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四月

廣告界人物

薄霧如紗,在湛藍天空下籠罩着山谷的早晨。我們散步歸來,狗兒們身上沾濕了露水,鬍鬚映着陽光閃閃生輝。它們首先看見那陌生人,勇猛地繞着他打轉,作出猙獰攻擊的樣子。

他站在游泳池邊上,拿一隻手提箱防範狗兒,往深水池愈退愈近。看見我們,他鬆了一口氣。

“狗沒關係吧?沒有狂犬病什麼的吧?”聽這聲音,不就是打電話來的那位,倫敦人東尼嗎?

他隨即攜着提箱跟我們到家,加入了我們早餐的行列。

這人個頭很大,腰腹那一圈尤其豐滿;戴一副茶色眼鏡,頭髮刻意梳得蓬蓬亂亂,身上一套灰色休閑服——不管天氣冷暖,英國觀光客在普羅旺斯總是這付打扮。坐定之後,他從箱子裏取出二個鼓脹的檔案夾、一支金筆、一條免稅香煙,以及金色打火機。手錶也是金的,我敢說他的胸毛之上一定躺着一枚金墜子吧。他說他從事廣告業。

他簡短而自豪地述說了他的事業史。他自創廣告公司,在“艱苦的企業環境、血腥的同業競爭”中興起,最近更以極好的價錢賣出部分股份,並簽得一張五年的合同。現在,他說,他可以輕鬆一下了。

在別人看來,他可不像能放開公司不管的人;他坐立不安,時時看着手錶,把桌上他那堆雜物擺弄開去。調整調整眼鏡,深深吸一口煙,他猛地站起來。

“我可以借用一下電話嗎?倫敦的區域號是多少?”

我和妻子早料到,他必將有此一問。英國來客總是這樣;進得門來,喝一杯酒或咖啡,接着就打電話回去,查看是否他前腳才走開,公司後腳便關了門。就連通話的內容,也不離我們早聽熟的那一套。

“嗨,是我。對,我從普羅旺斯打來。一切都好吧?有沒有人留話給我?沒有?大偉沒回電話?可惡。聽着,我今天會在外面跑,但是如果要找我,可以打到——(你這兒電話幾號?)記下了嗎?什麼?是啊,這兒天氣很好。我會再打給你。”

東尼放下話筒,再度向我們保證他的公司營運正常,他不在也還能維持。現在,他準備全心全力,和我們一道,進行購房產事宜。

在普羅旺斯購置房產可謂難矣,很多城裏來的大忙人,習慣英明果敢、當機立斷,在這兒卻往往糾纏數月,談判毫無進展,只好放棄。

談判中有些事會大出他們意料,第一件就是實際價格高於廣告價格,這讓他們心生警惕,疑慮大起。一其實主要原因是法國政府徵收百分之八的過戶稅,公證費用也很高。有時候,房屋代售公司的傭金由賣方承擔,那又要加上3%到5%。運氣不好的話,買方在房價之外總共要另加15%,才打發得掉所有雜項支出。

不過,這當中有一種雙方心照不宣的欺詐手段,法國人心照不宣,便是雙重價格法,既可省錢,又可瞞天過海,逃過政府稅收這一關。

識時務的膀胱

有一個典型的例子。

住在埃克斯(Alx)的商人韋法利先生,想把他繼承來的一棟鄉下老房子賣掉,要價100萬法郎。這房子並非他日常所居,因此脫手時要繳不少的稅,他想起來便心痛如絞。因此他決定,報給官方的所謂“書麵價格”是60萬法郎,其餘40萬法郎他將要求買方付現款,當面點清。他會向對方說明,這麼做對雙方都有利,因為律師公證費用也是依照書麵價格抽取的。太棒啦!皆大歡喜。

實際行動起來,必須抓緊時機,還要得到公證律師的諒解。

簽約時,買方、賣方和房屋捐客齊集律師處,律師高聲念出買賣合約,一條一條地念。合約上註明的價格是60萬法郎。買主帶來的另外40萬法郎這時該要交給賣方了,可是當著律師的面?未免太不妥當。於是,律師此時便忽然內急,進入洗手間,遲遲不出,直待鈔票點數清楚,雙方易手之後,再度露面。律師接過合約數字的支票,監督雙方簽字,絲毫不損其法律尊嚴。有人不大厚道地說,在鄉下做公證律師,要具備兩項基本條件:半瞎的眼和識時務的膀既。

在會見律師之前,或許尚有好多障礙有待克服。其中最常見的是多重所有權問題。

法國法律規定,父母死後,遺產由子女共同繼承,每人持分相等。若要出售祖產,須得每個遺產繼承人同意;子女愈多,協議愈難。

我家附近一戶老舊農舍的情形便是如此。這座農舍世代相傳,如今由14位堂表兄弟姊妹共有,其中3位是科西嘉人。據法國朋友說,科西嘉人不可理喻。每次有人開價要買,14個人之中總是有9個人願意,兩個人拿不定主意,3個科西嘉人反對。農舍至今賣不成,眼見要傳到這14人的38個子女手上去。最後呢?會由175個互不信任的遠房親戚共同擔任業主。

即使房產所有權單歸一人,像馬索的房子,也不保證轉手順利。那貪得無厭的農夫可能漫天要價,指望從此喝酒賭錢虛度年華,不料來了個慷慨買主,一口答應他的價錢,他立刻起疑,認為其中有詐。天下哪有這等好事?一定是定價太低。他反悔不賣,思量了6個月,才以更高價格重新推出。

有些小小的不便,房主總在成交之前一分鐘若無其事地平平道出。柴房在賭牌九時輸給鄰居了;根據自古以來的傳統,附近農場的羊群,每年兩次,要依循舊徑,通過廚房;院子裏那口井的使用權,自1958年以來便爭論不休;不然就是長期租種土地的那位佃農年老體衰,看樣子熬不過明年春天——總有些事讓你大吃一驚。買主得有耐心和幽默感,才通得過重重關卡,完成交易。

同胞同心

我們開車去拜訪一位熟識的房屋代售員。一路上,我努力向東尼解說狀況,但發現是徒勞無益。他只顧吹噓着,說自己是個精明強幹的談判高手,經常與紐約廣告界那批難惹的傢伙死纏硬斗,法國的官僚或農夫占不了他的便宜。我開始覺得,好像不該介紹這些既沒有汽車流動電話,又沒有私人產業的小人物經理給他。

代售員是位女士,在她的辦公室門口迎接我們,拿出厚厚兩大疊房地產資料。並附照片。她不會講英文,東尼的法文在此時有限。既然不能直接溝通,東尼索性當她不存在。目中無人的態度顯得蠻橫無理,更糟的是他認為對方完全聽不懂,尖酸刻薄的髒話毫不顧忌地吐出口。在這尷尬難堪的半小時裏,我耳聽東尼翻看檔案時迸出的“干!”“開玩笑!”,口中軟弱無力地把這些字句翻譯成“他對價格感到驚異”之類的無聊話。

原先,他是打算尋覓一座不連土地的村舍;他忙得不得了,沒空照顧庭園。可是翻閱房地產資料之際,看得出他的心態起了變化。想做普羅旺斯鄉紳,必須擁有幾畝莊園,地里種着葡萄藤和橄欖樹。看完資料后,他已經開始煩惱網球場該建在何處了。頗令我失望之餘,他竟表示有三處房產值得考慮。

“哦們今天下午去看,”他宣佈。並在記事本上寫下,又看看腕錶。我以為這動作意味着他需要借用代售員的電話,打個國際長途呢,原來只是他的肚腹對他發出了某種訊號:“我們殺去飯館吧,”他說:“我們趕兩點再來。”他伸出兩根手指頭,代售員微笑點頭。我們走出門,讓那可憐的女士自行去安撫她受驚的心靈。

用餐時,我告訴東尼,下午我不陪他去看房子。他表示驚訝,想不出我會有什麼更重要的事待辦。但他隨即叫第二瓶酒,然後對我說,鈔票是國際語言,相信沒有我也不會有困難。

不幸,帳單送來時才知,不論是他的美國運通金卡,或是還來不及換成現鈔的旅行支票,飯館老闆都不願接受。我付了帳,並對有關“國際語言”這問題發表了一些意見。東尼不大開心。

我走了,既慶幸解脫,又有些不安。與這樣的粗人相處當然不愉快,可是他總是我的同胞,身在異國,你會覺得自己對他多少有點責任。第二天,我打電話向代售員道歉。“別放在心上,”她說:“很多巴黎人也好不到那裏去。他呢,至少講些什麼我聽不懂。”

音樂與電力之間的關係

溫暖的天氣會持續下去,對此提出最後保證的是曼尼古西先生的衣着。他前來執行夏季計劃——我們的中央空調系統——時,羊毛軟帽換成了薄棉帽,腳上穿的也不再是暖和的雪靴,而換上棕色帆布軟鞋。他的學徒助手則是一副游擊隊員打扮,陸軍迷彩服加叢林帽。兩人從我家的這頭丈量到那頭,曼尼古西同時就各項議題發表長篇大論。

今天談話的主題是音樂。他和妻子最近參加官方主辦的工匠午餐會,餐後有舞會;而跳舞是他的眾多才藝之一。“真的,彼得先生,”他說:“我們一直跳到六點鐘。我的腳力不輸18歲的年輕人。”

我可以想像他擁着夫人,輕盈而準確地在地板上旋轉。不知道他有沒有一頂專為這種場合預備的舞帽?他總不會光着腦袋跳舞吧!

這樣想時我一定露出了笑意。“我知道,”他說:

“你在想,華爾茲不是正經音樂。要講到正經音樂呢,就得聽大作曲家的作品了。”

他接着闡述了一大套理論。法國電力局動不動就要斷電,斷電期間,他就吹木蕭。他那套驚人的宏論,便是在吹木蕭時,偶然想到的。電力,他說,是科學與邏輯的結合;古典音樂呢,則是藝術與邏輯的結合。你不相信?已經有人看出兩者之間的共通點了。試聽莫扎特的作品,嚴謹有律,你不得不說,莫扎特如果當電氣師,一定極其傑出。

我正不知怎麼回答,學徒兄弟解了我的圍。他剛計算出我們這房子需要幾部空調機:20部。曼尼古西聽了作出昏倒的樣子,一雙手猛甩,好像燙傷了指頭似的:“唉呀呀,那就比裝中央空調系統還貴了嘛。”

他說要好幾百萬法郎,看見我爭執不下的樣子,”馬上減少了兩個零,說他先用的是舊幣算法。既是這樣,仍是個大數目。角鋼的價格貴呀,再加上政府抽交易稅18.6%。這讓他想起一件稅法不公的事來了。

“你買個澡盆,”他拿手指着我說:“得付交易稅,分文不少。買個洗衣機,買個螺絲起子,也都一樣。可是買魚子醬,只須付6%的稅,因為魚子醬是營養品。請你告訴我:什麼樣的人買魚子醬?”

我聲明我可不買。“我告訴你吧。是那些政客、有錢人,巴黎的大人物——他們才是吃魚子醬的人。你看多氣人!”他怒氣衝天地說。

接下來的五六個星期,曼尼古西拿個差不多和他一般高的鑽子,鑿穿厚重的老石牆,弄得滿屋子塵土飛揚。他邊做工邊發表時事評論,我們也不大有興趣聽。這過程漫長難熬,屋子裏簡直待不住。我們只好安慰自己說,普羅旺斯的好處之一就是,整修內部的時候,可以住在戶外。

雖然還是早春,天氣已經相當暖和。一個星期天的早晨,陽光在七點鐘便穿透卧室的窗玻璃,喚醒了我們;我倆於是決定正式開始戶外生活。

周日集市

天氣晴朗的星期天總免不了上一趟市場。這天,我們八點鐘就到了考斯特拉集市(Couste11et)。那裏排列着一行一行陳舊的卡車和箱型車,都拉出了一張伸縮桌面擺放貨物,一塊黑板寫明今天的各種蔬菜價格。攤主們嘴裏嚼着對街買來的熱麵包,皮膚早在田地里曬得黛黑。我們看到有個老人從褲袋裏取出木柄小刀,切下一片麵包,塗上新鮮羊乳酪,又從酒瓶里倒出一杯紅酒。這就是他的早餐。

跟卡維隆、艾普等地的每周集市比起來,考斯特拉市場顯得又小又不時髦。顧客都是挽着菜籃的本地人,而非舉着相機的觀光客。只有在七八月,你偶然會看到巴黎來的高傲婦人,穿着迪奧(Dior)休閑服,牽着神經兮兮的小狗。其他時候,由秋到春,市場上都是本地居民,來買農夫幾小時前才從田地或暖房裏採收的蔬菜水果。

我們沿着一排一排的伸縮小桌漫步。法國家庭主婦毫不留情的精挑細選讓我們驚詫不已。我們只要看過貨色,但決定買或不買;她們可不然。她們會動手捏茄子,拿起蕃茄來聞,啪地折斷不過火柴梗粗的四季豆,不放心地剝開翠綠的芮苣心察看,嘗一口乳酪,吃一片橄欖——如果這些東西不合她個人要求,她會瞪一眼攤主,好像攤主欺騙了她。然後,憤憤然轉到其他攤位去。

在市場的一頭,葡萄酒合作社擺出的攤位上圍了一圈男人,每人滿含着一口新登場的玫瑰紅酒。隔壁攤位是個女人,賣各種大小的蛋,還賣活兔子。再過去的攤位擺的是堆得山一樣高的蔬菜和紫蘇,一罐一罐的蜂蜜,大瓶大瓶的橄欖油,還有桃子干、黑麥汁,鮮花和香草,果醬與乳酪——在旭日朝陽之下,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好吃極了。

我們買了紅椒,準備燒烤,又買了棕殼的大雞蛋。紫蘇與桃子、羊乳酪、芮苣和粉紅色斑紋的洋蔥。籃子已經裝不下了,我們又過街去買了長條麵包。餐盤上若有橄欖油、醬汁之類殘餘物的話,用這麵包抹凈了吃是最美味的了。

麵包店人潮洶湧、人聲喧嘩,暖烘烘的麵糰味和杏仁香飄散在早晨的空氣中。排隊等候時,我們想起有人說過,法國人花在口腹上的鈔票,比得上英國人花在汽車和音響上的錢。這話在這裏得到了證實;

每個人都好像在瘋狂大採購。一個圓胖快活的婦人買了6大條麵包——加起來不到3公尺長;帽子大小的巧克力奶油蛋卷;還有整個兒的蘋果派,切得薄薄的蘋果片在中央鋪成一圈,表面塗抹了杏子醬,看起來亮晶晶的。我們這才明白,我們沒到這兒來備辦早餐真是失誤。

於是我們回家弄了一頓豐盛的午餐,補償一下。烤紅椒拌橄欖油加紫蘇末,熏肉胎貝卷串燒,以及沙拉和.乳酪。春陽如炙,酒後的我們昏然欲睡。這時候,電話鈴響了。

答錄機的作用

電話鈴聲如果在星期天中午到下午三點之間響起來,對方一定是英國人,這已經是生活中的鐵的規律。星期天的午餐,是一周中最輕鬆愉快的一頓飯,法國人作夢也想不到在這時候去打擾別人。

我真不該拾起話筒的。是那做廣告生意的東尼。從電話里的聲音聽來,他人近在颶尺。

“想到該跟你這根據地聯絡,”我聽到他深吸一口煙的聲音,心裏暗暗決定買一部答錄機,專門對付這種喜歡在星期天驚擾我們的人。

“我找到不錯的房子,”他沒有停下來聽聽這項重大宣佈的效應,因此沒注意到我的心猛地一沉。“離你相當遠,倒比較接近海岸。”我告訴他很好,離海岸愈近愈好。“還需要大量的整修,所以我不準備付他要的價錢。可能從英國帶相熟的工人過來做。他們整修我的辦公室,從頭到尾只花了六星期。是愛爾蘭人,非常出色。這地方,他們一個月就可以打理好。”

我很想鼓勵他這麼做。一群愛爾蘭工人,一旦嘗到在普羅旺斯做工的甜頭——陽光和煦,酒便宜,怠工沒關係;屋主遠在千裡外,沒人挑毛病——何樂而不為。我可以預見他們直拖到十月還沒做完,說不定八月間還把全家從英國接來,大伙兒好好度個假。

不過,我還是老實告訴東尼,他還是僱用本地工人的好,而且應該請一位建築師,負責召募工人。

“不需要建築師,”他說:“我完全知道要怎麼整修。”他當然知道。“舉手之勞的事,幹嗎要花大錢請他?”好啦,我幫不上忙,他什麼都知道。我問他何時回英國。“今晚,’‘他宣讀了他忙碌的日程。周一要見客戶,接着去紐約三天,又是在那裏開業務會議……。他滔滔不絕地說,表明自己乃是不可或缺的行政主管。“總之,”他說:“我會跟你聯繫。一兩周內我還不會下手買那房子,不過一旦簽約,我會馬上告訴你。”

妻和我坐在游泳池邊,納悶我們怎麼總躲不開厚顏無禮之人的糾纏。到夏天,這種人來的還會更多,來要吃要喝要住,遊了幾天泳之後要我們送上機場。

我們自認並非孤僻遁世,但與東尼短暫接觸的經驗,足以提醒我們。往後的幾個月內,我們需要堅定的立場,機靈的反應,以及一具電話答錄機。

私人土地內有毒蛇

馬索一定意識到夏季的到來,因為幾天後我在林中看到他時,他正忙着加固防止露營者侵入的圍籬。在寫着“私人土地!”的幾塊牌子下方,他又釘上了一連串簡短兇惡的警語:“內有蝮蛇!”

最佳的警告方式。既不像“內有惡犬”、“當心觸電”之類的說法需要眼見為證,又足以讓人望而卻步。再不怕死的露營客,夜晚鑽進睡袋以前,總要考慮考慮底下會不會蟋曲着某條毒蛇。我問馬索,盧貝隆山區真的有蝮蛇嗎?他搖着頭,對於外國人的無知再度表示惋惜。

“是啊,”他說:“不算大啦,”他用手比了比,30公分長的樣子:“可是你如果被咬,45分鐘以內就得趕到醫生那去,否則……”他做了個鬼臉,頭歪向一邊,舌頭伸出來:“人家說,蝮蛇咬男人,男人死;可是蝮蛇咬女人,”他傾身向前,挑動眉毛:“蝮蛇亡。”他樂不可支地吁吁喘着粗氣,遞給我一根粗大的黃色香煙:“沒穿上結實的靴子,千萬別上山散步。”

據大學者馬索說,盧貝隆蝮蛇通常避開人類,只有在受到騷擾時才會攻擊。一旦被蛇追趕,馬索的建議是作之字形的跑,而且最好往上跑,因為蝮蛇發怒時,在平地上短距離直線衝刺,速度超得過人。我緊張地四下張望,馬索哈哈大笑:“當然啦,你也不妨學學農夫的本事,一把抓住它的七寸要害,捏得它嘴巴大張,往它嘴裏猛吐一口唾沫,啪!它就一命鳴呼了。”

他示範着吐了一口痰,命中他養的一條狗的腦袋。“但最好還是,”馬索說:“帶個女人同行。女人跑得沒男人快,蛇會先咬到她。”他回家去吃早餐了,留下我,小心翼翼地穿越樹叢,一路練習吐痰。

遊客部落

復活節假期到了,我們的30餘棵櫻花樹一齊開放。從馬路上望過來,房子好像浮在一片粉紅與白色交織的海上。開車路過的人都停車拍照,探頭探腦地沿着車道往上走,直到聽見狗吠,才掉頭回去。有一伙人特別大膽,竟開着一輛瑞士牌照的車子,直抵我們屋前。

“我們要在這裏野餐,”開車的那位告訴我。

“對不起,這兒是私人住宅。””

“不,不,”他揮動一張地圖說:“這兒是盧貝隆。”

“不,不,”我指着山:“那兒才是盧貝隆。”

“可是我不能把車開上去。”

他悻悻地開車走了,在我們努力栽培的草皮上留下深深的車轍。旅遊季節就這麼開始了。

復活節那個周日,山上村子裏的小停車場擠得滿滿的,沒有一輛車子掛的是本地牌照。觀光客在窄街小巷裏獵奇尋趣,往人家家裏張望,在教堂前面擺姿勢拍照。成天閑坐在雜貨店隔壁門坎兒上的小夥子,伸手向每個過路人要10法郎,說是沒錢打電話,而其實他收了錢便踱進咖啡館享樂去了。

“進步咖啡館”是一家多年維持醜陋面貌的店子,室內設計師看到它一定大失所望惡夢不斷。搖搖晃晃的桌椅全不搭配,牆上掛的畫沉默可憎,廁所傳出的飛濺聲聲聲入耳,隔壁雪糕店又十分嘈雜,老闆粗魯,連狗都醜陋不堪。然而,廁所旁邊有一座玻璃陽台,視野寬廣。端杯啤酒坐在那裏,觀賞遠山近村的景色變化,可以把阿爾卑斯山都收進眼底。桌上有一張手寫的字條,警告你不得把煙蒂丟到窗外,因為下面是一家露天餐廳,顧客曾經對此抱有怨言。但你只要遵守規則,沒有人會來打擾你。本地客都坐在吧枱邊,陽台是觀光客才去的地方。復活節的周日,陽台上高朋滿座。

有荷蘭人,登山靴、背包齊全;有德國人,一身珠光寶氣,像是要赴宴會;有巴黎人,臉上擺着傲氣與精明,彷彿在用放大鏡察看細菌;還有一個英國人,腳踏涼鞋,敞開上班穿的那種條紋襯衫領,在用袖珍計算器計算這趟度假花了多少錢,他的妻則在寫風景名信片給家鄉的鄰居。老闆的狗在桌間追來趕去,嗅尋掉落的糖粒,嚇得那些乾淨利落的巴黎人直往後退。收音機雖播放着女歌手的歌聲,卻敵不過廁所製造的雜音。吧枱上又響起一片酒杯碰撞聲,原來本地客紛紛結帳,該回家吃午飯了。

咖啡館外,三輛車糾結成一團,車主相互咆哮。其實只要其中一輛後退10公尺,這結就打開了,可是法國人認為開車讓路有失威風,正如他們喜歡隨地停車。在危險彎路上任意超車,好像那才是法國人的作為。他們常批評意大利人開車橫衝直撞,我倒主張,夜晚餓着肚子在100號公路上飛馳的法國人,才是最要命的瘋子。

電線杆和駐蟲

我離開小村,駕車回家。本季第一宗車禍剛剛在這條路上發生:“一輛白色標緻舊型車,屁股撞上一根木製電線杆,把它撞成兩段。左右並無其他車輛,道路也平坦乾淨,叫人想不通車屁股怎麼狠狠地與電線杆遭遇。”一個年輕人站在路中央搔頭,看見我停車,他咧開嘴笑了。

我問他有沒有受傷。“我沒事,”他說:“車子恐怕報銷了。”我看看上半身彎向車頂的電線杆——幾根電話線吊住它,所以沒有完全倒下——它也報銷了。

“我們得快走,”年輕人說:“不能讓別人知道。”他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就在路那頭。我要去找輛拖拉機。”

他上了我的車,肇事原因立刻明了,原來他一身酒氣,彷彿剛在酒里洗過澡似的。他解釋為什麼得急速且秘密地把車吊走。郵局若知道他撞壞了電話線桿,會向他索賠。“不能讓別人知道。”他重複,邊說邊加強語氣似的打了兩個酒嗝。

我把他送到,自己回家。半小時后,我又開車去看拖吊工作是否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

車子還在那兒,旁邊圍了一群農夫,七嘴八舌地爭吵着。馬路上另有兩部小汽車和一輛拖拉機,擋住了路面。我正看着,又一輛車開來,接起喇叭,催拖拉機讓路。開拖拉機的人手指肇事殘骸,聳聳肩膀。喇叭聲再度響起,這次響個不停,回聲振動山谷,相信在兩公裡外的梅納村都聽得到。

騷亂又持續了半小時,標緻車終於拖出溝渠,神秘車隊消失在通往本地修車廠的那個方向,留下電線杆在微風中吱嘎作響,似乎在哀叫救命。

郵局一周後派人來換裝,又吸引了一小群人圍觀。郵局的人問一個農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農夫一臉無辜的樣子聳了聳肩。“誰曉得?”他說:“蟲蛀的吧?”

賓主對話

巴黎來的一位朋友,一臉茫然審視他已空的酒杯,彷彿有人趁他不注意時倒空了它。我為他添上酒,他靠回椅背,面孔朝着陽光。

“在巴黎,我們還開着暖氣呢,”嘿一口冰涼的甜酒,他說:“雨下了好幾個星期。我知道你為什麼喜歡這裏了。提醒你,我可不適合住在這裏。”

他看起來適合得很,飽餐一頓之後沐浴着陽光。但我不跟他爭論。

“你一定不會喜歡,”我說:“你說不定會曬出皮膚癌,又因為酒喝得太多,得了肝硬化。就算你覺得還可以,你也會想念在巴黎看戲的樂趣。再說,你在這兒成天都幹什麼呢?”

他懶洋洋地斜眼看我,戴起太陽眼鏡:“一點不錯。”

很多對話我們經常重複:

“你不想念朋友們嗎?”“不想,他們會來這兒看我們。”

“你不懷念英國電視嗎?”

“不懷念。”

“英國總有什麼東西是讓你懷念的吧?”

“桔子檸檬果醬。”

接下來是他們真正想問的問題,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出:你們成天都幹些什麼呢?

巴黎來的這位朋友,換了一種方式問:

“你們不覺得無聊嗎?”

不會。我們異常忙碌。我們覺得法國鄉村生活的每一天都新鮮有趣。我們改造家裏屋子,讓它配合我們的生活方式,雖然過程緩慢,我們也樂在其中;我們設計花園,種植草木;我們計劃鋪建一座法國滾球場,法語也有待學習,還有那麼多村落、葡萄園和市場等着我們去開發、去欣賞。時光過得很快;無暇多想別的。又永遠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

上星期,就有這麼一件奇妙的插曲。

信箱與地毯

先是星期一,郵差先生上門來。他很不高興,匆忙地握了手之後便單刀直入地問我,到底把信箱藏到那裏去了。時間已近正午了,他還有好些信要送,再要跟信箱捉迷藏的話,這信可怎麼送得完呢?

我說我並沒有藏起信箱,信箱不就在車道頭上,結結實實地掛在鋼柱子上嗎?

“沒有,”郵差說:“給拿走了。”

沒辦法,我只好跟他一道走下去,又一起在道旁的樹叢里搜尋了五分鐘,看是不是給撞掉到那兒去了。沒有。若不是那根鋼柱還豎在地面,此處全看不出曾經擺過信箱。

“你看吧,”郵差說:“我就說嘛。”

會有人偷信箱?難以置信。可是郵差先生見多識廣。“這是常有的事,”他說:“這裏的人有點malfini。”

什麼意思?

“神經病。”

我們回屋去,喝杯酒,平復他的心清,也好談談裝個新信箱的事。他很樂意賣一個給我。我們談好,新信箱應該設在舊水井旁,高約70公分,他坐在郵車裏就可以把信丟進信箱。

這麼說,該去水井旁勘察一番,量量尺寸什麼的,可是已經到了午餐時間了,郵局的業務,等到兩點鐘以後再進行吧。

幾天後,一陣汽車喇叭聲把我從屋中召出,我看見狗兒們圍着一輛嶄新的白色奔馳車亂轉。駕車人不敢下車,只拉下一半車窗。我往裏覷,是一對個頭矮小、皮膚棕黑的夫婦,緊張地對着我笑。他們說我的狗可真兇,問可否容許他們出來。兩人都是城裏人打扮,男的西裝筆挺,女的斗蓬、帽子俱全,腳穿漆皮靴子。

地毯商人

你在家,太好了。他們說,房子真漂亮。你在這兒住很久了嗎?沒有?那你一定需要幾張真正的東方地毯了。今天我很走運,他們剛從亞維依,參加一個重要的地毯展銷會回來,有幾張特選地毯,剛好沒賣掉。本是要運回巴黎去的,有品味的巴黎人一定搶着買。但這夫婦二人決定繞鄉間小道逛逛,命運帶領他們,來到我面前。為了紀念這偶然的緣份,他們願以“極動人的價格”,讓我挑選他們的精選商品。

光潔利落的小個子向我述說這大好消息時,他的妻子已經把地毯搬下車,在車道上舒展地鋪展開來。她大聲讚歎每一塊地毯:“啊,真是美!”“看它在陽光下的色彩!”“這一塊——嗅,我真捨不得割愛!”她快步走過來,加入我們談話的陣容,漆皮靴子錚亮。她和丈夫滿懷期待地望着我。

普羅旺斯人對於賣地毯的人沒有好感。形容一個人是“地毯商”,等於罵他狡猾,甚至是無恥小人。也曾有人告訴我,流動的地毯商常是小偷的同夥,來計探你家中虛實。地毯也可能是假貨,或是偷來的。

可是這兩人不像騙子,我又覺得內中一塊小地毯挺出色。

我不應該把這想法說了出來。那女子看了她丈夫一眼,演練純熟地作出驚訝的表情:“了不起!”她叫起來:“先生的眼光真准。這也是我們兩人都最偏愛的。但何不再買一塊大些的呢?”

啊啊,我說,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他們略一遲疑,馬上說不成問題。我可以開支票,不過,付現金另有折扣就是了。我再看看地毯,我的一條狗躺在上面,微微打着鼾。那女子很得意:“您看,先生,您的愛犬已經為您挑選好了。”

我很不在行地還價三分鐘,就價格五折成交。我回屋取出支票簿來填,那兩人在旁邊仔細地看,叮囑我不要填收票人名銜。

他們慢慢把車開走,小心繞過我新買的地毯和在上面熟睡的狗,說他們明年還會再來。那女子笑着,坐在地毯堆中,像女王一般向我揮手。

他們的到來,花去我整個早晨。

本周最後一樁插曲則不太愉快。一輛卡車來運送砂石,要倒車至他自己選定的卸貨地點,後輪忽然掉下去。一陣劈啪聲,卡車向後傾斜,刺鼻的氣味兒瀰漫。司機下來查看損壞情況,不假思索地吐出在那當兒最恰當的字眼:

“媽的!”

他撞到化糞池裏去了。

“所以你看,”我對巴黎來的那位朋友說:“新鮮事兒總是一樁接着一樁,永遠不會有無聊的時候。”

他沒有回答。我推推他,摘下他的太陽眼鏡。刺眼的陽光喚醒了他。

“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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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羅旺斯的一年(山居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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