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觀天象

第三章 觀天象

1、黃昏的月亮

月亮在黃昏時最不引人注意,然而這卻是月亮最需要我們關注的時刻,因為這時它自身的存在尚成問題。黃昏時它只不過是明亮而蔚藍的天空中一塊略呈白色的斑點;誰能向我們保證,今天它也會慢慢變成一輪明月呢?它那麼虛弱,那麼蒼白,那麼單薄,僅在一側露出一條形似彎鐮的光亮的邊沿,其餘部分還略呈天藍色。它像一塊透明的聖餐麵餅,又似一片尚未完全溶化的藥片,差別在於它這塊白色圓形體並不漸漸消亡,它上面的白色會不斷吞噬藍灰色的暗影變得越來越濃(搞不清的是,這藍灰色的暗影是月球的一種外貌呢,還是月球像—塊海綿,吸附了天空分泌的藍色物質)。

這時的天空還是一種非常堅實、非常具體的物質。很難確切地說,月球這個比雲霧略微堅實一點的圓形白色物體,是正從天穹那緊繃繃的無邊無際的表面上漸漸脫離開來呢,還是它乃是天穹上吱腐蝕的一個斑點(像教堂圓頂上油漆脫落的斑點一樣),還是它像是裂開了一條縫隙可透視深邃天空的背景。人們不能確定這點還因為月球的形狀捉摸不定:接受到暮色餘輝的部分開始成形,接受不到的部分則仍滯留在陰暗之中。由於月球這兩部分界線不清,我們得到的印象就不像透視某一固體時的形象,卻有點像曆書上畫的月亮形象——黑色輪廓中的白色形象,對這種圖像本不應提出任何非議,如果它表示的是上弦這一月相,而不是望或近似望。然而,此時的月相正是望或近似望。隨着月亮與天空的光線反差越來越大,月亮的邊沿越來越清晰,僅在它朝東的邊沿上還有點不規則的地方了。

應該指出,天空的蔚藍色隨後向堇色、淺紫色變化(太陽的光線現已變成紅色),再變成煙灰色、灰白色,而月亮的白色則一步一步變得更加突出,它那中央發光的部分一點點擴張,直至最後覆蓋整個圓盤。月亮一月之內應經歷的各種月相,彷彿都被這輪滿月在升起與降落的幾個小時之內經歷過了,差別在於滿月這種形象始終都能被人們或清楚或隱約地看到。明月之中依然有許多斑塊,而且它們與其它地方的光線反差也越來越明顯。現在已毫無疑問,這些斑塊就像月亮身上的黑記或瘀斑,不能再把它們視為透視天穹背景的孔隙,也不再能把它們視為幻影般的月亮外表上的裂縫。

現在尚不清楚的是,月亮漸漸獲得形狀與光輝(假設它也發光),是因為天空離得遠了,沉入黑暗之中了’呢,還是因為月亮離得近了,把原來散射在四周的光從天空中集聚起來,統統歸入自己那個收集器的圓口之中。

我們在觀察這些變化時不應忘記,地球的這個衛星正向西方、向中天運動。月球是可見宇宙體中最多變的星體。它雖變化多姿,卻最有規律可循:月亮從來不會不出現,我們總能在它的軌道上找到它;即使你在它處於某一位置時離開它,也可在別的地方重新見到它;雖然你記得的只是它在某一時刻的形象,但它的形象在不斷變化,變化的程度可能不一。儘管如此,當你密切注視它時,你卻看不出它在不知不覺地離開你。只有雲彩可以幫助你幻想它在奔跑,幻想它在迅速變化,或者說得確切些,幫助你清楚地看到否則就看不到的東西。

雲彩在奔駛,由灰暗變成乳白、透明;背景的天空變暗了,夜幕降臨了,星星出現了,月亮也變成一塊光亮的又大又圓的鏡子。誰能在它現在的形象中看出它幾小時前的模樣呢?現在它像一潭閃閃發光的清潭,向四周散發出一圈銀白色的寒光,為夜間行走的人們照亮道路。

毫無疑問,一個冬季的望月之夜來臨了。帕洛馬爾先生現在確信,月亮現在再也不需要他了,於是走進屋內。

2、眼睛與行星

帕洛馬爾先生聽說,今年整個四月份都可以用肉眼看到三個外行星相“沖”(因此他也可以看到,雖然他近視且帶散光),就是說整個夜晚都可以同時看到它們。他便急急忙忙走上陽台。

一輪望月把天空照得通亮。火星風風火火地向前邁進,雖然它離明鏡似的月球很近,但白色的月光壓不住它那深黃色的光輝。它的光輝不同於任何其他星星發出的黃色光輝,它黃得發紅,在你凝視的瞬間還真能看到它發出紅光呢。

眼睛往下看,在思想上向偏東方向劃一弧線,把軒轅十四與角宿這兩顆星星連接起來(角宿這時幾乎看不見),便可清楚看到土星,它發出的光蒼白;再往下,喏,那便是木星,這是它最亮的時候,光輝黃而透綠。附近其他星星都顯得黯淡,除了位於東方略靠上方的大角星,它閃閃發光彷彿在向這兩顆行星挑戰呢。

為了充分觀察這次三個行星相衝的現象,必須弄個天文望遠鏡。帕洛馬爾先生,也許因為他的名字與那個著名的天文台的名字相同,在天文學界有些朋友,從他們那裏借得一個一百五十毫米的天文望遠鏡,就是說這個望遠鏡對從事科學研究來說太小,但與他那副眼鏡相比卻有天壤之別。

舉例說吧,用這個望遠鏡看火星,火星就顯得比用肉眼看時更加煩躁不安,彷彿它有許多事情要告訴人們,而人們只能了解其中很小一部分,就像聽到一篇含糊不清且斷斷續續的講話。火星周圍有圈紅色光環;調節望遠鏡的焦距,可以使它的形象穩定,並看清它下部的冰凍表層;火星表面的陰影時隱時現,好像是一塊塊雲朵,又好像是大片雲層中出現了縫隙。有塊陰影,不論形狀還是位置都像澳大利亞。帕洛馬爾先生髮現,他焦距對得越准,那塊澳大利亞就看得越清。但是,他同時也發現,原來他彷彿已經看到或他本來應該看到的其他東西,現在卻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

總而言之,帕洛馬爾先生覺得,自斯基亞帕雷利以來,許多人曾廣泛議論過的火星,之所以有時令人神往,有時令人失望,其原因就是它像個性格怪僻的人,很難同它建立關係(可見性格怪僻的毛病並非帕洛馬爾先生一人獨有,他枉費心機躲到這些宇宙體之間,仍然不能擺脫古怪的性格)。

他與土星的關係截然相反。用天文望遠鏡觀察土星的人都會感到激動:啊,那麼明凈,那麼潔白,輪廓清晰,光環清楚;一條條平行的淺色斑馬紋佈滿土星表面;在光環與土星外緣之間隔着一道光線略暗的界線。帕洛馬爾先生的這個天文望遠鏡只能看到土星的這種幾何形狀,看不到其他細節。但是,距離遙遠的感覺卻不會因使用望遠鏡而減弱,反而會比用肉眼觀察時更加強烈了。

天空中有這麼一個與眾不同的物體在運行,它的形狀既簡單又規則,和諧一致,達到了神奇的程度,使帕洛馬爾先生感到賞心悅目。

“如果從前能像我現在這樣看到土星,”帕洛馬爾先生想道,“我們的祖先一定會以為看到了柏拉圖式的天空,看到了歐幾里得公設的非物質空間;可是這種形象鬼使神差來到我的眼裏,我卻擔心它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符合實際,覺得它太符合我的虛構了,恐怕它並非真實的宇宙。也許正是因為我們太不信任我們的感覺了,我們才在這個宇宙中感到不舒適。也許我應該給自己確定這樣一個座右銘:眼見為實吧。”

現在他覺得土星的光環在微微顫動,或者說土星在光環內移動,土星和光環都在轉動。其實這是帕洛馬爾先生的頭在移動,他不得不轉動脖頸把目光送人望遠鏡的鏡筒內。他正小心翼翼地進行辨別,這種感覺是出於自己的想像呢,還是客觀事實所致。

土星的運動實際上如此。“旅行者二號”發射之後,帕洛馬爾先生沒有放過一篇有關土星光環的文章:什麼光環是由細小的塵埃組成的呀,是由冰晶塊組成的呀;什麼光環與光環之間存在空隙,其中有許多衛星在運行,衛星將那裏的物質清掃乾淨或吸附在自己周圍,就像獵狗圍着羊群奔跑,保障羊群不散失那樣;他讀過的有些文章說,土星光環是由許多光環交織在一起形成的,後來又說這些很細很細的光環並非交織在一起;另有一些文章說發現了輻狀的暗紋,後來又被確定為由冰晶結成的雲層。但是,所有這些新的知識都不否認土星的這一基本形狀,它與卡西尼山一六七六年首先看到的形狀毫無差別。卡西尼還發現了土星光環的縫隙,這被稱為卡西尼環縫。

像帕洛馬爾先生這樣勤奮的人,遇上這種事情自然會事先查閱百科辭典和各種書籍。這顆百看不厭的土星,現在在他的眼裏仍像首次被發現時那樣充滿魅力,也使他為伽利略感到惋惜。伽利略使用的望遠鏡由於聚焦不準,得到的是一種非常模糊的印象,彷彿土星是個三聯體,是個圓球帶兩個把手;等他接近發現土星的形狀時,他的視力壞了,一切都變成了黑暗。

盯着一個發光體看得時間過長,會使視力疲勞。帕洛馬爾先生閉上眼睛,然後轉而觀察木星。

木星的體積巨大但並不顯得笨拙,它那兩道光環宛如一條淡藍色的繡花圍巾。木星大氣的風雲繪出了一幅井井有條的、寧靜的、十分得體的圖畫。然而,這顆行星最豪華的東西卻是它那些光芒四射的衛星。現在這四顆衛星均處於一條斜線上,宛如一根鑲滿珠寶的國王權杖。

伽利略首先發現了這四顆衛星,並命名它們為“美迪奇家族之星”,不久之後一位荷蘭天文學家改用古羅馬詩人奧維德曾使用過的名稱(我、歐羅巴、加里梅德、卡里斯托)又重新為它們命名。木星的這幾個衛星好像散發著文藝復興時期新柏拉圖主義的最後光芒,彷彿它們並不知道,正因為它們被發現,天體之間原來那種無尊無卑的秩序已經被打破了。

木星仍被籠罩着一層古典神話的迷夢。帕洛馬爾先生從天文望遠鏡里凝視着木星,期待奧林帕斯山上的宙斯顯靈。可是他現在無法把眼中的形象調節清楚,他需要閉一下眼睛,讓發昏的眼球恢復對形狀、顏色和光線的準確感受,也讓他的想像力擺脫書本知識,甩掉那些本來不屬於它的外衣。

視力無能為力時,想像力應該給予幫助,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想像應該是自然的,由目光直接誘發的。他這時想到的第一個比喻是什麼呢?為什麼他認為這個比喻不恰當而放棄了呢?木星這時在他的眼裏,像一條渾身發光、皮膚上帶有斑紋的又圓又大的海魚在遊動,那幾個一字排列的衛星,像這條魚在海底吐出的幾個氣泡,正在緩緩向上浮起……

第二天夜晚,帕洛馬爾先生又來到陽台上用肉眼觀察行星:他發現這樣看差別很大,他必須考慮所觀察的行星、四周黑暗的星空和他這個觀察者三者之間的比例。用望遠鏡調好焦距觀察行星,就像面對面地進行觀察,他與行星之間就不會產生這種比例關係。另外,他還記得昨天夜晚觀察到的各行星的詳細形象,總想把那些形象與天空中這些發亮的微小斑點結合起來。他願意以這種方式來真正掌握行星,至少是掌握一顆行星能夠進入一隻肉眼中的一切知識。

3、觀察星辰

夜晚天空晴朗時,帕洛馬爾先生總說:“我應該去看星星。”他用“應該”這個詞,是因為他厭惡浪費,認為放棄星空給予他的觀察眾星的機會就是浪費。他用“應該”這個詞,還因為他對觀察星星這件事並不內行,這個極簡單的行為對他來說卻很費力。

頭一個困難是,難以找到一個恰當的地方,例如一片低洼海灘,那裏既無電燈光線的干擾也無其他任何障礙,他的目光可以自由地遨遊天空。

另一個必備條件是帶上星圖,沒有星圖即使看見了也不知看到了什麼。帕洛馬爾先生的問題是總記不住怎麼參照星圖,每當用到它時總要研究半天。黑夜裏看星圖還得有手電筒。時而看星圖,時而觀天,帕洛馬爾先生只好時而開電筒,時而關電筒;這一開一關,一明一暗,叫他眼花繚亂,每次過渡都要調節一次視力。

如果帕洛馬爾先生使用天文望遠鏡,那麼在某些方面問題會變得更複雜了,在其他方面問題則簡單了;現在他感興趣的是,像古代航海家和游牧民族那樣用肉眼來觀察天象。對他這個近視的人來說,用肉眼觀察就是戴着眼鏡觀察。由於他看星圖時要摘下眼鏡,這一摘一戴就帶來了問題,總要等候幾秒鐘,以便他眼睛的水晶體對天空中真正的星星或星圖上繪製的星星進行聚焦。星圖上星辰的名稱是用黑色字體標在藍色紙上,必須把手電筒靠近星圖才能看清。等他抬起頭來再看天空時,天空卻是黑的,帶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亮點;過一會星辰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呈現出圖上標記的樣子,而且他觀察的時間越長,看到的星星越來越多。

補充說一下,帕洛馬爾先生需要查閱的藍色星圖共兩張,不,應該說是四張:一張是非常概括的當月星圖,分別繪出了南天和北天的星座;另一張是非常詳盡的整個天穹的星座圖,長條的是赤道帶星座圖,圓形附圖是北極星周圍的星座圖。簡單地說,為確定一顆星的位置,需要把天穹與各種星圖進行比較,需要完成各種相應的動作:戴上眼鏡或摘下眼鏡,開開電筒或關上電筒,打開星圖或合上星圖,確定參照點或放棄參照點,等等。

帕洛馬爾先生上次觀察星辰至今已經過了許多星期,或者說過了幾個月,星空已經變樣了。大熊星座(現在是八月)分佈在西北方向,彷彿棲息在樹梢;牧夫星座中的大角拖着一串小星星垂直落向山巔;天琴星座的織女一孤零零地高懸在西方;如果說那顆是織女一,這顆海上邊的便是河鼓二,再往上看就是天津四。天津四在天空中發出淡白色的寒光。

今夜天空中的星星似乎比任何星圖中標出的星辰都多。實際的星空比起星座圖來顯得更加複雜而且不夠清晰:每一簇星星都可能包含你要尋找的那種三角形狀或虛線形狀;每當你抬起頭觀察某一星座時,都會覺得它的形狀與你上次看到的略有差別。

要識別某一星座,最好的辦法是看它是否符合它的名稱:看那個亮點與其名稱的對應關係,即看它能否迅速變成等同於那個聲音的東西。比起在星圖上測量距離、比較形狀等等方法,這種方法有更大的說服力。星辰的名稱對我們這些不懂神話故事的人來說,既矛盾百出又牽強附會,可是又不能隨意混淆它們。當帕洛馬爾先生想出星辰的正確名稱時,他立即就能發現那顆星星,因為正確的名稱給予那個星辰以存在的可能與必要;如果想不出或把那個名稱弄錯了,幾秒鐘之後他便看不見那顆星星了,彷彿他一聳肩膀便把那顆星星抖落在地,再也不知道它待在何處,也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了。

帕洛馬爾先生幾度試圖確定位於蛇夫座這邊或那邊的光斑是貝勒奈司彗星(這是他最喜愛的星辰),卻感覺不到心臟喜悅的跳動。過去他認出這個如此美麗、如此輕盈的星辰時,心總要跳—下。最後他才弄明白,他未能找到貝勒奈司彗星,是因為在這個季節里看不到它。

天空中有許多發亮的條帶與斑點,銀河就是其中之一。八月里銀河顯得更加粗壯,彷彿河水就要越過河堤泛濫成災了。銀洞裏的亮斑與陰影混雜在一起,影響透視效果,不能在那深邃的黑暗背景之上清楚看到一顆顆星星;閃閃星光和黑白參半的雲靄在這裏都處於一個平面上。

星空的幾何形狀難道如此嗎?帕洛馬爾先生覺得地球上一切都那麼複雜、那麼混亂,多次把希望寄託於星空。難道這就是他嚮往的地方?面對着這真正的星空,一切都是這麼捉摸不定。即使是他認為最明顯不過的東西,例如我們這個星球的體積對漫無邊際的宇宙來說,小得微乎其微,即使這個結論也不能被直接感知出來。宇宙這種東西位於我們頭頂之上,我們能看見它,卻不能得出有關它的體積或距離的概念來。

既然宇宙中的發光體充滿了不確切性,那麼只好相信黑暗,相信它那不存在任何東西的部分。不存在任何東西的地方能有什麼可靠的東西呢?再說,不存在任何東西這種說法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可信。帕洛馬爾先生看到星空中一塊空地,一塊空蕩蕩黑糊糊的地帶,再注目細看:喏,那裏面也出現了一粒粒、一點點亮斑;但是,他無法確知那裏確有這些亮斑了呢,還是他覺得那裏有這些亮斑。也許這些亮斑是我們閉上眼睛時看到的那種火花(黑暗的天空宛如我們感到頭暈目眩、眼花繚亂閉上眼睛時一樣);也許那是他的眼鏡的反光;也可能是一顆尚未被人們發現的星星從宇宙深處漸漸浮現出來。

“用這種方法觀察星辰只能得到不可靠的且互相矛盾的知識,”帕洛馬爾先生想道,“與古人傳授下來的知識大相逕庭。”

原因何在呢?是因為他觀察星辰時斷時續,且滿懷激情,因為他不能持之以恆地平心靜氣地進行觀察嗎?如果他不得不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進行觀察並跟蹤星辰在天穹上的弧形行程與軌道,也許他也能獲得一種時間概念,這種時間連續不斷且沒有變化,但被地球上發生的短暫的、零碎的事件所分割。那麼,只注意天體的公轉是否就能使他搞清它們的軌跡呢?是否不需要注意天體的自轉呢?(帕洛馬爾先生只能在理論上承認這種自轉,無法想像它可能對自己的激情與思想產生何種可以感知的效應。)

關於星球的神話,他知道的很少,關於星球的科學知識,都是報刊上傳播的東西;他不相信自己已知的東西,對自己不知的東西又放心不下。他感到壓抑,感到不安,煩躁地翻看着藍色星圖,猶如翻閱火車時刻表尋找換車時間與地點。

看,一道亮光劃破星空,那是一顆流星?八月的夜晚星星最易墜落。但是,那也可能是一架夜航的飛機。帕洛馬爾先生的目光時刻警惕着,時刻準備着,沒有任何先人為主的成見。

他坐在躺椅上,待在這黑魃魃的海灘上已經半個小時了,時而望望南天,時而望望北天,時而打開手電筒並把攤在膝蓋上的星圖移近鼻尖,時而又擰着脖子望着北極星並從那裏重新開始對星空的考察。

一些黑影靜悄悄地在沙灘上移動。一對戀人從沙丘上站立起來,然後是一位夜釣的漁夫,一位海關工作人員,一位船夫。帕洛馬爾先生聽見沙沙的腳步聲,抬頭向四周一望:離他幾步之外,已聚集起一群人,他們望着他那抽搐般的動作,彷彿望着一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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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洛馬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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