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殺戮時刻
新和平星系,十八年前
薩馬拉城中心德摩斯梯尼大酒店的頂層套房裏,弗蘭克和愛麗絲正在觀看剛剛開始的示威遊行。酒店的樓頂是一片平坦的人造石板,上面鋪着一層精心修剪的草皮,但現在邊緣處已變成了棕色。草坪中央的游泳池和酒吧里一滴水也沒有,這裏的水很久以前就被引到別處去做緊急灌溉之用了。實際上,飯店的大部分員工都已離去——有的被徵召進了和平執行組織,有的逃到了山上,有的加入了反叛勢力,誰知道呢。
這並不是弗蘭克第一次執行外勤任務,但畢竟他經驗不足,所以愛麗絲——皮膚晒成褐色、一頭金髮、結實而又冷酷、經歷過很多次糟糕局面的老手——一直把他小心翼翼地護在自己的翅膀下面,向他講解了一整套清晰明了的操作方式,教他如何在她離開時料理生意——有些人會認為這些面面俱到的指示過於瑣碎。隨後她便動身去探尋黑暗謎團之中的奧秘了,留下弗蘭克自己在酒店樓頂上久候苦等。三天前,愛麗絲結束了最後一次探險凱旋而歸,她坐在一輛徵用到的民兵隊卡車的后廂里,隨身帶回整整一箱雄蜂式遙控攝像機,還有一隻魔盒——把水灌進盒子的一端,另一端就會流出很像是廉價啤酒的液體——只要濃縮罐一直工作,瓊漿便源源不斷。弗蘭克懷着複雜的心情迎接她的到來。一方面,愛麗絲總是傾向於把他當作跑腿的聽差使喚,這讓他稍稍有些不滿;而另一方面,當老闆不在的時候,他一個人照管生意,整天擔心得要死,生怕自己鬧出什麼亂子,結果在無聊感和妄想狂心態的雙重摺磨下,他簡直要慢慢地發瘋了。
要想佔據酒店的樓頂(旁邊就是城市廣場,沒有了外國的商旅人士和來訪的外地政客,這裏一直空空蕩蕩,無人照料),他們還得向旅館老闆支付報酬。這位眼皮總是不停亂跳的外星企業家名叫瓦迪姆?特洛芬科,倒是很樂於接受那些黃油塊一般、市面上難以見到的高純度黃金。看來在如今這種亂世,其他任何東西都失去了價值。現在搞到黃金可是件萬分棘手的事情,也就是為了這個,愛麗絲不得不在天空軌道上奔波了一個星期,讓弗蘭克獨自一人料理事務。不過,至少二人用辛苦錢換來了這套頂層套房,就算酒店疏於服務也無所謂。其他雇傭文人們也早已聞風而至,像叮在傷口上的蒼蠅一樣趕到薩馬拉城,都希望在這次被大肆宣揚的內戰中掌握事態發展的第一手資料,可大多數人發現,他們就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找不到住處。
老闆不在的時候,弗蘭克一直在苦苦堅持:白天他要頂住宿醉的折磨,精心推敲那些帶有人文傾向的評論文章;而每天夜裏,他會像個專門吸食人類痛苦的吸血鬼,從樓頂下來,走到到大街上,在咖啡館、酒吧或是林蔭大道的拐角處,與各色人等交談,採集富於當地特色的素材,在聽過人們訴說不平之後,還要誠摯地點點頭,表示理解和同情。後來,他帶上攝錄機在廣場中四處閑逛,學生和失業者都聚到這裏,朝一排排冷漠無情的警察和省府議會大樓茫然單調的正牆高呼口號。他就這樣一直熬到晚上,然後步履蹣跚地回到酒店裏那張空蕩蕩的大床上,倒頭睡去。但今天早晨與以往不同了。
“孩子,我感覺不妙。”愛麗絲對他說。她沉思般地盯着下面的廣場,“感覺當真不妙。留神後門,你肯定不希望他們關門時把你的屁股卡在裏面。有人要被嚇一跳了,可等到事情變得無法收拾的時候……”她朝窗外打了個手勢,廣場對面的建築物被巨大的招貼告示牌遮去了多半面牆。“大多數時候,這裏的氣氛都很緊張。但現在似乎有些緩和,而這種現象永遠都不是好兆頭。”
告示牌上,大比爾那張伯父般的慈祥面容居高臨下綻放着微笑,他看上去快活而又友善,真像人們的大叔一樣。一隊防暴警察日夜守衛在告示牌前,防止抗議者靠近。但儘管佈置了衛兵,還是有人把一隻手持式遙控機射進了那位死去政治家的右眼,在他的虹膜上噴濺出一團紅色顏料,提醒大家不要忘記最後一名民選總統的可悲下場。
“我倒不是認為事態正在好轉,”弗蘭克模稜兩可地說道,“但這隻不過是在搞虛張聲勢的政治噱頭吧?一切都是老一套,都是老樣子。接下來,政府會讓貨幣貶值,啟動一項公共就業計劃,有人會到偏遠的內陸地區去和阿爾法將軍討價還價,而所有事情就會重新開始運轉。難道不是這樣嗎?”
愛麗絲哼了一聲。“這只是你一廂情願。只是因為素來只會搞笑的小丑們正準備幹些嚴肅的正經事,所以事態才看似有所緩和。”
隨後弗蘭克在樓頂上聽到的意見也沒有太大不同。“大火馬上就要燒起來了。”西爾瑪說。這是個身材不高、皮膚晒成深褐色的女人,她與土爾庫星系附近的一家公共商務情報代理行有着某種秘密的雇傭關係,通過與愛麗絲分享她自己藏匿的燃料電池,費盡心機地贏得了愛麗絲的信任。當弗蘭克爬上樓頂時,她正在擺弄愛麗絲的一台三角架式竊聽器發射器。空氣中仍殘留着昨晚的寒意,但廣袤的天穹平滑而又明亮,預示着今天又是個能把人腦袋烤焦的大晴天。“昨天主教大道上發生了騷亂,你聽說了嗎?”
“沒有。出了什麼事?”弗蘭克拿起一隻帶着裂口的咖啡杯,杯身上還印有酒店的標誌。他把杯子湊到愛麗絲那台鮮啤酒製造機的噴嘴下面,按下了按鈕。機器開始吱嘎作響,在酒店水槽中剩餘資源的推動下,流出了細細的一股小便顏色的液體。兩天前,和平執行組織關掉了商業區中各酒店的供水管道,還堂而皇之地宣稱這是為了以防萬一:這些酒店可能會落入顛覆分子手中。其實,這是在直截了當地向各個戰爭博客撰稿人團隊發出信號:“滾蛋,我們手頭有正經事情要做”。
“就在西四環的無家可歸者援助中心旁邊。又是一起汽車炸彈爆炸事件。事後警察封鎖了那個地區,逮捕了所有的人。蹊蹺的是,製造爆炸的車是一輛沒有標記的警車:破壞分子用了一輛失蹤車,一個星期前曾被防暴監控攝像機捕捉到。這次事件的死傷者都是排隊等着領救濟的傻瓜。我當時正要和艾什會面,剛好路過那裏——艾什是我的一個線人——有傳言說,在爆炸發生之前,兩個警察把車停在那兒,然後就走了。”
“啊哈。”弗蘭克把一杯溫吞吞的啤酒遞給她,“你今天運氣怎麼樣?收到行星外的消息了嗎?”
“巧了,你這話問得真是時候。”這是愛麗絲在插話,她一聲不響地上了天台。“有人把我通過郵局向外發送的所有資料和影像全都用密碼消除器過了一遍,搞得三維像素一團模糊。”她用尖銳的目光看了弗蘭克一眼,“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我收到的郵件不像往常那麼多……”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你怎麼知道外發的資料被搞糟了?”他問道,最後還是好奇心佔了上風。
“你他媽怎麼會以為,埃里克給我發質詢信息的時候就不會被和平執行組織竊聽?我們早就約定了小小的溝通暗道。”(埃里克是他們總部的文案編輯。)
“有道理。”弗蘭克沉默了片刻,又問,“他說什麼?”
“我們該確認回程船票了。”愛麗絲露出一絲吝嗇的微笑。
“你們二位可不可以不講黑話?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們認為會出什麼事?”西爾瑪問道。
“警方正準備下狠手,來一次大規模的行動。”愛麗絲說著,指了指廣場對面,“幾個星期以來,他們一直在施加壓力。現在他們要動手了,反而放鬆了控制,有意讓反對派認為自己能緩上一口氣。於是那幫傢伙便會跑出來鬧事,而警察就能把他們一網打盡。這樣形容將要發生的事情應該沒錯。”
自從上次大選以來,三年時間裏,新和平星系中央星球的局勢——更確切地說,是紅石、薩馬拉和老威尼斯海灘三大省府的局勢——一直在不斷惡化。共有四大集團在新和平星球上定居(更確切地說,是被愛查頓丟棄到這顆行星上),佔據了各個分散在四處的地區——頭腦混亂的巴西城市居民,來自里約;兇殘、狹隘、缺乏教養的馬來山地村民,來自婆羅洲;腦子更糊塗、習慣守在家裏的德國中產階級市民,來自漢堡;還有美國人,來自加利福尼亞一座毫無生氣的海濱小鎮。這顆行星上有一片主大陸,狹長單薄的形狀類似古巴,但其長度將近六千公里。每一股殖民勢力各自佔據着這片主大陸的一角,愛查頓為他們配備了一系列自我複製式的機械人殖民工廠、指南手冊和設計數據庫,足以建立和維持一種近乎二十世紀晚期科技水平的麥剋星球文明;另外還有一座十米高的金剛石板,上面用紅寶石色的字母鐫刻着愛查頓三戒律,在初生的朝陽下熠熠生輝。
這樣一顆行星,在三百年的時間裏,自我成熟和發酵,而結果便是:六大行省組成了類似聯邦制的政體,通行三種語言,出現了一個規模可觀的天主教社團,另外來自高地的愛查頓崇拜者也成立了一個同等規模的團體,這些狂熱的拜物教瘋子用自己的剩餘收入建起了一座座十米高的金剛石巨碑。這裏的局勢算不上十分平靜,但近二百年來,他們還沒有發動過大規模戰爭——直到現在。
“可是,大部分抵抗組織不是都躲在山裏嗎?”弗蘭克問,“我的意思是,他們不會到城裏來自討苦吃,對吧?”
“他們已經打算到城裏來自討苦吃了,而且很快就到。”愛麗絲惱火地說道,“在山裏東奔西跑並不輕鬆,至少在城裏能很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反對派。所以我說他們要來這裏搞事,而且很快就到。你知道有關大罷工的最新消息嗎?”
“已經開始了?”弗蘭克揚起了眉毛。
西爾瑪啐了一口。“只要和平執行組織的那些下三濫不顧後果為所欲為,罷工就沒戲。”
“錯。”愛麗絲那有十足把握的神情簡直令人生畏,“上次我同交通運輸工會的人談話時,得到了最新消息——埃米利奧很清楚,這次罷工其實是談判策略。他們並不打算當真打出這張牌:他們在罷工中受到的損失要比聯邦大得多。但聯邦可能會藉此採取行動,裝作將罷工視為真正的威脅。工會這一招正好落入了人家的圈套。仔細聽好了:鎮壓行動就要開始了。自從弗雷德里希?哥達賄選成功、取代了威廉之後,他就一直在千方百計尋找借口,要狠狠收拾一下反叛勢力。你們聽說了么?阿爾法將軍就在這片地區。若是讓我說,這可是個壞兆頭。我原來一直想安排一次採訪,但是——”
“阿爾法將軍根本不存在。”樓梯那裏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弗蘭克轉過身,在朝陽的光芒下眯起了眼睛。不管那人是誰,她肯定是從服務樓梯上來的。儘管陽光刺目,但他還是模糊地辨認出,這是一名稍顯豐滿的女子,生着淺金色的頭髮,衣着打扮與所有這些聚在城裏等待風暴來臨的新聞記者和戰爭情報販子一樣,顯得與這個荒涼偏僻的地方格格不入。她身上的某種東西讓弗蘭克一時之間有些困惑,隨後他才意識到:她的棉布夾克和長褲十分整潔,看上去像是五分鐘前才剛剛洗熨停當。這身衣服嶄新而又利落,像電視新聞主持人一樣爽利幹練,又透出軍人一般的嚴謹精準。不知是誰為這個現場直播帶寬播報員付薪水,反正得是個荷包滿滿的大公司才行。他迷迷糊糊地想。這時,那女人繼續說道:“他是心理戰中被杜撰出來的人物。要知道,根本不存在。他只是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圖騰,在那些頭腦混亂的村民中喚起對抵抗運動的支持和忠誠。”
“存在不存在,有什麼區別?”愛麗絲問道。她說話時還在忙着打開另一隻遙控攝像機的包裝。“我的意思是,大規模的群眾運動都一樣:只要發動起來,就很難被遏制住。即便他們法力無邊的領袖被幹掉,但只要製造不平的根源依然存在,總會有另一個愚蠢的英雄人物站出來,撿起落地的大旗。領袖人物能夠自我創造。一旦冤冤相報的復仇和懲罰循環起來……”
“一點不錯。”新來的人贊同地點點頭,“所以這種事才顯得十分有趣。阿爾法將軍是一種思想,要想把他徹底剷除,和平執行組織還得做更多的事情。簡簡單單地宣佈他不存在,還遠遠不夠。”
“啊?”弗蘭克聽到遠方傳來一種模糊的聲音,就像潮水在涌動,但這不可能,因為他們離海邊有三百多公里,另外新和平星球也沒有足夠大的衛星能產生潮汐引力。他掏出鍵盤,飛快地敲出一條記錄信息。“你剛才說,你是誰?”
“我沒有說。”那個女人盯着他,臉上的表情並不友好,“你是靈通刺探者弗蘭克?諾斯?約翰遜,對嗎?”
她這副模樣讓弗蘭克緊張起來。“你是誰?”
對方沒有理會這個問題。“而你是愛麗絲?斯賓塞,那麼你肯定就是西爾瑪?庫柏。三隻小豬,戰爭博客撰稿人組合。你們真是走運,三隻懶到家的小豬在這個歷史性的早晨待在樓頂上,沒到街上去和那些徹頭徹尾的暴徒混在一起。如果你們這些小豬夠聰明,就該留在這兒,不要離開大樓。好好放鬆一下,欣賞焰火,品嘗啤酒,甭想費神去撥什麼外線電話。我遲些時候再來找你們。”
愛麗絲抓住了弗蘭克的手臂,力量大得讓他感到胳膊發疼,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正朝那個陌生人走去。“你他媽到底是誰?”他問道。
那女人毫不理睬,逕自轉身向樓梯走去。“回頭見。”她扭頭說道,臉上露出一副嘲弄的笑容。愛麗絲放開弗蘭克的手肘,朝樓梯間趕去,但她剛走了兩步就站定身形,然後慢慢伸開雙臂,一步一步退了回來。
“怎麼——”
“別動,”愛麗絲艱澀地說道,“別動。我想,我們被軟禁了。”
弗蘭克端詳着通向套房的那個敞開的門口。
“嘿,怪物!回來!你沒聽到老闆說什麼嗎?”西爾瑪叫他。
弗蘭克這才明白過來。“該死!”
“我的想法一點沒錯。”愛麗絲點點頭,“你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我認為,他們需要目擊者,見證人。距離事發地要足夠遠,不會被催淚瓦斯熏到。”
弗蘭克發覺自己的雙手在顫抖。“那兒守着個警察——”
“精明的傢伙。”西爾瑪說道。聽上去她像是在嘲弄那個女人,但也可能只是為了壯膽——她和弗蘭克都需要鼓起勇氣。“他帶着什麼武器?”
愛麗絲顯得無動於衷。“他戴着護身甲,還有一支防暴槍之類的玩意兒。”她停頓了一下,“見鬼!他穿着藍制服。你也看到了,弗蘭克?”
弗蘭克點點頭。“怎麼了?”
“在這一帶活動的警察都穿黑制服。藍制服意味着軍隊。”
“噢,噢!”
外面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
“你們聽着像是示威嗎?”西爾瑪問。
“可能是規模比較大的那種,為了聲援上個星期被他們逮捕的抗議者。”愛麗絲開始朝她那隻粗短的塑料多功能電話口述一個個要撥打的人名。她到達新和平之後才搞到這台電話,到現在剛過了三個星期,但面板按鈕的數字標識都已剝落下來。這時,她皺起了眉頭:“電話里總是說‘網絡全忙。’媽的。你們怎麼樣?能給別人打通電話嗎?”
“我連試都懶得試。”西爾瑪厭惡地說道,“這是個圈套。不過我們至少應該能活下來,起碼能發稿,而且能逃出去。我想是這樣。”
弗蘭克看了看自己的電話:它的顯示屏正朝他不停地閃爍,顯出一副困惑的電子窘態:它也被鎖在了網絡之外。弗蘭克搖搖頭,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該相信什麼。正在這時,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砰地一聲悶響。轉過身後,他看到有人從樓梯間裏摔了出來,臉朝下趴在樓頂上。混凝土地面灑上了血跡,鮮亮得刺目。這人是菲布爾,從暹羅來的小個子,就住在樓下。弗蘭克蹲在他身旁,發現他的呼吸非常急促,頭上滿是鮮血。“喂!”一個聲音叫道。弗蘭克抬起目光,看到一隻槍管正對着自己。他一動不動。“把這堆狗屎從我面前挪開。”那個衛兵說,“抬起頭來。你最好祈禱,企盼我不想宰掉你。”
弗蘭克舔了舔嘴唇,感到雙唇像羊皮紙一樣乾澀。“好的。”他應道,聲音很輕。菲布爾呻吟了一聲。衛兵後退了一步,膝蓋和腳踝處的伺服機構嗡嗡作響。他的槍管上沾着殷紅的血跡。
“這兒沒發生任何事。”衛兵說,“你明白嗎?”
“我——我明白。”弗蘭克眨動着雙眼,心中又羞又怒,但還是被嚇得不輕。衛兵又後退了一步,踩到下一級樓梯,接着繼續一步步向下退去。弗蘭克一動不動,直到那人消失在樓梯底部。菲布爾再次呻吟起來,弗蘭克低頭看了看他,隨後在各個口袋裏摸索着急救包。
這時,那種海濱的浪濤聲中又摻雜進了一陣遙遠的敲擊聲和嗡嗡聲:那是擊鼓吹笛的聲音,在為行進的人伴奏。
“我來幫忙,該死的!”弗蘭克抬頭髮現西爾瑪已跪到他身邊。“見鬼。”她輕輕翻開菲布爾的眼皮,然後又檢查了另一隻眼睛。“還有瞳孔反射,但他的大腦受到了某種震蕩。”
“那個王八蛋用槍管砸了他的腦袋!”
“可能更糟。”她簡短地說,“快,咱們把他抬到日光浴躺椅上去。”
這時,樓頂的邊緣處響起了一陣砰砰聲和嗚嗚聲——愛麗絲正在放置鳥兒一般大小的遙控攝像機:這些裝置能夠穿過空中飛往頭頂上的既定軌道,兜着圈子拍攝整個廣場的遠景圖像。弗蘭克深吸一口氣,聞到了熱乎乎的血腥味和西爾瑪的汗味——出奇地刺鼻,還有他自己身上因恐懼而發出的惡臭。不久之後就要被太陽烤焦的廣場地面也騰起了一股灼熱而又濃烈的塵土味道。“我找到了一個開放頻道。”愛麗絲回過頭叫道,“是本地用來轉發聯邦公告的專用頻道。幫幫忙,弗蘭克,得把這玩意兒從我面前挪開。我要做預錄和摘要。”
“好的。”弗蘭克的光學植入裝置接受了愛麗絲傳輸過來的虛擬成像管,讓它從他的左眼角緩緩流過,而這時弗蘭克看到西爾瑪正在高效地忙碌,撕下一塊創傷敷料,將它粘附在菲布爾頭頂血肉模糊的地方和稀疏的頭髮上。儘管此時仍心懷恐懼,但他很高興大家正在共同面對難關,而不是獨自一人、心驚膽戰地被關在自己的房間或是警局的牢房裏。遙遠的浪潮聲越來越近,變成了人們的呼吼聲。愛麗絲把兩隻鳥兒捕捉到的圖像發給了他,於是他便慢慢挪動腳步,變換着眼角中信息圖像的角度和位置,直到最後,他看到了自己的後腦勺——他正跪在乾涸的游泳池旁,身邊是個受傷的記者和一個忙碌的女人。“這是——喂,大家注意了!”
他把生成的圖像流傳送到了愛麗絲的轉發器屏幕上。畫面的背景中,軍樂正在奏響(而四周的喧囂聲則充滿經典的重金屬風格),一個儀錶浮華的傢伙身穿着午夜藍色的衣褲,不安地坐在辦公桌后,那副瘟神一般的模樣上還添加了很多五顏六色的技術點綴。“鑒於目前的緊急狀態,和平委員會已頒佈命令,要求所有忠誠的公民儘可能不要出門。薩馬拉和紅石這兩座受到動亂影響的城市,自昨天二十六時起開始實行宵禁。在大薩馬拉和大紅石地區,如有任何人仍待在戶外,必須立即趕到安全場所。嚴禁四人以上聚眾集會,另外根據鎮壓恐怖主義條例,各和平執行小隊在認定自己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將使用殺傷性武器——”
西爾瑪站起身:“我要想辦法找個星際通訊頻道。”她緊張地說,“你們打算幫我嗎?”
“你有何打算?”愛麗絲轉過臉,溫和地問。與其說她正在使用光學植入裝置,倒不如說是在蹂躪轉發器的鏡片——在弗蘭克看來,她這是在愚蠢地裝出一副懷舊復古情調——而轉發器則為她的雙眼蒙上了一層瘋狂的彩色光膜。“你剛才沒聽見?我們被限制了行動和通訊自由。如果你打算突破他們的保安防線,他們大概會動用某種信息戰武器來對付你——”
“我的行李箱裏有一隻因果頻道器。”西爾瑪坦白道,儘管她看上去心驚膽戰,但還是下定了決心。“就放在二樓。如果我們能瞞過樓下那個難纏的傢伙——”
“你自己有因果頻道器?”弗蘭克問道,心中半是期望半是懷疑。
“沒錯,它能通過七角星系的單跳式中繼器直接連通我的老家土爾庫。不必擔心。”她攤開雙手,“我之所以先前沒提起它,只因為沒人問我,並不等於我撒謊。不過,現在如果我不能用它成功連入網絡,那麼它也沒多大用處。對吧?”
“你需要什麼幫助?”愛麗絲問道,她一下子變得專註起來。弗蘭克凝神端詳着她的表情:就在這一瞬間,她睜大了雙眼,深色的皮膚下凸顯出高高的顴骨,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我需要這裏的實體器材,這樣我才能與它聯線。可我事先沒想到我們會被困在這裏——”她朝樓梯間那個方向晃了晃頭。
“它有多大?”愛麗絲問。
“很小。是我照相機里的輔助存儲卡。”她張開拇指和食指比劃着。“就這麼大,和普普通通的固態插件沒多少區別。裝在藍色包裝里。”
“你的照相機不能進行實時操作,直接對外聯線嗎?”弗蘭克問。
“我見過她的照相機,可以實時操作。它利用本地存儲備份來防止信息的網絡損耗。”愛麗絲乾脆利落地說道,“我來猜猜你為什麼這樣做。你把因果頻道器裝在照相機里,這樣就能躲過當地審查機構,進行實時拍照,然後把保存下來的內容直接發到你的文案編輯手中?可這樣做要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好吧,照相機在哪兒?告訴我確切位置。”
“二樓,117房,帶角窗和陽台的那間。”
“嗯。你陽台的門沒關吧?”
“我想是沒關——怎麼了?”
愛麗絲趴到齊腰高的安全護牆上,向下看了看,然後從樓頂邊上退了回來。“我可不打算從這上面爬下去。但我的小鳥——嗯。我想,我手頭還剩下一隻採樣器沒有用。如果它能搞來那張卡……你想讓我試試嗎?如果我成功地幫你拿到它,你是否願意分一半帶寬給我?”
“我想可以。那上面還剩六兆兆比特可供使用。咱們二一添作五。”西爾瑪點點頭,“怎麼樣?”
“六兆兆比特——”弗蘭克吃驚地搖搖頭。若是通過亞光速星網將那麼多毫克的糾纏量子點從這裏傳輸到無盡光年之外的土爾庫,要花費多大的代價——僅是想想,他都覺得膩味。一旦使用因果頻道裝置,他們將一勞永逸地捅下大漏子,因為哪怕他們在被因果關係連接在一起的各時空點之間只傳送一個比特,這種操作方式也會毀掉時間和空間的連貫一致性。而亞光速飛船的運費起價是,每個秒差距的距離,每公斤貨物收費一百萬元;這要比超光速飛船貴上許多倍,而且還真得提前幾十年或幾百年事先做好計劃安排。但如果這種方式能讓他們與星際骨幹網絡建立可靠的瞬時連接……
“好,咱們試試吧。”愛麗絲說道。陽台外的嘈雜聲變得越來越響亮。
弗蘭克看到,愛麗絲已經在她的萬寶囊中東翻西找了。隨後她摸出了一隻半透明的圓盤,同她的手掌一般大小,上面拖曳着短短的觸手,很像那種箱養水母,讓人一看就心裏發憷。“我想這玩意兒應該能變出好戲法。”
“它夠結實嗎?”西爾瑪不安地問道,“如果它把卡掉下去,我們就再也不——”
“它沒問題。”愛麗絲高聲答道。她把圓盤底朝上翻轉過來,接通了它身上的丙烷小燃料罐。“用不了多長時間,稍等片刻。只需等我給它加滿油就好了。”
“好的。”
菲布爾又呻吟起來,接着,他的哀叫聲變得更大。弗蘭克轉身跪到他身旁:“放鬆點兒,夥計,放鬆點兒,你會沒事的,菲布爾?”
“我的——”菲布爾費力地抬起一隻手。弗蘭克握住他的手,不禁心生矛盾:他既想對傷者給予同情,又滿懷強烈的衝動,總想趴到護牆邊看看廣場上的情形。現在人群的喧鬧聲已經變得極大。愛麗絲這時不再跟蹤她放飛到空中的鳥兒,任憑它們隨意漫遊。根據鳥兒們發回的影像,弗蘭克能夠看到一幅令人眼花繚亂而且極不穩定的街景俯視圖,能夠看到攢動的人頭如同海水一般湧上團結大道,然後從一座銀行的屋頂旁掃過,沖向另一條馬路,而就在那條馬路上,幾輛四四方方的灰色汽車正有意識地向前逼近——
“愛麗絲!”弗蘭克大喊一聲,坐直了身體。“不要發射!”
可她的手指已扣下了三角架上的扳機。圓盤被拋射到空中,在屋頂上方旋轉。“你剛才說什麼?”她高聲問道。而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瞬間,弗蘭克覺得似乎一切都沒出什麼問題,那些塗著灰漆的汽車、歡快地旋轉的圓盤和他眼角閃過的那道陽光都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但是,他左眼中的視窗突然消失。來自反導彈炮台的一道激光束直射到銀行樓頂的作戰反射鏡上,清晰得連肉眼都能看到,而那面激光鏡絕對不會把新聞記者的身份證明放在眼裏,當然,也絕不在意是誰擁有那些高懸在城市上空的偵查攝像機。它只知道三樣東西:朋友、敵人,還有反制火力。“快隱蔽!”弗蘭克高喊道,可這時,隨着一聲可怕的爆響,愛麗絲的顱頂已消失在一團四處噴濺的血紅色霧汽中,就好似微波爐里炸開的雞蛋。
約莫一分鐘的光景,弗蘭克的頭腦中一片空白。他只聽到一陣恐怖的噪音,雙耳中回蕩着尖利的嚎叫——他的手上是血,膝蓋上是血,到處都是血,簡直是血的海洋,相比之下菲布爾頭上的血跡只算是漸漸乾涸的小河。他感到頭暈目眩,渾身發冷,而握着他的那隻手似乎也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那隻手似乎只想鬆開,棄他而去。愛麗絲……愛麗絲在樓下的酒吧里。賄賂了一名政府官員之後,愛麗絲向他講解生活的真諦,拿他們剛搬進去的那間蜜月套房開玩笑。愛麗絲把遙控攝像機放飛到空中,俯瞰身下的城市,觀察道路上的車流,觀察可疑的熱點地區,而她臉上那副神情就像是——
陽台外傳來呼喊聲。除了呼喊聲之外,下面響起一種金屬般刺耳的吱吱嘎嘎聲,他以前就曾聽到過。愛麗絲死了,他站在乾涸的游泳池邊,身旁是個來自土爾庫的陌生人,而且再也不可能讓該死的混蛋們付薪水了。再也不可能有什麼實時聯線了。
“你幫不了她什麼。”有一隻手按在他的肩頭,小而有力。他甩開那隻手,昏亂地跪倒在地。
“我明白。”他聽到有人在說話,“我希望——”他的聲音嘶啞起來。他其實再也不知道那個死去的人會有什麼希望了:但這有什麼關係,不是嗎?他並未愛過愛麗絲,但他信任她,她是行動的智囊,她有明智的長者般的頭腦,知道該做些什麼。現在這種事不該發生。行動首腦不該在戰場上死去,不該把腦漿濺滿樓頂,不該被——
“伏下身。”西爾瑪低聲說,“我想,他們現在開始動手了。”
“動手?”他問道,渾身不停地顫抖。
廣場上突然變得一片寂靜,但隨後人群的喧嚷聲陡然升高了一倍。現在又能聽到另外一種聲音:噼噼啪啪,似乎晴朗的藍天落下了雨點,打在混凝土地上,同時還伴隨着爆裂般的尖嘯。緊接着,尖叫聲四起。“愛麗絲說得沒錯。”西爾瑪說道,她顫抖着趴在護牆下面,慘白的臉上滿是汗水,看上去跟弗蘭克此時的感覺也沒什麼兩樣。“殺戮時刻到了。”
在他們下面,政府大廈門前積滿灰塵的廣場上,排水溝里滿是鮮血。
弗蘭克講述那場屠殺的時間裏,斯文加利喝掉了半瓶純麥威士忌。弗蘭克的喉嚨變得嘶啞,但總是不等多長時間就又要下一杯。他只覺得嗓子太疼,沒辦法停下來不喝。現在,他又伸出了空杯子。“我真不知道你的肝臟是怎麼消受酒精的。”
“他長着一副老鼠肚腸。”艾勒維茲含糊地說道,“肝臟簡直就是一條乙醇脫氫酶的快速路。”她站起身,稍稍有點搖晃。“抱歉,失陪了,夥計們,但今天晚上我確實不適合參加這種派對。多謝好意邀請我參加,或許咱們可以找時間再聚,可我想,今晚我肯定要做惡夢了。”她按下門框上的解鎖鈕,接着便消失在船員宿舍甲板區的微光之中。
斯文加利搖搖頭,關上了門。“是我多事,盼着三個人能湊到一起。”他說道,大方地為弗蘭克斟滿杯子,隨後放下了迅速變空的酒瓶。“這麼說,是軍隊屠殺了示威者。可這事和剛才那幫傢伙有什麼關係?”
“他們——”弗蘭克咽下涌到口中的膽汁,“還記得那個鬼魂一樣的女特工嗎?大屠殺之後,她回來了,帶着士兵,還帶着西爾瑪的照相機。她讓西爾瑪拍下廣場上的慘景,隨後士兵一槍砸在西爾瑪頭上,把她打倒在地,接着那個特工向我口述了要我發佈的新聞稿。我在稿子上籤上字,以我自己的名義交了上去。”
“你——”斯文加利眯起眼睛,“那麼做不是很不道德嗎?”
“但他們威脅我,要處決手上的人質。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上,你會怎麼做?”
“是這樣。”丑角演員端起酒杯喝了滿滿一大口,“這麼說你發稿就是為了……”
“是的。但並沒起到作用。”他沉默下來。後來發生的一切都讓他無法再吐出一個字:他們給他戴上手銬,把裝滿界面破壞劑的針頭扎進他的手臂,摧毀了他的植入系統,接着踢打他的肚子,打到他痙攣抽搐,讓他無法轉開目光,也不能閉上眼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菲布爾被槍殺,被丟在那裏直到血液流干,同時兩個士兵強姦了西爾瑪,隨後切斷她的喉嚨,讓她無法再尖叫,又用刺刀割下了她的乳房。他們三個人里,只有弗蘭克的代理行給他買了全套的戰爭記者保險。
從那以後,弗蘭克就開始在活生生的噩夢裏掙扎,他在下水道一般的新區集中營里苟延殘喘了九個月,直到最後那幫雜種得出結論:已經沒必要讓他永遠保持沉默了;另外,從他的保險公司那裏勒索贖金要划算得多,而讓他做苦工做到死倒沒多大賺頭。“我想,保險商原以為我早就和別人一起長眠不醒了。”他含混地說道。
“那麼你逃出來了?他們放了你?”
“不,我在集中營里一直熬到了最後。支持和平執行組織的新和平老百姓起初並不明白,那些集中營是為所有人準備的,並不單單用來對付難以駕馭的失業者和鼓吹地權的煽動者。但每個人遲早都要死在集中營里,只有安全局的密探和臨時政府雇來維持國家機器運轉的外星雇傭兵除外——那些人全都整潔利落,毫無幽默感,行動高效而且迅速,還十分忠實——就像酒吧里那些孩子一樣。就跟他們一樣,而且,他們還戴着那種項鏈。”
“項鏈?”斯文加利眯縫起了眼睛,“你在胡扯吧?”
“不。”弗蘭克聳聳肩,灌下一大口威士忌,“戴上項鏈的人,只要想把那玩意扯下來,或是想去某個不該去的地方,或是僅僅因為不小心看了衛兵一眼,項鏈就會把這人的腦袋轟掉。”他下意識地揉了揉喉嚨下面。當然,還有更厲害的手段——作業場管理員口令,但還是別再提它了。“在廣場上,他們殺害了三千人,你知道嗎?在接下來的三年中,在那些集中營里,他們殺害了二百萬人。而那些混蛋王八蛋最後都逃脫了懲罰,因為認識他們的人都被嚇破了膽,不敢採取任何行動。而且他們犯下的罪行發生在很久以前,發生在十萬八千里之外。他們先是切斷了所有的因果頻道,然後控制住所有來訪的亞光速貨運飛船,並將所有進出星系的實時通訊內容交由審查機構稽核。當然,人們可以移民——他們對此並不在意——但只允許人們乘坐亞光速飛船離開。等移民到達自己的目的地之後,會講述新和平發生的慘劇,但大多數人對幾十年前的老新聞都不感興趣。這種事情早已過時了。”他痛苦地接著說道,“當他們決定把我的保險單兌成現金后,就將我驅逐出境,打發上了亞光速貨船。我在冷凍艙里睡了二十年:等我回家之後,再也沒有人想知道我的遭遇了。”
又過了很久,他才做好準備,去找媒體為自己說話——他在醫院裏住了六個月,終於重新適應了正常的生活:當一扇門打開時,他知道自己可以從那裏進出,而不是等待衛兵再把門鎖上。經過六個月的痛苦折磨后,他再次學會了如何為自己拿主意。花了六個月的時間,他終於記起來,自己是個擁有獨立意識的人類,不是用血肉做成的機械人,不是受困於自己身體的俯首聽命的機器。
“好吧。那麼,他們……想幹什麼?跑到四處去征服一個個星球?那聽起來可太蠢了。請原諒我對你的人品誹謗中傷,但若要我相信有人能幹出那種事情,可真是荒謬透頂。要想摧毀一個星球,沒問題,很容易——但要想征服一個星球呢?”
“他們並不想征服。”弗蘭克靠在艙壁上,“我搞不清楚他們到底想幹什麼。集中營里早有傳言,說他們自稱‘再造者’。但那到底是什麼意思……見鬼,什麼樣的傳言都有,從洗腦到基因改造的優等種族。但新聞界的第一戒律就是,你不能相信沒有事實根據的傳言。我只知道:這艘船要飛往新和平,而他們曾把那裏變成了一座地獄。還有,那些傢伙來自一個叫做‘唐托’的地方。你說會他媽的出什麼事?”
“你是個博客撰稿人。”斯文加利放下酒瓶,身體已經有些搖搖晃晃了。他皺起了眉頭:“你想揭開謎底嗎?我敢肯定其中必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