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克雷知道,不管累不累,他們都要搞清楚這老人到底想要幹什麼……除非湯姆和愛麗絲堅決反對,就這麼辦。也許是因為老人身邊的小男孩讓他想起了兒子約翰尼,但更多的是因為這小孩那麼決斷地認為沒有人會走進這個並不那麼美麗的新世界來幫他們一把——小男孩和那個他稱作先生的老人如此孤立無援,大概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他們所說的是真的,再耽擱一會可能真的為時已晚,什麼都拯救不了了。
“接著說,”老人鼓勵小男孩,又用拐杖輕輕戳了他一下,應該不痛。“告訴他們我們這裏可以歇腳,這裏房間很多。可是他們一定要先來看看這個,一定要有人來看看這個。如果他們也拒絕的話,我們今晚就只能作罷。”
“好吧,先生。”
老人笑了起來,露出滿口大牙。“謝謝你,喬丹。”
小男孩很不樂意地朝他們走了過來,他那雙滿是灰塵的鞋子在地上磨蹭着,襯衫的下擺從套頭衫下面鑽了出來。他一手舉着燈,燈發出微微的嘶嘶聲。他有着深深的黑眼圈,一看就是一宿沒合眼,頭髮髒得不得了,也應該洗洗了。
“湯姆?”克雷問。
“我們看看他們到底想幹什麼吧,”湯姆說,“因為我知道你想這麼做,可是——”
“先生們?打攪了,先生們?”
1托比亞斯·沃爾夫,美國知名作家。
“等一下,”湯姆對這男孩說,然後轉向克雷。他的神情十分嚴肅。“可是再過一小時天就亮了,可能還不到一小時。所以那老人說得也對,我們至少有個地方住下。”
“是啊,先生,”喬丹說,語氣里好像不帶任何希望,有種毫無辦法的絕望。
“有很多地方,幾百間寢室。還有奇特漢姆賓館,托比亞斯·沃爾夫1去年就來過住在裏面。他做了一場演講,有關他的書——《歷史悠久的學校》。”
“我讀過這本書,”愛麗絲說,聽上去有點困惑。
“那些沒有手機的男孩子們都跑光了。那些有手機的……”
“這個我們知道,”愛麗絲說。
“我是拿獎學金的學生。我家在哈洛威,我沒有手機。什麼時候想打電話回家我都得用宿舍阿姨的電話,同學們都笑我。”
“在我看來,喬丹,你是笑到最後的一個,”湯姆說。
“是的,先生,”他很盡職盡責地說,可是在他那嘶嘶作響的燈下,克雷看到他臉上並沒有笑容,只有悲哀和疲憊。“能不能麻煩你們過來和我們校長談談呢?”
“榮幸之至,喬丹,”湯姆也十分禮貌地回應了他,儘管他已經筋疲力盡了。
似乎他和喬丹不是凌晨四點十五分站在滿地垃圾的學院大道邊上,而是站在灑滿陽光的走廊上參加家長會。
“我以前把它們稱作是魔鬼的通訊系統,”查爾斯·阿爾戴說。他當了二十五年的蓋登學院英語系系主任,目前在這個脈衝事件的非常時期,他就是學院的代理校長。這時,他以驚人的速度拄着拐杖沿着山坡蹣跚而上,貼着行人路走,避開那主車道上鋪天蓋地的垃圾。喬丹緊緊地守護在他後面,克雷他們三個在最後。喬丹很擔心老人失去平衡,而克雷則擔心老人一邊上山一邊說話,搞不好心臟病會發作,即使這山坡並不太陡。
“當然,我只是這麼說罷了,絕對不希望變成現實;只是個玩笑而已,說笑罷了,比較幽默地誇張了一把。不過說實話我不喜歡那東西,特別是在校園環境裏。我本來是準備呼籲在校園裏禁止這東西,不過想想這個提案肯定會被否決。
最好是想辦法立法禁止這愈演愈烈的大潮,對吧?“他很快地喘了好幾口氣。
“我兄弟送給我一個慶祝我六十五歲生日,我把電池用光了……”喘氣,吸氣。
“就再也沒有給它充過電。這東西有輻射,你們知道嗎?雖然比較微弱,但是……腦袋邊上就是個輻射源……腦袋……““先生,您最好等到了托尼菲爾德球場再說話,”喬丹說。這時校長的拐杖杵到了一塊爛果皮一打滑,老人向左側歪了一下,角度很危險。喬丹連忙扶住他。
“是個好主意,”克雷說。
“是啊,”校長表示贊同。“只是……我從來都不信任那東西,我就是這個觀點。對我的電腦我卻從來不是這樣,用起電腦來我是如魚得水。”
1貝特·米德勒,被譽為當代“喜劇皇后”,長期成功遊走於流行樂、百老匯舞台、荷里活電影與賭城秀場,是碩果僅存的全才型女藝人之一。到了小山坡頂上,校園的大路開始分岔,呈Y字形。左邊那條蜿蜒通往一排排看起來像宿舍一樣的建築。右邊那條通往報告廳、幾幢行政樓,還有一道白色的拱門在黑夜裏泛着亮光。拱門下面垃圾和廢棄的包裝袋像小河一樣穿流過去。阿爾戴校長領着大家踏上了這條路,盡量避開路上的垃圾,喬丹扶着他的手肘。這時候,音樂又換成了貝特·米德勒1唱的《翼下之風》,從拱門那邊傳來。克雷看見路上的骨頭和空薯片袋子當中有幾十張被扔掉的光盤。一種不祥的感覺馬上湧上他心頭。
“呃,先生?校長先生?我們是不是應該——”
“我們沒事的,”校長回答。“你小時候有沒有玩過音樂轉椅?肯定玩過吧。
那麼只要音樂聲不停,我們就沒必要擔心。我們很快地看一眼,然後再回奇特漢姆賓館,那是校長的住所,離托尼菲爾德球場不過兩百碼。你放心。“克雷看看湯姆,他聳聳肩。愛麗絲點點頭。
喬丹正好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十分焦慮的樣子,他也受了校長的感染,對他們說:“你們一定要去看看。校長說得對,你們不看是不知道的。”
“看什麼,喬丹?”愛麗絲問。
可喬丹只是看着她,黑夜裏用瞪得大大的年輕的眼睛看着她。“等着瞧,”
他說。
1戴比·布恩,美國著名歌手,《你照亮我生命》為其名曲,1977年蟬聯全美10周冠軍;榮獲當年奧斯卡最佳電影歌曲、格萊美年度最佳歌曲。13“真他媽見鬼,”克雷叫了起來。他覺得這幾個詞在自己腦海里本來是出於驚訝和恐懼在高聲大吼,可能還略帶點憤怒。可實際上只是很快地嘟囔了一句。
可能是因為走到這裏,音樂聲變得和老早以前的AC/DC樂隊的音樂會一樣吵鬧了(戴比·布恩1那少女般的聲音正甜美地唱着《你照亮我生命》,即使是最大音量,也不是那麼難聽),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克雷驚呆了。經歷了脈衝事件以及撤離波士頓的周折以後,他原本以為自己再看到任何事情都不會驚訝的,可是他錯了。
他想這樣的預備學校不會喜歡太俗氣又暴力的橄欖球運動,可是足球的地位很明顯大不一樣。橫跨托尼菲爾德球場的大看台似乎可以容納上千人,還掛着彩旗作為裝飾。但前幾天下了幾場陣雨,彩旗都髒了。在球場的遠端是一個巨大的屏幕,屏幕上還寫着一排字母。光線太暗,克雷沒法看清寫的是什麼,可即使是白天的話,他可能也不會去注意這個。現在的光線能看清整個足球場,這才是真正重要的地方。
球場上的每一寸草皮上都擠滿了手機瘋子。他們面朝天躺在地上,像罐頭裏的沙丁魚一樣,腿碰着腿,屁股挨着屁股,肩膀接着肩膀。他們的面孔直對着黑漆漆的黎明前的夜空。
“哦!我的上帝啊,”湯姆的聲音馬上被掩蓋住了,因為一隻手已經把他的嘴給堵上了。
“扶住那女孩!”校長叫着。“她暈過去了。”
“不——我還好,”愛麗絲說,可是克雷的手臂剛挽住她的腰,她就一下子倒在他懷裏,呼吸急促,眼睛雖然睜着但目光獃滯,像吸毒的癮君子。
“露天看台下也有,”喬丹語氣里的那種平靜似乎是早有準備,帶着點炫耀的味道。克雷一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聲音就像是一個男孩告訴夥伴自己沒有被死貓眼睛裏蠕動的成千上萬條蛆蟲所嚇倒……然後再彎下腰去嘔吐。“我和校長都認為他們把那些無法救治的傷員都堆在那裏。”
1正式英語中講究禮貌,一般會把“我”放在其他人稱的後面。
“應該說‘校長和我’1,喬丹。”
“對不起,先生。”
這時戴比·布恩的聲音沉浸在詩意的悲傷洗禮之中,然後就停止了。短暫的停頓過後,勞倫斯·韋爾克和他的香檳音樂玩家樂隊又開始演唱那首《小象進行曲》。克雷不禁又想到了那句話:道奇那時候也不錯。
“他們到底把多少只音箱連在一起了?”他問阿爾戴校長。“他們怎麼弄的呢?他們是瘋子啊,上帝,他們只不過是殭屍!”突然一個可怕的想法冒了出來,違背邏輯卻又具有說服力。“這是你做的嗎?讓他們安靜下來,或者……我不知道……”
“不是他做的,”愛麗絲靠在克雷的手臂上輕輕地說。
“不是我做的,你們兩個的猜測都錯了,”校長對他說。
“兩個都錯了?我沒有——”
“他們肯定都是歌迷,”湯姆一邊思考着,“因為他們不喜歡進入屋子裏。
可CD唱片肯定是從室內拿出來的,對吧?““更別提音箱了,”克雷補充道。
“現在沒時間解釋了,天已經開始發白。告訴他們,喬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