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小姑娘“星期三”

序幕 小姑娘“星期三”

大撞擊后第1392天18時09分

空間站里,一條條走廊已變得昏暗下來。“星期三”一直在奔跑,心臟砰砰狂跳。在她身後,雖然看不見,但能感覺到某種危險始終緊緊跟隨。那個無情的追捕者是一隻大狗。獵殺犬本不該出現在這裏,她自己也不該。“老紐芬蘭四號”空間站正在經歷最後的大撤退,最後一艘飛船應於十四分鐘前駛離綠色船塢,飛往最近的平坦時空,準備躍遷到安全之地——嵌在“星期三”左眼中的圖像顯示器上,那艘船的離港時間已顯示為負數。並非所有人都知道逃生飛船的發射時間表,有些傢伙就被排除在外:魯莽的小阿飛、瘋狂的德累斯頓秘密警察頭子,還有蓋世太保惡犬,犀利的目光中燃燒着熊熊殺意。“星期三”拚命喘息着,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因驚恐而繃緊,稀薄而凝滯的空氣讓她的肺葉感到陣陣灼痛。她心中暗自盤算,如果自己躲不過大狗的追擊,又無法立刻爬回船塢中心,那會怎麼樣?

她只有十六歲,可不希望當波鋒襲來時自己還呆在這兒。

三點六光年之外,也就是大約三點六年之前,在名為“莫斯科”的毫無特色的麥剋星球世界中,兩億居民全部喪生。“莫斯科”向來閉關自守,但也並非完全是個農業星系,它一直處在政治動亂的中心點,而且還同“新德累斯頓”星系發生了一場嚴重的貿易糾紛,牽扯到生物多樣性以及自由貿易、工程學農工聯合企業和外匯兌換率控制之類令人厭煩的事情。隸屬於第十一門戶空間站的老紐芬蘭四號分站是莫斯科聯邦共和政體僅存的最後一片域外領地。四小時前,人們降下中央大廳的國旗。隨着銅號發出最後一聲鳴響,最終的撤退開始了,大家列隊緩慢地走到船塢中心。原先有個令人誤解的傳聞,據說德累斯頓的戰艦扣押了一艘來自莫斯科的貨運飛船。於是擁擠的船塢中心四處都回蕩着手槍的射擊聲。隨後又有消息傳來,有人使用違禁武器擊中了名為“莫斯科黎明”的恆星。而就在今天,接管德累斯頓政權的新政府強烈否認自己應對此事負責,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們確實處決了前任官員。

“星期三”對莫斯科的記憶並不是很清晰。她爸爸是氮循環工程師,媽媽是原生動物生態學專家。從她四歲起,一家人就住在空間站上,父母所在團隊的任務便是讓這座巨型太空軌道站的生命保障中心盡職盡責地工作下去。可是現在,空間站的生命維持系統已經停止運轉,也沒有必要再裝樣子了。恆星“莫斯科黎明”已被毀滅,而用不了一天時間,那團煉獄烈火的衝擊波的前緣便會撲來,裹挾着直徑三十米的金屬和岩石殘骸,在任何沒有防護的太空棲居地上製造浩劫。老紐芬蘭四號分站一直圍繞着一顆沒有行星的棕色矮星緩慢而威嚴地運行,它的體型太大,結構也過於脆弱,根本無法經受超新星風暴的襲擊,而這場大爆炸的波及面席捲了一個多秒差距的空間(譯註:秒差距,一種天體距離單位。一秒差約等於3.26光年)。

“星期三”面前是一個交叉路口。她停下腳步,一面喘息一面強忍住絕望之感,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同時儘力確定前進方向。該去哪裏?向左、向右、向上還是向下?向下溜到空間站大轉輪的生境層級肯定是個錯誤。這裏有一架架電梯和緊急逃生隧道,向上直達太空站軸心,向下則通往高重力區。中心郵局、交通管制處、海關和生物隔離所都位於太空站正中的生命保障中心附近。那麼,應該向上。但加壓大轉輪的外緣頂部高居在她頭頂六十米之上,可如果要沿着輪輻爬到軸心,她還要再攀爬一百米,而如果她使用電梯,就會被獵殺犬追蹤到。此時,來自身體下方的離心力像真正的重力一樣拖曳着她的身體,她可以飛快地把頭轉來轉去,並不覺得眩暈,可雙腳卻像灌了鉛一般沉重。若要在輪輻上攀爬,剛開始的時候肯定會慢得要命,科氏力(譯註:自轉偏向力)將不停地把她的身體拉向一側,把她從安全梯上扯下來。

天花板上,一排排照明面板發出昏暗的燈光,亮度已被調至“七級月光”。交叉路口正中那座小小的軸心花園裏,一棵棵藤蔓已經凋零枯萎,十八小時的黑暗讓它們備受折磨。這裏的一切不是已經死去就是正在苟延殘喘,就像她在兩層甲板之上、第三個隔間的公廁里發現的那具屍體一樣。剛才,當她意識到那隻獵犬一直在身後窮追不捨時,本該馬上回家,回到她和父母弟弟同住的公寓裏,說不定那兒的氣味會把惡犬搞糊塗,而她就能趁機溜走,搭上另一艘撤退的飛船。可現在她被逼入絕境,真正應該做的事情是儘快趕到交通管制處,死死頂住房門……

她接受的生存訓練現在起了作用,敦促她繼續前行。此時她所在的這片區域是各管理機構的所在地,設有行政辦公室、空間站警局、海關和貿易監管處,以及幾片小型服務區,供那些人在換班時吃東西和休息。一間間辦公室的房門都開着,裏面一片昏暗,空無一人,椅子和辦公桌上已經積滿灰塵。她小心翼翼地走進了警察局。在辦公櫃枱後面,一塊公示板上沒完沒了地滾動顯示着幾個字:“空間站已關閉”。她費力地哼了一聲,爬上齊胸高的柵欄,隨後一翻身落到了柵欄後面。

赫曼曾囑咐她一定要背上那隻老式皮包,而現在她的屁股正好重重撞在背包上。她罵了一句,屁股被這玩意兒硌得生疼。包里一半的空間塞滿紙張:質感厚重,帶着淡淡的奶油色,上面的字用真正的墨水寫成——與電子文本不同,當你摸弄頁邊的空白部分時,字跡不會模糊,也不會變成另一種字體。這種東西是非智能產物,當你實在不願讓某種信息戰蠕蟲毀掉自己的信息時,用它來做記錄最合適不過了。皮包底部安放着一隻上鎖的磁帶盒,裏面滿是分子存儲資料——來自空間站海關崗亭的記錄。這些資料非常重要,有人會為了它們而不惜動手殺人。

她不斷扯動燈光控制拉環,把照明亮度調到“三級晨光”,隨後四處打量着警局內部。她以前曾來過這裏,當時巴卡警官領着“星期三”和她的同齡人到這兒做了一次實地參觀。顯然那是以成人的角度對他們進行暗示——應該如何避免惹上麻煩。此時這裏的一切都變了樣子,辦公室、拘留區和等候室豁然洞開,活像骷髏臉上空空如也的窟窿。管理當局自認為他們很了解轄區內的這些半大孩子,但他們錯了。“星期三”早就注意到待命室里有一隻上鎖的柜子,還打發彼得裝模作樣地問清了裏面的底細:黏膠泡沫彈、胡椒催淚瓦斯、呼吸面罩和手銬,都是防備公眾騷亂用的東西。一旦發生暴亂,就打碎櫃門上的玻璃。老紐芬蘭四號分站大部分時候都十分平靜,過去的三十年中只發生過一起凶殺案和幾宗鬥毆事件。當局知道,特種戰爭裝甲運兵車小隊在這裏派不上真正的用場,每次出動也就是去清除通風管里的黃蜂窩。“星期三”在上鎖的柜子前停下腳步,抓起了一樣看上去更有用的武器。

辦公室外面的地板上傳來獸爪的啪嗒聲。突然,那聲音停了下來。

大撞擊后第1392天17時30分

“你說什麼?她不見了?”伊藤警官怒氣沖沖地問道,“你怎麼就不能看好自己的孩子——”

那個身材高大、低聲下氣的男人抬手捋了捋稀疏的頭髮,“您要是也有孩子——不,抱歉!瞧,她不在這兒。我知道她戴着登船徽章,因為是我把那玩意兒釘在了她的夾克上,您知道了吧?我找不到她,我擔心她又回了家,也可能會出別的什麼事情。”

“回家?”伊藤猛地掀起頭盔面罩,瞪着那位憂心忡忡的父親,“她不可能那麼傻。你說呢?”

“小孩子!”聽上去父親像是在咒罵,但實際上他並非有意如此。“不,我想她不可能那麼傻。但她又確實沒在飛船上,或者說,至少她關掉了體內植入系統——克萊因警官一個小時前發送過脈衝廣播信號找她,沒有迴音。而且今天早上,不知為什麼,她看上去有些心煩意亂。”

“見鬼。體內植入系統,嗯?我再發一條通知,怎麼樣?現在這裏一切都發了瘋。你能想像讓一萬五千人同時搬家是什麼樣子嗎?她大概跑到了某個原本並不想去的人員服務區之類的地方,也可能打算在‘西科斯基夢幻號’離港之前乘電梯到處逛逛。她會回來的,我向你保證。請把完整的身份識別信息告訴我,勞駕。”

“維多利婭?斯特勞格,年齡十六歲,身份證三級。”

“啊,好的。”伊藤用右手的環狀操作器比劃出一連串古怪的動作,那是警域空間專用的追蹤密語。“好了,如果她已經登上這艘垃圾船,那麼追蹤信號就能找到她。如果找不到,大約十分鐘之後,追蹤系統會升級到全面搜索狀態。現在還請諒解,在那個時候之前——”

“當然。”莫里斯?斯特勞格側身離開了警官辦公席。“也許她只是把徽章掉到馬桶里了。”他低聲自言自語。排在他後面的人是位上了年紀的婦女,開始朝警官慷慨激昂地提出抗議,抱怨自己的休息艙尺寸太小:她那僅容一人的艙房位於新德累斯頓“長征號”貨運飛船的貨艙區,那裏懸吊著五千隻難民單人艙,簡直就是一個擁擠的蜂房。她決不相信,在飛船抵達最近的七角星系之前,自己就無法得到更像樣一點的住處。這次大遷移對流亡者完全免費,新上台的新德累斯頓政府已好心予以資助,而莫斯科共和星球的貿易盈餘中還有一些剩餘資產,也將用於支付相關的費用。不過,人們的小艙房確實算不上豪華客運飛船上的總統套房。

但願維基(譯註:維多利婭的昵稱)很快就會玩膩了躲貓貓。想想也不錯,讓警察先找到她,把她抓起來,沒準對她還有好處。讓她得到教訓,不能在發生緊急情況的時候還自找麻煩……

大撞擊后第1390天

瞧瞧這樣一個女孩子吧。面色蒼白,留着一頭亂蓬蓬的黑髮,還有一雙淡藍色的眸子,誰知道她是個流浪兒還是機靈鬼?她一直有點不合群,而且聰明得超乎尋常,顯得與年齡不太相稱。於是父母便費盡心機,在孩子身上使用了一點預測性基因組,以免她出現更嚴重的缺陷。夫妻二人盡己所能買來最昂貴的植入式界面系統,那可是從七角星系進口的高檔貨——他們只想給女兒最好的東西。她快要十七歲了,整天悶悶不樂,正在經歷人生必不可少的那個階段。只肯穿黑色的衣物,一有空便順着陌生的維修管道四處閒蕩,還在自己的寢室里培育一座由一千八百萬個突觸組成的神經花園(父母可是連想都不願想,女兒培育這座花園又是在做什麼樣的白日夢)。她還栽培植物:顛茄、纈草、烏頭、毒芹——天知道,等這玩意長足了身量,該拿它怎麼辦?她喜歡躲在自己的房間裏,關上門聽風格壓抑的音樂。心急火燎的父母硬逼着她參加那些有益健康的日常戶外體育活動——上攀援課、駕駛太陽帆、練習空手道——但沒有任何手段能控制住她滿腦子不切實際的幻想。她的法定教名是維多利婭,可別的孩子都叫她“星期三”。她討厭這個綽號,但對自己的教名更是深惡痛絕。

“星期三”是個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人。就像自古以來那些不合群的怪傢伙一樣,她從小就有個別人看不到的朋友:他們二人一起玩耍,搜索間諜郵件,玩電梯衝浪,戴着氧氣面罩在通風管里俯衝下滑——你永遠也想像不到一間封閉隔艙的另一邊是什麼樣子。但是,大多數孩子的隱身朋友不會通過父母買的昂貴的聯網植入系統與他們頂嘴吵架,更不會教他們信息隱藏技術、信息流通分析、跟蹤偵查、垃圾槽尋寶之類的技巧。而且大多數孩子長大后便不再有隱身朋友,可“星期三”則不然。這是因為,大多數孤僻孩子的隱身朋友都出自他們的想像,但“星期三”的這個朋友是真正存在的。

小時候,她曾對自己的弟弟傑里米講過她這位名叫“赫曼”的朋友,可傑米(譯註:傑里米的昵稱)向媽媽泄露了秘密,結果父母對她嚴加盤問,一趟又一趟地跑到網絡工程師那裏求助,而且還去了諮詢顧問的辦公室。當她意識到自己將要面對什麼事情時,便很自然地做出了反應——無論父母為她安排什麼,她都予以拒絕,但並不唐突生硬——赫曼已經告訴她,該怎麼做才能減少他們的懷疑。他還尖刻地開玩笑:得了精神分裂症,你就永遠也不會感到孤獨。這讓她大為惱火,因為她知道,精神分裂症與多重人格毫無關係,可如果她聽到自己的腦袋裏有人說話,那才真正不妙。一開始,當她對這種病症剛有所了解時,就給廚房藥店打電話買來了氯丙嗪和氟哌噻噸,結果好幾天都昏頭昏腦、腳步蹣跚,而赫曼的解釋又給了她致命一擊:她很可能會讓自己中毒,因為眾所周知,原始精神抑製藥物的副作用之一便是引發帕金森病。在他提起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病。

幾個月來,人人都知道大撤退的日子正在逼近。實際上,那次大事件發生后沒過幾個星期,他們就知道了撤退的具體日期和時間。零時到來的一個星期之前,一艘艘飛船開始抵港。通常每月只有一艘客運飛船來到老紐芬蘭,但它並不靠港,而是在通關之後把旅客和貨物轉送到本地的短途貨運飛船上,而這些貨船將在最後一個秒差距的空間裏往返穿梭,把乘客和貨物運往目的地。但現在空間站軸心所有的對接口都已伸出,不堪重負的碼頭像巨大的灰色盲鰻一樣吮吸着空間站的五臟六腑。

兩周前,那些倖存的星系內貨運飛船最後一次回到母港,重新掛上渡運燃料箱,準備做最後一次飛行。所有的人都在這一座空間站上擠作一團。莫斯科毀滅后形成的氣體紅巨星充滿陰沉的殺意,體積已達木星的八倍,而這三萬人正在紅巨星的黃道上漂行。他們不缺燃料,老紐芬蘭四號站本來就在做出售燃料的生意——在大轉輪軸心後面幾公里處,漂浮着一座燃料罐存放場,裏面存有六百兆噸精鍊甲烷冰。另外,他們距七角星系與各核心星球之間的常規貿易路線非常近,可以隨時做一些過路生意,並一直為莫斯科充當該地區的躍遷交叉站。他們仍然能從生意中賺錢,而且可以自給自足,即便在災難發生之前也是如此。但他們不能留在此地,“鋼鐵朝陽”正在逼近。客運飛船“西科斯基夢幻號”已經與空間站軸心對接完畢,接走各位要人以及總督和他的隨員。在它身後懸停着兩艘來自新德累斯頓的貨船,被打發到這兒來做出某種意在和解的象徵性姿態。那兩個玩意兒看上去就像懷孕的產婆蟾蜍,背部隆起的貨架上懸挂着大量難民吊艙。就在那些三等統艙里,數萬名乘客正準備開始為期三周、歷時四十光年的旅程,前往七角星系重新安家。

就連七角星系也很靠近大爆炸的震蕩波鋒,令人心神不安,但作為重新安置難民的中心,那裏是現成的最佳地點。他們有足夠的財力為每個人提供安身之所並提供技能培訓,而管理有方的政體也對移民持積極的歡迎態度。這很可能是一個機會,讓人們能夠忘卻過去發生的慘劇,放眼展望未來,一改往日的陰鬱心情,因為自從三年半之前“零時事件”的消息傳來以後,空間站就一直被籠罩在絕望和悲痛的愁雲慘霧之下——從那以後,自殺事件頻頻發生,而且不止一次幾乎爆發動亂——對每個生者來講,空間站都像是成千幽靈的出沒之地。那個地方可不適於撫養教育孩子。

爸爸、媽媽和傑里米兩天前動身登上了“長征號”,儘管表面上神色獃滯,但內心充滿樂觀,也沒忘記把“星期三”帶在身邊。他們的家門也橫遭不幸,全家福照片上出現了一個個空缺。簡堂姐、馬克叔叔、爺爺和奶奶沒能趕來,至少他們的肉身沒有來,因為他們已經化為齏粉,被大爆炸的罡風燒成了灰燼,而那道致命的宏波將在四天後席捲老紐芬蘭四號空間站。煩人的管理員領着“星期三”和她的家人穿過甲板、走廊和一個個住艙分區,來到他們的艙室。他們擁有一組家庭套間:四隻單人睡眠吊艙和一間兩米乘三米、帶充氣傢具的起居室,這就是四口人在旅途中的家。他們將在玫瑰甲板上的小吃店用餐,在鬱金香甲板上的公用衛生間洗澡,同時慶幸一家人都安然無恙——不像米卡和她丈夫以及他們的朋友和鄰居,那些倒霉的人好不容易盼來五年中首次為期一個月的休假,便結伴回到了家園星球,結果正好趕上大災難發生。

沒過幾個小時,“星期三”就已經覺得無聊了。她養的花草都已死掉,神經花園也被關閉並冷藏起來,而他們接到命令,在飛船出港前要一直待在自己的統艙里,只能聽聽娛樂網絡上那些毫無意義的胡言亂語,看看飛船上隨行媒體智囊團那副像是接受過腦葉切除術的痴獃尊容。某個來自新德累斯頓的少壯派天才人物——他那顆星球的社會體系比莫斯科更推崇系統化的集群管制——斷定未成年人不宜接觸交互式恐怖遊戲和驚悚小說,於是便強行將電腦數據庫中的有關部分劃為父母監控內容。“星期三”的朋友們——那些她認為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大多數都在其他飛船上。就連赫曼也告訴她,當飛船完成第一次躍遷之後,他就無法再同她交談了。如果他們的艙室里有低溫睡眠箱,說不定還能讓人更開心一點,但那種空間站里才會有的設備根本不可能在飛船上大量使用,每次同時工作的數量絕對超不過一兩百台。所以“星期三”知道,下個星期她肯定會因百無聊賴而備受折磨。

現在唯一的慰藉便是,有個全新的世界——這艘星際飛船——等待她去探索。自打八歲之後,“星期三”便再也沒有登上過飛船,而此時她急於把自己學過的知識加以實踐,那種心癢難當的渴望讓她無法抗拒。另外,赫曼也曾說過,他知道這艘飛船的結構佈局,而且還可以讓她看看。這是一艘新式的拜克豪爾系列重型貨船,由勃艮第星球的專業廠家製造,帶有生命保障系統的上部構造是新德累斯頓“圖爾恩?塔克西斯私營公司”的產品。其實,這玩意兒只是一架沒有多大價值的運輸艦,裝有核聚變火箭發動機和逆向轉輪,根本沒有動量傳遞裝置或重力發生器之類精密複雜的設備。它的躍遷模塊系統是一套莫名其妙的密封組件,肯定是從另外某個有能力生產這類東西的星球買來的,因為德累斯頓和莫斯科都不具備必要的基礎技術水平,無法完成裸奇點的拋擲操作。但赫曼熟悉這艘飛船的內部結構,而“星期三”又無聊得要命,所以現在顯然應該去做一番探索了,而且當她向赫曼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還提出了一些非常有趣的建議,告訴她該去哪裏逛逛。

“星期三”一待在鎖閉的艙室外面便感到渾身不自在。她二年級時的家庭教師曾總結道:“她就像一隻貓,把關緊的房門視為人身攻擊。”她隨身帶着開鎖器和記錄板,而且覺得這樣做只是理所當然,並非心存惡意或是打算偷什麼東西,其實原因很簡單:要是不知道一扇門後面有什麼東西,會讓她無法忍受。(這艘飛船配有雙層船殼,與外面真空世界相通的門只有氣閘。只要她不去冒傻氣,撬開一扇帶有閃光壓力警示燈、重型密封墊和機械互鎖裝置的門,就不會有任何危險。不過,或許這只是她自己想當然……)

飛船並非絕對禁止乘客自由行走,但“星期三”預感到,如果讓人注意到的話,她肯定會被攔住。於是她悄悄溜進中央服務軸心,用巧妙的方法潛入了環形船員工作區:她坐在一架電梯頂上,用吸盤牢牢扣住金屬板,讓電梯帶着自己滑過隧道,時刻注意減緩衝力並擺脫危險的角動量。她搭順風車上下了兩次,一直藉著手電筒的光亮尋找通風管,最後終於開始行動。“星期三”穿過幾條黑沉沉的維修豎井,進入另一條隧道,又搭上一部路過的電梯,一路衝浪來到了一條主通風管。通風系統中的設備養護偵測裝置並沒有理會她,因為她是個活物,而且正在移動,這倒還真不錯。在一條條管道中潛行了一個小時之後,她覺得很累,還有一點分不清方向,但就在這時,赫曼要她留意的那隻過濾罩突然出現在面前。

那東西位於一條狹窄管道的底面上,正在輕柔地嗡嗡作響,內部的層流泵在微光中靜靜地顫動。它的邊緣處閃爍着紫外線燈的淡藍色光芒。這讓她十分着迷,於是彎下腰仔細端詳。是星際飛船上的消毒器嗎?條例確實有規定,在生命保障系統中應當安裝消毒器,但僅限於生命保障系統。可現在這片區域是住宿區的甲板。它在這兒能起到什麼作用?當她草草掃視了一下設備的安裝螺栓后,又發現了蹊蹺之處:一根纖細的電線伸進了管道底面上的一個小孔內。顯然,那是一根警報線纜。但它絕非那種不可靠的紅外線傳感器——很容易被路過的笨蛋維修工觸發,更不是神經花園培育出的人眼探測器——經常被影子所迷惑。這是一台老式的防竊賊報警器,性能穩定,非常可靠。她拿出自己的多功能刀具和幾個月前搞到的小型維修工具箱,開始向它發起進攻。電線很容易對付。

一分鐘之後,“星期三”拆下過濾罩的螺栓,把它從一側掀了起來。接着,她將一隻眼球探測器放到洞開的窟窿裏面,窺探了幾秒鐘。她的那隻線控攝像機——被偽裝成一隻玩具蜘蛛的模樣——兜着令人眼花繚亂的圈子飛速旋轉,傳送出一幀幀圖像,顯示出下面局促狹窄的艙室、緊鎖的內門,還有靠在四壁上、擺滿箱子的貨架。這是事務長的辦公室,或是船長的儲藏間?“星期三”不明就裏,但顯然此地存放着極為貴重的物品——體積不大,在運輸時必須加以鎖鑰、確保安全,而且可以在航行過程中隨時接受檢查。看來一定是契約書、股權證、文件、命令、DNA樣本、密鑰,以及稀奇古怪的專有軟件。“你為什麼不去看看?”一個熟悉的聲音慫恿道。赫曼在她的視網膜上投射出一幅閃爍的圖像。“注意瞧,根據這份飛船的原版藍圖顯示,這間艙房應當是船長室的一部分。”

“你覺得我能在裏面找到寶貝?”“星期三”問道,而她已經在四處打量,想找個合適的地方繫上繩索。偷食禁果的誘惑令她無法抗拒。

一扇扇鎖閉的艙門。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穿過重重封鎖。修正至標準生命系統模式。所有的時鐘都靜止不動:一顆恆星走向毀滅。藍色的塑料玩具蜘蛛。非智能紙張上手寫的秘密指令。隱形的玩伴。掉落在電梯豎井裏的徽章。呼吸停止:宇宙屏住了氣息。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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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奇點·鋼鐵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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