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三條大鯉魚

第三十七章 三條大鯉魚

稻葉山城綠意盎然,長良川中流水潺潺,初夏的風光一如去年,但居住在城中的已不是去年的城主了。織田信長將齋藤義興一直驅趕到伊勢的長島,然後自己搬了進來,並改稻葉山城為岐阜城。

對於在此失去了父母和兄弟的濃姬來說,此處山水帶給她的感慨遠遠多於信長。她姑娘時代居住的府邸依然,圍繞着府邸的小山,四周的一片鳥聲,無不勾起她濃濃的回憶。

這天,信長依舊去了新的城下町。他的氣勢如日中天,已經向天下昭示了自己的志向,似要把這裏作為向京城進發的據點。“要讓這座城池富裕起來。”信長對部下道。他親自去考察新設市場的地理位置和此處的人情風俗。

濃姬在城中四處轉悠了一圈,然後將阿類所生的德姬叫到自己房中。九歲的德姬是信長的長女,將於永祿十年五月二十七嫁到岡崎城去。竹千代也是九歲。既然信長志在京城,織田、松平兩家的關係就更有必要鞏固起來。

“阿德,快過來!”長着娃娃臉的德姬出現在門口時,濃姬心情輕快地站起來,招手讓她進去。“來,我教你倒茶。你要記住。”

“是。”

德姬在濃姬處比在生母阿類面前更嬌氣,也更柔順。她鄭重地捧着茶壺時的眼神很像信長,她雖不及姑姑市姬,比母親卻要漂亮得多。又是策略婚姻!想到兩個天真的孩子即將開始夫妻生活,濃姬心中不禁無限感慨。她的婚姻也是如此,並非人情自然而生而果,而是被作為探子和人質放到織田家,來束縛和牽制丈夫信長的。

“知道嗎?一定要好好看着你的丈夫,一有風吹草動,隨時報告給我們。”當濃姬嫁給信長時,父親齋藤道三清楚地叮囑過她。而如今,她也要想方設法如此訓示德姬。德姬端端正正地捧茶,濃姬稍微退了退,腦中想像着竹千代的樣子,半晌沒有動靜。

“我知道了,謝謝。”好像阿類已經教過她。倒完茶后,她規規矩矩放下茶碗。她的一舉一動越像成人,就越讓人心疼。

“阿德。你知道婚禮是怎麼回事嗎?”濃姬漫不經心地笑着問道。看到德姬只是眨着眼睛,不回答,濃姬道:“那麼,阿德是要嫁到哪裏去呀?”

“岡崎城……”

“對,對,那個人叫什麼呀?”

“松平信康。”

濃姬嚴肅地點點頭。信康是竹千代迎娶妻子時所要用的名字。當然,信康的“信”取自信長的信。“那麼,你知道信康父親的名字嗎?”

“松平家康……”

“你知道他父親為何叫家康?”

德姬搖了搖頭,她不可能知道這種事。

“想必你也知道,織田氏是秉承平氏源流的,而松平氏則是來自源氏。從前源平兩家經常征戰,長期敵對。現在京城的將軍足利氏,也是源氏。阿德!”

“嗯。”

“我說的話,決不要向外人講。足利將軍已經沒有能力再治理天下,取而代之的,必是平氏的人……這是你父親的想法。”

“那麼……松平氏是我們的敵人了?”

“那倒不是。你父親和松平家康雖然分屬平源兩支,但他們已經聯起手來,欲共治天下。所以,信康取了你父親名字中的‘信’,以及自己父親的‘康’作為自己的名字,希望兩家能夠同心協力。你明白了嗎?”

“那麼,信康的父親為何叫家康呢?”

“你父親以前住的那座城池裏,有一座寺叫光明寺,裏面住着一位叫意足的僧人。那個僧人喜讀兵書,據傳精通源氏祖先八幡太郎義家傳下的四十八卷兵書。”

“八幡太郎……”

“你的父親讓意足傳授給他,但因為那是源家的秘藏兵書,便不能傳授給平家……最後不得已傳授給了家康。你明白了嗎?所以他才用了八幡太郎義家的‘家’,改名為家康。此前他叫元康。”

德姬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濃姬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事情,她不太明白。

“你明白嗎,自己無法得到的秘藏兵書,卻特意讓給家康,你應該了解你父親博大的胸襟了。於是,兩家結盟,決定齊心協力平定天下。所以,如果一方的家臣企圖破壞這種結盟關係,對兩家來說都是大問題。如果發現那種舉動,你就必須讓人速速彙報我們。”

將此種事情說給孩子,比說給大人聽更加痛苦。知道這種事的孩子嫁到對方家中,將會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着她呢?

“是。我明白了。”德姬看着濃姬手邊的點心,天真地點了點頭。

濃姬注意到德姬的眼神,不禁想流淚。德姬還尚在貪戀點心的年紀。她天真無邪的小臉,和世間那些瘋狂的陰謀距離如此遙遠,而如今卻要被送到陌生的地方去。這並不僅僅是德姬一人的悲劇,所有生於大名家的女子,都將面臨同樣的命運。

信長的小妹妹市姬,雖有傾國傾城之貌,如今也要遠嫁近江淺井家;而遠山堪太郎的女兒——信長的外甥女,已嫁給了武田勝家的次男勝賴。無論是松平氏、淺井氏,還是武田氏,都是信長不得不與之結盟的對象,如果信長還有女兒,恐也要不斷嫁出去。伊勢的北島、近江的六角、越前的朝倉,都是信長成就霸業的障礙。

濃姬將點心遞給德姬,然後靜靜地盯着她翕動的嘴唇,半晌不做聲。

“阿德還記得信康母親的名字嗎?”

“是口夫人。”

“據我所知,那位夫人並不……”她突然想到自己的話會給眼前這個幼小的心靈帶去巨大的不安,遂改口道:“她如果是個溫和的母親就好了。”

“阿德會盡心侍奉她。但因為我是父親的女兒……”

“那又怎麼了?”

“即使孤獨,我也不哭。”

“那就好,那就好。你要成為一個堅強的女子,我送你一把佩刀。但是……也不要太倔強了,更不能和信康不和。”

“我會和信康和睦相處的,因為信康是我的丈夫。”

“到了岡崎,要學會問候人。見到信康父親的時候……”

“您多多關照。”

“對對。見到信康母親的時候,也可以這麼說。但是見了家臣,該怎麼說呢?”

德姬搖了搖頭。阿類沒有教她。濃姬慶幸自己將德姬叫了過來。“見到家臣后,你端端正正坐好,只要說一聲以後可能麻煩他們,就可以了。”

“是。就這樣,端端正正坐好。”

“對對,就那樣。不要太溫順,也不要太剛強……”

濃姬說到這裏,又閉口不語了。她覺得,一次教得太多,反而會讓德姬吃不消。隨後,德姬在濃姬示範下,學了一陣古琴,就回去了。

德姬絲毫沒有不樂,彷彿在遊山玩水一般。濃姬送她至廊下時,德姬稚嫩地施了一禮,手指似乎還在練習彈琴,在胸前動了幾下,才走開。

濃姬獃獃地站着,好久才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轉身進了佛堂。她的雙親在這座城池中被殺,也正是這樣一個綠意盎然的季節。

死亡、出嫁、孕育、分娩,所有人世間錯綜複雜之事,表面看來是人們的意志使然,實際上更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着這一切。濃姬已年過三十,她成熟了,經歷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后,終於有所參悟。她在佛龕前燃起香燭,從內心希望德姬得到佛的保佑。

隨後她又到城內巡了一圈,檢查先行出城去準備德姬婚禮之人的各項工作。此次作為使者,率隊前往岡崎城的,是佐久間右衛門信盛。而作為聯絡人陪德姬住在岡崎城的,則是生駒八右衛門和中島與五郎。

濃姬來到大廳,發現佐久間信盛正對照禮單清點種類繁多的陪嫁,並令人分別裝箱。

“辛苦了!”

聽到濃姬的聲音,信盛吃驚地抬起頭。“夫人,您是特意趕過來的嗎?”他放下握着筆的手,問候道。禮品中有送給九歲女婿的虎皮、緞子、馬鞍等,堆積如山。

“織錦和紅梅絹……”

“是送給小姐的婆母三河守夫人的,每種各五十尺。”

濃姬一邊點頭一邊檢查,視線突然落在了走廊邊的大桶上。裏面是什麼?濃姬望過去,發現三條大鯉魚蜷縮在裏邊,昂着頭。

“右衛門,這鯉魚……”

“那是主公給三河守的禮物。”

“哦,這麼珍稀的鯉魚?”

“是。從美濃找到尾張,好不容易才捕得。”

“的確很大。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鯉魚。”

看到鯉魚大大的瞳孔正對着她,濃姬不禁全身一顫。那魚的嘴唇比人還厚,渾圓的身體也讓人覺得心情黯淡。

“主公說,這三條大鯉魚,一條代表他,一條代表三河守,一條代表信康,希望他們能夠精心餵養。這幾條巨大的鯉魚寄託着主公遠大的志向。”

濃姬一邊點頭,一邊走開去,她忽然覺得心中詫異。定是喜歡惡作劇的信長又在玩新的花樣。也許是讓這鯉魚的大眼睛看着家康,讓家康時刻想起鯉魚的主人,以至不敢生出異志。事情皆有分寸,體形過巨的鯉魚看上去像個怪物,怎能成為觀賞的對象呢?

“阿濃,你來了。”就在濃姬繞開鯉魚站到德姬的嫁妝前時,信長哈哈大笑着走了進來。他聲氣一如往日,一隻手裏提着心愛的光忠刀。“阿濃,來,來。我找到了嚇唬家康的寶貝。”他站在走廊下,指着大桶,招呼濃姬。

“真是難得一見的大鯉魚,家康見了一定會高興。”

濃姬走迴廊下,再次偏過頭去看。迎着樹叢中透進來的陽光,鯉魚的眼瞼變成了金黃色,閃閃發光,那黑色的瞳孔彷彿在盯着她。

“哈哈哈!”信長孩子般狂笑起來,“見到這些鯉魚時,家康會是一副什麼表情呢?”

濃姬忽然想嘲弄丈夫。“他大概會感嘆,真是難得的稀罕之物,然後和家臣們一同吃了它。”

“不可!其中一條是我信長,另外兩條是家康父子。”

“主公,”液姬平靜地望着信長,“你覺得用魚來喻人合適嗎?”

信長又放聲大笑起來。

信盛離二人遠遠的,忙着吩咐下人。信長和妻子並肩站着,彎下腰,低聲道:“阿濃,你覺得我信長是那麼不懂事的人嗎?這是為了檢驗家康的誠意,鯉魚不過是要試他一試。”

“試?”

信長一邊頑皮地笑着,一邊點點頭。“知道嗎,我讓信盛捎去口信,他家康即使千難萬難,也要將其養在池子裏。”

“就是讓他好好飼養?”

“我會時常寫信去詢問鯉魚的情況。你明白嗎,我不好問阿德在他那裏如何,但問鯉魚如何,他也無話可說。”

濃姬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沒想到,看上去如孩子般頑皮的信長,居然在這看似玩笑的行為背後,隱藏着如此高深的玄機。

“哈哈哈!家康只要一看到鯉魚,就會想到我信長。如何飼養鯉魚,不覺也就變成了對我織田氏情緒的反應。你再看看,這用來試家康的……哈哈哈,這個試品正睜着大眼睛呢。”

濃姬終於長嘆一聲,放下心來,再次探頭向桶中望去。她對丈夫所慮之深大為感慨。他始終超越常人,才略非他人能及。他就是靠着這樣的才略,首先與武田氏結盟,然後操縱三好、松永家族,最後是足利將軍,從而一步步向京城滲透。

濃姬跪在廊下,發自心底道:“妾身明白了。”

“哈哈哈……”信長仍然爽朗地笑着,“好。婚禮結束后,家康大概要出兵平定遠江了。如此一來,小田原和甲斐必會被他牽制……”

說到這裏,信長突然側頭不語。

永祿十年五月二十七,德姬出嫁之日,岡崎人的心情異常複雜。

有人認為這樁婚事奠定了家康今後發展的基礎,因此無比高興;有人卻認為,家康向信長屈膝投降,等於給自己戴上了枷鎖,並為此悲憤不已。但家康本人卻一直悶在本城的卧房中,和佑筆丞慶琢不斷推敲新的人事安排,直至新娘抵達城門外。

身邊既無下人,也無其他家臣,家康突然搖着扇子道:“先鋒就定為酒井忠次和石川數正吧,把他們部將的名字讀給我聽。”說完,輕輕閉上眼。

慶琢顧不上擦拭額頭的汗珠,一邊翻着桌上的冊子,一邊讀道:“跟隨酒井左衛門尉忠次的是:松平與一郎忠正、本多廣孝、松平康忠、松平伊忠、松平清宗、松平家忠、松平康定、松平信一、松平景忠、牧野康成、奧平美作、菅沼新八郎、菅沼伊豆守、菅沼刑部、戶田彈正、西鄉清員、本多彥八郎、設樂越中。”

“內藤彌次右衛門呢?”

“是石川數正屬下。”

“哦,那麼,數正手下有內藤彌次右衛門、酒井與四郎、平岩七之助、鈴木兵庫、鈴木紀伊……好,主力呢?”

“松平甚太郎、鳥居彥右衛門、柴田七九郎、本多平八郎、神原小平太、大久保七郎右衛門、松平彌右衛門,共七人。”

“如此,你認為哪支隊伍最強?若你為敵人,你首先會進攻哪一部?”

“眼前還不好說。”

“哦。好,好。那麼,聽一聽留守人。”

“酒井雅樂助正家、石川日向守家成、鳥居伊賀守忠吉、久松佐渡守俊勝……”

慶琢讀到此,家康突然揮手道:“再加上青木四郎兵衛。剩下的就是中根平左衛門、平岩新左衛門、本多作左衛門、本多百助、三宅藤左衛門五人了吧。”

“正是。”

“好。三奉行就是大須、高力、上村。”

“接下來是一般足輕武士和雜役人等。”

“知道。植村出羽、渡邊半藏、服部半藏、大久保忠佐都歸入此列。”

“已歸入了。”

“天野三郎兵衛歸入貼身侍衛之列了嗎?”

“是。”

“旗手、船監、糧監、稅監、領地屬官統領、書狀奉行,還有醫士、廚監、財監……”正說到這裏,外面傳來人潮湧動的聲音。德姬終於到了。

慶琢猛抬頭道:“好像到了……”

家康皺起眉頭,另道:“慶琢,聽說有人認為我被尾張守套上了枷鎖?”

“絕無此事。”

“你未聽到過此種說法?”家康苦笑道,“信長現在如決堤之河,其勢無人能擋。大概不久就會有密諭下來。”

“您是說,他就要進京了?”

家康點點頭,又微微笑了。“慶琢,我也是水呀。但我還不是洪流。我只是水,只要有一點空隙,我就能不聲不響滲透進去。吉田城攻了下來,田原也在我手中。下面要流去何處,想必你已猜到了吧。”

“是。哦,沒有。”

“接下來,我要經曳馬野向掛川進發……”說到這裏,他眯縫着眼睛,望着窗外的藍天。“緩緩流淌的水,看上去微不足道。但只要那水不停流淌,終歸會匯成瀑布,匯為洪流。慶琢,不能着急,要有耐心,松平氏會慢慢變成大河。”

“是。”

“我從今以後不會性急,卻也要一刻不停。”

此時,走廊下傳來腳步聲,貼身侍衛天野三郎兵衛跑了進來:“主公,他們一行人已到,請您示下。”

“哦。”

“新娘已經在二道城梳妝完畢,等着拜堂。”

“她情緒如何?”

“剛進城時有點局促不安,但不久就穩定了。”

“哦,為何局促不安?”

“她……她好像是憋了尿。”

“哈哈,是嗎?因為憋了尿,才局促不安?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那是在駿府城的新年宴會上。那時我站在廊上,對着院子就開始撒尿,但女子大概不能這麼做。我知道了,這就過去。”家康開心地笑着,回頭看了看慶琢,又小聲叮囑道:“今日到此為止吧。不可泄漏此事。”慶琢心領神會地捲起了桌上的簿子,小心翼翼放進柜子中。

信長的長女究竟長相如何,又會說些什麼呢?家康一邊走向書房后的更衣室,一邊想,忽感一陣烏雲襲上心頭。他忽然想到了極力反對這樁婚事的築山夫人。她會帶着何樣的表情和自己並肩而立呢?她為何就不能明白丈夫作為一個男子應有的胸襟呢?

織田家的陪嫁在大廳里堆積如山。家康落座后,佐久間信盛便立刻開始宣讀禮單。瀨名姬的表情並不像家康所擔心的那麼難看,她緊緊地盯着坐在對面的德姬。德姬身旁站着老嬤嬤和隨從,她天真地一會兒看看夫婿信康,一會兒瞧瞧信康的姐姐阿龜。不愧是統領尾張、美濃兩國的織田信長的長女,絲毫未被家康和他身後眾多岡崎老臣的氣勢嚇倒。

讀完禮單,佐久間信盛坐下,開始宣講祝賀兩家長期結好之類的話題。信盛停下后,老嬤嬤悄悄碰了碰德姬的衣袖。德姬昂然點點頭,看一眼家康,雙手伏在地上,道:“父親大人在上,阿德請父親多多關照。”

“哦,真是個好孩子!請多關照。”

德姬嫣然笑了,然後又轉向瀨名姬。瀨名姬頓時慌張得眨起眼來。

“母親在上,請多多關照。”

“好,好。你好好服侍他。”

“是。”應一聲,德姬忽略了阿龜,望着並排而立的岡崎老臣,但似乎忘記了說辭。“這……”她輕輕歪着腦袋,道,“各位。”

“在。”

“辛苦你們了。”

“是。”

瀨名姬突然變了臉色。在這座城池中,即使是她,也從未如此輕率地對老臣們說話。家康也猛吃一驚,但險惡的氣氛很快就被新婚夫妻間天真無邪的對話驅散了。

“信康君。”

聽到德姬叫自己,雙拳放在膝蓋上的信康慌忙應道:“阿德。”

“我們要和睦相處。”

老嬤嬤驚慌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信康回答道:“嗯,我們一起去玩吧。”他站了起來。站在信康身邊的平岩新左衛門急忙扯了扯他的衣襟,但信康卻道:“不要管我——來,阿德,那裏有大鯉魚呢。”

“哦。”德姬也站了起來。

座中眾人頓時爆發出爽朗的大笑。因為與信康牽着手的德姬如此溫順,很像個聽話的妻子。家康也高聲笑了起來。

信康最關心的嫁妝好像是大鯉魚,他和德姬站在蓬萊台上的大桶面前,道:“啊,好大的鯉魚!”德姬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大鯉魚,禁不住瞪圓雙眼,點頭表示贊同。

“關於那幾條鯉魚,主公信長有口信捎來。”佐久間信盛對高聲大笑的家康道。

“噢,送過來的是活鯉魚。真難得。”

“是。這是生長在木曾川中的大鯉魚,有倖存活至今。其中一條代表大人您、一條代表信康公子,還有一條代表我家主公,請大人精心飼養,常常觀賞。這是我家主公親口所言。”

“真是好雅興。那麼我也趕緊去看看。”家康站起身,走到大桶的旁邊,“噢,真是難得!真稀罕!”

他一邊讚歎,一邊輕輕摸了摸信康和德姬的頭。“久三郎,趕緊將這珍稀之物放養到池中。讓金阿彌負責照管。真是難得呀,一定要精心餵養。”

久三郎一邊答應一邊走了過來,他看到鯉魚后,不禁轉過頭去。顯然,他也從這巨大的怪物身上,感受到了濃姬在岐阜城所感受過的那種不快。

鯉魚被放到池中,信康牽着德姬的手直跟到院中,直到看着那三條鯉魚率領眾多小魚在水中悠遊,才輕鬆地回到大廳。

當夜,岡崎城籠罩在婚禮的氣氛之中。

經由命運的安排,小夫妻就如同兩隻鶴,因為找到了遊玩的夥伴,十分開心。他們住在靠近築山御殿的東城。

家康此時已經不再認為,自己的人生將在這個小小城池走到終點。信長佔領美濃后,已經開始悄悄策劃密詔之事。家康如不與之呼應,便不能和信長共展雄心。實際上,家康已經在悄悄準備。他命令書狀奉行調查敘位任官的情況,並向京城的近衛前久、吉田兼右等人送禮,托他們幫忙周旋。通過敘位任官脫離土豪的地位,然後吞併遠江,進而逐漸滲透至駿河……到時,便可以讓信康據守岡崎城。我手握遠江之時,也便是信康據守岡崎本城之日。想到這裏,家康對德姬更是另眼相看。

他特意安排母親於大夫人、繼母戶田夫人和自己坐在一起,讓德姬與她們見面。

六月中旬后,佐久間信盛不辱使命回到岐阜城,而岡崎的家臣們也逐漸從婚禮氣氛中淡出,恢復了往常的生活。

這一日,家康前往菅生川游泳。游泳是鍛煉身體的最佳方法,每到夏天,他總會抽時間去游泳。他這天盡興歸來后,忽然聽到本城的廚房傳來不合時宜的歌聲。家康知道那是醉酒後的喧鬧,不禁眉頭緊皺,他拍手叫人。

“大人。”下級武士內藤彌七郎出現在門口,規規矩矩伏在地上。他臉上醉意朦朧。

“彌七,此處為何喧鬧?”

“婚禮結束后,眾人餘興未了,故而還在慶賀。”

“還在慶賀?”家康沒有立刻訓斥,他壓低嗓門道:“是誰的命令?經我允許了嗎?”

“是鈴木久三郎。”

“久三郎?”家康歪頭回憶起來,他在想是不是自己醉后失言,才如此吩咐過。事實上,家康在家臣們眼中一直過於簡樸。婚禮前四五日,家康發現自己的飯碗裏,除了上面覆蓋著的一層薄薄的蕎麥,裏面全是白米。他苦笑着叫來廚監天野又兵衛。“又兵衛,你們是否認為我吃麥飯,乃過於吝嗇了?”

“哪裏。小人不過是在大人的飯碗裏少放了些蕎麥而已。”

“哦。就如此罷,不過你也要好好思量思量。現正值天下大亂,衣食無着者,舉目皆是。這種時候,我怎能貪圖享樂?一定要諸用節儉,這也是為了早日迎來太平必須付出的代價。明白了嗎?絕不可奢侈浪費。”家康如此一說,下人們也就不敢再言。

“久三郎……你叫金阿彌過來。”彌七郎心領神會地站起來去叫金阿彌。廚房裏的喧鬧越來越厲害,眾人甚至好像連掌燈都忘了。

“大人回來了。今天又承蒙賜酒,真是喜出望外,多謝大人。”金阿彌比彌七郎醉得更厲害,光光的腦袋都已通紅。

“你好像喝醉了。”

“是。我也……不愧是織田公特意送過來的赤部諸白美酒,絕對無可挑剔。”

“你們擅自打開了織田大人送過來的諸白美酒?”

“是啊。還有下酒菜,難得嘗到木曾川的大鯉魚……”

“等等,金阿彌!”

“哦?”

“大鯉魚?……織田大人所贈的那三條大鯉魚?”

“不,是三條之一。啊呀,那真是肥嫩的河鯉,味道美極了。”金阿彌用手摸了一把嘴唇,跪在地上。

家康一時面無血色。

倘若信長送過來的那三條分別代表他自己、女婿信康、家康的鯉魚被家臣們煮吃了,而且還個個爛醉如泥……定是有某人指使,這內中定隱藏着強烈的深意。如果此事傳到信長耳中,信長必會認為是家康故作此態,他和信長之誼無疑將受到傷害。

“金阿彌。把廚監天野又兵衛叫來。”

“啊?”金阿彌終於看到家康一臉嚴肅。他慌慌張張站起來,踉踉蹌蹌奔了下去。

“主公,您叫我?”天野又兵衛來了。

“不必多話。那大鯉魚究竟是誰做的?”

“是小人。那天下稀罕的大鯉魚,小人抱着終身難忘之心,動了菜刀。”

“哦,你想要終身難忘?那麼,是誰的命令?”

“不是大人您嗎?”

“你一會兒就知道究竟是不是我了。是誰將鯉魚撈起來的?”

“是鈴木久三郎。久三郎說已經得到了大人的許可,就跳下水去了。啊呀,好一陣格鬥。”說到這裏,他壓低聲音道,“他還嘟囔着:不要動,織田尾張守,看我不把你捉住煮了吃……”

“好了。”家康不耐煩地用扇子一揮,“叫久三郎來!”他一邊說,一邊猛地站了起來。

“難道……久三郎沒有得到您的許可……”

“好了。你們也不能將吃進去的魚吐出來。不要對人提起,只叫久三郎到這裏來。”

“是。”天野匆匆退了下去,廚房裏的喧鬧聲頓時停止。

家康牙咬得咯咯響,他取過大薙刀,抖掉刀鞘,使勁揮舞起來。渾蛋!特意吩咐他好好照看,居然違抗我的命令!

內藤彌七郎提着燈籠進來,驚恐地望着家康,燈光照在薙刀的刀刃上。

家康喘着氣,盯着暮色漸濃的庭院。“彌七!”

“在。”

“久三郎怎的還不來?叫他快來。”

“大人想殺了他?”

“哼!我今日絕不能放過他。你如敢阻止我,一同問罪。”

“是,我立刻去叫。”彌七郎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惶惶跑了出去。

家康手持雉刀站在當地。有人將久三郎驅逐了嗎?他忽然想。那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對織田氏的憤怒。不僅僅是久三郎,但凡有骨氣的家臣,無不認為家康的隱忍是對信長驕矜之氣的縱容,暗地裏心懷不滿。人間之事也如同季節輪迴,有它必然的潮流和走勢。無論家康如何解釋,告訴他們松平人無法與織田氏抗衡,家臣們就是不服氣。久三郎不過此中一人而已。家康面對着大門。只要久三郎一來,家康就準備大喝一聲,嚇他落荒而去,只要有一絲可能,他就想放久三郎一條活路。

一隻蝴蝶不知打哪裏飛來,繞着燈籠轉圈子,就是不離開,如久三郎一般倔強,家康不禁黯然。

“主公!”正在此時,後面的樹叢中傳來呼喊聲,家康驚訝地回過頭去。

“我不願看到您的卧房被鮮血玷污。鈴木久三郎已經備好必死之心,就不去您房中了。”

“渾蛋!”家康顫抖着雙肩怒喝。他本想嚇跑久三郎,不想久三郎反而大步流星向走廊方向而來。家康的胸中又燃起了怒火:“你為何抗我命?”

久三郎雙手插在衣帶中,抬頭望着滿天繁星。

“怎麼不說話?不後悔嗎?”

“不後悔。”久三郎回道,“是為了主公才作此決定。織田大人既當作兒戲,我們也以兒戲待之。”

“你不覺得你的做法會給兩家之誼蒙上陰影嗎?渾蛋!”

“您這話毫無道理。大人和織田有兄弟之誼。對方兒戲,我們也報以兒戲,何談破壞情誼?”

“幾條大鯉魚就讓你如此氣惱?你難道就沒有一點雅量,不能領會織田大人的好意?”

“大人害怕織田氏,所以才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錯。鯉魚是活物。那麼大的鯉魚,要是在寬闊的大河中倒也罷了,養在池水中,遲早會悶死。那時,主公就會以臣下照顧不周為由而加以訓斥。而且,死魚是不能吃的。織田大人送這種東西過來,可謂居心不良;我們不如趁它活着的時候吃了,也算充分享用了它。久三郎自會欣然赴死。鯉魚肯定也在我肚中,為它死得其所而高興不已。”說完,久三郎來到廊前,坐下,伸長了脖子。

“哦!你倒能言善辯。但我豈能饒你?”家康穿上木屐,來到久三郎身後。“彌七,水。”

他叫道。他想讓內藤彌七郎阻止自己,但沒想到,彌七郎應了一聲,端過一盆水,澆一些在家康的薙刀上。家康狠狠地瞥了一眼彌七郎,又將視線轉向久三郎。

久三郎好像真的作好了赴死的準備;而彌七郎看到家康怒氣沖沖,認為他生氣理所當然,根本沒打算阻止。他甚至還提着燈籠來到走廊下,肅然而立。

家康拭去額上的汗珠。他不得不重新開始考慮了。縱使冒着生命的危險,鈴木久三郎也要對一條鯉魚表示憤怒——這鯉魚真的值得他這樣做嗎?

“戰死疆場倒也罷了,但為了一條鯉魚而死……你不覺得不值嗎?”

久三郎睜開眼,望着家康。他的眼神十分清澈,正如他的內心。“主公,戰死很容易,但平常為主公效命卻很困難,父親經常這樣教我們。”

“我沒問這個。我是問你,為了一條鯉魚而死,算是效命嗎?”

“當然。如果我認為自己錯了,早就逃之夭夭了。我認為是為主人效力,引頸赴死。”

“你已經深思過了?”

“久三郎不死,早晚會有人赴死……當然,這只是小事,還不是最重要的。”

“小聰明!”

“因為是所畏懼之人送來的禮物,就不會算計一條鯉魚和一個家臣的價值大小,這樣的主公豈可懷天下之志?為一條鯉魚所制,如何得天下?久三郎的死若能讓主公識得天下……僅此足以欣然赴死。無論對方是何用心,器量畢竟是器量,鯉魚畢竟是鯉魚。沒有任何東西比人更寶貴,更有價值,請主公明鑒。”家康手持薙刀,微微笑了。

“但那件事和這件事又有不同。久三違抗了主公的命令,不可饒恕。請主公賜久三一死。但也請主公以後不要再發出如此荒唐的命令。請……請快些殺了我!”

“彌七!”家康叫過彌七郎,“不殺他了,撤刀!”

“久三,是我無德。今後,我下命令時定會謹慎。今日之事,且付之一笑。”久三郎猛地伏倒在地。

“你說得好,元論是誰送過來的,鯉魚畢竟是鯉魚……我在接受信長君好意之時,也不應放鬆警惕。長路遙遙,家康今後就只把鯉魚當作鯉魚!”

說完,家康逕自邁上走廊。久三郎仍然伏在地上,紋絲不動。星光暗淡,看不到他顫抖的模樣。但他抬不起頭,早已泣不成聲。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德川家康2·崛起三河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外國文學 德川家康2·崛起三河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十七章 三條大鯉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