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西那希露台
當ULM輕型飛機以一百米的高度,轟隆隆地從低空掠過貝爾克的歐帕海岸時,從海軍醫院這裏可以看到最具有視覺震撼力的一幕。海軍醫院的建築宏偉,雕琢精美,棕色的石牆高高聳立,一派法國北方建築的樣式,它的位置就在貝爾克城和英吉利海峽的茫茫海水之間,彷彿擱淺在沙灘上。在它最漂亮的那一面牆的三角楣上,寫着"巴黎市立"幾個字,就像寫在公共澡堂和巴黎公立小學牆上的一樣。這是在第二帝國時期,為了生病的小孩而設立的醫院,因為當時巴黎的氣候不適合療養,所以就在這裏蓋了這所醫院,但是其權責劃歸巴黎市。
雖然這所醫院的位置是在加萊海峽附近,但是對社會救濟局來說,我們好像就在巴黎塞納-馬恩省河邊。
這整座建築真像一座迷宮,有許多綿延不絕的通道,互相貫穿。常常可以見到"梅納爾"的病人在"索雷爾"那裏迷路了,他們嘴裏不斷重複念着這幾位醫生的名字,因為醫院主要的幾棟樓就以這些著名外科醫生的名字來命名。這些迷路的人往往驚慌失措,眼神像孩子一樣無助,好像剛剛有人把他從媽媽身邊強行帶走。他們搖搖晃晃地拄着拐杖,聲音幽怨地喊道:"我迷路了!"就像幫我推輪椅的人說的,我是屬於索雷爾那邊的。我其實還很清楚自己的方位,反而是幫我推輪椅的人常常被搞迷糊,尤其是第一次推我出去的人。要是他們走岔了路,四下摸索着路徑,我也不作任何錶示,寧願隨他們推着走。因為這正是發掘一些隱秘角落的好機會,能夠瞧一瞧新來的臉孔,嗅一嗅廚房裏飄散出來的氣味。所以,我就是這樣不經意地來到了燈塔這裏。那時,我剛脫離昏迷狀態,頭幾次有人推着我坐輪椅到處去逛,而當我們搭升降梯,迷了路,下錯樓層,一轉彎,突然就看到了燈塔的身影:高聳、堅實,橄欖球運動衫似的條紋,紅白相間,看了就讓人心安。我立刻讓這座象徵兄弟情誼的燈塔來保護我,它不僅守候海員,也守候着病人——這些擱淺在孤獨淺灘上的遇難者。
後來我和燈塔一直都有接觸,時常請人推我到"西那希露台"去看看它。西那希露台是索雷爾的一處露天平台,一向很少有人去,但對我來說,那裏是醫院地理環境的一個基本定位點。這一座正面朝南的寬敞露台,視野無限開闊,散發出像電影佈景一樣變化萬千的迷人詩意。貝爾克的市郊,看起來好像是放在火車模型旁邊的陪襯景物。在沙丘下方,有幾間木造房屋,感覺好像是美國西部的幽靈城市。遠眺大海,只見浪花沫子白閃閃的,好像從一個特別的光源映出來的光暈。
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在西那希露台待上一整天。在這裏,我成了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導演。取城市的一角,我重新拍攝奧森·韋爾斯的電影《邪惡之感》的近景鏡頭。在沙灘上,我為約翰·福特的《驛馬車》再拍一次遠鏡頭。在漫漫大海上,我又為弗立茲·朗的《月光艦隊》創造一場吹襲走私犯的狂風暴雨。或者我把自己融入鄉村景緻里,我和這個世界的聯繫,就只有一隻友善的手輕輕撫摸着我僵硬了的指頭。我是瘋子皮耶侯,臉上塗得藍藍的,頭上盤着一長串炸藥。想要劃一根火柴的慾望,像雲一樣地飄過我的心頭。是夜幕低垂的時候了,是最後一班火車駛向巴黎的時候了,是該回我房間的時候了。我期待冬天來到。全身穿得暖暖的,可以遊盪到夜晚,看太陽下山,燈塔的燈火接班,把希望的光照在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