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男面具

火男面具

火男面具

芥川龍之介

①原文作ひょつとこ,系火男(ひをとこ)的訛音。是一種眼睛一大一小、噘着嘴的醜男子面具。據說男人用吹火竹吹火就是這樣的表情,故名。

吾妻橋②上,憑欄站着許多人。警察偶爾來說上幾句,不久就又擠得人山人海了。他們都是來看從橋下經過的賞花船的。

②吾妻橋是東京隅田河上的一座橋,架在台東區淺草和黑田區之間,修建於1774年。

船不是孤零零的就是成雙地從下游沿着退潮的河逆流而上,大抵都是在中間拉起帆布篷,周圍掛着紅白相間的幃幕。船頭豎著旗子或是古色古香的幡。篷子裏的人好像多半都喝醉了。透過幃幕的縫隙,可以看到將一樣的毛巾紮成吉原式③或米店式④的人們,“吆”啊,“二”地猜着拳。還可以看到他們搖晃着腦袋,吃力地唱着什麼。橋上的人們看來,只能引起滑稽的感覺。每逢載着伴奏隊或樂隊的船打橋下經過,橋上就哄然大笑起來,還饒上一兩聲“混蛋”。

③吉原是江戶時代(1600-1867)江戶(今東京)的公娼街,逛吉原花街的風流子弟將毛巾俏皮地扎在頭上。江戶時代也叫德川時代。

④米店夥計為了遮灰塵,用毛巾包上頭,後腦勺打個結。

從橋上望去,只見河水像馬口鐵一樣白茫茫地反射着陽光,時而駛過一隻小汽船,給河面鍍上一層耀眼的橫波。快活的大鼓、笛子和三弦聲像虱子一樣把平滑的水面叮得發癢。從札幌啤酒廠的磚牆盡處一直到遠遠的堤岸那一頭,一片朦朦朧朧,堆白疊粉,連綿不斷,那就是正怒放的櫻花。言問碼頭好像有不少日本式木船和小划子靠了岸。由於剛好被大學的小船庫遮住了光線,從這裏只能看見一團亂糟糟的黑東西在蠕動。

這當兒,又有一艘船從橋底下鑽過來了。這也是賞花的駁船,從方才起,已經駛過好幾艘了。紅白相間的幃幕豎起同樣紅白相間的幡,兩三個船夫頭上扎着同一式樣的、印有紅櫻花的毛巾,輪流搖櫓撐篙。但是船的進度仍然不快。可以看到幃幕後面約莫有五十來人。從橋下鑽過之前,可以聽到兩把三弦合奏《迎春梅》之類的調子,奏完后,突然加進鑼聲,開始了熱熱鬧鬧的伴奏。橋上觀眾又鬨笑起來了。還傳來了孩子在人群當中擠得哭起來的聲音,以及女人的尖嗓門兒:“瞧呀,跳舞哪!”——船上,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戴着火男面具,正在幡幛下面胡亂跳着舞。

那個戴火男面具的人,褪下了秩父銘仙①和服上身,露出裏面那件漂亮的友禪②內衣。內衣的袖子是白地藍花,黑八③領子邋裏邋遢地敞開來,深藍色腰帶也鬆了,在後面耷拉着,看來他已經酩酊大醉。當然是亂跳一氣,只不過是來回重複神樂堂④的丑角那樣的動作和手勢而已。而且酒喝得行動好像都不靈了,有時候只能讓人覺得他僅僅是為了怕身體失掉重心從船舷栽下去才晃動手腳。

①銘仙是日本埼玉縣的秩父市所產的棉綢。

②友禪是友禪染的簡稱。宮崎友禪(1681-1763)發明的一種染法,色彩豐富鮮明,有人物、花鳥、山水等花樣,一般染在縐綢或棉布上。

③黑八是黑八丈的簡稱。一種黑色厚絹,用來作男人和服內衣的袖口和領子。原產於八丈島,故名。

④神樂堂也叫神樂殿,設在神社裏奏神樂用的殿宇。神樂是祭神的音樂和舞蹈,雅樂的一種。

這樣一來就更好笑了,橋上哇啦哇啦地起鬨。大家邊笑邊相互發表這樣一些議論:“你瞧他扭腰的那股勁兒。”“還挺得意呢。不知是哪兒來的這塊料?”“奇怪。哎呀,差點兒掉了一跤。”“還不如別戴着面具跳呢。”

也許是酒勁兒上來了,過一會兒,戴假面具跳舞的那個人,逐漸腳步蹣跚起來,扎着賞花手巾的頭,恰似一隻不規則的節拍器那樣晃動着,好幾回都差點兒栽到船外去。船夫大概也放心不下,從身後招呼了兩次,可是他好像連這也沒聽見。

這時,剛剛駛過的小汽船激起的橫波,沿着河面斜着滑過來,駁船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戴假面具的人那瘦小身軀,好像一下子吃不住勁兒了,打了個趔趄,朝前邊晃了三步,好不容易才站定下來,卻又猶如正在旋轉的陀螺猛地被剎住一般,轉了個大圈兒。一眨眼的工夫,穿着棉毛褲的兩腳朝天,倒栽蔥滾落到駁船的篷子裏了。

橋上的觀眾又哄然大笑起來。

這下子大概把篷子裏的三弦給砸斷了,透過幃幕的縫隙望去,喝醉了酒,鬧得正歡的人們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都慌了神。一直在伴奏的樂隊也登時像喘不過氣來似地一聲不響了,光聽見人們在吵吵嚷嚷。總之,準是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混亂局面。過一會兒,有個酒喝得臉上通紅的男人從幃幕里伸出腦袋,驚慌失措地擺着手,急匆匆地不知對船夫說了句什麼。於是,駁船不知怎地突然向左掉轉船頭,朝着與櫻花方向相反的山宿河岸駛去。

十分鐘之後,戴火男面具的人暴亡的消息就傳到橋上觀眾的耳里了。第二天的報紙的“瑣聞集錦”欄刊載得更詳細一些。據說死者名叫山村平吉,患的是腦溢血。

山村平吉從父親那一代起就在日本橋若松町開辦畫具店。平吉是四十五歲上死的,撇下一個滿臉雀斑的瘦小妻子和當兵的兒子。雖說不算富裕,倒還僱用兩三個人,生活好像過得去。聽說在日清戰爭①時期,他把秋田②一帶用孔雀石制的綠顏料都壟斷下來,發了一筆橫財。在這之前,他那個店不過是個老鋪子而已,主顧卻寥寥無幾。

①日清戰爭指中日甲午戰爭(1894-1895)。

②秋田是日本東北地區西部的縣。

平吉這個人是圓臉盤,頭髮略禿,眼角上有細碎的皺紋。他有那麼一種滑稽勁頭,待人一向謙恭和藹。他的嗜好只是喝酒,酒後倒不怎麼鬧。不過,有個毛病,喝醉了准跳滑稽舞。照他本人說來,這是從前濱町豐田的女老闆學巫女舞的時候,他也跟着練的。當時,不論是新橋還是芳町,神樂都頗為流行。但是,他的舞跳得當然沒有自己吹噓的那麼好。說得難聽一些,那簡直就是亂跳一氣;說得好聽一些,總還沒有喜撰舞③那樣討厭。他本人好像也明白,不喝酒的時候,關於神樂,隻字也沒提過。即使人家勸他:“山村大哥,出個節目吧,”他也打個哈哈敷衍過去。然而只要酒上了勁兒,馬上就把手巾扎在頭上,用嘴來代替笛鼓的伴奏,叉着腿,晃着肩,跳起所謂火男舞來。他一旦跳開了,就得意忘形地跳個不停。旁邊不論彈着三弦還是唱着謠曲,他全不管。

③喜撰是日本平安時代(794-1192)初期弘仁年間(810-824)的和歌詩人,後來作了和尚。喜撰舞是歌舞伎舞蹈之一。

由於飲酒過度,有兩次他像是中風般地倒下去就昏迷不醒了。一次是在鎮上的澡堂里,浴後用清水沖身的時候,倒在水泥地上。那一回只是把腰摔了一下,不到十分鐘就清醒過來了。第二次是在自己家的堆房裏摔倒的,請了大夫,差不多用了半個鐘頭,好容易才恢復了神志。大夫每一次都不許他再喝酒,但他只是剛犯病的那個當兒正經一會子,沒有喝得漲紅了臉。接着就又開戒了。先是說“來上一合④”,喝得越來越多,不到半個月就又故態復萌。他本人卻滿不在乎,瞎說什麼:“不喝酒好像反而對身體不好哩……”完全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④合是日本容積單位,十合為一升。

平吉喝酒,並不僅僅是像他本人所說的那樣,出於生理上的需要。從心理上來說,他也非喝不可。因為一喝酒,膽子就壯起來,不知怎地總覺得對誰也不必客氣了。想跳就跳,想睡就睡,誰都不會責怪他。平吉對這一點感到莫大的欣慰,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平吉只知道自己一旦喝醉了就完全換了個人。當他胡亂跳了一陣舞,酒勁也過去后,人家對他說:“昨天晚上您搞得挺熱鬧的……”他當然就會感到十分難為情,但通常都是胡謅一通:“我一喝醉就出洋相,究竟怎麼了,今天早晨只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似的。”其實,無論是跳舞以及後來睡著了的事,他至今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回憶當時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做了比較,覺得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同一個人。那麼究竟哪一個是真正的平吉呢?連他也搞不大清楚。他平時是不喝酒的,只是偶爾醉上一回。這麼看來,沒有喝醉的平吉應該是真正的平吉了,但他本人也說不準。因為他事後認為做得愚蠢透頂的事,大抵是酒醉后干出來的。胡亂跳舞還算是好的呢。嫖賭自不在話下,不知怎麼一來還會做出一些難以在這裏描述的勾當。他覺得自己干出了那樣的事簡直是發瘋了。

耶努斯神①有兩個腦袋。誰也不知道哪個是真腦袋。平吉也是這樣。

①耶努斯神是古羅馬神話里的雙面神,掌管日出和日落。

前面已經說過,平時的平吉和喝醉酒的平吉判若二人。恐怕再也沒有比平時的平吉那樣好扯謊的了。平吉自己有時候也這麼認為。但他從來也不是為了撈到什麼好處而扯慌的。首先,當他扯謊的時候,他幾乎意識不到自己是在扯謊。當然,已經說出去之後,他也會發覺那是個謊。正在說的時候,卻完全來不及考慮後果。

平吉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瞎話。但只要跟人說著話兒,謊言就自然而然地會衝口而出。他卻並不因此而感到苦惱,也不覺得自己幹了什麼壞事情。他每天還是大大咧咧地扯謊。

據平吉說,他十一歲的時候,曾到南傳馬町的紙店去學徒。老闆是法華宗①的狂熱信徒,連吃三頓飯都得先念誦一通“南無妙法蓮華經”才肯拿筷子。平吉剛剛試工兩個來月,老闆娘鬼迷心竅,撇下一切,跟店裏的年輕夥計私奔了。這位老闆本來是為了祈求闔家安寧才皈依法華宗的,這下子他大概覺得法華宗一點也不靈,就突然改信門徒宗②,忽而把掛着的帝釋③畫軸扔到河裏,忽而把七面④的畫像放在灶火里燒掉,鬧得天翻地覆。

①法華宗是日本鎌倉時代(1192-1333)的僧人日蓮(1222-1282)所創立的日蓮宗的一派。

②門徒宗是日本鎌倉時代的僧人親鸞(1173-1262)所創立的凈土真宗的俗稱。

③帝釋是佛法的守護神帝釋天的簡稱。

④七面是日蓮宗的守護神七面大菩薩的簡稱。

平吉在店裏一直干到二十歲。這期間,經常報花賬,去尋花問柳。有個熟悉的妓女要求跟他情死。他感到為難,找個借口開溜了,事後一打聽,三天之後那個女的跟首飾店的工匠一道尋死了。由於跟她相好的男人拋棄了她,另覓新歡,她一賭氣,想隨便抓個替死鬼。

二十歲上,他父親死了,他就從紙店辭工回家了。約莫半個月以後的一天,從他父親那一代就僱用的掌柜的,說是“請少東家給寫一封信”。掌柜的有五十開外,為人憨厚,因為右手指受了傷,不能拿筆。他要求寫的是“萬事順利,即將前往”,平吉就照他說的寫了。收信人是個女的,平吉就跟他開了句玩笑:“你也不含糊呀。”掌柜的回答說:“這是我姐姐。”過了三天,掌柜的說是要到主顧家去轉一轉,就出門去了。結果左等也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一查賬簿,拉下了一大筆虧空。那封信果然是給相好的女人寫的。最倒霉的是替他寫信的平吉……

這一切都是瞎編的。要是從人們所知道的平吉的一生中抽掉這些謊話,肯定是什麼也剩不下了。

平吉在鎮上的賞花船里照例吃上幾盅酒高興起來,就向伴奏的人們借了火男面具,到船舷上跳起舞來。

前面已經說過,跳着跳着,他就滾到駁船的篷子裏死了。船里的人們都大吃一驚。最受驚的莫過於被他栽到腦袋上的清元①師父。平吉的身子順着師父的腦袋滾到篷子裏那塊擺着紫菜壽司②和煮雞蛋的紅毯子上。鎮上的頭頭有點生氣地說道:“別開玩笑啦,碰傷了怎麼辦?”平吉卻紋絲不動。

①清元是清元節的簡稱,節即曲調。凈琉璃(以三弦伴奏的說唱曲藝)的一派,江戶時代文化年間(1804-1818)由清元延壽太夫(1777-1825)所創立,故名。

②壽司:是把米飯用醋和鹽調味后,拌上魚肉或青菜的一種食品,這裏是用紫菜卷包起來的。

呆在頭頭旁邊的梳頭師父覺得有些奇怪,就用手按着平吉的肩膀,喊道:“老爺,老爺……喂……老爺……老爺。”可他還是默不做聲。摸摸手指尖,已經冰冷了。頭頭和師父一道扶平吉坐起來。大家臉上泛着不安的神情,看着平吉。“老爺……老爺……喂……老爺……老爺……”梳頭師父緊張得聲音都變了。

這時,火男面具後面發出了低微得說不上是呼吸還是說話的聲音,傳進師父的耳朵:“把面……面具摘了……面具。”頭頭和師父用發顫的手替平吉摘掉了手巾和面具。

然而火男面具下面的臉,已經不是平吉平時的臉了。鼻樑塌了,嘴唇變了色,蒼白的臉上淌着黏汗。乍一看,誰也認不出這就是那個和藹可親、喜歡打趣、說話娓娓動聽的平吉。完全沒有變的只是那個噘着嘴的火男面具,它被撂在船艙里的紅毯子上,以滑稽的表情安詳地仰望着平吉的臉。

一九一四年十二月作

文潔若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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