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夢境
一般而言,我不記得自己做過的夢。白日一到,夢中的情境就遺落,影像也變得朦朦朧朧。但為什麼去年十二月的夢,卻清晰如激光束一般,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中?也許人在昏迷中都會有這種不循常理的現象。因為病人既然回不到現實生活,夢就不再是一種容易消散的娛樂,而會一層層堆積起來,形成一長串的虛幻夢境,彷彿是從長篇連載小說里抽繹出來的。今天晚上,小說中的一個章節浮現在我的腦海。
在我的夢裏,雪花大片大片地飄下來。我和我最好的朋友貝爾納發著抖,走過一座汽車墳場,遍地覆蓋著三十厘米厚的雪。這三天,貝爾納和我一直想辦法要回法國,因為法國這時候有一場大罷工,全國都陷在癱瘓中。我們本來暫留在意大利的冬季運動營里,但是貝爾納發現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鐵道可以通往尼斯,不過在邊界有一群罷工的人阻斷我們的路程,強迫我們下車,害我們只穿着普通的鞋子和春秋兩季的薄衫,在嚴寒中打哆嗦。環顧四下,發現這裏好荒涼。有一座高架橋從汽車墳場上空經過,據說,墳場的車子都是從五十米高的這條道路上掉下去,一輛輛堆積在這裏。我們和一位很有權勢的意大利商人有約,他把他的集團總部設在這座橋的橋墩下,遠遠避開一些窺探的眼睛。我們看見一扇黃色的鐵門,門上掛着一個牌子,寫着:"觸電者死",還貼着一張萬一觸電時該如何處理的示意圖。我們敲門,門開了。大門入口處看起來好像成衣工廠的存貨間:好多上衣掛在架上,還有好幾疊褲子、好幾箱衣服,東西直堆到了天花板。我看到了一個人身穿作訓服,手裏握着一把衝鋒槍,在一旁迎接我們。他那一頭蓬亂的頭髮,好像是看守地獄之門的那隻三頭犬"賽伯拉斯"。他就是波黑塞族前領導人拉多范·卡拉季奇。"我的同志呼吸有困難。"貝爾納對他說。卡拉季奇就在桌子的一角為我做氣管切開術,然後我們經由一條豪華的玻璃樓梯走到地下室。地下室的牆上掛着猛獸的毛皮,旁邊擺着一張椅座很深的沙發椅,一股柔和的光線把這房間襯得有點像夜總會。貝爾納忙着和這地方的負責人討論事情,這位負責人就是菲亞特的老闆翁貝特·阿涅利的分身。有一位說話帶着黎巴嫩腔的女佣人過來請我到小吧枱旁邊坐。吧枱上的杯子、瓶子都用塑料管子代替,這些塑料管子從天花板上垂吊下來,就好像飛機遇難時會有氧氣罩一樣。服務生示意,要我拿個塑料杯子湊近嘴巴。我照做了。一種喝起來有薑汁味道的琥珀色液體流進了我口裏,接着,一股暖暖的熱流漫及我的腳尖和發梢。隔了一會兒,我想停,不想喝了,而且想從高腳凳上下來。然而我還是大口大口地灌,一點也由不得我。我慌亂地向酒保使了個眼色,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只是神秘地對我微微一笑。在我四周,所有的臉孔和聲音都變形了。貝爾納對我說了一些話,但是從他嘴裏發出來的聲音都慢半拍,我根本聽不懂。我坐在高腳凳上,聽見拉威爾的《波麗路》。他們完全把我灌醉了。
經過了像永恆那麼長的時間以後,我看見大家慌亂成一團,準備要戰鬥。講話有黎巴嫩腔的那位女佣人把我背在她背後,爬上樓梯。"我們要離開了,警察來了。"外面天色已暗,雪已經止息,刺骨的寒風讓我呼吸困難。有人在高架橋上設置了一座探照燈,光束在汽車殘骸之間來回搜索。
"投降吧,你們被包圍了!"擴音器喊着。我們成功地逃走,但對我來說,這是長期流浪的開始。在我的夢裏,我多麼想逃走,但只要我一有機會逃,就會突然覺得昏沉,一步也動不了。我像石像,像木乃伊,像玻璃。我和自由之間如果只是隔着一扇門,那麼我連打開這扇門的力氣都沒有。然而,這不是我唯一擔心的。這個秘密組織拿我當人質,我擔心其他的朋友也會掉進同樣的陷阱。我試着用各種方法來警告他們,但是我的夢和現實狀況完全一致。我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