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原諒我,請原諒我說了這些事。可是也就是這一次,我才談到這些事,以後永遠也不再說了。我對此整整沉默了十一年,不久我就要默不作聲直到地老天荒:總得有這麼一次,讓我嚷一嚷,讓我說出來,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得到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我的全部的幸福,如今他躺在那裏,已經停止了呼吸。我看見孩子的微笑,聽見他的聲音,我在幸福陶醉之中早已把那些苦難的時刻忘得一乾二淨;可是現在,孩子死了,這些痛苦又歷歷如在眼前,我這一次、就是這一次,不得不從心眼裏把它們叫喊出來。可是我並不抱怨你,我只怨天主,是天主使這痛苦變得如此無謂。我不怪你,我向你發誓,我從來也沒有對你生過氣、發過火。即使在我的身體因為陣痛扭作一團的時刻,即使在痛苦把我的靈魂撕裂的瞬間,我也沒有在天主的面前控告過你;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那幾夜,從來沒有譴責過我對你的愛情。我始終愛你,一直讚美着你我相遇的那個時刻。要是我還得再去一次這樣的地獄,並且事先知道,我將受到什麼樣的折磨,我也不惜再受一次,我的親愛的,再受一次,再受千百次!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你從來沒有見過他。你從來也沒有在旁邊走過時掃過一眼這個俊美的小人兒、你的孩子,你連和他出於偶然匆匆相遇的機會也沒有。我生了這個孩子之後,就隱居起來,很長時間不和你見面;我對你的相思不象原來那樣痛苦了,我覺得,我對你的愛也不象原來那樣熱狂了,自從上天把他賜給我以後,我為我的愛情受的苦至少不象原來那樣厲害了。我不願把自己一分為二,一半給你,一半給他,所以我就全力照看孩子,不再管你這個幸運兒,你沒有我也活得很自在,可是孩子需要我,我得撫養他,我可以吻他,可以把他摟在懷裏。我似乎已經擺脫了對你朝思暮想的焦躁心情,擺脫了我的厄運,似乎由於你的另一個你,實際上是我的另一個你而得救了——只是難得的、非常難得的情況下,我的心裏才會產生低三下四地到你房前去的念頭。我只干一件事:每逢你的生日,總要給你送去一束白玫瑰,和你在我們恩愛的第一夜之後送給我的那些花一模一樣。在這十年、在這十一年之間你有沒有問過一次,是誰送來的花?也許你曾經回憶起你從前贈過這種玫瑰花的那個女人?我不知道、我也不會知道你的回答。我只是從暗地裏把花遞給你,一年一次,喚醒你對那一刻的回憶——這樣對我來說,於願已足。
你從來沒有見過他,沒有見過我們可憐的孩子——今天我埋怨我自己,不該不讓你見他,因為你要是見了他,你會愛他的。你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可憐的男孩,沒有看過他微笑,沒有見他輕輕地抬起眼瞼,然後用他那聰明的黑眼睛——你的眼睛!——向我、向全世界投來一道明亮而歡快的光芒。啊,他是多麼開朗、多麼可愛啊:你性格中全部輕佻的成分在他身上天真地重演了,你的迅速的活躍的想像力在他身上得到再現:他可以一連幾小時着迷似的玩着玩具,就象你遊戲人聲一樣,然後又揚起眉毛,一本正經地坐着看書。他變得越來越象你;在他身上,你特有的那種嚴肅認真和玩笑戲謔兼而有之的兩重性也已經開始明顯地發展起來。他越象你,我越愛他。他學習很好,說起法文來,就象個小喜鵲滔滔不絕,他的作業本是全班最整潔的,他的相貌多麼漂亮,穿着他的黑絲絨的衣服或者白色的水兵服顯得多麼英俊。他無論走到那兒,總是最時髦的;每次我帶着他在格拉多的海灘上散步,婦女們都站住腳步,摸摸他金色的長發,他在色默林滑雪橇玩,人們都扭過頭來欣賞他。他是這樣的漂亮,這樣的嬌嫩,這樣的可人意兒:去年他進了德萊瑟中學的寄宿學校,穿上制服,佩了短劍,看上去活象十八世紀宮廷的侍童!——可是他現在身上除了一件小襯衫一無所有,可憐的孩子,他躺在那兒,嘴唇蒼白,雙手合在一起。
你說不定要問我,我怎麼可能讓孩子在富裕的環境裏受到教育呢,怎麼可能使他過一種上流社會的光明、快樂的生活呢。我最心愛的人兒,我是在黑暗中跟你說話;我沒有羞恥感,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你,可是別害怕,親愛的——我賣身了。我倒沒有變成人們稱之為街頭野雞的那種人,沒有變成妓女,可是我賣身了。我有一些有錢的男朋友,闊氣的情人:最初是我去找他們,後來他們就來找我,因為我——這一點你可曾注意到?——長得非常之美。每一個我委身相與的男子都喜歡我,他們都感謝我,都依戀我,都愛我,只有你,只有你不是這樣,我的親愛的!
我告訴你,我賣身了,你會因此鄙視我嗎?不會,我知道,你不會鄙視我。我知道,你一切全都明白,你也會明白,我這樣做只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另一個自我,為了你的孩子。我在產科醫院的那間病房裏接觸到貧窮的可怕,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窮人總是遭人踐踏、受人凌辱的,總是犧牲品。我不願意、我絕不願意你的孩子、你的聰明美麗的孩子註定了要在這深深的底層,在陋巷的垃圾堆中,在霉爛、卑下的環境之中,在一間后屋的齷齪的空氣中長大成人。不能讓他那嬌嫩的嘴唇去說那些粗俚的語言,不能讓他那白凈的身體去穿窮人家的發霉的皺縮的衣衫——你的孩子應該擁有一切,應該享有人間一切財富,一切輕鬆愉快,他應該也上升到你的高度,進入你的生活圈子。
因此只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的愛人,我賣身了。這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麼犧牲,因為人間稱之為名譽、恥辱的東西,對我來說純粹是空洞的概念:我的身體只屬於你一個人,既然你不愛我,那麼我的身怎麼著了我也覺得無所謂。我對男人們的愛撫,甚至於他們最深沉的激情,全都無動於衷,儘管我對他們當中有些人不得不深表敬意,他們的愛情得不到報答,我很同情,這也使我回憶起我自己的命運,因而常常使我深受震動。我認得的這些男人,對我都很體貼,他們大家都寵我、慣我、尊重我。尤其是那位帝國伯爵,一個年歲較大的鰥夫,他為了讓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你的兒子能上德萊瑟中學學習,到處奔走,託人說情——他象愛女兒那樣地愛我。他向我求婚,求了三四次——我要是答應了,今天可能已經當上了伯爵夫人,成為提羅爾地方一座美妙無比的府邸的女主人,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因為孩子將會有一個溫柔可愛的父親,把他看成掌上明珠,而我身邊將會有一個性情平和、性格高貴、心底善良的丈夫——不論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逼我,不論我的拒絕如何傷他的心,我始終沒有答應他。也許我拒絕他是愚蠢的,因為要不然我此刻便會在什麼地方安靜地生活,並且受到保護,而這招人疼愛的孩子便會和我在一切,可是——我幹嗎不向你承認這一點呢——我不願意栓住自己的手腳,我要隨時為你保持自由。在我內心深處,在我的潛意識裏,我往日的孩子的夢還沒有破滅:說不定你還會再一次把我叫到你的身邊,哪怕只是叫去一個小時也好。為了這可能有的一小時的相會,我拒絕了所以的人的求婚,好一聽到你的呼喚,就能應召而去。自從我從童年覺醒過了以後,我這整個的一生無非就是等待,等待着你的意志。
而這個時刻的確來到了。可是你並不知道,你並沒有感到,我的親愛的!就是在這個時刻,你也沒有認出我來——你永遠、永遠、永遠也沒有認出我來!在這之前我已多次遇見過你,在劇院裏,在音樂會上,在普拉特爾,在馬路上——每次我的心都猛的一抽,可是你的眼光從我身上滑了過去:從外表看來,我已經完全變了模樣,我從一個靦腆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女人,就象他們說的嫵媚嬌美,打扮得艷麗動人,為一群傾慕者簇擁着:你怎麼能想像,我就是在你卧室的昏暗燈光照耀下的那個羞怯的少女呢?有時候和我走在一起的先生們當中有一個向你問好。你回答了他的問候,抬眼看我:可是你目光是客氣的陌生的,表示出讚賞的神氣,卻從未表示出你認出我來了,陌生,可怕的陌生啊。你老是認不出我是誰,我對此幾乎習以為常,可是我還記得,有一次這簡直使我痛苦不堪:我和一個朋友一起坐在歌劇院的一個包廂里,隔壁的包廂里坐着你。演奏序曲的時候燈光熄滅了,我看不見你的臉,只感到你的呼吸就在我的身邊,就跟那天夜裏一樣的近,你的手支在我們這個包廂的鋪着天鵝絨的欄杆上,你那秀氣的、纖細的手。我不由產生一陣陣強烈的慾望,想俯下身去謙卑地親吻一下這隻陌生的、我如此心愛的手,我從前曾經受到過這隻手的溫柔的擁抱啊。耳邊樂聲靡靡,撩人心弦,我的那種慾望變得越來越熾烈,我不得不使勁掙扎,拚命挺起身子,因為有股力量如此強烈地把我的嘴唇吸引到你那親愛的手上去。第一幕演完,我求我的朋友和我一起離開劇院。在黑暗裏你對我這樣陌生,可是又挨我這麼近,我簡直受不了。
可是這時刻來到了,又一次來到了,在我這浪費掉的一生中這是最後一次。差不多正好是一年之前,在你生日的第二天。真奇怪:我每時每刻都想念着你,因為你的生日我總象一個節日一樣地慶祝。一大清早我就出門去買了一些白玫瑰花,象以往每年一樣,派人給你送去,以幾年你已經忘卻的那個時刻。下午我和孩子一起乘車出去,我帶他到戴默爾點心鋪去,晚上帶他上劇院。我希望,孩子從小也能感受到這個日子是個神秘的紀念日,雖然他並不知道它的意義。第二天我就和我當時的情人呆在一起,他是布律恩地方一個年輕富有的工廠主,我和他已經同居了兩年。他嬌縱我,對我體貼入微,和別人一樣,他也想和我結婚,而我也象對待別人一樣,似乎無緣無故地拒絕了他的請求,儘管他給我和孩子送了許多禮物,而且本人也親切可愛。他這人心腸極好,雖說有些呆板,對我有些低三下四。我們一起去聽音樂會,在那兒遇到了一些尋歡作樂的朋友,然後在環城馬路的一家飯館裏吃晚飯。席間,在笑語閑聊之中,我建議再到一家舞廳去玩。這種燈紅酒綠花天酒地的舞廳,我一向十分厭惡,平時要是有人建議到那兒去,我一定反對,可是這一次——簡直象有一股難以捉摸的魔術般的力量在我心裏驅使我不知不覺地作出這樣一個建議,在座的人十分興奮,立即高興地表示贊同——可是這一次我卻感到有一種難以解釋的強烈願望,彷彿在那兒有神秘特別的東西等着我似的。他們大家都習慣於對我百依百順,便迅速地站起身來。我們到舞廳去,喝着香檳酒,我心裏突然一下子產生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非常瘋狂的、近乎痛苦的高興勁兒。我喝了一杯又一杯,跟着他們一起唱些撩人心懷的歌曲,心裏簡直可說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慾望,想跳舞,想歡呼。可是突然——我彷彿覺得有一樣冰涼的或者火燙的東西猛的一下子落在我的心上——我挺起身子:你和幾個朋友坐在臨桌,你用讚賞的渴慕的目光看着我,就用你那一向撩撥得我心搖神盪的目光看着我。十年來第一次,你又以你全部不自覺的激烈的威力盯着看我。我顫抖起來。舉起的杯子幾乎失手跌落。幸虧同桌的人沒有注意到我的心慌意亂:它消失在鬨笑和音樂的喧鬧聲中。
你的目光變得越來越火燒火燎,使我渾身發燒,坐立不安。我不知道,是你終於認出我來了呢,還是你把我當作新歡,當作另外一個陌生女人在追求?熱血一下子湧上我的雙頰,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同桌的人跟我說的話。你想必注意到,我被你的目光搞得多麼心神不安。你不讓別人覺察,微微地擺動一下腦袋向我示意,要我到前廳去一會兒。接着你故意用明顯的動作付帳,跟你的夥伴們告別,走了出去,行前再一次向我暗示,你在外面等我。我渾身哆嗦,好象發冷,又好象發燒,我沒法回答別人提出的問題,也沒法控制我周身沸騰奔流的熱血。恰好這時有一對黑人舞蹈家腳後跟踩得劈啪亂響,嘴裏尖聲大叫,跳起一種古里古怪的新式舞蹈來:大家都在注視着他們,我便利用了這一瞬間。我站了起來,對我的男朋友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就尾隨你走了出去。
你就站在外面前廳里,衣帽間旁邊,等着我。我一出來,你的眼睛就發亮了。你微笑着快步迎了上來;我立即看出,你沒有認出我來,沒有認出當年的那個小姑娘,也沒有認出後來的那個少女,你又一次把我當作一個新相遇的女人,當作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來追求。"您可不可以也給我一小時時間呢?"你用親切的語氣問我——從你那確有把握的樣子我感覺到,你把我當作一個夜間賣笑的女人。"好吧,"我說道。十多年前那個少女在幽暗的馬路上就用這同一個聲音抖顫、可是自然而然地表示贊同的"好吧"回答你的。"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面呢?"你問道。"您什麼時候想見我都行,"我回答道——我在你面前是沒有羞恥感的。你稍微有些驚訝地凝視着我,驚訝之中含有懷疑、好奇的成分,就和從前你見我很快接受你的請求時表示驚訝不止一樣。"現在行嗎?"你問道,口氣有些遲疑。"行,"我說,"咱們走吧。"我想到衣帽間去取我的大衣。
我突然想起,衣帽票在我男朋友手裏,我們的大衣是一起存放的。回去向他要票,勢必要嘮嘮叨叨解釋一番,另一方面,和你呆在一起的時候,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要我放棄,我也不願意。所以我一秒鐘也不遲疑:我只取了一塊圍巾披在晚禮服上,就走到夜霧瀰漫、潮濕陰冷的黑夜中去,撇開我的大衣不顧,撇開那個溫柔多情的好心人不顧,這些年來就是他養活我的,而我卻當著他朋友的面,丟他的臉,使他變成一個可笑的傻瓜:供養了幾年的情婦遇到一個陌生男子一招手就會跟着跑掉。啊,我內心深處非常清楚地意識到,我對一個誠實的朋友幹了多麼卑鄙的惡劣、多麼忘恩負義、多麼下作無恥的事情,我感覺到,我的行為是可笑的,我由於瘋狂,使一個善良的人永遠蒙受致命的創傷,我感覺到,我已把我的生活徹底毀掉——可是我急不可耐地想在一次親吻一下你的嘴唇,想再一次聽你溫柔地對我說話,與之相比,友誼對我又算得了什麼,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麼?我就是這樣愛你的,如今一切都已消逝,一切都已過去,我可把這話告訴你了。我相信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已經躺在屍床上,也會突然湧來一股力量,使我站起身來,跟着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