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五章

第三十四~五章

三十四

維希①一輛美國轎車在泉水公園旁的和平飯店前面停下來,車身上全是污泥,兩男一女從車上下來,向飯店的人口處走去。兩個男的鬍子拉碴,個子較高的那個挽着那個女人的胳膊.飯店前面,有一排柳條椅,一些人正躺在上面睡覺,他們的腦袋搖晃着。從外表上看來,火一般的七月驕陽對他們一點影響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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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國市名。

在大廳里,三個人為走到接待處去,正在費力地開路。他們得避開那些妨礙他們通行的扶手椅和行軍床,行軍床上也擠滿了睡得爛熟的人,有的人還穿着軍服就倒頭睡著了。在大廳深處的那些人,五人一夥,十人一群地擠在一起,他們互相招呼着。那喧喧嚷嚷的嘈雜聲比室外潮濕而炎熱的天氣更使人覺得氣悶。這三個人終於擠到了披待處的前面。那個個子較高的男人,把他們的護照交給了看門人。有兩本護照是由多米尼加共和國駐巴黎公使館簽發的,一個持照人的姓名叫“波菲里奧·魯維歲薩”,另一個人叫“彼得羅·麥克沃伊”。還有一個人持法國護照,名宇是“德尼茲·伊韋特·庫德勒斯”。

滿面汗水沿着下巴尖往下滴的看門人,把護照還給他們,他的動作顯得筋疲力盡。沒有了,“鑒於目前的情況”,整個維希市的旅館都住滿了,一間空房子也沒有了……如果實在需要的話,就只好使用剩下的兩張扶手椅了,可以把它們搬到洗衣間或樓下的盥洗室里去……同他糾纏着的那些人說話的嗡嗡聲,電梯金屬門的撞擊聲,電話鈴的響聲,以及從懸挂在接待處上頭的高音喇叭里傳出來的找人的廣播聲,把他說話的聲音全淹沒了。

兩男一女走出飯店時的步履略顯踉蹌。驟然間,天空佈滿紫灰色的雨雲。他們穿過泉水公園。在草坪邊沿帶頂的游廊下,聚集着比飯店大廳里更為密集的人群,他們把鋪着路石的通道都紿阻塞了。大家都在高聲喧嚷,有些人在人群中穿梭似地來往,有些人先是三三兩兩地坐在公園的長凳和鐵椅上,後來也擠進了人群……這種場面,真使人覺得是置身於學校里的一個風雨大操場。人們在焦急等待着鈴響,似乎只看鈴聲才可以使這場混亂和那令人討厭的、超來越大的嘈雜聲平息下來。但鈴遲遲不響。

高個棕發男子一直挽着那個女人,另外一個男的脫去了上衣。他們走着,被東奔西突的人們擠着、撞着,這些人在找某個人或者一群人,——他們剛離開人群一會兒,這群人就立即散了,加入到別的人群中去了。

他們三人來到了復辟王朝咖啡館的露天座位前。座位上擠滿了人,但好似奇迹出現一般,有五個人突然離開了一張桌子,那兩男一女見勢一下子就倒在剛剛空出的柳條扶手椅子裏面了。他們痴獃呆地向遊樂場那邊望過去。

濛濛的水汽瀰漫了整個公園,滯留在拱形的樹枝下,把人們的嗓子眼都填滿了,那裏簡直象一個土耳其浴室。到後來,連遊樂場前面的人群也看不清楚了。水汽把那些人群沒完沒了扯談的聲音也給悶住了。在旁邊的一張桌子上,有位老婦人嗚咽地哭了起來,她一再抱怨說靠近昂代①一帶的國境線被封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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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國市名。

耶個女人的頭在高個棕發男人的肩膀上晃動着。她閉着眼睛,睡得象個孩子似的。兩個男人相視一笑。然後,他們又朝着遊樂場前的人群望去。

大雨傾盆而下。這是場季風轉換期中的雨。雨點穿過法國梧桐和栗樹的濃密枝葉,打到地上。在那裏,人群互相擠撞着,爭先恐後地想躲到遊樂場的玻璃天棚下去,而在露天座位上的那些人,則急匆匆地離開座位,互相擠着踩着逃進咖啡館裏面去了。

只有那兩男一女坐着不動,因為桌子上方的遮陽傘給他們擋住了雨水,那個女的依然睡着,頭靠在高個棕發男人的肩上,男的兩隻眼睛直直地注視着前方。在這同時,他的同伴漫不經心地打着口哨,輕輕地吹出《你使我順從你》的曲子。

三十五

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大塊草坪,草坪旁邊有一條鋪着砂礫的小徑,小徑順着緩坡向上爬去,一直通向我所在的那幢房子,那幢房子又使我聯想起地中海邊那些白色旅館中的一個來,當我登上台階並拾級而上的時候.我的目光落到人口處大門上的一塊銀字招牌上:“德·盧伊扎-達爾巴尼中學……

那邊,在草坪妁盡頭有一個網球場。右邊,有一行白樺樹和—個已經放掉了水的游泳池。跳水台有一半已經倒塌了。

他在一個窗洞前面趕上了我。

“啊……先生,我很抱歉……中學的全部檔案都燒掉了……什麼也沒有剩下……”

說話的是一位六十歲上下的男人,戴着一副淺色玳瑁架子的眼鏡,穿着一件蘇格蘭花呢上農。

“況且,不管怎麼說,讓斯密特夫人也沒有同意啊……自從她丈夫死了以後,她就再也不願意聽到有關德·盧伊扎中學的事了……”

“在雜物中還有沒有一些班級的集體的舊照片?”我問他。

“沒有,先生,我對您再說一遍,一切都燒光了……”

“您很久以前就在這裏工作了嗎?”

“德·盧伊扎中學的最後兩年,我是在這裏的。後來,我們的校長讓斯密特先生去世了……於是,這所中學也就面目全非了……’

他眼睛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我作為一個老校友,很想找到幾件紀念品,”我對他說。

“這我能理解,但遺憾的是……”

“這所中學將來怎麼辦呢?”

“啊,所有的東西都要被他們拍賣掉了。”

他沒精打采地衝著我們前面的草坪,網球場和游泳池,揚了揚胳膊;

“您要不要最後看一眼宿舍和教室?”

“不必了。”

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煙斗,把它塞到嘴裏。他一直站在窗洞前面。

“左邊的那幢木房子現在幹什麼用了?”

“更衣室,先生。人們在那裏先換換衣服,然後去進行體育活動……”

“啊,是的……”

他裝滿煙斗。

“我都忘了……當年我們是不是要穿校服的啊?”

“不要的,先生。只是在吃晚飯時和節假日,才必須穿上海軍藍的闊條法蘭絨外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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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種寬鬆的外衣,所用的顏色有時系代表某一會社、學校等。

我走近窗子,前額幾乎緊貼在玻璃上。在下面的那幢白色建築物的前面,有一塊鋪着砂礫的空地,已經雜草叢生了。我彷彿看到弗雷迪和我,我們正穿着闊條法蘭絨外衣哩。我竭力想像着在那天放學時開車來接我們,下了車便向我們走來的那位男子——也就是我父親——的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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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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