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的話

侏儒的話

《侏儒的話》未必能表達我的思想。它只不過是使人不時得以觀察我的思想變化罷了。與其說它是一根草,倒不如說是一莖藤蔓——而這莖藤蔓也許在長着幾節蔓兒。

太陽之下無新事,這是古人一語道破了的。但是無新事並非單隻在太陽之下。

根據天文學者的學說,赫拉克勒斯星座發射的光,到達我們地球需要三萬六千年。但是,就赫拉克勒斯星座來說,它也不能夠永遠閃射光輝。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像一堆冷灰一樣,失掉了美麗的光輝。不僅如此,死也始終孕育着生。失掉了光輝的赫拉克勒斯星座彷徨在天際,一旦有了恰當的時機,就又會變成一團星雲。於是一顆顆新星又陸續在那裏誕生了。

和宇宙之大相比,太陽不過是一星磷火而已,何況我們地球。但是在遙遠的宇宙之極,銀河近旁所發生的事,實際上與這個泥團上所發生的事並沒有兩樣。生死在運動法則之下,是在不斷循環着的。我想起這些事,不禁對散落在天際的無數星星,也會寄予不少的同情。不,我覺得閃爍着的星光,也在表達着和我們同樣的感情。在這一點上詩人最早高唱了這一真理:

細砂般的數不盡的星,有顆向我眨眼睛。

然而,星星也許並不像我們那樣,經歷着顛沛流離——雖然它們也許是會寂寞的。

鼻子

如果克莉奧佩特拉①的鼻子是歪的,世界的歷史也許會因之而發生變化。這是大名鼎鼎的巴斯噶②的警句。然而情人大都是不顧真相的。喏,我們的自我欺騙,一旦陷入愛情,就會成為最徹底的自我欺騙。

①克莉奧佩特拉(公元前69-30),古代埃及女王,公元前五十一年繼承王位,后被逐。公元前四十八年成為羅馬政治家朱利烏斯·凱撒(公元前約100-44)的情人,得以恢復王位。俏撒死後與羅馬帝國三巨頭之一安東尼(公元前82-30)戀愛,安東尼在阿克興海戰中失敗后,追隨安東尼而自殺。

②巴斯噶(1623-1662),法國宗教思想家、物理學家、數學家。

安東尼也不例外,假設克莉奧佩特拉的鼻子是歪的,他大概會盡量不去看她的。而在不得不看那歪鼻子的情況下,也會采其他之所長,補其所短的吧。說起其他的所長,那麼就普天下我們的戀人來說,能具備很多長處的女性,肯定是一個也沒有的。安東尼也必然和我們一樣,從克莉奧佩特拉的眼睛啦,嘴唇啦,找到綽綽有餘的補償吧。另外再加上“她的心靈”!實際上我們所熱愛的女性,古往今來都是無窮無盡優美心靈的所有者。不僅如此,她的服着啦,或者她的財產啦,還有她的社會地位啦——這些都會成為她的長處。如舉更為甚者,以前被某名士所愛之事,甚至風言風語的謠傳,也可算作長處之一的。而那克莉奧佩特拉,不就是充滿了奢華和神秘的埃及的最後一代女王嗎?只要是在香煙裊裊中,王冠珠寶閃着光輝,並且戲弄着蓮花,那麼鼻子多少歪些也不會被別人看出來,何況安東尼的眼睛呢!

我們這種自我欺騙並不只限於一種戀愛。除去我們的某些差異,我們大抵都是按照自己的欲求對種種真相加以塗改的。拿牙科醫生的廣告牌子來說,映入我們的眼帘的,與其說是廣告牌子本身的存在,倒還不如說是希望有一個廣告牌子的願望——再進一步說,不是由於我們牙痛嗎?儘管我們的牙痛和世界歷史大概沒有什麼關係。可是這種自我欺騙,對於想熟悉民心的政治家,對於想熟悉敵人的軍人,或者對於想熟悉經濟情況的實業家等等,都必然會產生的。我不否認對這個加以修正的理智的存在。同時我也承認統轄百般人事的“偶然”的存在。然而,一切熱情都容易忘記理性的存在。“偶然”可以說是神意。這樣,我們的自我欺騙應該是左右世界歷史的最持久的力量也未可知。

總之,兩千餘年的歷史並不是由一個渺小的克莉奧佩特拉的鼻子來左右的。倒不如說是由大地之上到處存在着的人們的愚昧來左右的。實在可笑——其實是由人們莊嚴的愚昧來左右的。

修身

道德是方便的異名,和“左側通行”相似。

道德給予的恩賜是時間與勞力的節約。道德給予的損害是整個良心的麻痹。

盲目地反對道德的人,是缺乏經濟觀念。盲目地屈從道德的人,不是膽怯就是懶漢。

支配我們的道德,是流毒於資本主義社會的封建時代的道德。我們除了遭受損害之外,幾乎沒有蒙受任何恩惠。

強者可能是蹂躪道德。弱者可能是在蒙受道德的愛撫。遭受道德迫害的常常是強弱之間的人。

道德常常穿着舊服裝。

良心並不像我們的唇須那樣隨着年齡而生長。人們為了有良心,還需要若干的訓練。

一個國家十分之九以上的國民,一生都不具備良心。

我們的悲劇是因為年輕,或者因為訓練不足,以及在沒有把握住良心之前,遭受到無恥之徒的非難。

我們的喜劇是因為年輕,或者是因為訓練不足,在遭受無恥之徒的非難之後,好容易才把握住良心。

良心是嚴肅的趣味。

良心也許創造道德。可是道德卻連良心的良字也未曾創造過。

良心也和一切趣味一樣,為病態的愛好者所掌握。這種愛好者十之八九是聰明的貴族或富豪。

好惡

我們像喜愛陳酒那樣,喜歡古老的快樂主義。決定我們的行為的既不是善,也不是惡。而是我們的好惡,或者是快樂與不快樂。我只能這樣想。

那麼我們為什麼在寒冷刺骨的天氣里,見到行將溺死的幼兒,要主動地下水去拯救呢?因為拯救是一種快樂。那麼躲避下水的不快樂和拯救幼兒而得到快樂,是根據什麼尺度呢?是選擇更大的快樂。然而肉體的快樂與不快樂和精神的快樂與不快樂,是不應該依據同一的尺度來衡量的。不,這兩個快樂與不快樂並不是完全不相容的。倒不如說就像鹹水與淡水一樣,是可以融合在一起的。現在沒有受過精神教養的京阪①地區的紳士諸君,喝過甲魚湯之後,以鱔魚下飯,不也算作無上的快樂嗎?而且從寒冬遊泳可以看出,水和寒冷也存在着肉體上的享樂。對這方面的情況表示懷疑的人,可以想想被虐狂的處境好了。那該詛咒的被虐狂是這種肉體上快樂與不快樂在外表上的倒錯,又加上了習以為常的傾向所致。基督教的聖人們有的喜歡十字架的苦行,有的愛在火中殉教,我相信他們大概都患上了被虐狂。

①京阪是京都、大阪的簡稱。

決定我們的行為的,正如古代希臘人所說,只能是好惡。我們應該從人生之泉中汲取最大的滋養。“切勿像法利賽人②那樣擺出一副悲哀的面孔。”耶穌不是也這樣說過嗎?賢人畢竟能使薔薇花在荊棘之路上盛開。

②法利賽人是古代猶太教一個派別的成員,主張遵守摩西法律,違者處刑。耶穌斥他們為言行不一的偽善者。

侏儒的祈禱

我是個只要身穿綵衣、獻筋斗之戲、享受昇平之世就知足常樂的侏儒。祈願讓我如願以償。

祈願不要讓我窮得一粒米也沒有。祈願也不要讓我富得連熊掌都吃膩了。

祈願不要讓採桑農婦都討厭我。

祈願也不要讓後宮美女都垂青於我。

祈願不要讓我般的愚昧到莠麥不分。祈願也不要讓我聰明到明察星象。

祈願更不要讓我成為英武勇敢的英雄。我現在每每在夢中達難攀之峰頂,渡難越之海洋——也就是在做着使不可能的事成為可能的夢。每當出現這種夢境,我並不覺得可怕。我正苦於像和龍搏鬥似的夢搏鬥。請不要讓我成為英雄,——不要讓我產生想作英雄的慾望,保護這個無力的我吧!

我是個只要被這新春的酒灌醉、吟誦這金縷的歌、過上這美好的日子就知足常樂的侏儒。

神秘主義

神秘主義並沒有因為文明而沒落下去,應該說文明倒使神秘主義有了長足的進步。

古人相信我們人類的祖先是亞當,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是相信《創世記》。而今天連中學生也相信是猴子,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是相信達爾文的著作。就是說在相信書本上,今人和古人沒有差別。並且古人至少還看《創世記》。今人除了少數專家外,雖沒有讀達爾文的著作,卻恬然地相信這個學說。相信猴子是祖先,並不比相信耶和華吹過氣的塵土——亞當①是祖先更富於光彩。然而今人皆以這種信念而心安理得。

①見《舊約全書·創世記》第二章第七節:“主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命的氣吹進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

這不是進化論。連地球是圓的,真正知道的人也為數極少。大多數人被潛移默化,一味相信是圓的就是了。如果問為什麼是圓的,那麼事實上上愚至總理大臣,下愚至小職員,沒有誰能回答得出來的。

可以再舉一個例子。現在沒有人像古人那樣相信幽靈的存在,但是還經常聽到有人說看到了幽靈。那麼為什麼不相信這種話呢?因為看到幽靈的人是受到迷信的束縛。那麼為什麼被迷信吸引住了呢?因為看到了幽靈。今人這種理論,只不過是所謂的循環論法罷了。

何況,核心問題正是建立在信念上。我們的理性不藉助於耳朵。喏,只有超越理性的什麼東西才藉助於耳朵。是什麼東西呢?——我在談到什麼東西之前,連恰如其分的名字都沒有找到。如果勉強起個名字的話,薔薇啦,魚啦,蠟燭啦什麼的,都是運用象徵。拿我們的帽子作譬喻好了。就像我們不戴插着羽毛的帽子而戴着軟帽和禮帽那樣,相信祖先是猴子,相信幽靈不存在,相信地球是圓的。認為這是謊言的人,想想愛因斯坦博士和相對論在日本受歡迎的情況好了。這是神秘主義的集合。是不可理解的莊嚴的儀式。為什麼那麼狂熱,連改造社的社長先生②恐怕也不知道。

②即山本實彥(1885-1952),日本出版家、散文家,創立改造社,發行《改造》雜誌。

就是說偉大的神秘主義者既不是瑞典堡③,也不是柏麥④。事實上是我們文明的子民。同時我們的信念並不是用來裝飾三越的櫥窗的。支配我們信念的東西常常是難以捕捉的時髦。或者是近似神意的好惡。實際上,認為西施和龍陽君的祖先也是猴子,多少也給了我們些滿足。

③瑞典堡(1688-1772),瑞典科學家、神秘主義思想家。

④柏麥(1757-1824),德國神秘主義思想家。

自由意志和宿命論

不管怎麼說如果相信宿命,由於罪惡的不復存在,懲罰的意義也隨之喪失,從而我們對罪人的態度必然寬大。反之如果相信自由意志,由於責任觀念的產生,就會擺脫良心的麻痹,從而對我們自己的態度必然會嚴肅起來。那麼遵從哪個好呢?

我願平靜地回答:一半相信自由意志,一半相信宿命論;或者說一半懷疑自由意志,一半懷疑宿命論。為什麼呢?因為我們難道不是根據自己背負的宿命論,才娶了我們的妻子嗎?同時我們難道不是根據賦予自己的自由意志,才沒有去買妻子需要的外褂和衣帶嗎?

不只是自由意志和宿命論,神與惡魔、美與丑、勇敢與怯懦、理性與信仰——其他一切處於天秤兩端的,都應該採取這種態度。古人把這種態度叫作中庸。中庸就是英文的goodsense.根據我的見解,如果不依靠goodsense,那就什麼幸福也不會得到。即便能得到,也只不過是炎炎赤日下守着炭火,大寒之時揮着團扇的那種硬着頭皮享受的幸福而已。

小兒

軍人近乎小兒。喜愛英雄的姿態,喜愛所謂光榮,現在在這兒沒有必要去談它。尊重機械般的訓練,重視動物般的勇氣,那也只是在小學才能看到的現象。肆無忌憚地屠殺,更是和小兒沒有差別。特別和小兒相似的,是一受喇叭和軍歌的鼓舞,就不問是為什麼而戰,欣然對敵。

因此,軍人誇耀的東西,必然和小兒的玩具相似。緋色皮條的鎧甲和鎬形的頭盔並不適合成年人的趣味。勳章也是一樣——對我來說實際上是很難理解的。為什麼軍人不在酒中醉,而掛着勳章在跨步前進呢?

武器

正義和武器相似。武器只要是出錢,敵人也好,我方也好,都可以買到。對正義只要是講出道理來,敵人也好,我方也好,也都可以買到。自古以來“正義的敵人”的名字,像炮彈似地在打來打去。然而由於在修辭上的欺騙,到底誰是正義的敵人,還沒有見到搞清楚的例子。

日本工人只因為生為日本人,就被命令離開巴拿馬①。這是違背正義的。據報紙的報道,當然應該把美國叫作“正義的敵人”。但是中國工人單單因為生為中國人,就被命令離開千住②。這也是違背正義的。根據日本報紙的報道——不,日本兩千年來經常是“正義的一方”。正義似乎從來也沒有和日本的利害發生過一次矛盾。

①指1913年美國加里福尼亞州議會通過決議,排斥中國人的移民法也適用於日本。

②千住是東京的工商業地區。

武器本身並不值得可怕。可怕的是武人的伎倆。正義本身並不值得可怕。可怕的是煽動家的雄辯。武后不顧人天,冷酷地蹂躪了正義。然而當李敬業之亂起,她讀駱賓王的檄文時,也不免面有失色。“一杯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這兩句詩,是只有天才的政治鼓動家才能講得出來的至理名言。

每當我翻看歷史,就不由得想起游就館①。在古老的幽暗的廊子裏,陳列着種種正義。似青龍刀者大概是儒教傳授的正義。似騎士之矛者大概是基督教傳授的正義。這裏還有很粗的棍子,大概是社會主義者的正義。那裏有掛着穗子的長劍,大概是國家主義者的正義。我一邊看這些武器,一邊想像着幾多的戰鬥,不由自主地心驚肉跳。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幸運,就我的記憶所及,我還從來不曾想拿起這些武器中的任何一件。

①游就館是日本靖國神社內的武器博物館。

尊王

這是十七世紀法國的故事。有一天,DuedeBoufgogne②問Abbechoisy③這樣一件事:查理六世已經神經錯亂,為了婉言把這個意思告訴他,怎麼說才好呢?阿貝馬上回答說:“要是我就這樣直說:”查理六世,你神經錯亂了!‘“阿貝·肖瓦茲把這個回答當作自己平生的冒險事件之一,後來也一直引為自豪。

十七世紀法國有這樣的逸話,可以說是富有尊王精神。但是二十世紀的日本富有的尊王精神,並不亞於當時的法國。誠然——不勝欣幸之至。

②即布爾哥尼大公。

③即阿貝·肖瓦茲(1644-1724),法國作家。

創作

藝術家大概總是有意識地在創作自己的作品。然而從作品本身來看,作品的美醜有一半存在於超過藝術家的意識的神秘世界。一半嗎?或者說一大半更好。

我們總是莫名其妙地不怕提問,但怕作答。我們的思想總是不免在自己的作品裏表現出來。一刀一拜①這種古人的小心翼翼,難道不就表示了對這種無意識的境界的畏懼嗎?

①日本古代人雕刻佛像,刻一刀拜一拜,或刻一刀拜三拜,後者用於形容小心謹慎。

創作經常是冒險。歸根結蒂盡了人力之後,除了聽天由命,別無他法。

少時學語苦難圓,唯道工夫半未全。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趙匝北②的《論詩》七絕,也許道出了這種看法。藝術是帶有莫測高深的可怕的東西的。我們如果貪婪金錢,或者沽名釣譽,以及為病態的創作欲所折磨,可能就產生不了同這種無聊的藝術作格鬥的勇氣。

②即趙翼(1729-1814),中國清代史學家、文學家。甌北是他的號。

鑒賞

藝術鑒賞,是藝術家本人和鑒賞家的合作。可以說鑒賞家只不過是把一個作品當作題目,在從事他自己的創作的嘗試。因此在任何時代都保持着聲譽的作品,必然具備種種可能鑒賞的特色。然而具有種種可能鑒賞的意思,正如阿那托爾·法朗士所說,由於隨處都存在着曖昧,也不是輕易就能解釋得了的。勿寧說像廬山群峰,具有從各個方面都能鑒賞的多面性。

古典

古典作家之所以是幸福的,是因為他們死了。

我們——或各位之所以是幸福的,是因為他們死了。

幻滅的藝術家

有一群藝術家住在幻滅的世界裏。他們不相信愛,也不相信良心這種東西。只是像古代苦行者那樣以一無所有的沙漠為家。在這個意義上誠然是可憐的也未可知。然而美麗的海市蜃樓只產生在沙漠的上空。對一切人生諸事幻滅的他們,在藝術上大抵還沒有幻滅。不,只要說起藝術來,常人一無所知的金色的夢會突然在空中出現。事實上他們得到了意外的幸福的瞬間。

告白

完全自我告白,不論誰也辦不到。同時對任何錶現都不自我告自,也辦不到。

盧梭是喜歡告白的人。然而在《懺悔錄》中我們並沒有發現赤裸裸的他自己。梅里美是嫌惡自我告白的人,然而在《高龍巴》裏不是也在隱隱約約地談他自己嗎?總之,告白文學和其他文學之間的分界線是不十分清楚的。

人生——致石黑定一①君

①石黑定一是芥川龍之介到中國旅行時,在上海結識的一個日本人。

如果命令沒有學過游泳的人去游泳,不論誰都會認為是沒有道理的吧。如果沒有學過賽跑的人,命令他去參加賽跑,也不得不認為是毫無道理的。但是,我們從生下來的時候開始,就不啻是接受了這種愚蠢的命令。

我們在娘胎里的時候,大概就在學處世之道吧?也許是過早離開了娘胎,踏進了大競技場般的人生。當然沒有學游泳的人,要自由自在地游泳是完全不可能的。同樣沒有學過賽跑的人,大抵都落在別人後邊。因此,我們是不可能不負創傷地走出人生的競技場的。

誠然,世人也許會說:“以前人之足跡,為君之鑒。”然而,哪怕就是看過成百名游泳選手或上千名賽跑運動員,既不會很快地學會游泳,也不會很快地學會賽跑。不僅如此,所有的游泳者都喝過水,賽跑的人也無一例外都在競技場弄得渾身泥土。你看,就連世界有名的大多選手不是也在得意微笑的背後,隱藏着愁眉苦臉嗎?

人生和瘋人主辦的奧林匹克運動會相似。我們必須一邊和人生搏鬥,一邊學習怎樣搏鬥。對這種無聊的比賽忍不住氣憤的人,那就趕快到欄杆外邊去好了。自殺倒確實是一種方便的方法,然而想要在人生競技場留下的人,只有不怕創傷去搏鬥。

人生好像一盒火柴,嚴禁使用是愚蠢的,亂用是危險的。

人生好像缺頁很多的書。很難把它說成是一部書,然而它又確實是一部書。

某自衛團員的話

好,那麼就走上自衛的崗位吧。今天夜裏的星在樹梢頭閃着清爽的光輝,微風徐徐吹過。來呀,在這藤椅上躺下來,在一根馬尼拉煙捲上點着火,整夜就這麼輕鬆自在地警戒着吧。如果喉嚨乾渴的話,你就把水壺裏的威士忌倒點喝好了。幸好衣袋裏還剩了點巧克力糖。

你聽!高高的樹梢好像有窩裏的鳥兒在鬧。鳥兒大概不知道這次大地震①的困難。可是我們人的衣食住都成問題了,嘗到了一切苦頭。不,不只是衣食住,由於連一杯檸檬水都喝不上,忍受了不少的不自由。人這種所謂的兩腳獸,是多麼冷酷無情的動物啊。由於我們喪失了文明,只能像風前蠟燭那樣捍衛着毫無保證的生命。你看!鳥兒已在靜靜地睡着。這不知道羽絨被和枕頭的鳥兒喲!

①指1923年發生在日本關東地區的大地震。

鳥兒已經靜靜地睡著了,睡夢也許比我們更甜,鳥兒只生活在現在,然而我們人類還得生活在過去和未來。在這個意義上必須嘗盡悔恨和憂慮的痛苦。特別是這次的大地震,給我們的未來投下了多麼大的凄涼的陰影啊!東京被燒毀了,我們被今日的饑饉所折磨。同時也為明天的饑饉而受苦。鳥兒幸而不知道這個痛苦。不,豈但是鳥,懂得三世痛苦的只有我們人。

小泉八雲曾經說過與其做人,他更願意做蝴蝶。說起蝴蝶來——那麼你看看那螞蟻吧!如果幸福僅僅是指沒有痛苦的話,那麼螞蟻也許比我們幸福。但是我們人懂得螞蟻所不懂得的快樂。螞蟻可能沒有由於難產和失戀而自殺之患。然而,會和我們一樣有歡樂的希望吧?我現在仍然記得,在月亮微露的洛陽舊都,對李太白的詩連一行也不懂的無數螞蟻真是可憐啊!

但是叔本華——哦,哲學見鬼去吧!我們確實和進入這個領域的螞蟻沒有多大差別。如果確實是這樣的話,那麼應該更加珍重人的全部感情。自然只是冷漠地眺望着我們的痛苦。我們應該互相同情。何況喜好殺戮——尤其是把對手絞死,這比在辯論中取勝要簡單。

我們應該相互同情。叔本華的厭世觀給我們的教訓不就是這個嗎?

好像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了,星星照樣在頭上閃耀着清爽的光輝。來吧,你喝一杯威士忌,我躺在躺椅上嚼上一塊巧克力。

地上樂園

詩歌里常常歌頌地上樂園。但是,我深以為憾的是不曾記得我想在這種詩人的地上樂園裏住住。基督教徒的地上樂園終歸是寂寞的全景畫。黃老學派①的地上樂園也只不過是荒涼的中國飯館罷了。何況近代的烏托邦——使威廉·詹姆斯②也為之發抖,這事現在也許仍然留在人們的記憶中。

①黃老學派是中國戰國。漢初道家學派。以傳說中的黃帝同老子相配,並同尊為道家的創始人,故名。

②威廉·詹姆斯(1842-1910),美國哲學家、心理學家,主張實用主義。

我夢想中的地上樂園,既不是那種天然的溫室,也不是兼作學校的糧食和衣服的配給所。只要是住在這裏,雙親在孩子成人的時候就必定要死掉的。其次,兄弟姊妹縱令有可能生作壞人,可絕不會生作傻瓜,所以絕不會彼此添麻煩。還有,女人一旦結了婚,就會變成馴順的化身,以便懷孕畜生的靈魂。還有,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按照兩親的意志和感情,一天要數次成為聾子、啞巴、窩囊廢和瞎子。還有,甲的朋友不能比乙的朋友窮,同時乙的朋友也不能比甲的朋友有錢,相互以誇耀對手而感到最大的快樂。還有——以此類推好了!

這並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地上樂園,這是擠滿世界的善男善女的樂園。只是古來的詩人、學者從沒有夢見過這種金色的冥想之中的光景。沒有夢見這個倒不是什麼怪事。不過能夠夢見這種光景,那就會充滿了真實的幸福。

附記:我的外甥夢想買倫勃朗的肖像畫。但是他並不夢想能拿到十圓零用錢,因為十圓零用錢充滿了真實的幸福,他簡直承受不起。

暴力

人生經常是複雜的。要使複雜的人生簡單化,除暴力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因此,只長着石器時代腦髓的文明人,比起爭論來,更喜歡殺人。

但是,權力終歸是取得特權的暴力。我們為了統治人,暴力也許經常是必要的,或者也許沒有什麼必要。

“人性”

我的不幸是沒有崇拜“人性”的勇氣。不,我經常對“人性”感到輕蔑,那是事實。但是又常常對“人性”感到喜愛,那也是事實。是喜愛嗎?——和喜愛相比,也可能是憐憫吧!但總之,如果不能被“人性”所動,那麼人生最終將變成不堪忍受的精神病院。斯威夫特終於發瘋,是不可避免的結果。

斯威夫特在發瘋稍前,看着枝頭枯萎的樹,嘟嘟囔囔地說:“我很像那棵樹。從頭先死。”每當我想起這則逸話,總是為之戰慄不已。我為沒有生作斯威夫特那種頭腦聰明的一代鬼才而暗自感到幸福。

柯樹葉

獲得完美的幸福是僅僅給予白痴的特權。不管是怎樣的樂觀主義者,也不會總是笑容滿面。不,如果真的允許樂觀主義存在的話,那隻能說對幸福該是多麼絕望了。

竹筒盛飯在家時,柯葉盛飯旅途中。①

①這首短歌的作者有間皇子(?-658)以謀反事發,被處死。這是他被押送途所作,見《萬葉集》第二卷。

這並不只是歌詠了行旅中的情懷。我們經常用“想有”代替“能有”,而使它們調和起來。學者會給這種柯樹葉起各種各樣的美名。但是,拿在手裏仔細端詳的話,那麼柯樹葉總歸還是柯樹葉。

慨嘆作為柯樹葉的柯樹葉,比主張盛飯用的柯樹葉,確實值得尊敬。但是把作為柯樹葉的柯樹葉和一笑了之相比,也許無聊,至少不厭其煩地重複生涯里同一的慨嘆,是滑稽的,同時也是不道德的。事實上偉大的厭世主義者也不總是愁眉苦笑。就是得了不治之症的萊奧巴爾狄①,有時對着半死的薔薇花,臉上也露出寂寞的微笑。

①加考莫·萊奧巴爾狄(1798-1837),意大利厭世主義詩人、哲學家。

追記:不道德是過分的異名。

佛陀

悉達多②悄悄離開王城后,苦行了六年。六年苦行的緣由,是由於極度奢華的王城生活的罪過。其根據之一是拿撒勒木工的兒子③只斷食了四十天。

②悉達多是佛教始祖釋迦牟尼出家前為太子時的本名。

③指耶穌基督。

悉達多讓東匿④執馬轡,偷偷逃出了王城。他的思辨性格經常使他陷入憂鬱中。當他偷偷地逃出王城后,輕鬆地嘆了一口氣的,實際上是未來的釋迦牟尼呢,還是他的妻子耶輸陀羅呢,也許不容易判斷出來。

④東匿是梵語,釋尊出家逃出王城時,替他牽馬馭車者的名字。

悉達多六年苦行之後,在菩提樹下達到了正覺⑤。他的成道的傳說,證明了他是怎樣支配了物質精神。他首先水浴,其次吃乳糜,最後與傳說中的難陀婆羅的牧牛少女談話。

⑤正覺是佛語,證悟一切諸法,達到如來的真正的覺智之意。

政治的天才

人們以為古來的所謂政治天才是把民眾的意志變成自己的意志,但是,這也可能是正相反。毋寧說政治天才,是把他自己的意志變成民眾的意志。至少可以說那是使人相信是民眾的意志。因此政治天才好像也兼有演員的天才。拿破崙說:“莊嚴和滑稽僅只一步之差。”與其說這句話是帝王的話,倒不如說是名演員的話更相稱。

民眾是相信大義的。但是,政治天才常常是對大義連一文錢也不捨得犧牲的。只是為了統治民眾才不得不用大義的假面具。然而一旦使用了,那就會永遠也扔不掉大義的假面具。如果強行扔掉的話,不論怎樣的政治天才也一定會突然死於非命。就是說帝王為了王冠,自然而然地也接受了它的支配。因此政治天才的悲劇必定也兼有喜劇。譬如兼有戴着古代仁和寺和尚的鼎舞的那種《徒然草》①的喜劇。

①《徒然草》(1324-1331)是日本鎌倉時代末期的和歌詩人、隨筆家吉田兼好(1283-1350)所作隨筆。其中第五三段寫仁和寺一個想當和尚的男孩子,把三足鼎頂在頭上舞蹈,舞罷鼎足卡在頭上拔不出來,後來好容易才拔出。

愛情比死更堅強

“愛情比死更堅強”,這是莫泊桑小說里的一句話。然而,普天之下比死更堅強的並不只是愛情。譬如吃一塊傷寒病患者的餅乾,明知會死的,就是食慾比死更堅強的證據。食慾之外一一舉例的話,愛國主義啦,宗教感情啦,人道精神啦,利慾啦,名譽心啦,犯罪的本能啦——當然還有許多比死更堅強的東西。總之一切熱情都會比死更堅強(當然對死的熱情是例外人並且愛情在這些東西里,是否就特別比死更堅強,也不能貿然斷定。乍一看,就是把比死更堅強的愛情看得很容易時,實際上支配我們的也是法國人所謂的包法利式①的精神幻覺。我們是使自己成為像傳奇里的戀人那樣幻想着的包法利夫人以來的感傷主義。

①包法利式是法國哲學家戈蒂耶創造的詞,系指陷入想像與現實之間的矛盾所造成的精神苦悶。此詞淵源於福樓拜的同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包法利夫人。

地獄

人生比地獄還像地獄。地獄帶來的痛苦並不違背一定的法則。譬如餓鬼道的痛苦,是想吃眼前的飯,飯上卻燃着烈火什麼的。但是,人生帶來的痛苦,不幸的是並不這麼簡單。如果想吃眼前的飯,既有可能燃着烈火,又有可能意外地輕而易舉地吃到嘴。不僅這樣,輕而易舉地吃了之後,既有可能患腸炎,又有可能出乎意外地輕鬆愉快地得到消化。不論什麼人要順應這種沒有法則的世界,也是不容易的事情。如果墜入地獄裏去,我轉瞬之間准能搶到餓鬼道的飯。何況只要能在針山血海住上三兩年,也會習慣起來,諒也不會特別感到跋涉之苦。

醜聞

公眾是喜歡醜聞的。白蓮事件①,有島事件②,武者小路事件③——公眾會從這些事件里得到多麼無限的滿足啊。那麼公眾為什麼喜歡醜聞——特別是社會上知名人士的醜聞呢?古爾蒙④這樣回答說:“因為這樣一來,自己所隱瞞的醜聞也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了。”

①日本女詩人柳原白蓮(1885-1967)離開了在九州作煤炭資本家的丈夫,和從事工人運動的宮崎龍介結婚。

②日本小說家有島武郎(1878-1923)和有夫之婦的女記者波多野秋子在輕井澤雙雙情死。

③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實篤(1885-1976)於1922年和夫人離婚另娶。

④萊米·古爾蒙(1859-1915),法國象徵派作家、理論家。

古爾蒙的回答很正確。然而,也並不完全如此。連醜聞也不會發生的俗人們,在所有名人的醜聞中,發現了他們為怯懦辯解的最好的武器。同時發現了樹立他們實際上不存在的優越性的最好的墊腳石。“我不是白蓮女士那樣的美人,但是比白蓮女士貞潔。”“我不是有島那樣的才子,但是比有島更了解世情。”“我不是武者小路實篤那樣……”——公眾這麼說過之後,大概就像豬那樣幸福地睡熟了。

天才的另一面是具有引起引人注目的醜聞的才能。

輿論

輿論常常是一種私刑。私刑又常常是一種娛樂。好比使用新聞記事來取代手槍。

輿論值得存在的理由,僅是帶來了對輿論加以蹂躪的興趣。

敵意

敵意並不選擇寒冷的地方。感覺適度時最快慰並且在保持健康上不論對什麼人都是絕對必需的。

烏托邦

產生不出完美的烏托邦的原因大致如下:如果不能改變人性,就不可能產生完美的烏托邦。如果改變了人性的話,就會使人覺得人們嚮往的完美的烏托邦,突然不完美了。

危險思想

準備把常識付諸實踐的思想就是危險思想。

具有藝術氣質的青年發現“人性之惡”,通常比任何人都要晚。

二宮等德

我記得小學課本里對二宮尊德①的少年時代曾大書特書。貧窮家庭出身的尊德,白天幫着乾地里的活,夜裏打草鞋,既和大人一樣幹活,又頑強地不斷地自學。這故事和一切樹立雄心大志的故事一樣——也就是說,和一切通俗小說一樣,是很容易使人感動的。實際上不到十五歲的我,在對尊德的奮發的氣度大為感動的同時,甚而覺得不幸的一件事,是沒有生在尊德那樣貧窮的家庭里……

①二宮尊德(1787-1856),日本江戶時代末期的重農主義者。

然而,這個立志故事,在帶給尊德榮譽的同時,當然也使尊德的雙親蒙受不名譽。他們沒有在教育上給尊德一點點方便。不,毋寧說倒給他造成了重重障礙。作為雙親的責任,這分明是恥辱。但是,我們的雙親和老師天真到忘記了這個事實。尊德的雙親喝酒或者賭博都可以。問題只是尊德,是經歷千辛萬苦不廢自學的尊德。我們在少年時期就必須養成尊德那樣勇敢的意志。

我對他們的利己主義有些感到驚嘆。的確,對他們來說,像尊德那樣身兼男僕的少年,是最可心的兒子了。不僅如此,將來博得了榮譽,大大顯赫了父母的名聲,那就更是好上加好的最可心的兒子了。但是不到十五歲的我,在對尊德的氣度大受感動的同時,甚而覺得不幸的一件事,是沒有生在尊德那樣貧窮的家庭里。正如戴着鐐銬的奴隸希望有更大的鐐銬一樣。

奴隸

所謂廢止奴隸,只是廢止作為奴隸的自我意識。沒有了奴隸,我們的社會安全大概一天也難於保障。另外,連柏拉圖的共和國也都考慮到奴隸的存在,這絕不是偶然的。

把暴君叫做暴君,當然是很危險的。但是,把今天暴君以外的奴隸叫作奴隸,也同樣是很危險的。

悲劇

悲劇是對自己的羞恥行為敢作敢當。因此對千百萬人的共同的悲劇,起着排泄的作用。

強弱

強者不怕敵人,卻怕朋友。出手一擊打倒了敵人倒無關痛癢,可是對在不知不覺中傷害了的朋友,卻感到情同骨肉般的恐怖。

弱者不懼怕朋友,卻怕敵人,因此到處都發現虛構的敵人。

S.M①的智慧

①即室生犀星(1889-1962),日本詩人小說家。

這是我的朋友S.M和我的談話:辯證法的功績——最終不論對什麼都作出胡塗的結論。

少女——始終是一個清瀅的淺灘。

學齡前教育——嗯,這也好嘛!在幼兒園的時候就讓孩子知道有智慧是多麼悲哀的事,又用不着擔責任。

追憶——好像地平線上遙遠的風景畫。老早就完成了。

女人——根據瑪麗·斯托普斯①夫人的見解,女人的貞操只有兩周需求一次丈夫的情慾時,大概才會產生。

①瑪麗·斯托普斯(1880-1958),英國限制生育的活動家。

年少時代——年少時代的憂鬱是對整個宇宙的驕傲。

艱難令汝如玉——如果艱難使你成為玉石的話,那麼在日常生活里深謀遠慮的男人,是不應該成為玉的。

我等應如何生活呢——應稍稍留下一些未知的世界。

社交

一切社交都理所當然地需要虛偽。如果絲毫不加虛偽,對我們的朋友知己傾吐我們的衷情,那麼哪怕是古代的管鮑之交②,也不能不產生破綻。姑且拋開管鮑之交,我們都或多或少對我們的親密的朋友有些憎惡或輕蔑。但是,憎惡在利害面前也會收起鋒銳,並且輕蔑也日益使人恬然地傾吐虛偽。因此,為了和我們的知己朋友結成最親密之交,相互都必須具有最完善的利害和輕蔑。這不論對什麼人都是最困難的條件。否則我們老早就會成為富有禮讓的紳士,世界也許老早就出現了黃金時代的和平。

②指中國春秋戰國時期,齊國管仲和鮑叔的知己之交。

瑣事

為了使人生幸福,需要喜愛日常瑣事。雲的光輝,竹子搖曳,群雀啼叫,行人的臉——應該在一切日常瑣事中,感到無盡的甜美。

是為了使人生幸福嗎?——但是喜愛瑣事也必然為瑣事所苦。跳進庭園前古池裏的蛙,可能打破了百年憂愁。但是,跳出古池裏的蛙也可能帶來了百年憂愁。哦,芭蕉的一生是享樂的一生,同時不論在誰的眼目中也是受苦的一生。我們為了微妙的快樂,一也必須遭受微妙的痛苦。

為了使人生幸福,也必須為日常瑣事所苦。雲的光輝,竹子搖曳,群雀啼叫,行人的臉——應該在一切日常瑣事中感受到墜入地獄的痛苦。

在神的一切屬性中,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殺。

我們發現了咒罵神的無數理由。然而,不幸的是日本人對全能的神沒有相信到值得咒罵的程度。

民眾

民眾是穩健的保守主義者。制度、思想、藝術、宗教——舉凡一切,為了使民眾喜愛,必須披上前代的古色。所謂民眾藝術家不為民眾所喜愛,這並不是他們的罪過。

發現民眾的愚蠢,並不值得誇耀。但是,發現我們自己也是民眾,倒的確值得誇耀。

古人以愚民為治國之道,結果似乎使民眾更愚蠢了——或者往往不知為什麼卻使民眾聰明起來。

契訶夫的話

契訶夫在筆記里論到了男女的差別:“女人隨着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從事女人的工作;男人隨着年齡的增長,越來越離開女人。”

但是,契訶夫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男女雙方隨着年齡的增長,自然而然停止了和異性的關係。這是三歲孩子也都明白的道理。不僅如此,與其說是男女的差別,倒不如說表示了男女沒有差別。

服裝

至少女人的服裝是女人本身的一部分。啟吉之所以沒有落到誘惑里去,當然是因為依仗了道義心的緣故吧。但是把他誘惑了的女人,是借穿了啟吉妻子的衣服。如果不借衣服穿的話,啟吉也可能不會那麼輕鬆地逃脫出誘惑之外。

註:見菊池寬的《啟吉的誘惑》。

處女崇拜

我們為了尋找處女作妻子,而在選擇什麼樣的妻子上不知遭到多少滑稽可笑的失敗,現在逐漸到了對處女崇拜可以閉目不視的時刻了。

處女崇拜是在知道是處女的事實之後才發生的,也就是說,比起率直的感情,則更重視瑣碎的知識。因此,可以把處女崇拜者稱之為戀愛上的玄學者。一切處女崇拜者的露出某種嚴峻的姿態,也許不是偶然的。

誠然,對似乎是處女的人的崇拜和處女崇拜是不同的。把這兩者看作同義語的人,可能是過分輕率地看待了女人的演員的才能。

禮節

據說有一個女學生問我的朋友這樣一件事:“接吻的時候是閉着眼睛呢,還是睜着眼睛?”

所有女學校的教學中沒有關於戀愛禮節的教育,對這一點我和這個女學生一樣深感遺憾。

貝原益軒①

①貝原益軒(1630-1714),日本江戶時代初期的思想家,對本草學、醫學也有研究。

我在小學時代曾經學過貝原益軒的逸事。益軒曾經和一個書生同坐在一隻擺渡上。書生為了顯示才華,滔滔不絕地談論古今的學術。但是,益軒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傾聽着。不久,船靠岸了。按照慣例,船客臨別時要通報自己的姓名。書生這時才知道是益軒,便在這一代大儒面前,忸怩地對自己方才的傲慢表示道歉。——這就是我學過的逸事。

當時我在這個逸事裏發現了謙讓的美德。至少為了發現,我確實作了努力。然而現在不幸的是我絲毫教訓也沒有發現。這個逸事使今天的我仍多少產生興趣,僅僅是因為我有如下的看法:一、始終沉默不語的益軒的侮蔑是多麼辛辣之極呀!

二、看到書生的羞恥而以為快的同船的乘客的喝彩,是多麼庸俗之極呀!

三、益軒所不懂得的新時代的精神,在年輕的書生的高談闊論中,講得多麼潑辣和令人鼓舞呀!

一種辯護

某新時代的評論家在“蝟集”的語意上,使用了“門可羅雀”的成語。“門可羅雀”的成語是中國人創造的。日本人使用它時,沒有理由必須繼承中國人的用法。假如通用的話,比方說形容“她的微笑好像門可羅雀”,也是可以的。

假如通用的話——萬事都出在這個不可思議的“通用”上。譬如“自我小說”不也是這樣嗎?Ich-Roman①的意思,是用第一人稱的小說。那個“我”並不一定指作家本人。但是,日本的“私小說”中的我,往往就是作家本人。不,只要人家認為這是作家本人的經歷之談,甚至把第三人稱的小說也叫作“私小說”。這當然是無視德國人的——或者無視整個歐洲人用法的新的例子。然而全能的“通用”卻賦予這個新例子以生命。“門可羅雀”的成語也許早晚也會同樣產生意外的新例子。

①德語:第一人稱小說。

這麼說某評論家並不特別缺乏學識,只是稍微過急地在主流之外尋找新例子。這個評論家所受到的嘲笑——總之,一切先覺者經常都得甘居薄命。

限制

就連天才也各自受到難以超越的限制的約束。發現這個限制,不能不使人感到某些寂寥。但是,一轉念卻又使人感到親切。就好像明白了竹子是竹子,常春藤是常春藤。

火星

問火星上有沒有居民,就是問我們的五官是否感到有無居民的問題。然而生命並不只是以我們五官的感覺作為必備的條件的。假如火星的居民能超越我們的五官而得以存在的話,他們一群人也許會在今天夜晚隨着使法國梧桐葉子枯黃的秋風一起到銀座來了。

Blaogui①的夢

①即布朗基(1805-1881),法國革命家;空想共產主義者。

宇宙之大是無限的。然而,創造宇宙的只有六十幾種元素。這些元素的結合儘管非常之多,但是終究脫離不了有限。就是說這些元素在創造無限大的宇宙時,儘管嘗試着一切的結合,而這一切的結合卻也只能是無限的反覆。因此,我們棲息的地球——作為這些結合之一的地球,當然不限於是太陽系的一個行星,而存在於無限之中。在這個地球上的拿破崙在馬倫哥戰役中取得了全勝。但是,在茫茫太虛里懸浮着的其他地球上的拿破崙,可能在同一的馬倫哥戰役中遭到了慘敗……

這就是六十七歲的布朗基所夢想的宇宙觀。這理論是不容辯駁的。當布朗基在牢獄中寫下這一夢想時,對一切革命都絕望了。這件事至今不知怎麼的仍然在我們內心深處滲透下寂寞。夢已從大地上消失,我們為了尋求安慰,必須移向幾萬億英裡外的天上——移向懸在宇宙之夜的第二個地球上的光輝燦爛的夢境。

庸才

庸才的作品即便是大作,也必然像沒有窗子的房屋。它對展望人生一點好處也沒有。

機智

機智是缺少三段論法的思想,它的所謂“思想”是缺少思想的三段論法。

嫌惡機智的念頭產生於人類的疲勞。

政治家

政治家比起我們這些門外漢,在政治上可誇耀的知識,只是些瑣碎的知識,畢竟和關於某黨首腦戴什麼帽子的知識差不多。

所謂“馬路政治家”是沒有上述知識的政治家。如果論到見識,不一定比政治家差。並且在富有超越利害的熱情上,常常比政治家還要高尚。

事實

然而,瑣碎事實的知識常常是民眾所喜愛的。他們最希望知道的不是愛情為何物,而是想知道基督是不是私生子。

武士遊方學藝

我一向認為武士遊方學藝,從來都是向四方的劍客拜藝,磨鍊自己的武藝。然而,今天看來,實際上是為了要發現天下沒有和自己相比的強者。——《宮本武藏傳》讀後感。

雨果

像遮蔽住全法國的一片麵包。然而不管怎麼想,黃油抹得並不充分。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充滿了一切滑稽的畫面。不過這些滑稽畫面的大部分,無疑是使惡魔也會感到憂鬱的。

福樓拜

福樓拜教給我的是也有美的寂寞。

莫泊桑

莫泊桑像冰。有時也像冰糖。

愛倫·坡

愛倫·坡在創作斯芬克司①之前,研究過解剖學。使愛倫·坡的後代震驚的秘密是這個潛心的研究。

①斯芬克司即古埃及的一種石雕獅身人面像,也指希臘神話中的帶翼獅身女怪。

森鷗外

鷗外先生畢竟是一個軍服上佩劍的希臘人。

某資本家的理論

“藝術家賣藝術,我賣蟹罐頭,沒有特別的不同,可是藝術家在談到藝術的時候,自以為是天下的瑰寶。假如效仿那樣的藝術家,我對六角錢一聽的蟹罐頭當然也應該驕傲了。不肖行年六十一,還不想有一次藝術家那樣無聊的狂妄自大。”

批評學——致佐佐木茂索①君

①佐佐木茂索(1898-1966),日本小說家,《文藝春秋》雜誌的編輯,後任社長。

在一個美好天氣的午前。變成博士的Mephistophefes②站在某大學的講台上講授批評學,而這個批評學並不是Kant③的Kritik④或其他。只是講怎樣從事小說和戲劇批評的學問。

②即靡非斯特,參看本書第三六二頁注④。

③即康德(1724-1804),德國哲學家,着有《判斷力批判》、《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等。

④德語:批判。

“各位,上周我講的相信大家都明白了,今天我要進一步講‘半肯定論’。什麼叫作‘半肯定論’呢,正如字面上所表現的那樣,是對某一作品肯定一半藝術價值的批評方法。但是這‘一半’應該是‘更壞的一半’。在這個批評方法中,肯定‘更好的一半’是很危險的。”

“譬如讓我們在日本櫻花上運用這個方法來看看吧。櫻花‘最好的一半’是花色和花形的美,然而就運用這種批評方法來說,與其肯定‘最好的一半’倒不如肯定‘最壞的一半’——那就是必須肯定櫻花的香味了。總之,我們必須作出這樣的結論:確實有香味,但畢竟是如此而已,假如萬一取代‘最壞的一半’而肯定‘最好的一半’,會出現什麼破綻呢?‘花色和花形確實美。但畢竟是如此而已’——這絲毫也沒有貶低櫻花。”

“批評學當然是在於怎樣貶低某小說或某戲劇的問題。而今天在這裏沒有必要去講。”

“那麼這個‘更好的一半’或‘更壞的一半’究竟是根據什麼標準來區別的呢?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回到我們經常講到的價值論上來。價值並不像古代所信仰的那樣存在於作品裏,而是存在於鑒賞作品的我們的心中。就是說‘更好的一半’或‘更壞的一半’必須是以我們的心為標準的——或者說必須以一個時代的民眾喜愛什麼為標準來加以區別。”

“譬如現在的民眾不喜愛日本式的花草,就是說日本式的花草是壞的。又如現在的民眾喜愛巴西的咖啡,也就是說巴西的咖啡的確是好的。某作品的藝術價值的‘更好的一半’或‘更壞的一半’,當然也要按這種例子來加以區別。”

“不運用這個標準,而去追求真呀,善呀,美呀等等標準,那是最滑稽的時代錯誤了。諸君應該扔掉染紅的麥秸帽子那樣的舊時代。善惡超越不了好惡,好惡即是善惡,愛憎即是善惡,——這並不限於‘半肯定論’,假如諸君有志於搞批評學,這個法則是不能忘記的。”

“‘半肯定論’大致如上所述,最後我想促請各位注意的,是‘如此而已’這句話。‘如此而已’這句話是必須要使用的。第一,既然是‘如此而已’,那麼‘如此’確實是肯定‘最壞的一半’。但是第二,它又確實是否定‘如此’以外的東西的。就是說‘如此而已’這句話是頗富於一揚一抑之趣的。但是,更微妙的是第三,‘如此’在隱約之間否定了藝術的價值。雖說是否定,卻並沒有說明為什麼否定,只是意在言外罷了,——這是‘如此而已’這句話的最顯著的特點。明顯而又含混,肯定而又否定,這就是真實的‘如此而已’的含義。”

“我認為這個‘半肯定論’比起‘全盤否定論’或‘緣木求魚論’來,是更容易取得信任的。‘全盤否定論’或‘緣木求魚論’上周我已經講過了,為了慎重起見我再簡略地重複一遍。那就是把某作品的藝術價值,從其藝術價值本身加以全盤否定的批評力法。譬如為了否定某悲劇的藝術價值,想想對悲慘、不快、憂鬱等等的責難就明白了。責難反過來運用,也可以咒罵某悲劇缺少幸福、愉快、輕鬆等等。所謂‘緣木求魚論’指的是從反面所講的一種情況。‘全盤否定論’或‘緣木求魚論’雖然淋漓盡致,有時卻可能招來偏激的懷疑。但是‘半肯定論’由於承認某作品一半的藝術價值,容易受到公平的對待。”

“這裏,我把佐佐木茂索的新着《春天的外套》當作練習題,下周請用‘半肯定論’對佐佐木氏的作品加以分析。(這時一個年輕的學生提問說:”先生,不準用全盤否定論嗎?‘)不,’全盤否定論‘的分析至少暫時先停停再說。因為不管怎麼樣,佐佐木氏是有名的新作家,所以仍限於用’半肯定論‘的方法分析……“

一周以後,取得最高分數的答案揭曉如下:

寫得真是巧妙。但,畢竟是如此而已。

父母和子女

雙親養育孩子的方法是否正確是有疑問的。誠然牛馬也是被雙親養育起來的。但是,在自然的名義下為這種陋習作辯護,確實是雙親的任性了。如果在自然的名義下可以為任何陋習辯護的話,那麼首先我們就要為未開化民族的掠奪婚姻而辯護。

母親對子女的愛是最沒有利己心的愛。但是,沒有利己心的愛,不一定是養育子女的最好的方法。這種愛對子女的影響——至少影響的大半,或者是使之成為暴君,或者是使之成為弱者。

人生悲劇的第一幕,是從做父母子女開始的。

古代有很多父母重複這樣一句話:“我終究是個失敗者,可是應該使這孩子得到成功。”

可能

我們是不能為所欲為的,只能做辦得到的事。這不限於我們個人,我們的社會也是一樣。也許神也不能按照自己的願望創造這個世界。

穆爾①的話

①喬治·穆爾(1852-1933),愛爾蘭小說家、批評家、劇作家。

喬治·穆爾在《為我死去的我的備忘錄》裏夾進了這樣一句話:“偉大的畫家對自己署名的地方非常慎重,並且決不讓自己的署名兩次出現在同一場所。”

當然“決不讓自己的名字兩次出現在同一場所”,是任何畫家也辦不到的。但這是用不着指責的。我感到意外的是“偉大畫家對自己署名的地方非常慎重”這句話。東方畫家對落款的地方從來就是不曾輕視的。請注意落款的地方等等,是陳詞濫調。當我想起特地提筆講這件事的穆爾,就不由得感到東西方的差別。

大作

把大作和傑作混同起來,確實是鑒賞上的物質主義。大作只不過是工錢的問題,比起米開朗琪羅①的壁畫《最後的審判》來,我更喜愛六旬開外的倫勃朗的自畫像。

①米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的畫家。雕刻家、建築家和詩人。

我喜愛的作品

我喜愛的作品,——文藝作品歸根結蒂是可以通過它來感受到作家其人的作品;人——具備了頭腦、心臟、官能感覺的一個具體的人。但是不幸的是多數作家都是缺少某一部分的殘廢者(當然,有時對偉大的殘廢者也不能不為之欽佩)。

看《虹霓關》

不是男人捉女人,而是女人捉男人。——肖伯納在《人和超人》裏曾把這個事實戲劇化了。然而把這個戲劇化了的並不是從肖伯納開始的。我看了梅蘭芳的《虹霓關》,才知道中國已經有注意到這種事實的戲劇家。不僅如此,在《戲考》這本書里除《虹霓關》之外,還記載了女人運用孫吳兵法和使用劍戟來捉男人的不少故事。

《董家山》的女主角金蓮、《轅門斬子》裏的女主角桂英、《雙鎖山》裏的女主角金定,都是這樣的女豪傑。看那《馬上緣》的女主角梨花,她不僅把她所喜愛的年輕將軍從馬背上捉下來,並且不顧對方說對不起自己的妻子,硬是和他結了婚。胡適先生曾對我說:“除了《四進士》,我對全部京劇的價值都想加以否定。”但是這些京劇至少都是富有哲學性的。哲學家的胡適先生在這個價值面前,難道不應該把他的雷霆之怒稍微緩和一些嗎?

經驗

只依靠經驗,就和不考慮消化而只依靠食物是一樣的。同時經驗空空如也而只依靠能力,也和不考慮食物而只依靠消化是一樣的。

阿基里斯①

①阿基里斯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除了沒有浸水的腳踵外,他周身刀箭不入。《伊利亞特》描寫,在特洛伊戰爭中敵人用箭射中他的腳踵,把他殺死。因此有成語“阿基里斯的腳踵”,意即致命弱點或薄弱環節。

據說希臘英雄阿基里斯只有腳踵是致命處。——也就是說為了了解阿基里斯,就必須了解他的腳踵。

藝術家的幸福

最幸福的藝術家,是晚年得名的藝術家。從這一點看,國木田獨步並不是不幸的藝術家。

老好人

女人經常不願意丈夫當老好人。但是男人卻經常希望朋友當老好人。

老好人首先像天上的神。第一,可以講講高興的話;第二,可以傾訴不平;第三——有他沒他無所謂。

“憎其惡而不憎其人”,實行起來並不難。大多數孩子對大多數父母規規矩矩地實踐了這條格言。

桃李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①這誠然是智者之言。主要的不是“桃李不言”,實際上是“桃李如不言”。

①語出《史記·李將軍傳》。

偉大

民眾喜愛被人格和事業的偉大所籠絡。但是,從來都不喜愛面對偉大。

廣告

十二月號《侏儒的話》中的《致佐佐木茂索君》,並不是貶低佐佐木君的。是嘲笑不承認佐佐木君的批評家。用這件事做廣告,也許蔑視了《文藝春秋》讀者的頭腦。但是,某批評家實際上認為那是貶低佐佐木君的。聽說這個批評家也有不少追隨者,因此想刊登這個廣告。把這件事公開並不是我的本意。實際是前輩里見弴①君動員的結果。請對這個廣告表示憤怒的讀者去責難里見君吧。

①里見弴(1888-1983),日本小說家。

《侏儒的話》的作者

補充廣告

前揭廣告中說的“責難里見君吧”,當然是我的玩笑。實際上不加責難也是可以的。我在敬佩以某批評家為代表的一團天才之餘,變得比平時多少有點神經質了。

同上

再補充廣告

前揭補充廣告中說:“敬佩以某批評家為代表的一團天才”,當然是反語。

同上

藝術

畫力三百年,書力五百年,文章之力千古無窮,這是王世貞②說的話。但是根據敦煌發掘品看,書畫經歷了五百年後,依舊保持着力量。而文章能不能在千古無窮中保持住力量卻是個疑問。觀念不能超然存在於時代支配之外。我們的祖先在“神”這個詞裏彷彿顯現着衣冠束帶的人物,而我們在同樣的詞裏顯現着留長須的歐洲人。這也並不限於神是這樣,不論在什麼現象上都可以出現的。

②王世貞(1526-1590),中國明朝文學家。嘉靖進士,官至南京刑部尚書。

我記不得在什麼時候看到過東洲齋寫樂①的肖像畫。那畫裏的人物把畫著綠色的螺鈿工藝風格的扇面展開在胸前。這當然是為了增強整體色彩的效果的。但是,當用放大鏡看時,塗上的綠色是產生銅綠的金色。我確實為寫樂所畫的這幅肖像畫的美所感動。然而我的感動確實又和寫樂捕捉的美不同。我覺得那種變化在文章里也會產生的。

①寫樂是日本江戶時代中期的浮世繪畫家,號東洲齋。

藝術和女人一樣。為了使人看上去最美,一定要包圍在一個時代的精神氣氛和時髦中。

不僅如此,藝術在空間還必須帶着軛木。為了喜愛一國國民的藝術,就必須了解一國國民的生活。在東禪寺受到流浪武士襲擊的英國特命全權公使魯瑟福德·奧爾柯克②爵士認為,我們日本人的音樂使人感到的凈是噪音。他的《駐日三年》裏有這樣一段話:“我們在上坡的路上,聽到近似夜鶯的黃鶯聲。就是說,日本人教黃鶯學唱歌。如果這是真的話,實在令人驚訝。原來日本人不會自己教音樂。”(第二卷第二十九章)

②魯瑟福德·奧爾柯克(1809-1897),英國外交官。

天才

天才和我們只有一步的間隔。為了理解這一步,我們必須懂得百里路的一半是九十九里的超數學。

天才和我們只有一步的間隔。同代常常不明白這一步有千里之遙,而後代人又對這千里的一步全然不解。同代因此而扼殺天才,後代則又因此而在天才面前焚香。

民眾對於承認天才的吝嗇,是難以置信的。而這種承認方法卻常常又是頗為滑稽的。

天才的悲劇在於獲得“小巧玲瓏的舒適的聲譽”。

耶穌:“我雖吹笛,汝等不舞。”

彼等:“我等雖舞,汝勿滿足。”

謊言

我們不論在什麼場合,對於不擁護我們利益的人,是不能投以“神聖的一票”的。那種取代“我們的利益”而調換為“天下的利益”,是整個共和制度的謊言。我認為這種謊言就是在蘇維埃政權下也不可能消滅。

組成一體,而採用兩種思想,假如玩味一下接觸點,那麼各位將會發現自己是如何受着多數謊言的養育了,因此一切的成語常常就是一個問題。

賦予我們社會以合理的外觀的,事實上難道不是由於那種不合理的——那種非常過於不合理的原因所造成的嗎?

列寧

列寧是一個最理所當然的英雄,這使我大為驚詫。

賭博

同偶然,即同神去搏鬥者,常常是充滿了神秘的威嚴。賭博者也不出此例。

古來熱衷於賭博的人是非厭世主義者,這表現了多麼酷似賭博的人生。

法律禁止賭博,並不是因為賭博的財富分配法為非。事實上只是以那種經濟的興趣主義為非罷了。

懷疑主義

懷疑主義也建立在一種信念上——建立在應該懷疑的卻不懷疑的信念上。誠然這也許是矛盾的,然而懷疑主義甚至對有那麼一種不建立在信念上的哲學這一點也是懷疑的。

正直

假如真要做到正直的話,那麼我們馬上就會發現不管什麼人都是做不到正直的。因此,我們不得不為正直而感到不安。

虛偽

我認識一個好說謊的人。她比任何人都幸福。但是,田於太巧於說謊,連講真話的時候,人家也以為是在說謊。這不論在任何人的眼目中誠然是這個女人的悲劇。

我和一切藝術家一樣善於說謊。但是,總是輸給那個女人一籌。那個女人實際上能把去年的謊言記得像五分鐘前說的謊言。

我懂得不幸。懂得有時除依靠說謊外還有不能講出真實的不幸。

諸位

諸位由於青年的藝術,而擔心墮落。但是,請先安心吧!諸位是不會那麼容易墮落的。

諸位恐懼藝術毒害國民。但是,先請安心吧!至少在藝術上毒害諸位是絕對不可能的。毒害不理解兩千年來的藝術的魅力的諸位是絕對不可能的。

忍從

忍從是浪漫的卑屈。

企圖

成功不一定是困難的。但是,慾望卻常常是困難的,至少在成功上有所慾望的話。

要知道彼等企圖的大小,只能從彼等的成功,看他們的打算。

士兵

理想的士兵,不管長官的什麼命令也必須絕對服從。絕對服從的問題是絕對不能批評的。也就是說,理想的士兵首先必須喪失理性。

理想的士兵,不管首長的什麼命令也必須絕對服從。絕對服從的問題是絕對的不負責任。也就是說,理想的士兵首先應該喜愛不負責任。

軍事教育

所謂軍事教育,其實只是傳授軍事用語的知識。其他知識或訓練並不是一直等到進行了軍事教育之後才能獲得的。現在就是陸、海軍學校,且不要說機械學、物理學、應用化學、外語,就連劍道、柔道、游泳不是還門門都在雇請專人嗎?但是再深入思考起來,軍事用語也和學術用語不同,大部分是通俗用語。就是說,軍事教育實際上是不存在的。事實上不存在的東西的利害得失,當然也不會成為問題的。

勤儉尚武

再也沒有比“勤儉尚武”這句成語更無聊的了。尚武是國際性的奢侈。目前列強不是在為軍備而大事破費嗎?假如“勤儉尚武”不是痴人之談的話,那麼,“勤儉遊盪”當然也可以當作通用語了。

日本人

我覺得我們日本人兩千年來的忠君孝親,和猿田彥命①用髮蠟是一樣的。豈不是到了徹底弄明白歷史的本來面目的時候了嗎?

①猿田彥命是日本古代神話中的一個神,為天孫降臨世間開路。

倭寇

倭寇顯示了我們日本人有足夠的能力與列強為伍。我們在強盜、殺戮、姦淫等方面也決不劣於前來尋找“黃金島”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蘭人和英國人。

《徒然草》

多次有人這樣問我說:“想必你是喜歡《徒然草》的吧?”然而,不幸的是我不曾喜歡《徒然草》坦率地說,我實在不明白《徒然草》為什麼這麼出名?我認為充其量作為中等程度的教科書是有用的。

徵候

戀愛的徵候之一,是揣想她過去愛過多少個男性,或者是愛過什麼樣的男性,而對想像中的某些人感到漠漠的嫉妒。

戀愛的另一種徵候,是對發現和她相似的面孔的極度敏感。

戀愛和死

戀愛使人們聯想到死,也許是掌握了進化論的根據。蜘蛛或蜜蜂在交尾之後,雄性馬上被雌性刺死。我看意大利演員巡迴演出的歌劇《卡門》時,不知怎的總覺得卡門的一舉一動像蜜蜂。

替身

我們為了愛那個女人,往往把她之外的女人當作她的替身。落到這種境地,並不只限於她拒絕了我們的時候。我們有時因為膽怯,有時又出於美的要求,很可能讓一個女人成為這一殘酷的安慰對手。

結婚

結婚在調節性慾上是有效的。但是,在調節戀愛上是無效的。

他在二十幾歲結婚之後,一次也沒有糾纏在戀愛關係裏。庸俗到何等程度啊!

多忙

把我們從戀愛中拯救出來,與其說是依靠理性,毋寧說是由於太忙。為了進行十全十美的戀愛,最重要的是需要時間。維特①、羅密歐②、特里斯坦③——我們不妨看看古來的戀人,他們都是閑人。

①維特是德國作家歌德的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的主人公。

②羅密歐是英國作家莎士比亞的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主人公。

③特里斯坦是西歐中世紀故事《特里斯坦和伊休爾特》裏的主人公。

男子

男子比起戀愛來,歷來是更尊重工作的。如果對這個事實有疑問的話,讀讀巴爾扎克的信好了。巴爾扎克在給韓斯加④伯爵夫人的信里說:“這封信如果折算稿費的話,已經超過多少法郎了。”

④韓斯加是巴爾扎克的情人,他們後來結婚。

禮節

過去經常走動我家的勝過男人的女梳頭匠有一個女兒。我還記得那是一個蒼白面孔的十二三歲的姑娘。女梳頭匠為了教這個女兒禮節,非常嚴厲。特別是睡覺時離開了枕頭,就會受到痛罵。但是,最近偶然聽別人說,這個姑娘早已在關東大地震之前當了藝妓。當我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感到有些悲哀,但又不得不為之微笑。那個女人想必是成為藝技后,大概也按着嚴格的母親的教養,睡覺時不離開枕頭……

自由

不論誰都不能不要求自由。但是,這只是表面上的問題。實際上不論誰在內心深處一點自由也不想要的。有一個證據,就是殺人不眨眼的流氓,不是也說為金甌無缺的國家而殺死了某某的嗎?但是自由對我們的行為是沒有任何約束的,就是說對神呀、道德呀、或者社會習慣呀等等,都不屑負這種與之有關的責任的。

自由和山巔上的空氣相似,對弱者都是吃不消的。

認真地看自由,馬上就會發現神的面孔。

自由主義,自由戀愛,自由貿易——不論是哪種“自由”。偏巧在杯子裏都摻進了大量的水,而且總是摻進了積存的陳舊的水。

言行一致

為得到言行一致的美名,首先必須善於為自己辯護。

方便

雖有一人不欺的聖賢,然而卻沒有不欺天下的聖賢。佛家的所謂“善巧方便”,實際上就是精神上的權謀。

藝術至上主義者

古來的狂熱的藝術至上主義者,大都在藝術上是失勢者。正如狂熱的國家主義者,似乎大都是亡國之民——我們不論誰也不會希望得到自己身上已經有的東西。

唯物史觀

假如任何小說家都必須站在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上描寫人生的話,那麼任何詩人也必須站在哥白尼地動學說上歌頌日月山川。代替“太陽西沉”而說“地球旋轉幾度幾分”,恐怕並不總是優美的。

中國

螢火蟲的幼蟲吃蝸牛的時候,並不是把蝸牛殺死。為了經常吃新的肉,只是把蝸牛麻痹起來。以我日本帝國為首的列強的對華態度,畢竟和螢火蟲對蝸牛的態度毫無差別。

小說

真實的小說不僅僅是在事件發展上偶然性很少的小說,而且是和人生相比,偶然性還要少的小說。

文章

文章里的語言,較之辭典里的應該更美。

他們都和樗牛①那樣自稱“文如其人”。但是,在內心裏想的卻是“人如其文”。

①樗牛即高山樗牛(1871-1902),日本文學評論家。

女人的臉

女人為熱情所驅使,不可思議地會表現出少女般的面孔。特別是這種熱情,也並不妨礙對陽傘的熱情。

處世智慧

滅火併不像放火那樣容易。這種處世智慧的代表人物也許是《漂亮朋友》②的主人公。他在結交戀人的時候,已經在考慮到絕交了。

②《漂亮朋友》是法國作家莫泊桑的小說。

如果單純處世的話,還是不患熱情不足為好。毋寧說危險的顯然是冷淡不足。

恆產

沒有恆產的就沒有恆心,是兩千年往昔的事。現在有恆產的好像也沒有恆心。

他們

我對他們夫婦沒有戀愛就擁抱着過起生活來大為驚嘆。但是,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對一對戀人擁抱而死感到驚嘆不已。

作家創造的語言

“奇特”、“高等遊民”、“自我暴露狂”、“老一套”等語言流行在文壇上,是從夏目先生開始的。作家創造的這種語言,在夏目先生之後當然也不是沒有的。久米正雄君創造的“微現苦笑”、“逞強膽怯”等可能是最突出的吧。另外使用“等、等、等”,是宇野浩二①君的創造。我們並不總是有意識地表示敬佩。不僅這樣,有時還有意識地對我們心目中的敵人、妖怪和狗表示敬佩。在咒罵某作家的文章里,引用那個作家創造的語言,也許並不一定是偶然的。

①宇野浩二(1891-1961),日本小說家。

幼兒

我們究竟為什麼喜歡幼小的孩子呢?這個理由的一半,至少是由於用不着擔心被小孩子欺騙。

只是在面對小孩子的時候——或者只是在面對狗貓的時候,我們才恬然地把我們的愚蠢公開出來而不以為恥。

池大雅①

①池大雅(1723-1776),日本江戶時代南畫代表人物,通稱菱屋嘉左衛門。

“大雅是個頗為粗擴不拘小節之人,疏於世情之事,在迎其妻室玉瀾②時,不知夫婦之道,由此可略察其人。”

②玉瀾(?-1784),池大雅之妻,同為江戶時代南畫代表人物。

“大雅迎其妻而不知夫婦之道的故事,從脫離人的生活來說,可謂饒有風趣的;但是,從完全沒有常識的愚蠢言之,大概也可以這麼說。”

相信這種傳說的人,正如此處引用的文章所示,在今天的藝術家和美術史家之間仍然存在。大雅在娶玉瀾時也許沒有行夫婦之道,然而,如果因而相信他不懂夫婦之道的話——那麼這個人自己無疑就有着強烈的性慾,同時還由於這個人確信假如確實懂得夫婦之道的話,不實行是不可能的。

荻生徂徠①

①荻生徂徠(1666-1728),日本江戶時代的漢學家。

荻生徂徠嚼着炒豆大罵古人以為快。我相信他嚼着炒豆是為了節儉,而他為什麼罵古人我卻一直搞不明白。但是今天想想看,那是由於比起罵今人來誠然是無礙的緣故。

小楓樹

用手稍微摸摸小楓樹的樹榦,樹梢簇生的幼芽就會像神經似地震顫起來。植物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癩蛤蟆

最美麗的石竹色正是癩蛤蟆舌頭的顏色。

我在一個雪后的傍晚,站在鄰居的屋頂上,看過黑漆漆的烏鴉。

作家

寫文章最不可缺少的東西是創作的熱情。為使其創作熱情高漲,最不可缺少的東西是某種程度的健康。輕視瑞典式體操①、素食主義、復方澱粉酶,而想要為文者是無志。

①瑞典式體操是現代體操的源流,十九世紀初由瑞典人林格創始,分為醫療體操、教育體操、兵式體操、美容體操四部分。

想要為文者,不管是怎樣一個城市裏的人,他的靈魂深處必須是一個野蠻人。

想要為文者以其自身為恥辱,是罪惡。在以自身為恥辱的心靈上,什麼獨創的萌芽也沒有生長過。

蜈蚣:你用腳走路給我看看!

蝶:哼,你用翅膀飛給我看看!

氣韻是作家的後腦勺。作家自己是看不到的。假如硬是要看,大概只能扭斷了頸骨。

批評家:你只能寫職員的生活嗎?

作家:難道有什麼都能寫的人嗎?

一切古來的天才,都在我們凡人的手夠不到的牆壁的釘子上掛帽子。不過必須有踏腳的凳子。

但是,那個踏腳的凳子,無論在哪一家舊貨商店裏都能有的。

任何作家在某方面都具有木匠的面孔。但是,這不是恥辱。任何木匠也在某方面具有作家的面孔。

不僅如此,任何作家同時又在開店鋪。什麼?我的作品賣不出去嗎?告訴你吧,那是在沒有人買的時候呀!或者那是在我不出售也無所謂的時候啊!

演員或歌唱家的幸福是他們的作品不留下來。——我有時不免這樣想。

以下為遺稿:

辯護

辯護自己比辯護他人要困難。如果有懷疑的話,你就看看律師吧!

女人

健全的理性在命令:“爾,勿近女人。”

但是,健全的本能卻在發出完全相反的命令:“爾,勿避女人。”

女人對我們男子來說是真正的人生,即諸惡之源。

理性

我是瞧不起伏爾泰的。假如理性始終存在的話,我們只能對我們的存在加以滿腔的詛咒。但是,陶醉於讚賞世界的Candide①的作者是多麼幸福啊!

①即《天真漢》,是法國啟蒙思想家、哲學家、作家伏爾泰(1694-1778)的哲理小說。

自然

我們之所以愛自然——其原由之一,至少是由於它不像我們人那樣既嫉妒又欺騙。

處世方法

最賢明的處世方法是既蔑視社會的因襲,又過着與社會的因襲不相矛盾的生活。

崇拜女人

崇拜“永世的女性”的歌德,確實是一個幸福的人。但是,輕蔑雌Yahoo②的斯威夫特卻不能不在瘋狂中死去。這是不是由於女性的詛咒呢?還是由於理性的詛咒呢?

②即耶胡,斯威夫特的小說《格列佛遊記》(1726)中所描寫的馬國里供馬驅使的畜類(指人)。當時的社會罪惡,諸如貪財好鬥。酗酒荒淫都集中在他們身上。

理性

理性教給我的,終究是理性的沒有力量。

命運

命運比之偶然是必然。“命運在性格中”這句話,決非在等閑中產生的。

教授

如果借用醫學用語的話,講授文藝就等於是臨床醫療。但是,他們卻不曾摸到人生的脈搏。特別是他們之中有人雖懂得英法的文藝,卻聲稱不懂得生育了他們的祖國的文藝。

知德合一

我們連我們自身都不知道。何況想把我們的所知付諸實踐,那就更困難了。寫了《智慧和命運》的梅特林克對智慧和命運也是一無所知的。

藝術

最難的藝術是隨隨便便地送走了人生,但是“隨隨便便”的意思,並不是厚顏無恥的意思。

自由思想家

自由思想家的弱點就因為是自由思想家。他終究不能像狂信分子那樣兇猛地去戰鬥。

宿命

宿命也許是後悔之子。——或者後悔也許是宿命之子。

他的幸福

他的幸福是由於他自己沒有教養。同時這也是他的不幸——啊,多麼無聊呀!

小說家

最好的小說家是“通曉世故的詩人”。

語言

一切語言都像錢幣一樣具有兩面。例如“敏感的”這種語言的另一面就只能是“懦怯的”。

某物質主義者的信條

“我不信仰神。但信仰神經。”

傻瓜

傻瓜總認為他以外的人全都是傻瓜。

處世的才能

不論怎麼說,“憎惡”也是處世的才能之一。

懺悔

古人在神前懺悔。今人在社會面前懺悔。於是,除了傻瓜和壞蛋,不論什麼人不作些懺悔,也許是不能夠忍受人世之苦的。

但是,不論是誰的懺悔,能有多大的信用,自然又當別論。

《新生》讀後

果真能有“新生”嗎?

托爾斯泰

讀了畢爾可夫①的托爾斯泰傳,就能知道托爾斯泰的《我的懺悔》和《我的宗教》都是謊言。但是,沒有比不斷重複着這個謊言的托爾斯泰的心更悲慘的了。他的謊言比起他人的真實,卻滴着更多的鮮血。

①畢爾可夫(1860-1934),列夫·托爾斯泰創辦的雜誌《仲裁者》的經辦人。

兩個悲劇

斯特林堡的生涯的悲劇,是“走馬觀花”的悲劇。但是,托爾斯泰的生涯的悲劇,不幸的不是“走馬觀花”。所以後者比起前者以更大的悲劇而告終。

斯特林堡

他無所不知。而他把自己知道的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毫無保留地——不,他和我們一樣,也許多少有些打算的吧!

斯特林堡說,他在《傳說》裏對死是不是痛苦的曾經進行過實驗。但是,這種實驗並不是遊戲所能做得到的。他也是“一方面想死而又沒有死”的一個人。

一個理想主義者

他毫不懷疑自己是個現實主義者。但是,他自己畢竟是把他自己理想化了。

恐懼

使我們掌握起武器,常常是由於對敵人的恐懼。而且常常是對並不存在的架空的敵人的恐懼。

我們

我們都以我們自身為羞恥,同時又恐懼它們。但是,誰也不坦率地講出這一事實來。

戀愛

戀愛是受到性慾的詩的表現的一種東西。至少不受詩的表現的性慾,是沒有價值稱為戀愛的。

一個老練的人

他的確是老練的人。在能引起醜聞的時候,他是決不搞戀愛的。

自殺

所有的人共同的唯一的感情,就是對死的恐怖。在道德上自殺的人名譽不好,也許並不是偶然的。

對自殺進行辯護的蒙坦,是包含着幾多真理的。不自殺的人並不是不自殺,而是因為不能自殺。

我想死的話,什麼時候都可以死呀!

那麼你死一個看看!

革命

革命之上再革命吧!那麼,比起今天來我們就會嘗到合理的人世之苦。

邁蘭德頗為正確地敘述了死的魅力。實際上我們只要是在某種機會下,受到死的魅力的感動,那就很難逃出這個圈子之外。不僅如此,就好像圍着同心圓,一步步走向死。

“伊呂波”短歌①

①“伊呂波”短歌,也作色葉歌,傳說是日本平安時代初期的僧人空海(774-835)所作,實際上是平安時代中期的作品。內容充滿了佛教的過世思想。

我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思想,也許都在《伊呂波》短歌里了。

命運

遺傳、境遇、偶然——掌管我們命運的就是這三者。自己喜歡的東西就喜歡好了。但是談論其他,那是太冒昧了。

嘲笑者

嘲笑他人的人,同時也是害怕被他人所嘲笑的人。

一個日本人的語言

讓我當苦工吧!否則給我言論自由吧!

人性的,富有人性的

人性的、富有人性的東西,大體上說確實是動物性的。

某才子

他深信自己哪怕是能變成壞蛋,也決不能變成傻瓜。但是,過了些年一看,儘管沒有變成壞蛋,卻始終是一個傻瓜。

希臘人

把復仇之神置於朱庇特之上的希臘人喲,你們是熟知了一切。

但是這也表現了我們人的進步是怎樣的緩慢。

《聖經》

一個人的智慧比不上民族的智慧。假如稍微再簡潔一些的話……

某孝行者

他孝順母親。當然懂得用愛撫和接吻,使成為寡婦的母親得到性的安慰。

某惡魔主義者

他是惡魔主義的詩人。但是,在真實生活上,只越過一次安全地帶,就不想再吃苦頭了。

某個自殺者

他為了細小的事情而決心自殺。但是,根據這種理由自殺,損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握着手槍,傲岸地自言自語說:“拿破崙被跳蚤咬了,一定也會覺得癢的啊!”

某左傾主義者

他是最左翼的最左翼。因此也就瞧不起最左翼。

不自覺

我們性格上的特點——至少是最顯著的特點,是不自覺超過了我們的自覺。

矜持

我們最感到自豪的只是我們不擁有的東西。實例:T擅長德語。但是,他桌子上經常放着的卻是英語書。

偶像

不論什麼人對破壞偶像是沒有異議的。同時把自己當成偶像,也是沒有異議的。

但是,不論什麼人也不可能泰然地當上偶像。當然天命自當例外。

天國之民

天國之民,首先應該沒有胃囊和生殖器。

某幸福者

他比誰都單純。

自我嫌惡

自我最嫌惡的徵候,是在一切事物中尋找謊言。不,不只是這樣。還要在尋找謊言中絲毫也不感到滿足。

外表

最膽怯的人一向顯得最勇敢。

人性

我們人的特徵,是產生神所決不產生的過失。

懲罰

沒有比不受懲罰更痛苦的懲罰了。這種決不受懲罰,倘若受到神的保障,自當別論。

犯罪

在道德或法律範圍內的冒險行為——就是犯罪。所以無論是什麼樣的犯罪,都不能不帶有傳奇的色彩。

我沒有良心。我只有神經。

我每每認為別人死了好,而在別人之中甚至也包括了我的親骨肉在內。

我每每這樣想:我迷戀她時,她迷戀我;我討嫌她時,她也討嫌我就好了。

我過了三十歲以後,每逢要發生戀愛,就拚命地作抒情詩,不等深入即退卻了。但是,這在道德上並不是我的進步,只是覺得在內心裏要稍微打打算盤才好的緣故。

我和深深愛着的女人談上一小時以上的話,也是會感到厭倦無聊的。

我常常說謊。但是,不論是行諸文字,還是用嘴說,謊言都極為拙劣。

和第三者共有一個女人不會使我不滿。但是在不知道第三者是幸福還是不幸這一事實時,常常不知怎的,突然對這個女人感到了厭惡。

和第三者共有一個女人不會使我不滿。但有一個條件:要麼和第三者素不相識,要麼關係非常疏遠才成。

我對為愛第三者而背着丈夫的女人,仍抑制不住對她的戀愛。但是,由於愛第三者而不顧孩子的女人,我卻感到全身的憎惡。

只有天真無邪的孩子才能使我多愁善感。

我不到三十歲的時候,曾愛上了一個女人。這位女性有一次對我說:“很對不起你的妻子。”我倒並不覺得怎麼特別對不起我的妻子。但是,奇怪的是這句話打動了我的心靈。我率直地這樣想:也許我也對不起這個女人。我至今對這位女性仍然懷着溫柔的感情。

我對金錢是冷淡的。當然是因為不愁吃。

我是孝敬雙親的,因為雙親都到了暮年。

我對兩三位朋友就算是沒講過真心話,但也沒有說過一次謊。因為他們也從不說謊。

人生

即使是革命加革命,我們人的生活除“作為被選上的少數”,都是黯淡無望的。而‘作為被選上的少數’也只不過是‘傻瓜或壞蛋’的異名罷了。

民眾

莎士比亞、歌德、李太白、近松門左衛門都將消亡。可是藝術在民眾中一定會留下種子。我在大正十二年①寫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至今我也沒有動搖這種信念。

①大正十二年是1923年。

聽聽鐵鎚擊打的有節奏的聲音吧!只要是那節奏存在,藝術就將永不消亡。(年號改為昭和①的第一天)

①1926年日本的年號改為昭和。

我是失敗了。但是,創造我者必然還會創造他人。一棵樹的枯萎只不過是區區小事而已。只要保存着無數種子的土地依然存在。(同上)

某夜的感想

睡眠比死快樂,至少無疑是容易的。(年號改為昭和的第二天)

一九二三年——一九二七年作

呂元明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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