的消息。隨着時間流逝,怡卡的歌聲越來越急迫。不管她唱什麼,即使是最歡樂的歌曲,也隱含着憂傷,能抹去世上最樂觀的人臉上的笑容,撼動他的心緒。顧慮到小女孩的心情,女人們不再提起她下落不明的母親,富農陸柏彌也限制自己一天只能摟摟怡卡一次,然後搖搖頭。始終不聞她母親的訊息。
又過了個漫長的午後時光,日近向晚,怡卡待在嘰嘰喳喳開心閑聊的女人堆里不禁眼皮沉重,打起盹來。突然,四周的嘈雜聲安靜下來。怡卡嚇了一跳,睜開眼睛,看見馬丁就站在眼前,手正伸過來,打算叫醒她。
“喔,剛好。這樣就省了我搖醒你。”他親切低語。“來,你有訪客。”這下子眾人眼光全集中在工頭身上,大家心裏都有同樣的疑問,但是她們得不到答案。“繼續工作,你們這些好奇的母雞。”他拉起她。“你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怡卡立刻明白他指的是誰。“母親!”她興奮地大叫,經過馬丁身邊跑進門廳。
安娜伸長脖子,想從面對庭院的窗戶探頭往外看。外頭停了輛大馬車,車門上沒有標誌也不見徽紋,但車這麼大,想必得花車主一小筆銀兩。
“聖母馬利亞!富農不會想把她賣掉吧?”絲凡婭嘴裏嘟噥,立刻被馬丁瞪了一眼。他隨後離開房間,追了出去。
怡卡到達僕役房,喜沖沖地用力推打開門,張開雙臂,想投入肯定在另一邊等待她的親愛家人懷中。
她的動作僵在空中。
面前站着一名男子,年約三十歲,身穿寬大的白襯衫,搭配着暗紅色的領巾,黑褲上飾有開口,縫上暗紅布料,直沒入棕色的翻口長靴里;襯衫外面罩上銀灰色的錦織斗篷,長及膝蓋;拿在右手的深黃色絲絨大衣上,綴滿數不勝數的緞帶與蝴蝶結。這般華麗的外表讓怡卡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男子蹲到她面前。“你就是怡卡嗎?”他的聲音輕柔低沉,感覺從不需要提高音量,就能讓人聽清楚他的話。
她直直盯着他黑亮優雅的上唇須與修短的山羊鬍,讚嘆不已。他的頭髮隱藏在白色發套下。那可真是頂很大的假髮啊!母親曾經告訴過她,有些貴族認為在腦袋瓜上戴頂假髮很高尚、有氣派。這話當時讓她捧腹大笑。假髮?那看起來會是什麼德性啊?然而眼前壯觀的貴氣卻讓她屏息凝氣。他頭頂上的假髮高約一手,髮捲流瀉過肩,飄散出芳香,其間點綴着珍珠與熠熠發亮的珠寶。怡卡瞠目結舌,差點伸手過去摸那頭髮,想知道是什麼樣的觸感。
但是她停住不動。他夢幻般的形象雖然美得不可思議,卻讓她想起之前在岩石那裏看見的男人。他頭上的形狀也可能是那一類的假髮啊!
棕色雙眼端詳着她的面容,彷彿在尋找什麼。“你是不是怡卡,小女孩?”
如果他當時偷看過我的話,那他就是巫皮惡了!
怡卡想要逃開這奇特的陌生人,但最後還是忍住了。另一個男人的假髮——如果不是穆斯林的頭巾——比較大,形狀也跟這項不同。此外,她還記得藍色閃光,面前這男人頭上卻沒有。
馬丁走到她身後。“她就是怡卡,先生。”
陌生人伸出裹在手套里的右手,怡卡在上面發現一枚戒指,鐫刻着三對交叉的匕首。那是她夢中看見過的首飾!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我是卡羅·伊利茲,很高興歷經多年後終於見到你。”男子笑容親切,手繼續伸向前,“我是你的父親,怡卡。”
她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只能回頭望着馬丁,向他求助。
工頭笑得很開心。“有點難以接受對嗎?不過,相信這位男士吧,他的確是你的父親。從現在開始到你母親回來之前,他會好好照顧你。”
她終於找回說話的能力。“可是母親說我父親已經死了。他以前是個戰士,為了蘇丹在遠方戰死了。”
“她這樣跟你說的?”男子覺得很有趣。他的聲音吸引她轉過頭來,好似一雙看不見的手把她扳回來。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在他臉上看見一層淡淡的煤煙被氣息吹走。“你認為我看起來像死人嗎?”
完全相反。他活力十足,而且很親切。他的眼裏閃過一絲戲謔。
馬丁這時也低聲輕笑。“我發誓,怡卡。我認識他,對他非常熟悉。”他突然頓住。怡卡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自然地歪斜着頭,眼睛眨巴眨巴,彷彿有東西跑進眼裏。“我認識他,”他又重複了一次,忽然像個少年似的開心地笑了起來,“已經很久很久了。”
怡卡皺起眉頭,堅定地看着卡羅。“我母親說,父親的名字叫拉督米。”
“她這樣說嗎?”他莞爾一笑,“那還真適合她。她老是拿那類綽號來揶揄我。”
“可是這麼多年,您究竟在哪裏?”
“噢,我在不停地戰鬥又戰鬥。”他有點打馬虎眼。“每次我想回家找你和你母親,就又接到命令,要我到另一個戰場去。你們難道沒有收到我的信嗎?”
怡卡搖搖頭。
卡羅長長吐了一口氣。“我好遺憾。”他輕輕叩着假髮。“我們差點就無法見面了。不久前我受了重傷,炮彈碎片傷到了我的頭,只能躺在修道院裏治療。別人已經放棄我了,最後是上帝清除我的迷惘混亂,讓我恢復了理智。”
“要花八年的時間嗎?”她不禁脫口責備。
卡羅看向馬丁,他臉部抽搐,好像正在與一種控制力量搏鬥。“她說的沒錯,你認為呢,老友?我不是個好丈夫,也不是好父親,對我而言,戰爭比家人更親近。還得要個炮彈碎片才能帶我回家。”他往旁邊移了一點,好讓怡卡能看見他背後的馬車。“不過,在那之後我馬上動身來看我的妻子。楊亞的遭遇讓我大受打擊,但是我聽說你安然無恙地在這邊等我,心裏又欣喜雀躍。”他站起身。“我已經讓人收拾好你的行李了,我們馬上出發。”
“現在?”馬丁非常驚訝。他的聲音不尋常地嘎啞黯淡,宛如剛打完一場硬仗。不過他只是站在那邊。“先生,天色暗了,街道狀況也不佳,更別說還有盜匪,他們……”
卡羅抬手制止,動作簡潔卻堅決,把工頭的說法全擋了回去。怡卡簡直看傻了眼,通常馬丁不會讓人用這麼簡單的方式說服,即使是老朋友也一樣。
“我不擔心路上的坑窪,也不害怕狂亂的男人。怡卡,我必須多多補償你跟我的妻子。所以我希望儘快跟伊斯蘭法官交涉,讓楊亞重獲自由。”他看着怡卡伸出手,“你覺得如何,女兒?我們去拯救你的母親?”
怡卡沉默不語。一方面,這男子的親切多少贏得了她的一點信任,另一方面理智卻告訴她,沒有證據能證明卡羅真的是她父親,心底的聲音警告她,對方可能做出邪惡的事來。她往這裏跑來時,不是聽見絲凡婭說富農可能要把她賣掉嗎?
卡羅似乎能看穿她的想法,他舉起手,她的目光被他手指上的戒指吸引。戒指徽紋跟她夢境中看見的一模一樣。那夜的美夢顯現與父親在一起的未來:他們與母親共同居住在明亮雅緻的房子,醒來很久后,怡卡還能清楚回憶起夢中留下的美好感受。如今,夢境的一部分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眼前,還對她伸出手。
卡羅對她再次升起的猶疑與沉默不以為意。“我了解,夜鶯。如果有個男人站在我面前宣稱他是我父親,我也會覺得奇怪。若是你不相信馬丁的話,那麼,這個或許是個好證據。”他把手伸進大衣口袋,拿出半截護身符。“另一半在你母親那裏,對吧?”
怡卡立刻認出護身符,卻遲疑地點點頭。“您也可能從我真正的父親那裏偷來的。”不過,他從哪裏知道我的小名?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告訴她。
“如果我是小偷,上帝會懲罰我。”卡羅擠擠眼。“為什麼一個無賴要帶走只會吵着要糖、要蛋糕吃的小女孩?”
“要把我賣給蘇丹。”怡卡只想到這個。“賣到後宮。”說完后,她自己也覺得很蠢。卡羅說的一定沒有錯。她最後的抗拒動搖了,對安全感以及再次見到母親的渴望,戰勝了敦促警告的理智,一股溫暖與歡喜同時在心底蔓延。我有父親了!他終於來接我了!
“不,小夜鶯,蘇丹不喜歡他的後宮有小孩,這點我可以保證。”當她把一隻小手放進他手裏時,卡羅臉上綻放笑容。他溫柔地按按她的小手。“你能相信我,我無法形容我有多高興。”他邊說邊把她帶到馬車旁,馬丁跟在後頭,拿着裝了怡卡衣物的籃子。正當他要打開車廂,把衣物放進車裏時,被卡羅推開手制止了。
“我來就好,裏面有點亂。我全部的家當都塞在裏面,東西或許會如洪水般朝你撲面而來。”他抓過籃子,一手幫小女孩登上馬車駕駛座,絲毫不費力。
“非常謝謝你,馬丁。”卡羅從大衣口袋撈出一枚銀幣,放入工頭長繭的手裏。“下大雨之前趕快回去吧。”馬丁點點頭離開。安娜慌亂地比手畫腳急忙要經過他身旁,卻在走出去之前被他攔下來。大門喀啦關上。
怡卡抬起頭,夜空星光斑斕,看不出暴風雨的跡象。“我想跟大家道別。”她請求。“還要謝謝富農不畏關於邪惡眼神的流言收留我。”
“我已經親自謝過陸柏彌了,其他人我們可以寫信給他們。我們得趕緊上路,暴風雨正快速逼近。”卡羅一躍,跳到女兒身旁。他在她腿上蓋上毯子,以及能防污、擋水與禦寒的皮製厚帆布。兩匹白馬亢奮地打着響鼻兒,腰窩還留着上一趟旅程的汗水,卻已經蠢蠢欲動。
“準備好跟我一起展開新生活了嗎?”
“我不知道。”怡卡有點靦腆地回答,因為她又快要失去勇氣了。信任與新爆發的憂慮交替出現,不安也摻和到一起。怡卡望着僕役房的窗戶。沒人在那裏跟她招手,或至少祝她一切順利,連安娜也不見蹤影。怡卡很失望。
“不,我準備好了。”她的聲音十分堅定。
“我就是喜歡你這點。”他把籃子推到後面,放到兩張帆布下系好,然後從托架上拿起鞭子。“不必怕我,女兒,沒人比我更能保護你免於世界上的危險。”他深深望進她眼底。
“我們出發吧……父親。”
怡卡雙腳頂住駕駛座下的低桿,卡羅咂舌彈響,鞭子在白馬頭上迴旋一揮,馬兒嘶鳴,提腳奔向大門。
走了幾百步遠后,怡卡發現天邊烏雲聚攏,遮蔽星空。雲層逐漸增厚,天氣越發險惡,蒼穹漆黑昏暗,除了馬車左右兩側燈光的照明處,幾乎辨認不出其他東西。他們穿越令人毛骨悚然的昏天黑地,然而不見馬匹與卡羅有絲毫驚惶。他甚至鞭策它們加快速度。
怡卡轉過頭。烏雲堆積聚集,從四面八方朝莊園而去。雲堆里電光交錯,彷彿有個巨人用力擦着大打火石燃起火星。
烏雲飄至富農的莊園上頭時,雷轟電掣,天空傳來霹靂巨響,怡卡嚇得失聲尖叫,用雙手捂住耳朵。
她發現屋頂、住所與農莊建築等多處燃起熊熊大火,火焰接着從僕役屋與主屋竄升而出。
“我們必須回頭!”她驚慌大叫。
卡羅也回頭看了一眼。“我們很幸運,能及時離開。”他頂着雷聲吼回去。“你想想,那閃電可能會把我們害成什麼樣!”
“希望大家都沒事。”她用儘力氣回話,可惜強風將她的話語撕散於嘴邊,拋向黑暗。
馬車艱難地向右轉,轉瞬間已看不見農莊。怡卡為馬丁還有那些女僕祈禱,希望上帝幫助他們熄滅大火。
她一邊祈禱,一邊數着閃電的次數,數到第十一次時,閃電正好打到莊園矗立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