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復活節即將來臨,吉米·蘭頓總是在節前的那一個星期這個星期被稱為“聖周”。
讓劇院暫停演出。朱莉婭閑着不知如何是好;到澤西老家去走一趟似乎不大值得。一天早上,她出乎意料地收到一封米高的母親戈斯林太太的來信,信上說,如果她願和米高一同去切爾特南英國西南部格洛斯特郡的一個城市。待一個星期,上校和她本人將不勝欣幸。她向米高出示這封信,他臉露喜色。“是我叫她邀請你的。我覺得這樣做比我就這麼帶了你去更有禮貌些。”“你太好了。當然我很高興跟你去。”她心裏歡喜得怦怦地跳。想到將和米高一起待上整整一個星期,真是樂不可支。他知道她閑得慌,這樣幫她排遣,正是符合他一貫的好心意。
但她覺得他有句話想說,可又不大好意思說。“你要說什麼?”他尷尬地一笑。“哦,親愛的,你知道,我父親是比較老派的,有些事情他不大可能理解。當然我不希望你撒謊什麼的,不過我想,要是他聽說你父親是位獸醫,他會覺得好像很奇特的。所以我寫信去問可不可以帶你去的時候,我說他是位醫生。”“哦,這沒有關係。”朱莉婭發現這位上校遠不像她所想像的那麼可怕。他瘦瘦小小的,滿臉皺紋,一頭白髮修得很短。他的面貌高貴中顯得蒼老。他使你聯想起一枚流通得過久的舊錢幣上的頭像。
他很客氣,卻不大說話。他不像朱莉婭憑她在舞台上的見識所料想的上校那樣暴躁或專橫。她無法想像他會用這樣客氣而相當冷靜的聲音來大聲發號施令。事實上,他度過了他極其平凡的軍人生涯,帶着名譽軍銜退了役,多年來安於在他花園裏種種花,在俱樂部里打打橋牌。他看《泰晤士報》,星期日上教堂做禮拜,還陪妻子去參加些茶會。戈斯林太太是個高大個子的老婦人,比她丈夫高出許多,給你的印象是她老想把自己的身高縮低些。她風韻尚存,所以你會心想她年輕時一定很俏麗。她把頭髮在中央分開,頸背上盤着一個圓髻。她的古典型的容貌和高大身材使人初次見到她時肅然起敬,可是朱莉婭馬上發現她實在是很羞怯的。她的動作僵硬遲鈍。她穿着打扮得太過分,帶着一種對她不適宜的老式的精緻華麗。朱莉婭一點也不局促,看着這位老太太面露不以為然的神色,反覺同情她。
她從沒跟一個女演員談過話,不大懂得如何對付她現在所處的窘境。他們的住所一點也不富麗,只是一座獨立的拉毛粉飾小房子,位於一片四周圍着月桂樹籬的花園中。因為戈斯林夫婦曾在印度待過幾年,所以他們有黃銅大盤子和黃銅碗盞、印度刺繡品和雕刻得密密麻麻的印度桌子。這是廉價的集市商品,你不由奇怪怎麼會有人認為值得把這些東西帶回家來。朱莉婭很機靈。不消多少時候,她就覺察到儘管上校沉默寡言,戈斯林太太生性靦腆,兩人卻都在打量着她。她忽然想到米高原來是帶她來給他父母看看的。為什麼呢?只有一個可能的理由,她想到這裏心跳起來。
她知道他竭力要她給人好印象。她本能地覺得應該收藏起她女演員的身份,於是她既不費力又不費心思,而只因覺得這樣做可以討人喜歡,便裝作一個過慣寧靜的鄉村生活的淳樸、穩重的天真姑娘。她同上校一起在花園裏兜兜轉轉,津津有味地聽他講豌豆和蘆筍;她幫戈斯林太太插花,打掃起居室里放得滿滿的那些擺飾。她對她談論米高。她告訴她,他演起戲來多乖巧,多麼受人歡迎,她還稱頌他的容貌。她知道戈斯林太太十分為他驕傲,靈機一動,又看出如果她極其微妙地、彷彿很想保守秘密而無意中泄漏了出來似地讓她曉得她正神魂顛倒地深深愛着他,戈斯林太太定然十分開心。“我們自然希望他有所成就啰,”戈斯林太太說,“我們當初不大讚成他登台演戲;你知道,他父母雙方都是軍人家庭,可他偏偏堅持他的主意。”“是的,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這個問題不像我年輕時候那麼重要了,不過畢竟他是紳士家庭出身的。”“哦,可是如今有些很高雅的人士都登上了舞台,你知道吧。現在跟過去不同了。”“對,我想是不同了。我真高興他帶了你到這裏來。原先我有點心神不定。我以為你會是濃妝艷抹,並且……也許打扮得有些過分的。事實上,誰也不會想到你是演戲的。”(“活見鬼,有人想得到才怪哩。在過去這四十八小時內,我不是活靈活現地演好了一個鄉村姑娘的角色嗎?”)上校開始跟她說起笑話來,有時還開玩笑地扭一下她的耳朵。
“唉,你可不能跟我調情啊,上校,”她一邊向他投去一個淘氣而甜美的眼色,一邊大聲地說,“正因為我是個女演員,你就想可以跟我無禮嗎?”“喬治,喬治,”戈斯林太太笑着說,然後她對朱莉婭打招呼,“他一向是個調情好手。”(“嗨,我像一桶牡蠣一樣受着歡迎呢。”)戈斯林太太給她講印度的情況,有那麼些有色人種的僕人多奇異,而社交界卻是多麼高尚,全是些軍人和治理印度事務的文官,可總不像在本國,她說她回到了英國多麼快活。他們要在復活節后的星期一回去,因為那天晚上要演出,於是星期天晚餐后,戈斯林上校說他要到書房去寫幾封信;過了一兩分鐘,戈斯林太太說她得找廚子去。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米高背朝壁爐站着,點起一支香煙。“恐怕這裏太冷靜了吧,希望你不要嫌這些日子過得枯燥無味。”“我在這裏快活極了。”“你跟我家裏人相處得非常好。他們十分喜歡你。”“上帝啊,我下了工夫才這樣的,”朱莉婭心裏想,但她嘴裏說,“你怎麼知道?”“哦,我看得出來。爸爸對我說你很像個貴婦人,一點不像是女演員,媽媽說你真聰明,懂事。”
朱莉婭目光朝下,彷彿對這些溢美之詞有些愧不敢當。米高走過來,站在她面前。她忽然覺得他活像個漂亮的年輕僕人在謀求工作的樣子。他奇怪地緊張起來。她的心在肋骨上猛撞。“親愛的朱莉婭,你願意嫁給我嗎?”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里,她一直在問自己他會不會向她求婚,現在他終於出口了,她卻莫名其妙地慌亂起來。“米高!”“不是馬上,我不是要求馬上結婚,而是等我們有了點初步的成就。我知道你的演技能把我丟得老遠,但是我們倆很快就會相得益彰,待我們自己經營起劇院來,我想是能成為很好的搭檔的。而且你曉得我是喜歡得你什麼似的。我是說,我從沒遇到過一個比得上你的女人。”(“該死的笨蛋,說這套廢話幹嗎呀?難道他不知道我發病似地只想嫁給他嗎?他幹嗎不吻我,吻我,吻我?我不知該不該告訴他,我為了他,害苦了相思病呀。”)“米高,你這麼漂亮,沒人能拒絕嫁給你的!”“寶貝兒!”(“我還是站起身來吧。他不會懂得如何坐下的。
上帝哪,這個場面不知吉米教過他演了多少遍啦!”)她站起身子,抬頭湊向他的臉。他雙手抱住她,吻她的嘴唇。“我得去告訴媽媽。”他放開了她,奔向門口。“媽媽,媽媽!”一會兒上校和戈斯林太太都進來了。他們滿臉表現出歡樂的期待。(“天哪,原來是個精心策劃的鬼把戲。”)“媽媽,爸爸,我們訂婚了。”戈斯林太太哭起來了。她跨着蹣跚的腳步走到朱莉婭跟前,刷地伸出雙臂,抱住了她,唏噓着親吻她。上校用男子漢的姿態緊緊握了一下他兒子的手,把朱莉婭從他妻子懷抱里拉出來,也親吻了她。他深深地感動了。所有這些感情使朱莉婭激動,她雖然歡笑着,淚水卻從她面頰上直淌下來。米高看着這動人的情景,深感同情。
“喝瓶香檳酒慶祝一下吧,你們說好不好?”他說,“我看媽媽和朱莉婭激動得太厲害了。”“女士們,上帝保佑她們。”上校等大家的酒杯斟滿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