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我本來還以為是佐久良且二的數據送來了,所以連問也沒問,就把門打開,沒想到來人是一位年約四十的男性。極其結實精壯的身材塞在一件有點破舊的外套里,臉上曬得黑黑的,看也不看半平一眼,一雙銳利的眼神直盯着我看,非常大聲地說道:
“抱歉,你有客人嗎?”
話雖如此,臉上倒是沒有太多抱歉的表情:
不管再怎麼樣,這裏畢竟是事務所,所謂來者是客。這兩天真是客似雲來啊!我站了起來,臉上堆滿了笑容。
“沒關係,我們剛好也已經談完了。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一邊說,一邊豎起擺在下面那隻手的食指,打了一個暗號給半平,那是要他站起來的意思。半平似乎看懂我的暗號,站了起來。接着我又把食指往旁邊指了指,意思是要他閃開。半平也乖乖地閃開,把沙發空了出來。以上的動作雖然並沒有刻意要掩人耳目地進行,但客人好像也沒有注意到我們之間的肢體語言。
“這裏是‘紺屋S&R’嗎?”
“是的。”
“已經開始營業了嗎?”
“是的。”
“你就是紺屋嗎?”
“是的。”
“聽說你不管什麼事情都願意幫忙調查……”
並不是。營業用的笑臉上,似乎出現了一點裂痕。
“我不知道您是聽誰說的,不過並不是不管任何事情都可以幫忙調查。敝公司主要是負……”
尋找走失的小狗——我話都還沒說完,就被那個男人給打斷了。
“是大南君告訴我的。你應該認識他吧?他還說了很多關於你的英雄事迹呢!”
我一看到這個男人,就懷疑可能又是大南做的好事了,果然沒錯,又是大南那個大嘴巴。我保持着臉上的笑容,卻在腦海里刻下“等會兒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叫大南閉嘴”的備忘錄。基本上我對工作所抱持的態度是來者不拒的,可是總要有個限度吧!
總而言之,和昨天一樣,既然人都來了也沒辦法,總不能趕他回去吧!我一邊想着,一邊請人到沙發上來坐。半平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端正地擺出步兵稍息的姿勢。
男人沉甸甸地把自己陷進沙發里。當我也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時,他突然像倒水似地打開了話匣子:
“我叫做百地啟三。在小伏町的一個叫做谷中的村落里擔任自治會長。事實上,最近谷中的村民活動中心正打算要改建。鎮公所那邊的人有交代我,要盡量滿足村民的要求。再加上這可是幾十年才有一次的大事,所以谷中的全體居民也一致認為要改建得氣派一點。可是現在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想要在活動中心的大門口擺上一個裝飾品,就是這個。”
百地拿出一張照片。照片里有一張非常陳舊的紙,上頭用毛筆字寫着龍飛鳳舞的古文,如果沒有學過一點草書的話還真看不太懂。就算有學過好了,那照片也實在太小張了,還是有很多小字無法判讀。而基本上我根本沒學過草書,只能照着外觀給人的感覺回答:
“這是古文書吧!”
百地鄭重地點了點頭。
“沒錯,不過這可不是普通的古文書喔……”
難不成還會是藏寶圖嗎?
可是百地話才說到一半,就突然把嘴巴閉上。回頭看了看站在斜後方,站得像一尊雕像的半平,作勢咳了一聲:
“這位是?”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半平已經先搶着報上名字了:
“敝姓半田,是這裏的員工。”
“哦,這樣啊!”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我只能獃獃地看着事情的發展,把要說的話再吞回肚子裏。好小子,我都還沒答應要僱用他呢!我望了半平一眼,只見他一臉氣定神閑的模樣。看樣子這傢伙好像還滿有毅力的嘛!不,不是好像,是真的很有毅力。
百地稍微放下了戒心,不過講話的聲音比起剛才來還是小聲了一點:
“這篇古文書從很早以前就被收藏在谷中的八幡神社裏。而且不是隨便放進倉庫里就算了,還特別為它訂作了一個柜子,小心翼翼地把它鎖在柜子裏。每個谷中的居民從小就被教育着要小心地保管那個柜子。我記得我小時候還曾經因為惡作劇被狠狠地罵了一頓。可是啊,時代慢慢在改變,村民也開始有了不同的意見。如果這份古文書真那麼貴重的話,一直放在神社裏也不是辦法,鎖在柜子裏是很安全沒錯,但那並不是最好的保存方法吧!與其一直把它收在暗無天日的地方,還不如裱起來,直接掛在新的活動中心大門口,供大家瞻仰。”
“啥?”
我不小心露出了白痴的表情。因為我實在聽不出來他想要表達什麼,不過至少可以確定應該跟找尋走失的小狗無關。
百地稍微坐正了身體,看樣子接下來的話才真的要進入主題。
“當然,如果一切按照正常程序來走的話,應該要先跟鎮公所的人商量才對。其實早在發現這份古文書的時候,就應該交給當地的教育委員會處理。可是村子裏面卻有人持反對的意見。老實說,我也是屬於反對的那一派。雖然說谷中的村民一直以來都很寶貝這份古文書,但問題是根本沒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一篇什麼東西。如果鎮公所的人看完之後,認為那根本只是一堆廢紙,那谷中的村民代代將廢紙奉若神明的傳統,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再怎麼樣也絕對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啥?”
我又露出了白痴的表情。不過,這次我總算聽懂他想要表達什麼了,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樣。
“也就是說……”
百地接著說道:
“希望你能幫我們查出這份古文書的由來。”
昨天接下的“佐久良桐子失蹤事件”就已經超出“紺屋S&R”的業務範圍了。我只是想要找回迷路的小狗,對失蹤人口一點興趣也沒有。
沒想到今天百地的委託不但遠遠地超出了“紺屋S&R”的業務範圍不打緊,還是我連做夢都不曾夢到過的狀況。我和半平那傢伙可不一樣,我對“偵探”這個頭銜一點憧憬都沒有。不過說老實話,當我聽到“偵探”這兩個字時,第一個浮現在腦海里的印象既不是放大鏡和獵帽,也不是亡命天涯的比利時人,而是和半平一樣的苦味馬丁尼酒和左輪手槍——這些跟村子裏的古文書八竿子都打不着關係的東西。
本事務所的宗旨是,做得來的案子就接,做不來的案子就推掉,介於模糊地帶的案子就要看對方所開出來的條件……說是這麼說啦!可是這件案子也超出我的預料範圍太遠了吧!真傷腦筋。
“承蒙您看得起我……”
我才說了開場白,就又被百地給打斷了。
“雖然說是請你協助調查,但是谷中的高齡化現象愈來愈嚴重。有念過書的人幾乎全都到外地去發展了。正當我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時候,大南君介紹我來這裏。既然是大南君介紹的人,我想應該就錯不了了,你一定可以幫我們解決這個難題,谷中的全體村民都在等着看你大顯身手呢!雖然這不是一件容易解決的事情,但是請你務必要幫忙。”
大南的工作是在小伏町的鎮公所擔任公務員。我記得他說他在社會福利課。小伏町的山地面積十分廣大,在這片廣大的山地里,散佈着大大小小的村落,而他的工作就是巡視這些村落、陪老人家說說話——我記得他是這麼說的。他有次還一邊喝酒一邊笑說,大家因為他“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都不太願意相信他,所以他有時候還得自掏腰包,自己開車頻繁地拜訪當地居民,以博取他們的信任。
也就是說,如果我拒絕了這份差事,會讓大南很沒面子的意思。
辭職之後,經過那段渾渾噩噩的生活,我的感受性也跟着退化了不少。好比說我並沒有打從心裏擔心佐久良桐子的安危、也不曾對佐久良且二的擔憂感同身受,只是停留在他叫我找、那我就去找的階段。
儘管我是這麼冷血的一個人,也實在沒有勇氣害特地介紹工作給我的大南下不了台。好你個大南,根本是個頂着天使光環的惡魔嘛!而且話又說回來了,我這家“紺屋S&R”什麼時候變成“不管什麼事情都願意幫忙調查”的好好先生來着?又不是在玩喝水傳話,而且還是只有一個人的喝水傳話。
……假設,假設我真的接下了這份工作,還是得以佐久良的委託為優先吧!所以在決定要不要接之前,得先讓對方知道這件事才行,搞不好對方就會因此而另請高明也說不定,這麼一來就太完美了。
“請問這件事會很急嗎?”
“當然是愈快愈好啦!”
“不瞞您說,敝公司目前還有別的案子尚未完成,而且對於委託人來說是件十萬火急的事,所以對方也一直在催我。我知道您也很急,所以如果把您的案子往後挪的話,對您也不好意思……”
“如果是這樣的話……”
百地淡淡地笑了笑。
“沒關係,我可以等。反正活動中心最快也要等到明年四月才會開始動工。”
現在是八月中……好像沒有理由拒絕了耶!
這下子可真傷腦筋。我小心不讓臉上的營業用笑容崩盤,抱着胳膊陷入沉思。
眼角餘光掃到一直保持着同一個姿勢的半平。
對了,還有這傢伙嘛!
要交給他去辦嗎?姑且不論能力的問題,這個案子和他所憧憬的“偵探”案件差了十萬八千里,這樣他還願意做嗎?
我盯着半平的眼睛,用食指悄悄地指了一下古文書的照片。
你要接嗎?
半平不假思索地用力點頭。
那好,接下來只要把條件談攏就行了。
就這樣,“紺屋S&R”在開業的第二天就接到了第二個案子。委託人是小伏町谷中村,代表人為百地啟三。與此同時,還莫名其妙地增加了一名新員工。
百地前腳一出門,佐久良且二的包裹後腳就送來了。包裹上的地址居然也是小伏町谷中村。不過,既然這兩個委託人都是大南介紹來的,那麼地址同樣都在大南所負責的區域裏,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了。
雖然半平是自告奮勇接下那個案件的,不過他臉上的表情還是有一點複雜。他注意到我手上的包裹,於是把臉湊過來看。
“這是什麼?”
“另一個案子的資料。”
“欸,原來真的有另一個案子啊!我還以為那只是你想要推掉剛才那件案子的借口。”
倒也不能說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啦!不過,這種事情就不必告訴半平了。
“是什麼樣的案子呢?”
“嗯……”
我把視線移到包裹上,心不在焉地回答:
“尋找一個從都市裏失蹤的美女。”
接下來半平發出的聲音應該不只是單純的抱怨吧!再怎麼遲鈍如我,也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那絕對是他的真心話——
他說的是:“我比較想要做你那個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