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捕鯨船上兩“紳士”
格林德爾船長咚咚咚地走下舷梯到他房裏去了。哈爾和羅傑正要跟着去,斯科特先生攔住了他們。
“我越來越不喜歡這傢伙,”斯科特低聲說,“我不得不跟他一道去一但你們卻不一定。很抱歉,把你們給牽扯了進來。我說,趁現在還來得及,你們趕緊打退堂鼓吧。”
哈爾看着羅傑。他想,不管將要面臨什麼,他都受得了。但對他弟弟來說,這可能就比較難了。
“就看這孩子了。”哈爾說。
想到他們最終可能會惜過這樣一次乘三桅帆船捕鯨的偉大探險,羅傑的心已經一直沉到了腳底。現在,他忽然高興起來。
“如果完全由我決定,”他說,“咱們就走吧。”說著,他搶先一步走下舷梯。
文件就放在船長室的桌子上。哈爾開始仔細地審閱。
“得啦,得啦,”格林德爾船長不耐煩他說,“你以為我有空等你把那些印得那麼小的字逐個讀完嗎?簽個字就得了,哪兒來那麼多羅嗦事。我給你1/300成。”
哈爾知道這套利潤分成的規矩。捕鯨人一般是不拿薪水的,出海捕鯨一次,每個捕鯨人就從那次捕鯨所賺的利潤裏頭分得一份。這樣一份利潤就叫做“一成”。哈爾的1/300成就是,假如他們這次出海捕鯨收穫300加侖鯨油,那麼,哈爾所得的報酬就是賣出一加侖鯨油所得的錢。這樣的一份當然很少。
“那我弟弟呢?”哈爾問。
船長氣得兩眼冒火:“別指望我會給小傢伙工錢!他只能當個學徒,除了給口飯吃,給個鋪位以外,他什麼也別想得到——就這樣,還便宜了他了。”
對於羅傑來說,這似乎不公平。但他忍住了,沒有開口,他參加這次航行的目的畢竟只是為了積累經驗,而不是為了錢。他最不高興的還是被人叫作小傢伙。他不是已經足足13歲了嗎?因為個子高大,有些人還常常以為他已經十五六歲了呢。這船長真是門縫裏看人!羅傑心裏痒痒的,渴望有機會叫這位船長看看,他可不是什麼小傢伙。
簽好約后,船長帶斯科特先生去看他的房間。那是船長室緊隔壁的一間小房間。“其實,這是大副的房間。”他說,“不過,既然這次出海我沒有大副,你就住裏頭吧。”
他回頭吩咐兩個孩子說:“到上頭去找二副德金斯先生。他會告訴你們在這條船上作為水手該如何生活,如何幹活。當心,你們可得快着點兒學,這次出海統共才三個星期,要是你們花三個星州才把該乾的活兒弄清楚,我雇你們頂屁用!今天下午就把你們的行李搬上船來。天亮前開船。”
“謝謝。”哈爾說完就往門外走。
“等一等,你這傢伙,”船長大喝一聲,“你需要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對一位高級船員說話要稱他作‘閣下’。”
“謝謝,閣下。”說完,哈爾就走上了甲板,羅傑跟在他後面。
德金斯先生正等着他們。他外貌粗獷,跟砂石一樣,但臉上卻掛着微笑。
“帶新手去看那些繩索通常總是我的事兒,”他說,“我想,你們可能願意先看看你們的床鋪吧。”
他把他們帶到前面,從艙口下去,走進水手艙。
水手艙沒有舷窗,裏面很黑。只有兩盞噼啪作響的鯨油燈射出幽暗的光,冒着濃煙,散發出濃烈的令人噁心的氣味兒。
艙里還有各種各樣的其他氣味,氣味築成的牆,氣味匯成的海浪。氣味濃重得彷彿凝固了,只有手斧和刀子才能把它穿透。掛在衣帽鉤上的衣服散發出死鯨魚的惡臭,除了半開的艙口以外,水手艙就再也沒有通風的地方,天氣不好的時候,艙蓋是關着的。發霉的破衣爛衫,長毛的靴子,不洗澡的身子和腐爛的食物,所有這些氣味全部悶在艙里,高溫使它們更加令人窒息。
“你們就湊合著睡這兒吧。”二副指着一上一下兩個鋪位說。
哈爾仔細看了看兩個鋪位。單薄的墊子鋪在木板上,墊子裏頭沒裝彈簧,床上沒有被褥也沒有枕頭。
“毛毯呢?”哈爾問。
“毛毯!我的天,這兒可是熱帶地區。有‘驢子早餐’就是你們的運氣了。”
羅傑想起船長說過什麼“驢子早餐”一類的話。
“什麼叫‘驢子早餐’?”他問。
“這床墊子呀。”
“幹嘛管它叫‘驢子早餐’呢?”
“我不知道。我猜那是因為里回塞滿了稻草。”
“好可憐的早餐!”哈爾捏着那床墊子說。墊子還不到1寸厚。鋪這種墊子睡在硬板床上一定硌得慌。
“這對你們的背部有好處,”二副大笑着說,“不是嗎,人家都說,現如今,那些最高級的人物都時興睡硬板床,大夫們也認為睡硬板床有益健康。
當然羅,也只有最高級的東西船長才會中意。“他又大笑一陣,”最高級的鋪板,最高級的黑房,還有,最高級的貓九尾鞭。“
哈爾知道,黑房嘛就是禁閉室,貓九尾鞭呢,那準是用九根皮子擰成的鞭子,是用來鞭打那些不守規矩的水手的。
“你說貓九尾鞭,這是在開玩笑吧?”哈爾說,“我想,不會有人再用那玩意兒了。那是法律所不允許的。”
這話使二副感到滑稽。
“法律,”他說著,笑得氣都喘不過來。“法律,你說,法律!相信我,在這條船上,制定法律的是船長。”他止住了笑,突然換了一副野獸般兇殘的面孔。在那一瞬間,他突然從一個大大咧咧的水手變成一隻狂嗥亂吠的野獸。他抬頭朝艙口瞄了一眼,接着,壓低嗓子,用沙啞的聲音喃喃地說:“你們最好現在就開始了解一點兒情況,”他說,“反正你們早晚得知道的。為什麼老夥計格林·德爾找人手這麼難?那兩個船員為什麼要走?他為什麼肯僱用你們這樣的新手?他得找點兒新‘飼料’,好喂他的‘貓’啊,原因就在這兒。船上幾乎人人都挨過那鞭子,連大副也不例外——他就是為了這個才不幹的。瞧。”
他一把扯開鈕扣,脫下襯衣。他背上青一道紫一道地佈滿了鞭痕,每道鞭痕都腫起半厘米多高,有些地方已經化膿,潰爛。
“但是,你們為什麼要容忍這個?”哈爾問,“你們可以向檀香山警察局舉報。你們幹嘛不一起離開這條船?”
“聽着,夥計,你不懂。我們從聖海倫娜出來一年了。我們不拿薪水——只有分成——分成的錢要等我們回到聖海倫娜才能付給我們,誰走了,誰也就拿不到他應得的一份。每個要走的人,走之前都要考慮再三。現在,你還覺得奇怪嗎?不,我們只有兩條出路。一是就這樣忍下去,直到回到聖海倫娜為止。”
哈爾等着他說下去,但是,他不說。哈爾慫恿他:“那麼,另一條出路呢?”
德金斯掃了一眼周圍那些空蕩蕩的床鋪。“隔牆有耳,”他說,“你們也長着耳朵,我怎麼知道能不能信任他們?另一條出路是什麼?發揮你們的想像力吧,那倒不會有什麼壞處——但記住,我可什麼也沒說。”
暴動。這兩個字眼清晰地浮現在哈爾的腦海中,清晰鮮明得彷彿這兩個字本身正在放開嗓子吶喊。兩個孩子曾讀過無數的關於在公海舉行暴動的故事,現在看來,不是毫無用處。這艘船已經基本具備了暴動的條件。沒有大副作他的後盾,面對全體滿懷怨氣的船員,船長是孤立的。只要把他除掉,船員們就能把船駛到某個走私犯的窩子,賣掉鯨油和船,把錢給分掉。
在今天,在我們這個時代,可能發生這種事件嗎?兩個孩子深知,這不但是可能的,而且確實發生過。僅在他們自己跨越南海從三藩市到日本的一次航行中,就發生了好幾起暴動事件。
他們知道,太平洋仍然是一片尚未征服的海域。它的面積比地球上所有陸地加起來還要大,海面上撒布着大大小小25000多個島嶼,這些島有一半還荒無人煙。
太平洋既是惡棍的樂園,也是正直人們的天堂。它的大片大片海域,警察和法庭都鞭長莫及,壞蛋們可以為所欲為,好人也可以伸張正義。想銷聲匿跡的人可以在它那無邊無垠的海域裏藏起來,比躲在非洲的那些密密的莽林中還要保險。
哈爾估計,這次航行最後可能不會像他們原先想的那樣,僅僅是一次探險。
“好啦,我帶你們到甲板上去看看吧。”二副說。他們爬上甲板。從悶熱惡臭的水手艙里出來,甲板上清爽新鮮的空氣對於他們就彷彿是一服滋補劑。
“你們得熟悉船上每一樣東西的名稱,”二副說,“這樣,當人家吩咐你們操縱收帆索時,你們才不至於抓起升帆索呀什麼的。唔,你們先認識那三根桅杆——前桅,主桅,還有後桅。那些掛着帆的水平桅杆是帆桁。把那些帆捲起來就叫收帆,那些用來把帆固定的細繩就叫束帆索……”
這艘船是帆船當中最複雜的一種;二副繼續把那些複雜的索具指給他們看,並——作介紹——帆桁吊索,橫帆,縱帆的後下角,帆腹,轉帆索,下前角索,調節帆位角的繩索,側支索,桅支索的橫穩索,桅頂上瞭望用的籠子,桅樓橫木,腳索,浮標索,操舵索,系索栓,系錨桿,前支索,后支索,桁條,斜桁,吊艇架等等。20多面不同的帆,每面都有它們特定的名稱。
二副一邊介紹一邊不斷笑嘻嘻地狡黠地瞄着他們,他們使他開心,他以為他所說的他們都不懂。最後,他說:“夠啦,我敢打賭,我說的你們沒準連一半都記不住。這面帆叫什麼?”
“后帆縱向帆。”兩個孩子異口同聲說。
“那麼,那一面呢?”
“斜桁頂帆。”
回答完全正確。
“船首斜桁撐桿和船首斜桁側桿有什麼不同?”
他繼續考問。孩子們答錯了幾個地方,但幸虧他們對航海有着強烈的愛好,幸虧他們有駕駛縱帆船的經驗,也幸虧他們讀過許多書,他們答問的錯誤率極低。
“不錯,”德金斯不得不承認,說完,大概因為怕兩個孩子太得意,他又說:
“不過,說得出它們的名字是一回事,能不能操縱它們,又是另一回事。在風暴中,你們得在離甲板30多米高的地方拚命收帆,到那時候,咱們再看吧——還有,等你們划著那些小船,用索具拖着鯨魚,鯨魚只要一擺尾巴就會把你們的小船砸得粉碎。到那時,你們才知道呢,沒本事能當捕鯨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