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第八節

14

這個夜裏,我第一次想到我一生中那些最悲慘片段里的一件事。我十七歲時,我的父親,為了擺脫我,一天下午叫來了警察,囚車在大樓前等着我們。他把我交給區警察分局局長,說我是個“小流氓”。我寧願忘記生活中這段插曲,但是,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似的,四十年後,這天夜裏的夢中,一個也已經被淡忘的細節和其餘的事情都一起重現在我的腦海里,並使我心緒不寧。我坐在警察分局盡頭的一張凳子上,我等待着,不知道他們要把我怎麼樣。我不時地陷入半睡半醒的狀態。從午夜起,我便聽到有規律地響起了馬達聲和砰砰作響的車門聲。便衣警察把混雜的一群人推進大廳,其中有的人穿着整齊,有的舉止就像流浪漢。是一次大搜捕。他們說出自己的身份。然後,漸漸地,他們消失在一個我只瞅見門大開着的房間裏。最後出現在打字那個傢伙面前的,是一位非常年輕的女子,褐色的頭髮,身穿一件毛皮大衣。警察好幾次都把她姓名拼寫錯了,而她則不勝厭煩地重複說:雅克琳娜·博塞爾讓。

在她走進隔壁房問前,我們的目光相遇了。

15

我在想,小轎車把我撞翻的那天夜裏,我是否並沒有送埃萊娜·納瓦希那到北站去乘火車。遺忘,最終把我們生命中的主要方面,有時,把一些無關緊要的中間畫面都侵蝕掉了。在這部老電影裏,膠片的發霉部分造成時間的驟變。使我們感到兩件相隔幾個月出現的事情,是在同一天發生的,甚至是同時發生的。看到這些殘缺不全的畫面在我們極其混亂的記憶中交相香印,或者,這些畫面在黑洞中央,時而緩緩地相繼出現,時而又斷斷續續,怎麼樣排出一個最簡單的順序呢?結果,我頭暈眼花。

我覺得,那天夜裏,我是從北站步行回來的。不然,為什麼我會這麼晚了還會坐在夜班車車站前的凳子上呢?車站在聖雅克塔花園廣場附近。一對男女也在站上等車。男的用威脅的口氣同我說話。他要我送他們,他和那個女人,去一家旅館。那女子默默無言,顯得十分窘迫。那男人拉住我的胳臂,企圖把我拖走。

他把我推向那女人,說道:“她挺好看,嗯???你還沒有瞧見全部呢??”

我竭力掙脫開身,但是,他實在纏人。每次,他又再拉住我的胳臂。女人臉上露出譏諷的微笑。他大概喝醉了,他的臉靠近我,跟我說話。聞不到他身上有酒精味,但是,卻散發出一種奇特的香水味,“森林之水”

牌的氣味。我用前臂狠狠地推開他。他張口結舌地看着我,顯得很失望。

我走到庫泰勒里街,那是一條偏僻的斜向小街,恰好在市政廳前面。後來幾年裏——甚至就在最近——我回到這裏,試圖弄清楚這條街第一次引起我不安的原因。煩躁不安的情緒始終揮之不去。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滑入一個并行的世界的感覺,而與時間無關。

我只要沿着這條街行走就行了,我懂得,往昔已一去不復返,而我卻還不太知道我究竟生活在什麼樣的現實中。這條街只是一條通道,夜裏,各種車輛像龍捲風般過往。是一條被人遺忘的街,任何人從來都沒有留意到它。那天夜裏,我注意到左邊行人路上的紅色燈光。

那家店叫做“小海灣”。我走了進去。亮光是從天花板上的一盞小油燈灑下的。四個人正圍坐在一張桌子旁玩撲克。一名留着小鬍子的棕發男子站起身朝我走來。

“先生,用晚餐嗎?在二樓。”

我跟着他上樓。那兒也一樣,只有一張桌子被四個人佔用,兩男兩女——靠近玻璃窗洞。他向我指了指左邊第一張桌子,就在樓梯口那兒。其他人絲毫也沒有注意我。他們低聲地在說話,一陣悄悄說話聲不時地被笑聲打斷。桌子上,有一些被打開的禮品盒,他們好像在過生日,或許是聖誕前夜的聚餐。紅桌布上放着菜單。我念:芳香淡水魚段湯菜。其他菜名都用極小的字寫的,在強烈的,幾乎發白的光線下,我無法辨讀。在我身旁,他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芳香淡水魚段湯菜。我心想,這個地方的顧客可能是什麼樣的。是那些在悄聲交換地址的某個協會的成員?或者,在這條街上,時光不再流動,而一些迷失的人便這樣永久地圍着桌子坐着?我不太清楚,我為什麼會疲憊地在這兒落腳。毫無疑問,是埃萊娜‘納瓦希那的離去引起了我這種煩躁不安的感覺。再說,正是星期日的夜晚,星期日夜晚總是留下一些奇特的回憶,以及您生活中一些毫無價值的小插曲。必須回到學校或營房。您在一個再也想不起名字的火車站站台上等候。再晚些,您在宿舍的小長明燈藍色的燈光下,睡得很不踏實。如今,我在“小海灣”,坐在一張鋪有紅色桌布的桌子旁,菜單上,推薦一份芳香淡水魚段湯菜。那兒,他們忍俊不禁,噗嗤而笑。其中一名男子戴着一頂黑色的阿斯特拉罕羔皮帽。他的眼鏡和瘦削的法國式臉龐與這種俄羅斯或波蘭騎兵的帽子形成鮮明的對比。一頂波蘭軍帽。是的。這就叫做波蘭軍帽。

他彎下身子要親吻旁邊那位金髮女子的肩窩,但是,那女子不讓他這麼做。其他人就哈哈大笑。即便我懷有最好的願望,我也不可能與他們一起歡笑。我相信,假如我朝他們的桌子走去,他們也不會瞧見我;假如我對他們說話,他們甚至不會聽見我說話的聲音。我盡量致力於具體的細節。“小海灣”,庫泰勒里街4號。也許,不安的情緒是起因於這條街的地形位置。它通向塞納河畔警察局的大樓。這些大樓的窗戶里沒有一點燈光。為了推遲我將孤零零地待在這個地區的時刻.我依然坐在桌子旁。即使想到夏特萊廣場的燈光也沒有使我安心。聖日耳曼一奧賽爾倒也並不很遠,可是也得走過偏僻的沿河街道才能到達。另一名男子脫下帽子,擦了擦額上的汗。沒有人過來拿我點的菜單。

再說,我也許根本不能咽下小小的一口。在一家名叫“小海灣”的餐廳里,一份芳香淡水魚段湯菜??這種雜燴似的菜肴有某種令人不安的東西。我越來越沒有把握自己是否能夠戰勝星期日夜晚的焦慮。

16

走出餐廳,我暗自思忖是否不應該再去等夜班車。

我一想起將孑然一身回到旅館房間裏,便不由得驚慌失措。我突然覺得奧爾良門街區令人備感凄涼,也許,因為它使我想起了最近的經歷:父親的背影朝着蒙魯日漸漸遠去;人們以為碰上了一支行刑隊;我們所有在“擇耶爾”、“羅東德”和郊區地鐵的“終點站”咖啡館錯過了的約會??這正是我需要埃萊娜·納瓦希那做伴的時候。和她在一起,我覺得可以安心地回到我的房間,我們甚至可以步行穿過星期日夜晚死氣沉沉的街道。我們會比剛才在“小海灣”那個戴波蘭軍帽的傢伙和他的賓客笑得更大聲。

為了給自己鼓勁.我對自己說,在奧爾良門街區,一切並不是那樣陰鬱。夏天,那兒,高大的銅獅子安坐在樹葉濃蔭下,每當我從大老遠處看着它,它顯現在地平線上的姿態便使我感到欣慰。它照看着過去,它也關心着未來。這天夜裏,銅獅子充當我的方位標。我對這名哨兵無比信任。

我加快腳步到了聖日耳曼一奧賽爾。在我到達里沃里街的連拱廊的時候,當時就像有人猛然把我喚醒一樣。“小海灣”??企圖親吻金髮女子那個戴着波蘭軍帽的傢伙??順着長長的連拱廊,我卻感到回到了露天。左邊是羅浮宮,一會兒就是我童年時代的杜伊勒里王宮花園。我一步步邁向協和廣場,同時,我努力推測黑暗中公園鐵柵欄後面的東西:最前面一個水池,花木園景,旋轉木馬,第二個水池??現在,只要走幾步就可以呼吸到海的氣息。筆直往前走。盡頭,那獅子就像哨兵那樣安坐在十字路口的中央??那天夜裏,城市顯得比平時更加神秘。首先,我從未感受過在我周圍如此深沉的寂靜。居然沒有一輛車。過一會兒,我就要穿過協和廣場,根本不把紅綠燈放在眼裏,就好像在穿過一片草地。是的,我又陷入了夢境,不過,比剛才在“小海灣”的夢更加寧靜。就在我到達方尖碑廣場時,小轎車冒了出來,在感到腿上一陣劇痛的同時,我心想我快醒了。

17

撞車事故發生后,在米拉波診所的房間裏,我有時間思考一些事情。我首先想起了童年時一天下午被軋死的小狗,然後,那一時期發生的一件事情也漸漸地在記憶中重現。直到那時,我想我一直在迴避思考這件事。惟有乙醚的氣味有時使我想起了它,這種令人介於陰陽兩界的氣味把你一直帶到生與死之間一個脆弱的平衡點。一股清新的氣息和終於在露天自由呼吸的感覺,而不時又有一種裹屍布令人窒息的沉重。前一天夜裏,在市立醫院,當那個傢伙給我臉部罩上嘴套,讓我入睡時,我記起了,我曾經經歷過這個。同樣的夜晚,同樣的車禍,同樣的乙醚氣味。

是在學校門口。院子面向一條稍有些傾斜的林蔭大道,道路邊上有樹和一些房屋,我不知道是別墅,還是農村住宅,還是郊區小屋。在我整個童年裏,我曾經在各種各樣的地方逗留過,以至我最終都把它們混淆起來。對這條林蔭道的回憶,也許同我記憶中的比亞里茨的某條大街或儒伊一昂一若扎斯鎮的一條斜街混同一起了。我曾經在同一時期,在這兩個地方分別住過一些時候,我想那條狗是在儒伊一昂一若扎斯鎮的居爾澤訥博士街上被軋死的。

傍晚時分,我走出教室。大概是冬天。天色已黑。

我在行人路等候,有人要來找我。不久,我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了。校門已關閉。玻璃窗后已不再有一絲亮光。我不知道應該走哪一條街回家。我想穿過林蔭大道,但是,我剛一離開行人路,一輛小型卡車猛地一剎車,把我撞倒了。我的踝骨受了傷。他們扶我躺在後面的篷布下。其中一個男人和我在一起。發動機開始運轉的時候,一位女子上了車。我認識她。我和她住在同一棟房子裏。我又看了看她的臉。她很年輕,大約二十五歲左右,頭髮是金黃色,或者是淺栗色,面頰上有一塊瘢痕。她向我彎下身子,拉住我的手。她氣喘吁吁,彷彿剛才跑過步似的。她向我們身旁的男子解釋,她之所以來得太遲,是因為汽車發生了故障。她告訴他,“她從巴黎來。”小型卡車在一座花園的柵欄前停了下來。一位男子抱起我,然後,我們穿過花園。她始終拉住我的手。我們走進房子裏。我躺在一張床上。一問四面白牆的房間。兩名嬤嬤向我俯下身,她們的臉被白色的修女帽箍得緊繃繃的。她們在我的鼻子上放上同市立醫院一樣的黑色的嘴套。在我入睡之前,我聞到了乙醚這種如陰陽界散發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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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撞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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