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狗的研究
我的生活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啊,可從根本上看也沒什麼改變!當初我也生活在狗類當中,狗類所有的憂慮我也有,我只是狗類中的一條狗,當我現在將那些歲月重新喚到自己面前,當我回想起那些歲月並進一步觀察時,我發現,在這裏自古以來就有什麼東西不對頭,在這裏有個小小的斷裂處,在最令人起敬的民眾集會中我會稍稍感到不適,甚至有時在最親密的狗當中也是如此,不,不是有時,而是很頻繁,只要看到一隻我所喜歡的狗夥伴,只要看到以某種方式新見到的夥伴,就使我感到難堪,感到驚慌,感到束手無策,感到失望。我儘力安慰自己,凡是我告以實情的朋友們都幫助我,這樣隨後的一段時間就比較平靜了,在這段時間裏,雖然不乏那種意外,但我卻能比較沉着冷靜地對待它們,能比較沉着冷靜地將它們接納進生活。這段時間也許會使我悲傷疲倦,但它卻使我從整體上來說真正在做狗,雖然我這條狗有些冷漠,拘謹,膽怯,精打細算。如果沒有這種休養時期,我怎能活到我現在這把歲數,我怎能在觀察我年輕時代的恐懼和忍受老年時期的恐懼時獲得平靜,我總能靠我那可悲的天資得出這些結論並依照它們生活。我承認我的天資很可悲,但為了表達得更謹慎些,我應該說它不十分出色。隱居荒野,孤獨,僅僅從事一些毫無希望、但我卻離不了的小研究,我就這樣生活着,不過同時我也沒有停止從遠處觀望我的人民,常常有些消息傳到我這裏,我也時不時地讓他們了解一下我的情況。狗們對我懷着敬意,他們不理解我的生活方式,但卻並不因此而討厭我,就連那些年輕的狗,我時常看見他們在遠處經過,他們是新的一代,我還能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他們的童年,就連他們也不會不恭恭敬敬地向我問好。
不容忽視的是,儘管我有種種顯而易見的怪僻,但根本沒有變種。每當我思考這些問題——我有時間,有興趣,也有能力做這些,我就想,狗類的情況還是滿不錯的。除了我們狗外,四周還有各種各樣的生物,可憐的、無足輕重的、沉默的、只能發出叫喊的生物,我們狗中有許多狗在研究他們,給他們起了名字,試圖幫助他們,教育他們,想使他們高貴起來,還有諸如此類的事。即使他們不試圖打擾我,我也不喜歡他們,我老是把他們搞混,我也就不管他們了。不過有一點特別明顯,因此我不可能注意不到,這就是與我們狗相比,他們很少同心協力,總是懷着某種敵意默默地相互從身邊走過,只有最普遍的利益才能把他們稍稍在表面上連在一起,而且就連這種利益也經常引發仇恨和爭執。我們狗則完全相反!也許可以說,我們全都生活在一個唯一的群體中,另外,由於在時間的長河中產生的無數巨大差異,我們又是那樣各不相同。全都生活在一個群體中!這就迫使我們相互走到一起,什麼也不能阻止我們對這種強迫心滿意足,我們所有的法律和機構,無論是我還依然了解的一小部分,還是我已忘卻的絕大部分,都源出於對我們有能力獲得的最大幸福的嚮往,源出於對溫暖地相聚在一起的嚮往。然而現在卻恰恰相反。據我所知,沒有一種生物像我們狗這樣遠遠地分散開來生活,沒有一種生物有如此眾多的、一目了然的等級差別,種類差別,職業差別。儘管如此,我們在充滿激情的時刻依然成功地一再相聚在一起。我們懷着相聚在一起的願望,而遠遠地分散開來生活的恰恰也是我們,我們從事着古怪的、連鄰狗也難以理解的職業,恪守着不屬狗類規定的規定,更確切地說是針對狗的規定。這是些多麼困難的事情,誰都不願沾邊的事情——我理解這種觀點,與我的觀點相比,我更理解它——我完全沉迷於其中的事情。我為何不像其他狗一樣行事,和我的人民和諧地生活在一起,默默地忍受破壞這種和諧的一切,把它們當作大帳單中的小小失誤忽略不計,時刻笑迎能將我們與民眾幸福地聯在一起的事,對那些非得讓我們脫離民眾的事——當然它們總是無法抗拒的——則不予理睬。
我還記着我少年時代的一件事,當時我正處在一種極度幸福又難以解釋的興奮之中,就像每隻狗在孩提時代都要經歷它一樣。當時我還是只年幼的狗,什麼都令我歡欣,什麼都與我有關,我覺得,我周圍發生着許多大事,而我便是它們的統帥,我必須將我的聲音借給它們,如果我不為它們奔跑,不為它們晃動我的身子,它們只能痛苦地伏在原地。現在,孩子的幻想隨年歲的增長已無影無蹤了。不過當時它們非常強大,完全左右住了我,到後來自然還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它似乎理所當然要引出一些狂熱的期望。其實這也不是什麼非同尋常的事,這種事和更為奇怪的事到後來我常常看都懶得看了,然而它當時給我的印象極為強烈,不可磨滅,它是我的第一個印象,是為以後的許多印象定向的。事情是這樣,我遇到了一夥子狗,更確切地說,不是我遇到了他們,而是他們朝我走來。當時我已在黑暗中奔跑了很久,我預感到將要發生大事,那是一種很容易落空的預感,因為我總有這預感。我在黑暗中奔跑了很久,漫無目的,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到,引導我的僅僅是模模糊糊的渴求。突然我停了下來,因為我感到我已經到了地方。我向上望去,已是明亮的白晝,只是稍有點兒霧氣,一切都散發著四下翻滾的醉人氣味。我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向清晨問了好,這時,就好像是我用魔法召來似的,從某一暗處出來了七隻狗,同時還發出一種我從未聽到過的可怕的喧鬧聲。如果我沒看清他們是狗,如果我沒看清這喧鬧聲是他們帶來的——儘管我還分辨不清他們是怎麼發出來的——可能我會立刻跑開,但我卻停住了。關於那種僅僅賦予狗類、富於創造性的樂感,當時我幾乎是一無所知,我那慢慢才形成的觀察能力在此之前當然也沒有覺察到它。如果自襁褓時代起音樂就是我生活的一個自然而然、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它時刻充溢着我的四周,什麼東西也不能迫使我將它和其它生活分開,只要暗示一下,只要設法用適合孩子理解力的方法向我暗示一下,那這七個大音樂藝術家就會令我更加意外,簡直就令我五體投地。他們沒有說話,也沒有唱,他們幾乎是靠一種頑強的毅力保持着沉默,但卻由空空如也的空間變幻出冉冉上升的音樂。無論什麼都是音樂,投足抬腳,回首轉頭,奔跑休息,彼此之間的位置,彼此間的依序排列,它們大概是一個將前爪搭在另一個的背上,就這樣排列起來,因此最前面的得挺直身子承受着其他狗的所有重量,他們或是將身子貼近地面頭尾相纏,而且從不出差錯。最後那隻狗還不太有把握,他並不總能馬上跟上其他的狗,有時也基本上能按着旋律晃動,不過沒有把握只是相對其他狗有十分的把握而言的,即使他的把握性再差一些,甚至沒一點把握,也絲毫影響不了其他狗,即大師們沉着地保持着節奏。然而我幾乎看不見他們,幾乎不能一個個全看到。他們走了出來,我從內心把他們當作狗來歡迎。我雖然被伴隨他們而來的喧鬧聲搞得稀里糊塗,但他們的確是狗,和你我一樣的狗。我按習慣觀察他們,就像觀察在路上遇到的狗。我想靠近他們,和他們互致問候,他們也離得非常近。他們的歲數雖然比我大許多,不屬於我這濃密長毛類,但在個頭和體型上也並不完全陌生,或者是相當熟悉,我認識許多此種類型或相似類型的狗。我這樣沉思時,這音樂聲漸漸大起來,簡直就抓住了我,把我從這些真正的小狗身邊拖開,我完全違心地竭盡全力直立起來嚎叫着,好像我感到了疼痛,我什麼別的也不能幹,只能聽這從四面八方,從高處,從地下,從所有的地方傳來的音樂,將聽者圍在中央的音樂,令人壓抑的音樂,劈頭蓋腦而來的音樂,近得要命也就如同在遠處的音樂,似乎還能聽見銅號聲的音樂。我又被放開了,因為我過於精疲力盡,元氣大傷,虛弱得不能再聽下去。我被放開了,看着那七隻小狗列起他們的隊列,看他們跳躍。我想和他們打招呼,想請他們教我,想問他們到底在這裏幹什麼,可他們卻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我是個孩子,總以為無論何時都能提問題,而且誰都可以問。但我剛要開始,剛剛感到與那七隻狗建立起了親密良好的狗的關係,他們的音樂又開始了,搞得我暈頭轉向,打起了轉轉,似乎我自己也成了這些樂師中的一個,可我僅僅是他們的犧牲品,我撲過來又撲過去,拚命祈求憐憫,最後終於逃脫了它的控制,因為它把我逼進了一堆放得橫七豎八的木頭裏,那木堆在四周聳起,而我一直沒發現,此時它緊緊圍住我,壓得我低下了頭,儘管音樂仍在外面轟鳴,我卻有了一個稍稍喘口氣的機會。的確,我驚嘆那七隻狗的藝術——我理解不了的藝術,不過我不能理解它也不僅僅是由於我的能力——更驚嘆他們坦然地將自身完全置於自己製造出的東西之中的勇氣,更驚嘆他們泰然自若地承受着這些而沒被壓斷脊梁骨的力量。可當我從我的避難所更仔細地觀察時,我看出來,他們奏樂時與其說是鎮靜,倒不如說是極端緊張,他們的腿在移動時似乎穩健,其實每走一步都因惶恐而不停地抽搐,瑟瑟發抖,他們似乎很絕望,一個個目光獃滯地望着另一個,舌頭剛被控制住立即又疲憊無力地從嘴裏搭拉下來。這不可能是因為成功而產生的恐懼,誰敢於這樣做,誰做成了這樣的事,誰就不會再膽怯——究竟害怕什麼?誰會逼迫他們在這裏做這種事?我再也剋制不住了,尤其是因為我覺得現在他們令人費解地需要幫助,於是我就在這一片喧鬧中挑戰似地大聲喊出了我的問題。然而他們——難以理解!難以理解!——不回答,就當我不存在。對狗的呼喚不做任何答覆,這是一種失禮,無論是最小的狗還是最大的狗,都是絕對不能原諒的。難道他們並不是狗?可他們怎麼會不是狗呢?此時,當我更認真地聽時,我甚至聽到他們低聲呼喚着互相鼓勵,互相提醒着各種困難,互相告誡別出差錯。排在最後面的是那隻最小的狗,大部分呼喚都是衝著他的,我看見他不時偷偷瞟我一眼,彷彿很樂意回答我,但卻極力剋制着自己,因為這是不允許的。然而為什麼這是不允許的?為什麼我們的法律一直要求無條件做到的事這次卻是不允許的?這使我心中火冒三丈,我幾乎忘記了那音樂。這些狗違背了法律。無論他們是多麼了不起的魔法師,這法律也適用於他們,就連我這孩子對此也理解得一清二楚。我在那裏面還發現了更多的東西。他們的確有沉默的理由,比方說他們是出於負罪感而沉默不語。因為當他們表演時,由於震耳的音樂我一直沒有覺察這一點,他們已沒有絲毫廉恥感,這幫可惡的傢伙做着既最可笑又最傷風化的事,他們用後腳撐着直立起來。呸,真見鬼!他們脫光身子,炫耀着自己的裸體,還以此感到自豪,每當他們遵從良知將前腿放下片刻,便嚇得不得了,好像這是個錯誤,好像這種天性是個錯誤,於是又趕緊抬起前腿,他們的目光好像在祈求原諒他們不得不稍稍停止了作孽。這世界顛倒了嗎?我在哪裏?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了我自己的生存,我不能再在這裏猶豫。我扒開團團圍住我的木頭一躍而出,我要去找那幾隻狗,我這小學生得做回老師,得讓他們明白他們在幹什麼,得阻止他們繼續作孽。“這種老狗,這種老狗!”我不斷對自己重複着。然而當我剛剛自由、離那些狗僅隔兩三步時,那喧鬧又開始了,它又降住了我。這種喧鬧我已熟悉,雖然聲勢可怕,但也許是可以克服的。但透過這種喧鬧,遠處持續不斷地傳來一種聲音,它清晰嚴厲,始終不變,也許它就是這喧鬧中的真正旋律,它迫使我跪倒在地,如若不是這樣,我努力一下也許可以頂得住這種喧鬧。這些狗奏出如此惑人的音樂。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再教訓他們,就讓他們叉開雙腿,就讓他們作孽,就讓他們誘惑別的狗犯下默默觀看的罪惡吧。我是一隻如此幼小的狗,誰會要求我做如此困難的事情呢?我變得比實際的我更小,我哀聲而號,他們若就此事徵詢我的意見,我也許會同意他們的做法。另外,時間過得並不長,他們就消失了,所有的喧鬧聲也消失了,他們從中現出身來的黑暗中的一切亮光也消失了。
正如我已經說過的,整個這件事並無任何不尋常之處,在漫長的一生中,一隻狗會遇到各種事,用一個孩子的眼光從整體上看,它們更令人吃驚。此外,正如最確切的措辭所說的,此事和所有的事一樣,當然不能“亂說”,後來事情就成了這樣:有七個音樂家聚在一起,在清晨的寂靜中演奏音樂,一隻小狗迷路跑到那裏,一個不受歡迎的聽眾,他們想用特別可怕或特別莊嚴的音樂把他轟走,可惜沒有成功。他以提問題的方式攪擾他們。有生狗在場就夠受干擾了,難道他們還得接受這種干擾,還得通過回答問題來擴大這種干擾?雖然法律規定必須答覆每一隻狗,但一隻亂跑的小狗到底算不算應予重視的某狗?或許是他們壓根就沒鬧清他的話,他提問題的汪汪叫聲大概相當不清楚。他們也許聽懂了他的話並克制着自己做了回答,可他這隻不習慣聽音樂的小狗從音樂中卻分辨不出回答。至於後腿的問題,可能他們確實破例只用後腿走路,這是一種罪過,是的!然而他們是單獨呆在一起,七個呆在朋友中的朋友,在親密的聚會中,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在自家的四堵牆中,從某種程度上說根本沒有外人,因為朋友不算公眾,那裏不是公眾場合,即使一隻好奇的街頭小狗在場也不算公眾場合,鑒於這種情況,這不就等於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嗎?也不完全是這樣,但差不多就是這樣,父母應該教育子女少到處亂跑,對此類事情最好保持沉默,要尊重老者。
到了這一步,這樁事情也就了結了。當然,對於大狗來說已經了結的事,對小狗來說還不算了結。我四處奔跑,我逢狗便講,逢狗便問,我控告,我研究,我真想將每隻狗都拉到事發現場,給他們指一指,我當時在哪裏,那七個傢伙在哪裏,他們在哪裏以及如何跳舞並演奏音樂。可大家都不理我,譏笑我,如果有誰能和我一起去,我也許會犧牲我的清白,也試着用後腳站立起來,以便把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而現在呢,大家對一隻小狗所做的一切都感到生氣,但最終還是原諒了他。但我一直保持着這種天真無邪的本性,就這樣成了一隻老狗。我對這件事的評價今天就更低了,不過依然和那時一樣,對它我還在大聲地談論,還在將它還原成原來的樣子,還在和那些在場的狗較量而且毫不顧及我身處其中的社會,總是幹着既令我又令其他所有狗感到厭煩的事,然而也恰恰因為如此——這就是區別——我想通過調查研究徹底搞清這件事,以便最終再騰出眼睛去觀察平凡、安靜、幸福的日常生活。在後來的日子裏,我工作起來完全和當時一樣,直到今天也沒罷手,雖說少了許多孩子的方法,但區別並不大。
起因也就是那場演奏。對此我並無怨言,在這裏起作用的是我的天性,即使沒有這場演奏,我的天性也一定會另找機會顯露自己。只是事情來得那麼快,這讓我以前時常感到遺憾,它耗去了我的大部分童年,小狗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在有些狗那裏能持續好幾年,可對我來說只有短短的幾個月。沒有關係。世上有些事比童年更為重要。可能要到上了年紀,通過一種艱辛的生活,我才能得到超出一個真正的孩子的承受力的童年幸福,不過我以後會得到這種承受力。
當時我從最簡單的事情開始我的調查,材料並不缺乏,真遺憾,它非常豐富,豐富得令我在混沌中感到絕望。我開始調查狗以什麼為生。可以說,這當然不是個簡單的問題,自古以來它就費盡了我們的腦筋,就是我們思考的主要對象,在這一領域裏,各種觀察、嘗試、觀點數不勝數,它已成為一門科學,這門科學規模巨大,它不僅超出個別學者的理解力,而且也超出了所有學者的理解力,除了整個狗類,誰也無力承擔這門科學,而即使整個狗類還未承擔起全部,已被壓得氣喘吁吁,它在早已佔有的舊財富中不停地剝落,因此必須花費千辛萬苦去填補它,何況我的研究困難重重,各種條件幾乎無法滿足。對這一切大家和我沒有分歧,這一切我都知道,我無意涉足這門真正的科學,我對它懷着它應得到的一切敬意,但要增強這種敬意我還缺乏知識,缺乏勤奮,缺乏冷靜,特別是近年還缺乏胃口。我將食品吞下肚子,可它根本就不值得我從農業角度事先有步驟地觀察一番。在這一方面,一切科學的那句提要就足夠我用了,即母親讓孩子離開自己的懷抱投入生活時告訴他們的那個小小的準則:“盡自己的所能弄濕一切。”這裏不是的確幾乎包容了一切嗎?對我們的祖先開始的這項研究到底還該添補什麼重要東西?各種細節,各種細節,而一切都是那樣不可靠。然而只要有我們狗在,這條準則就將存在。它關係到我們的主要食物。毫無疑問,我們還有其它輔助食物,但在非常情況下,只要沒到特別悲慘的年齡,我們是能靠主要食物生活的。我們在地上得到主要食物,而土地則需要我們體內的水分,以這水分為生,僅以這種條件向我們提供食物。不應忘記的是,狗可以通過各種咒語、歌唱和動作使食物加速出現。按照我的觀點,這就是一切,此事從這個角度基本上再沒什麼可談了。在這方面,我和絕大多數狗觀點一致,我嚴密防止沾惹任何這方面的異端邪說。的確,我既無特殊之處,也沒有固執己見,若能和同類意見一致我總會感到高興,而在這件事情上就是如此。不過我的活動是在另一個方向進行的。表面現象告訴我,只要按照科學原則噴洒耕作土地,它就會提供食物,也就是說以什麼樣的質量和數量,以什麼樣的方式,在什麼地方和時間,都要符合完全或部分地由科學規定的法律的要求。這些我都接受,但是我的問題是:“土地從哪裏獲取這些食物?”一個大家通常總託辭不理解的問題,對此他們頂多回答我:“如果你吃的不夠,我們會把我們的給你一些。”大家都看重這種回答。我知道,我們將我們獲得的食物拿來分發不是狗類的優點。生活是艱難的,土地是皺裂的,科學在認識方面顯得那麼豐富,但在實際成果方面卻那麼貧乏。誰有食物,誰就將它保存起來。這不是自私,而是恰恰相反,這是狗的法律,是一致通過的全民決議,是在戰勝自私自利中產生的,因為佔有者總是少數。“如果你吃的不夠,我們會把我們的給你一些。”這種回答是一種常用的客套話,是一種俏皮話,是在逗樂。這我從未忘記。但對我更有意義的是,當時我帶着我的問題滿世界亂跑時,誰也沒有這樣取笑過我。雖然我一直都沒得到過奉送的食物——叫人家從哪裏能立刻拿出來呢,即使趕巧人家手裏有,可飢腸餓肚在大發脾氣時當然不會想起顧及別的狗——但大家對提供食物還是滿認真的,如果我能快得足以搶到手,有時我還真能得到點兒吃的。我怎麼會被另眼相看,我怎麼會受到照顧優待?就因為我是一條瘦弱的狗,營養不良,對吃的關心得太少?然而有許多營養不良的狗在到處流浪,如果有可能,甚至連他們嘴邊粗劣到極點的食物也會被奪走,這常常不是出於貪婪,而是出於原則。不,我沒受過優待,其實對此我僅有個清晰的印象,因此不可能詳細地描繪。大家不為我的問題感到高興嗎,不認為它們特別聰明嗎?不,他們並沒感到高興,他們以為這些問題全都非常愚蠢。它們也只能是些使我引人注目的問題。似乎他們寧願做出那件難以置信的事,即用吃的塞住我的嘴——他們沒有這樣做,但他們想做——也不願容忍我的問題。然後他們就能更容易地趕走我,更容易地禁止我的問題。不,他們沒有這種想法,他們雖然不願聽我的問題,但正是由於我的這些問題,他們不想趕我走。我受到百般嘲笑時,我被看作愚昧的小動物時,我被推來推去時,其實正是我名聲大振的時期,後來再也沒有出現什麼類似的情形,那時我什麼地方都可以去,什麼事都可以做,從表面上看是受到粗暴的對待,其實是在受恭維。這一切僅僅是由於我的那些問題,是由於我的無辜,是由於我的研究慾望。他們是想以此來麻痹我,他們不願採用強制的方法,而是想用近乎慈愛的方式引導我離開一條錯誤的路,一條其錯誤性還未明確到可以採取強制手段的路,不就是這樣嗎?——某種敬意和畏懼也是採用強制手段的障礙。當時我就有類似的預感,而如今我已一清二楚,比當時這樣做的那些狗要清楚得多。毫無疑問,他們想誘使我離開我的路。目的並未達到,他們起的作用剛好相反,我更加專心致志。我甚至發現,事實上我才是那個存心誘哄人家的狗,而且我的誘哄實際上也獲得了一定的成功。全賴眾狗的幫助,我才開始明白我自己的問題。例如當我追問“土地從哪裏獲取這些食物”時,如果僅從表面現象看,土地到底用不用我去操心?土地的憂愁與我有無關係?絲毫沒有,正像我很快就認識到的,這與我毫不相干,要我費心的只有狗,除此別無他物。除狗之外到底還有什麼?在這遼闊空曠的世界上,除狗之外還能呼喚誰?一切知識,一切問題,一切答覆,都存在於狗中。但願這知識能發揮作用,但願這知識能公之於世,但願他們別明明知道十筐卻對外對自己只承認一碗。還有那最健談的狗,一旦離開擺着上乘佳肴的地方,就更加沉默寡言。狗們輕手輕腳圍着同伴繞圈子,狗們渾身散發著貪慾,狗們用各自的尾巴相互抽打,狗們問着,請求着,號叫着,撕咬着,這才做到了即使不費任何勁也能做到的事:充滿深情的傾聽,親切的觸摸,恭恭敬敬的嗅聞,真摯的擁抱,你我的號叫融為一體,一切都是為了陶醉,遺忘,得到。但有一樣,狗們首先想做到的卻依舊沒做到:承認自己的知識。對於這種請求,無論是默默地還是大聲地請求,即使你使出渾身本事去誘呀哄呀,回答你的頂多是麻木的表情,斜視的目光,混濁模糊的眼睛。當年做孩子時我呼喚那幾個狗樂師,可他們卻一言不發,與當時的情形相比,現在沒有多大變化。
某些狗也許會說:“你對你周圍的狗不滿,對他們在這些重大事情上一言不發不滿,你認為,他們知道許多,但卻不願全都承認,不願讓它們在生活中全都發揮作用,這種沉默,其原因和隱秘他們自然也一起藏在了沉默之中,毒害了生活,使你覺得難以容忍,你必須改變它,或者拋棄它,也許是這樣吧。但你自己也是一隻狗,也有狗的知識,現在就請你把它說出來,只是別用提問的形式,而是得用回答的形式。如果你將它說出來,誰會和你作對呢?狗類大合唱將會開始,好像它正翹首以待。隨後你就會得到實情,你就會一清二楚,你就會聽到承認,只要你願意。這種低等生活的頂蓋,你在背地裏如此詆毀的頂蓋將會敞開,我們大家將狗挨狗升往高處的自由王國。假使達不到最後這一步,那情況將比現在更糟,毫不攙假的真實比半實半虛更難以忍受,那些沉默不語的生活維護者將被證實是對的,我們現在還懷抱着的微弱希望將變成完全絕望,這些話是有品味價值的,因為你不願意按照為你限定的方式生活。這麼說吧,為何你指責人家沉默不語而自己也沉默不語?”
很容易回答:因為我是一隻狗。完全和其他狗一樣,我嚴嚴實實地將自己封閉起來,厭惡自己的問題,出於畏懼而冷酷無情。難道我向眾狗提出問題,準確地說,至遲自我成為成年狗之後,我提出問題難道為的就是讓他們回答嗎?我竟抱着這樣愚蠢的希望?難道我看不到我們這生活的基礎,預感不到它的深淵,看不到建築工地和昏暗廠房中的工人?我還在期待,按照我提出的問題這一切將會結束,將會毀滅,將會被拋棄?不,對這些我的確不抱任何期望。我理解他們,我們身上流淌着共同的血,那可憐、永遠年輕、總是充滿渴求的血。然而我們共有的不僅是血,而且還有知識,不僅是知道,而且還有通往這些知識的大門的鑰匙。沒有其他狗我也佔有不了這些,沒有他們的幫助我不可能擁有這些。那些包着最珍貴的骨髓的骨頭硬如鋼鐵,只有所有的狗用所有的牙來一起咬,才能對付得了。當然這只是一個比喻,一種誇張。只要所有的牙齒都拉好架勢,根本就用不着咬,那骨頭就會自己裂開,骨髓將無遮無擋地擺在那裏,連最虛弱的小狗也能取到手。如果我還要再接着比喻下去,那就是我的意圖,我的問題,我的研究均針對着什麼令人恐懼的事情。我想迫使所有的狗聚在一起,我想讓那根骨頭在他們已擺好架勢的壓力下自行裂開,隨後放他們去過自己喜愛的生活,然後我想獨自,遠遠近近就我一個,吸下那骨髓。這聽起來真可怕,似乎我不僅僅想以一根骨頭的骨髓為生,而是要以眾狗的骨髓為生。可這無非是個比喻而已。這裏所說的骨髓不是食物,而是相反的東西,是毒藥。
為我這些問題忙得不亦樂乎的也僅僅是我自己,我想用四下里回答我的沉默鼓勵我。正如你通過自己的研究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的,眾狗沉默不語,並將永遠沉默,這你能忍受多久?這你能忍受多久,這就是我真正的終身課題,它超出所有其它個別問題,它只是提給我的,不會打擾任何其他狗。遺憾的是,我能夠回答這個問題,比回答任何問題都容易:估計我將忍受到我的自然終點,老年人的鎮定越來越能抗住這些急躁的問題。我可能將默默地死去,在一片沉默中死去,近乎寧靜地死去,我將泰然自若地面對沉默。好像是出於惡意,賦予我們狗的心臟強健得令人讚歎,肺絕不會提前用壞,我們抗拒所有的問題,甚至連我們自己的也不例外,這沉默的保壘就是我們。
最近我對自己的生活思考得越來越多,我在尋找我也許曾犯下的大錯,應對一切負責的大錯,但卻沒能找到。可我肯定犯過這錯誤,如果我沒犯過,又勤勤懇懇地幹了漫長的一生卻仍未達到我想達到的目的,那就說明,我所想達到的目的是不可能的,而且由此將產生徹底的絕望。看看你這項畢生的事業吧!起初調查的問題是:土地從何處獲取我們的食物?一隻小狗本來自然會渴望生活的樂趣,而我放棄了所有的享受,繞路躲避一切娛樂,將頭夾在雙腿間躲避各種誘惑,就這樣開始了這項工作。這不是學者的工作,既不涉及博學,又不涉及方法,也不涉及目的。這些大概算是錯誤,但卻不可能是決定性的。我學的東西不多,因為我很早就離開了母親,不久就習慣了自立,過着自由的生活,而過早自立卻是系統學習的大敵。然而我耳聞目睹頗多,和各種各樣從事各種職業的狗談過話,而且我自以為對一切都理解得不賴,將各個單項觀察也聯繫得不錯,這稍稍彌補了博學方面的不足。另外對我進行研究來說,自立也是某種優點,雖然對於學習是個缺點。像我這種情況,自立比我不能遵循真正的科學方法,即不能利用前輩的工作、不能與同代研究者建立聯繫更為重要。我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開始了最初的工作,我認為我將來偶然畫上的句號必將是最終的句號,這種意識令年輕的狗感到歡欣,但卻特別令老年狗沮喪。如今果真只有我一隻狗從事我這種研究,而且一向如此嗎?既是,又不是。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無論在什麼地方,個別的狗不可能總是處在我這種境地。我的處境大概還沒那麼糟糕。我絲毫沒有脫離狗的本性。任何一隻狗都和我一樣有提問的慾望,而我和每隻狗一樣有沉默的慾望。誰都有提問的慾望。若非如此我通過我的問題也只能引起最低限度的震動,我常常有幸欣喜地,當然是極其欣喜地看到這種震動,如果我面臨的情況不是這樣,我能做到的肯定要少得多。我有沉默的慾望,真遺憾,這一點不需任何特別的論證。我和所有的狗基本上沒有差異,因此儘管存在着許多意見分歧和反感,所有的狗總的來說還是肯定我的,而我對每隻狗也是如此。有區別的僅僅是基本特點的混合體,這種區別對個別狗來說十分巨大,但對全民卻毫無意義。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那些一直存在的基本的混合體類似於我的情況並不罕見,若說我的混合體不幸,那個混合體則不是更加不幸嗎?這有悖於一切其它經驗。我們狗從事着各種最美妙的職業。有些職業若不是你手裏有最可靠的消息,你簡直就無法相信。關於這方面我最樂意回想的就是那些天狗的例子。當我第一次聽說一隻天狗時,我笑了,任憑怎麼說也不能叫我相信。為什麼?難道會有一隻極小的小種狗,個頭沒我的頭大,到老也長不大,這隻狗自然十分虛弱,外表不自然,未發育成熟,毛髮收拾得過於精細,不會正正經經地跳一下,就像大家說的,這隻狗恐怕大都在高空中移動,但看到什麼事都不幹,只知休息。想讓我相信這種事,這樣利用一隻小狗的沒有主見未免太過分了吧,我就是這樣想的。然而事隔不久,我又從另一渠道聽說了另一隻天狗的事。難道他們串通好了愚弄我?接着我就看到了那幾個狗樂師,也就從那時起,我認為無論什麼都是可能的,我的接受能力不受任何成見限制,我追蹤着那些最為荒唐的謠傳,盡我所能密切注視着它們,我覺得,在這荒唐的生活中,最荒唐的事比合理的事更有可能,對我的研究特別有用。這些天狗也是如此。對他們我已了解了許多,雖然至今還沒能見到一隻,但對他們的存在我早已堅信不疑。在我的宇宙觀里,他們有他們的重要位置,和在大多數情況下一樣,在這裏也不存在要求我開動腦筋的技巧。這真奇妙,誰能否認這種狗會在空中飛翔,我與眾狗的一致之處在於對此感到驚異。不過對我的感覺來說,這種存在物的荒唐性,無聲無息的荒唐性則要奇妙得多。總的來說,這種荒唐性沒得到任何解釋,他們在空中飛翔,事情就是這樣,生活依舊在繼續,大家時而談談藝術,談談藝術家,這就是一切。可是為什麼,心地善良的眾狗,為什麼這種狗只是飛翔?他們這種職業有何意義?為何他們在那高處飛翔而讓狗引以為自豪的腿萎縮,離開賴以生存的大地,不播種卻收穫?據說他們靠狗類負擔生活得特別安逸。我可以自誇地說,正是我對這些事提出了疑問,才起了一點兒促進作用。大家開始解釋,開始拼湊一種解釋。開始是開始了,但開了頭也再邁不出第二步了。不過畢竟還是做了點什麼。雖然解釋中不會看到真實情況的影子——狗們永遠走不到這一步,但卻可以稍稍見到謊言亂成一團糟的情況。因此我們生活中的所有荒唐現象,特別是最荒唐的現象都可以解釋。當然這還不夠——真是天大的笑話,但為了迴避那些令人難堪的問題這也足夠了。天狗重又被當作例子:他們並不像我們當初想的那麼傲慢,不如說,他們特別需要同伴,只要試着設身處地地為他們想一想,就能理解這一點。他們必須使別的狗諒解自己的生存方式,至少也得讓別的狗別注意它,忘掉它,如果不能公開做這些——這違背沉默的義務,那就設法換一種方式。正像我聽說的,他們正在這樣做,採用的方式是令人幾乎難以忍受的夸夸其談。他們能不停地講,一半是講他們徹底放棄體力勞動之後還能繼續進行的哲學思考,一半是講他們在高處進行的觀察。他們在智力方面並不特別出眾——過這種遊手好閒的生活自然是這樣,他們的哲學和他們的觀察一樣毫無價值,科學幾乎用不上它們,也無法依靠如此糟糕的原始資料。儘管如此,如若有誰問起這些天狗到底想要什麼,他得到的回答總是這樣的:他們會為科學做出許多貢獻。“這一點不錯,”他接著說,“但他們的貢獻沒有價值,令人討厭。”另外的回答就是聳聳肩膀,岔開話題,生氣或大笑。如果過上一陣兒他再問,他又被告知,他們在為科學做貢獻。即使是被問得有些不耐煩了,最後得到的回答依然如此。也許最好還是不要過於固執,順順從從,這些天狗業已存在,不可能不承認他們的生存權力,那就容忍他們吧。不過別再提出更多的要求,那樣就過分了,可要求還是提了出來。他們要求容忍不斷湧現的新天狗。簡直搞不清他們從何而來。他們是通過繁殖增加了數量?他們哪裏有這種能力呢?他們也就是一張漂亮的毛皮,那裏面能繁殖出什麼?就算這種不可能的事是可能的,那該於何時進行呢?他們在空中總是獨來獨往,從不合群,即使肯屈尊下來跑一跑,也只是一小會兒,他們矯揉造作地跑上幾步,總是獨往獨來,沉浸在無論怎麼努力也擺脫不了的所謂思想中,至少他們聲稱是這樣的。如若他們並未繁殖,那是否可以想像,有那麼一些狗,他們自願放棄地面上的生活,自願變成天狗,為了舒適和某種技能選擇了這種軟墊上的無聊生活,是否會這樣呢?這是不可能的。繁殖不可能,自願加入也不可能。然而現實表明,不斷有新的天狗出現。由此可以推斷出(儘管我們的智力似乎無法克服種種障礙),一個曾經存在的狗種——儘管他們是那樣特別——不會滅絕,至少不會輕易滅絕,至少各個種不能進行有效的自衛時不會滅絕。
如果一個如此怪僻、荒唐、特別之極、無力生存的狗種真是這樣,比如說天狗,那我不是也得為我的種這樣設想一下嗎?我毫無特別之處,屬於至少在這個地區極為常見的普通中產階層,既不因什麼特別之處而出類拔萃,也不因什麼特別之處而遭受鄙視,在我的少年時期和部分成年時期,只要我不忽視自己並大量活動,我甚至還是一隻相當漂亮的狗。我的正面像倍受讚揚,修長的腿,頭的漂亮姿勢,還有我那灰、白、黃、毛尖捲曲的毛皮,都特別討人喜歡,這一切都無特別之處,特別的只是我的性格,但即使是這種性格——我從不許自己掉以輕心——大概也是由一般的狗性造成的。
如果說連天狗也不是獨苗,在這狗的大世界裏總能時不時見到一個,他們甚至不斷地憑空弄來新的後裔,那我也可以堅信我並非沒有希望。當然我的同類必定有一種特殊的命運,他們的存在對我永遠不會有明顯的幫助,單單因為我幾乎辨認不出他們,他們對我就不會有用。我們是受沉默壓迫的狗,由於渴望新鮮空氣真想打破這沉默的狗,而其他狗卻覺得沉默很愜意。這雖然只是一種假象,就像那幾個狗樂師,表面上在鎮靜自若地演奏音樂,實際上卻非常激動,但這種假象十分強大,我們試圖征服它,它卻對任何進攻都嗤之以鼻。我的同類當如何自救?他們的生存嘗試該是什麼樣子?這可能是多種多樣的。年少時我曾用我的問題,進行了嘗試。也許我可以找也提出許多問題的狗來往,這樣我也就有了自己的同類。我也曾在一段時間內用自我剋制的方法進行過嘗試,之所以採用這種方法,是因為與我有關的主要是那些應該回答問題的狗,而老是用我大都回答不了的問題來攪擾我的那些狗則令我討厭。誰年少時不喜歡問這問那,而我該如何從這眾多的問題中找出真正的問題?哪個問題聽上去都類同於其它問題目的才是關鍵所在,但卻不知它藏於何處,常常連提出問題的狗也摸不着頭腦。總之,提問題是狗類的一個特點,大家亂鬨哄地東問西問,好像這樣就能抹去真正的問題的痕迹。不行,在提問題的小狗中我找不到自己的同類,在沉默者中,即我現在也屬此列的老狗中,同樣也難以找到。但這些問題到底有何用處,我因它們遭受了失敗,大概我的同類要比我聰明得多,為了忍受這種生活,他們採用了完全不同的、優秀的方法,當然這些方法——正如我按自己的觀點所要補充的——或許在危急中能幫助他們,安慰他們,麻痹他們,起到改種換宗的作用,但從總體上看,他們的方法和我的一樣軟弱無力,因為就我所看到的,還沒有一個成功的例子。和成功相比,恐怕在所有其它方面我更易辨認出自己的同類。可我的同類到底在哪裏?是的,這就是哀怨,這就是它。他們在哪裏?無處不有而又處處不見。也許就是我的鄰居,跳三下就到,我們常常互相呼喚,他來過我這裏,我卻沒去過他那邊,他是我的同類?我不知道。雖然在他身上我沒看出任何跡象,但這有可能。若這有可能,那可就沒有不可能的事了。當他處在遠處時,我憑藉所有的想像力,像做遊戲一樣在他身上還能找出一些讓我似乎感到親切的東西,可他一旦站在我面前,我臆造出的一切簡直就成了笑話。一隻年邁的狗,比剛夠中等個兒的我還矮一截,褐色的短毛,走路抬不起腳,由於患病左後腿還有點兒拖。除了他,我已好久沒和誰如此親密地交往了。我勉強還能忍受他,我挺高興的。當他離去時,我總要衝他的背影喊幾句頂頂親切的話,當然不是出於愛,而是對他感到氣憤,因為一看到他的背影,看到他拖着腿、扭着過於低矮的屁股悄悄走開的樣子,我就又覺得他極其討厭。有時我覺得,若無意間將他稱作我的同類真是在自我譏諷。即使在我們交往時,我在他身上也找不出任何同類的痕迹。雖然他聰明,其學識對我們此時的關係來說也足夠了,我大概能跟他學不少東西,但我要找的是聰明和學識嗎?我們談的一般都是當地的問題,當時我真吃驚——我的孤獨生活使我的目光在這方面更加尖銳,對一隻普普通通的狗來說,為了勉強維持自己的生活,為了免遭常常出現的最大的危險,即使情況並非十分不利,他得要多少智慧啊。科學雖然定出各種準則,但即使在遠處粗線條地理解它們也極為不易,當理解了它們之後,真正的難題才會出現,即按照當地的情況運用它們,在這方面幾乎誰也幫不了你,幾乎每個小時都會給你提出新難題,每一小塊新土地都會給你提出它特有的難題。誰也不能斷言,連需求一天少似一天的我也不能斷言,自己已經定型,自己的生活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在自行流逝。這一切無窮無盡的艱辛——為了什麼目的?不就為了永遠將自己掩埋在沉默里,不就為了永遠也別讓誰再拖出來。
常常聽到讚譽狗類經歷各個時期后已普遍進步,大概這主要指的是科學的進步。毫無疑問,科學在闊步前進,勢不可擋,它甚至在加速闊步前進,越來越快,可這又有什麼可讚譽的?這就好比有隻狗隨着歲月流逝越來越老,因此也越來越快地走近死亡,可大家卻在讚譽他。這是一個自然過程,也是一個可惡的過程,我覺得沒什麼可讚譽的。我看到的只是衰退,不過我並不認為前幾代本質較好,他們只是比較年輕,這是他們的巨大優勢,他們的記憶力不像今天的這樣負擔過重,讓他們開口說話還比較容易,雖然誰也沒有成功,但這種可能性是比較大的,這種較大的可能性也就是在聽那些古老而單純的故事時讓我們激動不已的東西。有時聽到一句暗示性的話,我們幾乎想跳起來,我們似乎感覺不到幾百年歲月壓在我們身上的重量。不,無論我能如何指責我的時代,前幾代也不如後幾代,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要糟糕得多,軟弱得多。當然那時奇迹也不是在小巷裏隨手就能抓到,不過那時的狗不像今天這樣奴性十足——我無法用別的措辭來表達,狗類的組織還比較鬆散,那句真實的話當時還能施展影響,還能決定、改變、按照各種願望修改那項建築,甚至能將它改得面目全非,那句話確實存在,至少離得很近,就懸在舌尖上,誰都能聽到它。今天它到哪裏去了,就算今天能摸遍五臟六腑也找不到它。我們這一代大概沒希望了,但這一代比那一代更加無辜。我能理解我這一代的猶豫不決,根本已不再是猶豫不決,是忘卻了一千夜前曾夢過的而且已忘過千次的那個夢,誰願意為了這第一千次忘卻生我們的氣?我認為我也理解先輩的猶豫不決,我們可能也只能這樣做。我簡直想說:我們可真幸運,非得把這罪孽壓在我們頭上的不正是我們自己,在一個已被其他狗遮得昏天黑地的世界裏,我們只能保持幾乎是無罪的沉默,快步走向死亡。我們的先輩迷了路時,他們大概不會認為這是一個沒有盡頭的迷誤,他們還真看到了那個十字路口,這就簡單了,隨便什麼時候都能返回,要是他們猶豫着不肯返回,那只是因為他們還想再過上一會兒這種愉快的狗生活,這種狗生活本沒有獨特之處,而他們已覺得美得令人陶醉,好像再往後將更不一樣,至少再過上一會兒就會不一樣,於是他們繼續迷着路。他們不知道我們在觀察歷史進程中能預感到什麼,不知道心靈的變化要早於生活的變化,當這種狗的生活開始讓他們感到歡欣時,他們那顆狗心肯定已相當老了,而且他們離出發點根本不像他們感覺的那麼近,或者說不像他們那沉醉在一切狗的歡樂中的眼睛告訴他們的那麼近。今天誰還能談青年。當年他們是些真正的青年狗,可惜他們唯一的抱負就是變成老狗,這件事他們當然不會失敗,所有的後代都在證實,而我們這一代,即最末一代,則證實得最好。
這一切我當然沒和我這位鄰居談起過,但只要我坐在他這位典型的老狗對面,或是將嘴拱進他那已有一絲剝下皮后才有的氣味的毛里時,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它們。和他談這些事毫無意義,和任何一隻狗談都沒有意義。我知道若談起來將會怎樣。大概他有時會提出幾點小小的異議,最後卻會表示贊同——贊同是最好的武器,此事也就入土埋葬了,為何還要再煩勞它走出墳墓呢?儘管如此,我與這位鄰居大概還是有某種一致之處,一種超脫空話、更深一層的一致之處。我不能放棄這種看法,儘管我不能證明,儘管我可能完全弄錯了,因為他是我長久以來唯一與之有交往的狗,我必須和他保持交往。“你大概就是以你的方式出現的我的同類吧?你會因事事失敗而羞愧嗎?我和你的情況完全一樣。如果是我一個,我將為此哀號,來吧,兩個狗在一起會甜蜜些。”有時我一邊這樣想,一邊緊緊盯着他。他並沒有垂下他的目光,但從那裏面卻什麼也看不出來。他獃獃地望着我,搞不清我為何沉默,為何中斷我們的談話。不過這種目光也許正是他提問的方式,我使他失望了,就像他使我失望一樣。要是放在我年輕時,如果我覺得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問題,如果我不自滿自足,我也許會大聲問他,我可能會得到一個有氣無力的贊同,那還不如他今天的沉默。然而不是所有的狗都如此沉默吧?我真想把所有的狗都當作我的同類;我真想不僅僅是偶爾才有一個同類研究者,哪怕他已隨着他那些微不足道的成果沉沒在遺忘的汪洋之中,無論怎樣我也穿不透各時代的昏暗或當代的擁擠找到他;我真想還不如一直將所有的狗都當作同類,儘管他們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努力,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一事無成,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沉默不語或狡詐地喋喋不休,就像這毫無希望的研究本身的結果一樣;是什麼在阻止我這樣想呢?要是這樣我也就根本不必離群索居了,我可以安安靜靜地和其他狗呆在一起,不必像個淘氣的孩子非得從成年狗的隊列中擠過去,他們和我一樣也想出來,他們身上使我迷惑不解的只是他們的理智,這理智告訴他們,誰也出不去,無論怎麼擠都是愚蠢的。
不過這樣的想法顯然是受了我鄰居的影響,是他搞得我思緒紛亂,抑鬱憂傷,這可夠他開心了,至少我聽到他回到自己的地盤后又吼又唱,真令我討厭。也許最好連這最後一個交往也舍而不要,不再糊裏糊塗地異想天開,將我僅有的那點時間全部用於我的研究。凡是狗之間的交往總免不了誘發你去異想天開,那怕你認為自己已久經磨練也無濟於事。如果他下次再來,我就躲進窩裏裝睡覺,來一次躲一次,一直到他不來為止。
我的研究也陷入了混亂,我鬆懈了,疲倦了,原先能歡欣鼓舞大步奔跑的地方,如今只能慢慢騰騰地挪着機械的步子。我在回想着剛開始調查“土地從哪裏獲取我們的食物”這一問題的時候,當然我那時生活在民眾之中,哪裏狗最多便往哪裏擠,我想讓所有的狗都成為我這項工作的見證,我甚至覺得這種見證比我的工作還要重要。因為我還期待着能產生某種普遍的影響,我自然會受到很大的激勵,如今孤苦零丁的我再也找不回這種激勵了。那時候我是那樣強壯,因而所做所為總要違背我們的所有原則,皆屬聞所未聞,所有當時的目擊者今天肯定都把它們當作一種可怕的回憶。在正趨於無限分門別類的科學中,我在某一方面卻發現了一種奇怪的簡化。它說,它們的食物主要出自於土地。做出這一假定后,它又介紹了如何做出各種優質豐盛的食品的方法。食物產於土地,這當然正確,毫無疑問,但卻不是簡單到只需一般地描述而不用做任何進一步研究的地步。就拿那些天天都在重複的最簡單的事情來說吧。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我現在幾乎就是這個樣子,如果我們草草處理一下土地就蜷成一團等着什麼到來,假如最後能有什麼結果,那我們當然能得到地里的食物。但這可不是常例。面對科學只須稍稍放開一點膽子——這類狗當然為數不多,因為科學畫出的圈圈越來越大——即使根本不是為了特殊的觀察也能輕易看出,後來在地上的食物大部分來自空中,我們可以各自施展自己的技巧,依照各自的貪婪程度,在它們落地之前將其大部分截住。我這並不是說科學的壞話,土地當然也產這些食物。土地大概從自己體內掏出一部分,又從空中喚下另一部分,無論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在這兩種情況下,土地的耕作都必不可少,科學既然已經這樣明確指出來,大概也就不必再研究區別了,也就是說:“你嘴裏若有食,那這一次你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不過我覺得,科學以隱蔽的形式至少對這些事情進行過一部分研究,因為獲取食物的兩種主要方法它都了解,即真正的土地耕作和以念咒、舞蹈、歌唱為其形式的補充性高雅活動。我在這裏面發現了一種二等分,它雖不完善,但已夠清晰,而且與我的分法完全相符。按照我的看法,土地耕作是為了獲得這兩種食物,總是必不可少的,而咒語、舞蹈和歌唱卻與狹義的地產食物沒什麼關係,它們主要用於從空中拽下食物。傳說更加堅定了我的這一見解。民眾似乎在這裏修正了科學,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科學也不敢反抗。按照科學的意願,這些儀式只應為土地服務,大概就是為了賦予它從空中獲取食物的力量。既然是這樣,那這些儀式按照邏輯就得完全在地面上進行,一切都得說給土地聽,跳給土地瞧,舞給土地看。據我所知,科學大概也沒有別的要求。可奇怪的是,民眾在進行他們所有的儀式時全對着空中。這樣做無損於科學,科學並不禁止,它將這方面的自由給了農民,它在自己的學說里考慮的只是土地,而農民也在實行它針對土地的理論,它感到滿意,但根據我的看法,要理清它的思路其實得費更大的勁。從未深入了解過科學的我根本無法想像,那些學者怎能容忍我們的民眾以少有的狂熱衝上呼喊那些咒語,對着空中似悲似怨地唱着我們古老的民歌,跳起蹦蹦舞時就好像忘了土地,想永遠向上升騰。我就從觀察這些矛盾做起,按照科學的理論收穫季節隨時都可能臨近,我將自己完全限制在地面上,跳舞時我噠噠地踩着它,為了盡量接近它我使勁扭過頭來。後來我給自己的嘴掏了個坑,或唱或誦,只有土地能聽見,其他誰也聽不見,無論在上面還是在旁邊。
研究成果微乎其微。有時我得不到食物,我正想為這一發現歡呼,食物卻又來了,就好像它們起初被我那古怪的舉止搞糊塗了,不過現在我看出了它們帶來的好處,很樂意放棄我的吼叫和跳躍。食物常常來得比以前豐盛,但後來卻又是什麼都沒有。我詳細制定了我的一切實驗計劃,我那股勤奮勁在年輕狗身上還從未見過,有時我覺得已找到一條能引導我更進一步的線索,可隨後卻又消失在混沌之中。毫無疑問,我在科學方面準備得不夠充分也妨礙了我。假如說造成我沒有食物的原因並不是我的實驗,而是不科學的土地耕作,可我到哪裏去尋求保證呢,如果這合乎實際,那我的一切結論就都站不住腳了。我想做成這樣一種實驗:根本就不耕作土地,單憑衝上進行的儀式就能讓吃的落下來,而靠對土地進行的儀式則得不到吃的。如果獲得成功,那我也就能在某些條件下做成一項幾乎完全準確的實驗。我也做過這樣的實驗,但信念不堅,實驗條件也不完善,因為按照我的不可動搖的觀點,至少土地得進行一定的耕作,就算不相信這些的異教徒是對的,那也沒有得到證明,因為噴洒土地是迫於某種需要,而且在某些範圍內根本無法避免。另一個實驗有些古怪,但我做得比較成功,而且引起了一些轟動。剛剛習慣在空中截取食物我就決定,雖然還讓食物落下來,但不去截取。出於這種目的,每當食物落下來時,我就輕輕一跳,不過這一跳總被計算得夠不着食物。那些食物大都滿不在乎地落向地面,我憤怒地撲向它們,這憤怒不僅出自飢餓,而且也出自失望。然而偶然也發生一些不同的事,那才真叫不可思議,那些食物不往下落,而是在空中跟着我,它們在追蹤飢腸轆轆的狗。沒過多久,也就跟了我短短一截,它們就往下落了,或是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常見的是我的貪慾使實驗提前結束,那些東西被我吃個精光。我當時挺高興,至少我周圍到處都是議論聲,狗們變得急躁、專心了,我發現我所熟悉的狗更加理解我的問題,在他們眼中我看到某種求助的光亮,也可能那只是我自己目光的反光,我別無所求,我心滿意足。後來我當然了解到——其他狗也隨我得知,這種實驗在科學中早已有過描述,早已取得的成功比我的要偉大得多,由於很難做到它所要求的自製,因此已經很久無法再做,不過據說它在科學上毫無意義,所以也沒有必要再去重複。它證實的僅僅是已經知道的事,即土地從空中不僅直着往下取食物,而且也斜着取,甚至還旋轉着取。我站在那裏,但不氣餒,要氣餒我還太年輕,正相反,我因此而被激勵着去爭取我此生也許還能取得的最大成就。我不相信我這項實驗沒有科學意義,但在這裏起作用的不是相信與否,而只是證據。我想證明,想以此使這項本有些古怪的實驗真相大白,我想將它作為研究的中心。我想證明,當我躲避那些食物時,土地並沒有將它們斜着往下拽,而是我引誘它們跟在我身後。然而我無法繼續這項實驗,看着面前的食物卻得進行科學實驗,叫誰也挺不了多久。不過我想採用別的辦法,我想在能忍受的期限內徹底絕食,當然我也要避免看一眼食物,避免一切誘惑。於是我隱居起來,不分晝夜合眼而卧,既不操心撿食物,也不操心截取食物。我不敢斷言,不過卻懷着些許希望,希望不採取任何措施,單憑不可避免且不經濟的噴洒土地和默背那些咒語及歌曲(舞蹈我想放棄,以免跳虛身子),食物就會自己從空而降,它們不理睬土地,徑直來敲打我的牙齒要求放它們進去。如果出現這種情形,就算科學沒被駁倒,因為它有足夠的靈活性應付例外和特殊情況,但民眾將會說什麼,幸虧不如此靈活的民眾將會說什麼?因為這不可能是歷史上曾有過的那種例外。史有記載,有隻狗因身患疾病或悲觀沮喪拒絕準備食物,尋找食物,吃下食物,於是狗類聯合起來共同念咒,因而使食物偏離正常路線,徑直進入病狗口中。但我精力充沛,身健體康,我的食慾之旺能讓我除它之外什麼都不想。不管大家是否相信,反正我絕食完全出於自願,我自己有能力讓食物下來,也想這樣做,但我不需要狗類幫助,甚至堅決而又堅決地禁止自己得到幫助。
我在一個偏僻的灌木叢中為自己尋找合適的地方,在那裏我聽不到吃飯的談話,聽不到吧嗒嘴的聲音,聽不到骨頭的碎裂聲。我又飽餐了一頓,然後卧了下來。我想儘可能合上雙眼度過所有的時光。只要吃的不到,管它是幾天還是幾星期,我就只當是黑夜。不過在這期間我得少睡或者乾脆不睡——這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我不僅得念咒讓食物下來,還得提防別睡過了食物到來的時間。不過話說回來,睡覺是令人非常高興的事,因為睡著了比醒着更能耐餓。出於這些理由,我決定慎重地將時間進行劃分,多多地睡覺,但每次只睡一小會兒。我做到這一點的方法是,睡覺時我總將頭拄在一根軟枝條上,它一會兒就斷了,我也就給叫醒了。我就這麼躺着,或睡或醒,或夢或默默地唱,最初的一段時間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食物來的那個方向依然沒有一點兒動靜,好像是我在阻撓事情的正常進程,一切都寂靜無聲。我擔心眾狗會發現我的失蹤,會很快找到我,會採取什麼措施對付我,這種擔心對我的努力有些影響。我的另一種擔心是,單靠噴洒土地——儘管這是科學所說的貧脊之地——就能得到的所謂意外之食的氣味會引誘我。不過暫時還沒有發生任何此類事情,我還能繼續絕食。除了這些擔心之外,我暫時還是鎮靜自若,我還從未發現我能如此鎮靜。雖然我在這裏乾的其實是揚棄科學的事,但我心中充滿了科學工作者的愉快和幾乎是眾口皆碑的鎮靜。在我的幻想中,我得到了科學的諒解,在科學中我的研究也有了一席之地,我耳邊傳來了令我欣慰的聲音,既然我的研究將會如此成果輝煌,那麼我這狗的一生就絕不是沒有希望,科學將對我十分友好,它將親自解釋我的成果,許下這一諾言就等於已經實踐了它,從前我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種被逐出感,一直發瘋似地想再回到我的人民之中,而他們就要恭恭敬敬地接受我了,我四周翻湧着一股股相聚在一起的狗身子發出的暖流,朝思夜想的暖流,我將被高高抬起,在我的人民的肩膀上被顛來顛去。最初的飢餓的奇特反應,我覺得自己的成就如此之大,由於感動和自憐自惜,我在那寂靜的灌木叢中哭了起來,當然這不大好理解,因為既然可望得到那應得的回報,我幹嘛還要哭?大概僅僅是由於心情舒暢。每當舒心時——可夠少見的——我總要哭。當然這很快就過去了。隨着飢餓程度的加重,那些美妙的幻象漸漸隱去,沒過多久,當所有的幻覺和激動都匆匆辭別之後,陪伴我的只剩下刺得我五臟六腑陣陣發疼的飢餓。“這就叫飢餓。”當時我對自己不知說了多少遍,好像我想讓自己相信,飢餓是飢餓,我還是我,對它就像對一個討厭的情人,我可以丟而棄之,但實際上我們已痛苦之極地結為一體,當我向自己解釋“這就叫飢餓”時,其實就是它在說話,是它在拿我開心。一段可惡又可惡的時間!只要我一想起它就毛骨悚然,當然不僅僅是由於我當時已經歷的痛苦,而主要是因為我當時還沒熬到頭,如果我想干出點名堂,就必須重品一遍這痛苦,因為我至今還把絕食當作我的研究的最後一個強有力的方法。這條路在飢餓中盤旋,要到達最高處——如果它是可以到達的話——只能付出最高的代價,而這最高的代價在我們這裏就是自願絕食。當我仔細研究那些日子時——為了我的生活我願意重憶它們——我仔細研究的也就是威脅我的日子。若要從一次這種實驗恢復過來,好像得花費幾乎整整一生,我在整個壯年期從沒有像那樣挨過餓,但我還未恢復。若下次我再開始絕食,也許會比以前更加果斷,因為我已有了更多的經驗,因為對這項實驗的必要性我認識得更加清楚,但我的體力從那時起每況愈下,至少在單單等候那熟悉的恐怖中我將精疲力盡。我愈來愈差的食慾也幫不了我,它只能稍稍降低實驗的價值,可能還會迫使我毫無必要地再多餓些日子。我相信對這些和其它先決條件我已一清二楚,在這漫長的間隔中並不缺少預備性實驗,我曾多次開始絕食,但都沒餓到極點,當然年輕時那種毫無顧忌的好鬥性已一去不復返了。它已在當年絕食期間消失殆盡。好些思索折磨着我。我們的先輩似乎對我是種威脅。雖然我不敢公開說,但我認為他們對一切負有責任,對這種悲慘的生活負有責任,我輕易就能以反威脅對付他們的威脅,不過我佩服他們那些我們已不知其來源的知識,因此雖然現實迫使我反抗他們,但我永遠也不能違背他們的法律,只能從法律的空隙鑽過去,對這種空隙我有着特別的嗅覺。關於絕食我依據的是那次著名的談話。在這次談話中,我們的一位智者說出了禁止絕食的觀點,另一位馬上就提出一個問題進行勸阻:“到底誰將會絕食呢?”第一位被說服了,再也不提這條禁令,但現在又產生了這樣的問題:“其實並不禁止絕食吧?”對這一問題絕大多數註釋者都持否定態度,認為絕食是允許的,他們偏愛第二位智者,因此也就不擔憂某種錯誤的註釋會引起糟糕的後果。開始絕食前,我已查證清了這個問題。但現在,當我餓得蜷起身子,在神思迷亂中不住地在自己的後腿上尋找救助,絕望地舔着它們,啃着它們,吸吮它們的血,一直到肛門,到這時我才覺得對那個談話的一般註釋完全是錯誤的,我詛咒這種註釋科學,詛咒聽任它將我誘入歧途的我。連孩子肯定也看得出來,那次談話里並非只有一個對絕食的禁令,第一位智者想禁止絕食,一位智者的願望已經實現了,也就是說絕食是禁止的,第二位智者不僅贊同他,而且還認為絕食是不可能的,也就是在第一個禁令上又加上了第二個,即對狗性本身的禁令,第一位智者接受了,再也不提那個明確的禁令,也就是說,在闡述了這一切之後他要求狗類鍛煉一下判斷能力,自己禁止自己絕食。那是一個三重禁令,而不是通常所說的一個,我違反了它。至少現在我還能過晚地遵守它,還能停止絕食,但在這痛苦中還有一種繼續絕食的誘惑,我貪婪地跟隨着它,就像跟隨着一隻陌生的狗。我無法停止絕食,大概我已虛弱得站不起來,無法逃離這荒僻的地方。我在林中落葉上輾轉反側,無法成眠,我聽見四下里響起陣陣嘈雜聲,我活到現在一直見其沉睡的世界似乎被我的絕食喚醒了。我獲得了這樣一個印象,我永遠不會被吃掉,因為要是那樣的話我勢必要使這自由自在地喧鬧的世界再度沉默,這我做不到。然而我聽到的最大的喧鬧聲在我的肚子裏。我常將耳朵貼在肚子上,不由地瞪起驚恐的眼睛,因為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聽到的聲音。情況已極為嚴重,我的本性似乎也已暈眩,它在進行着毫無意義的救援嘗試。我開始聞到了食物的味,精美食物的味,那食物我已很久沒吃過了,那是我童年時代的歡樂。是的,我聞到了我母親的乳香。我忘掉了要抵禦各種氣味的決心,不過還不如說,我並沒忘記它。我帶着這似乎還算個決心的決心往四下里爬,總是只能爬出幾步,我嗅着,好像僅僅是為了防範我才想嗅到食物的味。我什麼也沒找到,我並未因此而失望,食物就在那裏,只是總遠了那麼幾步,我的腿先前已折斷了。然而同時我也知道,那裏什麼也沒有,我稍稍挪一挪僅僅是害怕徹底垮在一個我再也不能離開的地方。最後的希望破滅了,最後的誘惑消失了,我會慘死在這裏,我的研究意欲何為,天真的幸福時代的天真試驗,此時此地還在堅持,研究本能在這裏證實它的價值,然而它在哪裏。這裏只有一隻無可奈何地爬向虛無的狗,他雖在不知不覺中一直拚命地匆匆噴洒着土地,但那些咒語已亂得一團糟,他在記憶中一點兒也搜不出來,甚至連小狗崽都能念着縮進母親身下的那一小行也搜不出來。我覺得我在這裏並非與眾兄弟相隔一小段路,而是與狗類遠隔千山萬水。我覺得我其實根本不會因絕食而死,而是將死於孤獨。很清楚,誰也不關心我,地下的不關心我,地上的不關心我,空中的不關心我,我在他們的冷漠無情中走向毀滅,他們的冷漠無情說:他就要死了,可能就是這樣。我不贊同嗎?難道我不也說著同樣的話嗎?我不是想要這種孤獨嗎?再見了,你們這些狗,但不是就這樣在這裏收場,而是到真理那邊去,離開這謊言世界,在這世界裏找不出一個能從他嘴裏聽到真話的狗,從我這天生的謊言公民嘴裏也聽不到。也許真理並不極其遙遠,而我也不像我所想的那樣孤獨,拋棄我的並不是其他的狗,而是我自己,一事無成行將就木的我自己。
不過死起來也並不像一隻神經質的狗想的那麼快。我只是昏了過去,當我蘇醒過來抬眼看時,有隻陌生的狗站在我面前。我沒有感到飢餓,我十分健壯,根據我的判斷,我的各個關節均還靈活,儘管我沒有嘗試通過站立起來證實它。我本沒看到什麼非同尋常之物,一隻俊俏、可也並不特別出眾的狗站在我面前,我看到就是這些,沒有別的,不過我認為,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不同一般的東西。我身下有血,起初我以為那是吃的,但我立刻察覺到,那是我吐的血。我掉轉目光看着那隻陌生狗。他清瘦,長腿,一身棕毛上點綴着幾處白色斑點,有一種動人、有力、審視的目光。
“你在這裏幹什麼?”他說,“你必須離開這裏。”
“我現在無法離開。”我說,再沒做其它解釋,因為無論我怎麼向他解釋一切,他好像都很着急。
“請離開。”他說,他焦躁地剛放下一隻腳又抬起了另一隻。
“別管我,”我說,“走吧,別為我操心,其他狗也都不為我操心。”
“我是為你着想才請求你。”
“你為何請求我隨你的便,”我說,“就算我想走也走不成。”
“沒有任何問題,”他微笑着說,“你能走。恰恰因為你看上去虛弱,我才請求你現在慢慢離開,你若猶豫不定,呆會兒你就得跑。”
“這是我的事。”我說。
“這也是我的事。”他說,他因我的固執感到傷心,但他顯然已經想讓我暫且留在這裏,利用這個機會和我套近乎。若換個時間,這條俊狗這麼做,我會很喜歡,可當時,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對此我有一種恐懼感。
“走開!”我提高聲音喊到,好像非得這樣才能保護自己。
“我就讓你留在這裏吧。”他慢慢向後退着說,“你真是不可思議。難道你不喜歡我?”
“只要你走開,只要讓我安靜安靜,我就會喜歡你。”我說,雖然我想讓他相信,但能否做到我對自己並沒有把握。我的感官因絕食變得無比敏銳,我在他身上看出或聽出了某種東西,它才剛剛形成,它在增長,它越來越清晰,我已經明白了,如果你現在還不能想像出你將如何才能站立起來,這條狗將有趕走你的力量。對我粗暴的回答他只是溫和地搖了搖頭,我更加好奇地注視着他。
“你是誰?”我問。
“我是個獵手。”他說。
“為什麼你不願讓我呆在這裏?”我問。
“你打攪了我。”他說,“你在這裏我就打不成獵了。”
“試試看吧,”我說,“也許你還能打獵。”
“不能,”他說,“很抱歉,你必須離開。”
“今天你就放棄打獵吧!”我懇求說。
“不行,”他說,“我必須打獵。”
“我必須離開,你必須打獵,”我說,“毫不攙假的必須。
你理解我們為何要必須嗎?”
“不理解,”他說,“不過此事也沒什麼可理解的,這是顯而易見、自然而然的事情。”
“不盡然,”我說,“必須趕走我讓你覺得抱歉,可你還是要這樣做。”
“是這樣。”他說。
“是這樣。”我氣呼呼地重複道,“這不算是回答。你覺得放棄哪個容易些,放棄打獵還是放棄趕我走?”
“放棄打獵。”他毫不猶豫地說。
“那麼,”我說,“這裏可就有了一個矛盾。”
“什麼矛盾?”他說,“你這可愛的小狗,難道你真不理解我必須如此?難道你不理解這理所當然的事?”
我不再回答什麼,因為我發現——此時我突然感受到新的生命,驚嚇帶來的生命——我從難以置信、除我之外大概沒人會注意到的細節中發現,他開始由胸腔深處唱出一首歌。
“你要唱歌了。”我說。
“是的。”他一本正經地說,“我要唱歌了,很快就唱,但還沒開始。”
“你已經開始了。”我說。
“沒有,”他說,“還沒開始,不過你就準備好聽吧。”
“儘管你否認,但我已經聽見了。”我顫抖着說。他沉默不語。當時我以為自己看出了在我之前哪條狗也不曾經歷過的東西,至少在傳說中找不到絲毫這方面的痕迹。我無比恐懼和羞愧地連忙將臉埋在我面前的那灘血中。因為我以為自己已看出那隻狗在唱歌他自己卻不知道,另外還有,那已與他分離的旋律按照自己的法則在空中飄蕩,它似乎與他無關,它越過他全都朝我而來——今天我當然不會承認一切這樣的發現,我把它們歸為自己當時的過度興奮,然而儘管這是一個錯誤,可它卻有着某種輝煌,是唯一的真實,儘管只是虛假的真實,是我從絕食期挽救出來帶到這個世界的真實,它至少顯示出,我們在完全超脫自我方面能夠達到何種程度。我的確完全超脫了自我。要是在一般情況下我會得重病,無力動彈,但那時我卻無法抵制那旋律,似乎就要被他據為己有的旋律。它越來越強烈,它也許會無限地強烈下去,它此刻幾乎震聾了我的耳朵。最糟糕的是,好像僅僅由於是有我才有它,僅僅是由於有我才有了這個森林在其莊嚴偉大面前突然沉寂無聲的聲音。還敢一直留在這裏的我是誰?滿身污垢一身血跡地在它面前炫耀自己的我是誰?我顫顫悠悠地站立起來,順着身子往下看,成了這樣還跑什麼,我正這麼想着,卻已被那旋律驅趕着在精彩的跳躍中飛似地跑開了。對朋友們我隻字未提,可能本該剛一到達就把一切都講出來,但當時我太虛弱了,到後來我又覺得那是無法講的。我無法迫使自己克制住略略講述一下的願望,可到了講的時候卻一個字也講不出來。另外,沒過幾小時我的身體就復原了,但精神上的後果我一直背到今天。
我將我的研究擴展到了狗類音樂上,科學在這方面肯定不是無所作為的,如果我了解的不錯,關於音樂的科學大概要比關於食物的科學內容更為豐富,至少能比較確定地得到證實。對此可以這樣來解釋,在前者的領域裏能夠比在後者的領域裏更冷靜地工作,前者涉及的多為純粹的觀察和系統化,而後者涉及的主要是符合實際的結論。與此有關的還有,敬重音樂科學更甚於敬重食物科學,但前者從未能像後者那樣深入民眾之中。在聽到森林裏的那種聲音之前,我比任何一隻狗都更不了解音樂科學,雖說與那幾個狗樂師相遇的經歷已經向我提示了它,但我當時還太小了。僅僅接近一下這門科學也並不是件易事,它在大家眼裏難度極大,而且對大多數狗都傲然相拒。雖說那幾隻狗身上引人注目的是音樂,但我覺得他們隱藏起來的狗性比音樂更為重要,在別處我大概絕不會把什麼類似的東西認作他們那可怕的音樂,因此我可以不去管它,但從那之後在所有的狗身上我處處都能遇到他們那種本性。要研究狗的本性,我覺得研究食物是再合適不過了,可以不走一點彎路到達目的地。然而這兩門科學的邊緣學科當時已引起了我的疑心,它就是關於喚下食物的歌唱的理論。在這裏我又有很大的障礙,因為我從未真正鑽研過音樂科學,在這方面我還遠遠算不上總是倍受科學歧視的半瓶子醋。我覺得如今依然是這樣。在一個學者面前,恐怕連那最簡單的考試也會讓我考得焦頭爛額,遺憾的是我有這方面的證據,除了已經提到的生活環境外,之所以這樣的原因當然主要在於我在科學方面的無能,思維能力太弱,記憶力太差,特別是沒有能力牢牢盯住科學目標。這些我都公開承認,甚至還帶着某種愉悅感。我覺得,我在科學方面無能的更深的原因是天性,而且確實不是惡劣的天性。如果想說大話我就可以說,恰恰是這種天性毀了我在科學方面的能力,因為這難道不是種至少是非常奇怪的現象:我在一般的日常事物中——它們肯定不是最簡單的——顯示出的智力還算過得去,就算我理解不了科學,但對那些學者的認識卻是入木三分,這在我的成果中可以得到檢驗,可同樣是這個我,一開始就連將爪子伸向科學的第一級台階的能力都沒有。也許恰恰是由於這科學的緣故——不過那是一種不同於今天所從事的科學的科學,是一種最新的科學——這種天性使我將自由看得高於一切。自由啊!當然,就像它今天已成為可能,自由是個可憐的東西。不過畢竟還是自由,畢竟還是一種財產……
(周新建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