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久,我們有3300個身體最結實的,被調到沼澤地帶去排水,後來又送到魯爾的礦井裏。我也在那邊一直呆到1944年。這時候,我們已經把德國人的脖子扭歪了,法西斯分子不再瞧不起俘虜了。有一次,我們全體做日班的給排起隊來,接着一個外地來的上尉通過翻譯說:誰在部隊裏或者戰前當過司機的,向前一步走。’我們過去當過司機的七個人,就向前跨了一步。每人發到一件穿舊的工作服,由衛兵押送來到了波茨坦。到了那邊,我們就給分散了。我被分配在‘托德’工作,——這是德國人的一個修建道路和防禦工事的鬼機關。
“我給一個少校銜的德國工程師開‘超級奧普爾’。嚯,真是個胖得嚇壞人的法西斯分子!矮身材,大肚子,橫里豎里一樣寬,屁股大得像個胖婆娘。前面軍服領子上掛着三層下巴,後面脖子上露出三條胖折。照我看,他的身上至少有3普特凈脂肪。走起路來呼哧呼哧,好比火車頭;坐下吃起東西來,那副樣子真嚇得死人!有時候,整天大吃大喝,從手壺裏倒着白蘭地。偶爾我也沾到一點光:他在路上停下來,切着香腸,乾酪,又吃又喝,有時候情緒好,也扔給我一塊,好像給狗吃一樣。他從來不把東西交在人家手裏,彷彿這樣會辱沒他的身份。不過,不論怎麼說,比起在俘虜營里來,情況不知好多少了;我也開始逐漸恢復人樣了,雖然是慢慢地,但在恢復了。
“我把這位少校從波茨坦送到柏林,又從柏林送回波茨坦,送了兩個星期的樣子。後來,上級派他到接近前線的地帶去修防禦工事,來對付我們的部隊。當時我完全忘掉了睡眠:通夜考慮着,怎樣逃回祖國,逃回自己人的地方來。
“我們來到了波洛茨克市。黎明時分,兩年來我第一次聽到,我們的大炮在轟隆轟隆地響。嘿,老兄,你可知道我那顆心跳成什麼樣嗎?連我打光棍那會兒去同伊琳娜見面,都沒有這樣跳過!戰事已經進展到波洛茨克以東18公里的地方了。城裏的德國人都變得格外兇狠,神經緊張,我那個胖子酒可喝得更多了。白天跟他—起在城外跑來跑去,他下着命令怎樣修造工事,夜裏他就—個人喝酒,喝得全身浮腫,連眼袋都掛下來了……
“我想:‘嗯,可不用再等了,我的時候到了!而且不光是自己一個人跑掉,還得把我那個胖子也給帶上,我們那兒用得着他!’
“我在瓦礫場裏找到一個兩公斤重的砝碼,把它裹在擦汽車的破布里,這樣萬一用得着它敲人,就不會敲出血來;又在路上揀到一段電話線;努力準備好一切必要的東西,藏在前面的座位底下。在跟德國鬼子們分手前兩天,晚上我加好汽油回來,看見路上有個喝得爛醉的德國下士,雙手扶着牆走着。我停下車,把他帶到瓦礫場,剝下他的軍服,扯下他頭上的船形帽,把這些東西也都塞在座位底下,一溜煙跑了。
“6月29號早晨,我那個少校叫我把他送到城外,往特羅斯尼察的方向開去。他在那邊領導修工事。我們出發了。少校在後面的座位上安安靜靜地打磕睡,我的心可幾乎要從胸膛里跳出來。我開得很快,但一到城外就減低速度,後來停下車,跳出來,向四下里望望:後面老遠的地方有兩部卡車慢慢地開過來。我拿出砝碼,把車門開得大一些。胖子仰靠在座位的靠背上,打着呼嚕,彷彿躺在老婆的身邊。嘿,我就拿起砝碼朝他的左太陽穴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頭垂下了。為了保險起見,我又給了他一下,但我不想把他打死。我得把他活活的帶回來,他會給我們的人講好些情況的。我從他的手槍皮套里抽出‘巴拉貝侖’塞進自己的口袋裏,把螺絲刀插在後座的靠背上,用電話線套住少校的脖子,再緊緊地捆在螺絲刀上。這樣,在開快車的時候,他就不至於歪在一邊,或者倒下來。我連忙套上德國軍服,戴上船形帽,跳上汽車,一直向那炮聲隆隆、戰鬥激烈的地方開去。
“我在兩個火力點中間衝過德國人的前沿陣地。幾個衝鋒槍手從掩蔽部里竄出來,我就故意減低速度,好讓他們看見車上坐着少校。他們卻大聲叫嚷,擺動雙手,表示不可以開到那兒去,我就假裝不明白,踩大油門,開足80公里。等到他們明白過來,動手用機槍向汽車掃射的時候,我可已經來到真空地帶,像兔子一樣兜來兜去,繞着彈坑飛跑了。
“這時候,德國人從後面開着槍,而自己人又偏偏用衝鋒槍迎面向我亂射。擋風玻璃給打穿四個地方,散熱器也被子彈打壞了……不過,我抬頭一看,已經來到了湖邊的小樹林裏,我們的人向汽車跑來。我衝進樹林,打開車門,倒在地上,吻着地面,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軍服上佩戴着草綠色肩章——這種肩章我還沒有看見過,一一他第一個向我跑來,咬牙切齒地說:‘啊哈,該死的德國佬,迷路啦?’我扒下身上的德國軍裝,把艙形帽扔在腳下,對他說:‘你這個好啰唆的蠢貨!我的乖兒子!我是地地道道的沃羅涅日人,怎麼會是德國佬呢?我被俘虜了,懂嗎?快把車上那頭豬解下來,拿好他的皮包,領我到你們的指揮員那兒去。’我把手槍交給了他們。中間經過好幾個人的手,傍晚才來到一個上校那兒——他是師長。這以前,他們已經給我吃過東西,洗過澡,還審問過我,又給了我一套制服,因此當我到掩蔽部里去見上校的時候,我已經照規矩穿着一身軍服,靈魂和肉體都乾乾淨淨了。上校從桌子後面站起來,迎着我走來。他當著所有軍官的面擁抱了我,說:‘謝謝你,戰士,謝謝你從德國人那裏帶來的那份寶貴禮物,你那個少校,加上他的皮包,對我們來說,可比20個‘舌頭’更寶貴。我要請求司令部,讓你得到政府的獎賞。’我聽了這幾句話,被他的好意大大感動了,嘴唇盡打哆嗦,不聽使喚,好容易才說:‘上校同志,請把我編到步兵連去吧。’
“上校卻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說:‘你連站都站不穩,怎麼能打仗呢?今天我就把你送到醫院去。到那邊去給你治治,養養胖,然後給你一個月假期回家,等你假滿回來,我們再瞧瞧,把你分配到什麼地方去吧。’
“上校和掩蔽部里的軍官,個個都親切地跟我握手道別。我出來的時候,激動極了,因為兩年來沒有受到過人的待遇。嗐,再有,老兄,當我跟首長談話的時候,我的頭好一陣習慣成自然地縮在肩膀里,彷彿怕挨打一樣。你瞧,在法西斯的俘虜營里把我們弄成什麼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