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嘉芙蓮料想去米爾薩姆街做客一定十分快樂,因為期望過高,難免不有所失望。因此,雖然她受到蒂爾尼將軍客客氣氣的接待,受到他女兒的友好歡迎,雖然亨利就在家裏,而且也沒有別的客人,可她一回到家裏,並花幾個小時細細檢查自己的情緒,便發現她去赴約本是準備高興一番的,結果此行沒有帶來快樂。她從當天的談話中發覺,她非但沒有增進同蒂爾尼小姐的友誼,反倒似乎與她不及以前那麼親密。亨利·蒂爾尼在如此隨便的家庭聚會上,不僅不比以往顯得更可愛,反倒比以往更少言寡語,從來沒有這麼不隨和。雖然他們的父親對她非常殷勤,一再感謝她,邀請她,恭維她,但是離開他反而使她覺得輕鬆。對於這一切她感到疑惑不解。這不會是蒂爾尼將軍的過錯。他十分和藹,十分溫厚,是個非常可愛的人,這都不容置疑,因為他個子高,長得漂亮,又是亨利的父親。在他面前,他的孩子打不起精神,她又快活不起來,這都不能怪他。對於前者,她最終希望或許是偶然現象,對於後者,她只能歸咎於她自己太愚鈍。伊莎貝拉聽到這次拜訪的詳情之後,作出了不同的解釋。“這全是因為傲慢、傲慢。無法容忍的高傲自大。我早就懷疑這家人十分高傲,現在證實了。蒂爾尼小姐的這種傲慢行徑,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也不盡主人之誼,連普通的禮貌都!對客人如此傲慢!簡直連話都不跟你說。”

“不過還不是那麼糟,伊莎貝拉。她並不傲慢,倒還十分客氣。”

“哦,別替她辯護了!還有那個做哥哥的,他以前對你似乎那麼傾心!老天爺呀!唉,有些人的感情真叫人捉摸不透。這麼說,他一整天連看都沒看你一眼啦?”

“我沒這麼說。他似乎只是不大高興。”

“多麼可卑!世上的一切事情中,我最討厭用情不專。親愛的嘉芙蓮.我懇求你永遠別再想他。說真的,他配不上你。”

“配不上!我想他從不把我放在心上。”

“我正是這個意思。他從不把你放在心上。真是朝三暮四!噢,與你哥哥和我哥哥多麼不同啊!我確信,約翰是最堅貞不移的。”

“不過說到蒂爾尼將軍.我向你擔保,誰也不可能比他待我更客氣,更周到的了。看來他唯一關心的、就是招待我,讓我高興。”

“哦!我知道他沒有什麼不好的。我覺得他倒不傲慢。我相信他是一個很有紳士風度的人。約翰非常看得起他、而約翰的眼力——”

“好了,我想看看他們今晚待我如何。我們要和他們在舞廳見面。”

“我也得去嗎?”

“難道你不想去?我還以為都談妥了呢。”

“得了,既然你一定要去,我也就無法拒絕了。不過你可別硬要我很討人愛,因為你知道我的心在四十英里以外。至於跳舞,我求你就別提啦。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我敢說,查爾斯·霍奇斯要煩死我了。不過我要叫他少羅嗦。十有他會猜出原因,那正是我要避免的。所以,我一定不能讓他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

伊莎貝拉對蒂爾尼一家人的看法並沒有影響她的朋友。嘉芙蓮確信那兄妹倆的舉止一點也不傲慢,也不相信他們心裏有什麼傲氣。晚上,她對他們的信任得到了報答。他們見到她時,一個依然客客氣氣,一個依然殷勤備至。蒂爾尼小姐儘力設法親近她,亨利請她去跳舞。

嘉芙蓮頭一天在米爾薩姆街聽說,蒂爾尼兄妹的大哥蒂爾尼上尉隨時都會來臨。因而當她看見一個以前從未見過的時髦英俊的小夥子,而且顯然是她朋友一夥的,她當下便知道他姓啥名誰。

她帶着讚羨不已的心情望着他,甚至想到有人可能覺得他比他弟弟還要漂亮,雖說在她看來,他的神態還是有些自負。他的面龐不那麼惹人喜歡。毫無疑何,她的情趣和儀態肯定要差一些,因為他在她聽得見的地方,不僅表示自己不想跳舞,而且甚至公開嘲笑亨利居然能跳得起來。從這后一個情況可以斷定.不管我們的女主角對他有什麼看法,他對嘉芙蓮的愛慕卻不是屬於十分危險的那一類,不會使兄弟倆爭風吃醋,也不會給小姐帶來折磨。他不可能唆使三個身穿騎師大衣的惡棍,把她架進一輛駟馬旅行馬車,風馳電掣地飛奔而去。其間,嘉芙蓮並因為預感到這種不幸,或者其他任何不幸,而感到不安,她只是遺憾舞列太短,跳起來不過癮。她像平常一樣,享受着感亨利·蒂爾尼在一起的樂趣,目光炯炯地聆聽着他的一言一語。她發現他迷人極了,自己也變得十分嬌媚。

第一曲舞結束后,蒂爾尼上尉又朝他們走來,使嘉芙蓮大為不滿的是,他他弟弟拉走了。兩人一邊走一邊竊竊私語,雖然她那脆弱的情感沒有立即為之驚慌,沒有斷定蒂爾尼上尉準是聽到了對她的惡意誹謗,現在正匆忙告訴他弟弟,希望他們從此分離,但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舞伴被人拉走,心裏總覺得很不是滋味。她焦慮不安地度過了整整五分鐘,剛開始感到快有一刻鐘了,不他們兩個又回來了。亨利提了個問題,無形中解釋明白了這件事:原來他想知道,嘉芙蓮認為他的朋友索普小姐是不是願意跳舞,因為他哥哥很希望有人給他引薦引薦。嘉芙蓮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她相信索普小姐決不肯跳舞。這個無情的回答被傳給了那位哥哥,他當即走開了。

“我知道你哥哥是不會介意的,”嘉芙蓮說,“因為我聽他說過他討厭跳舞,不過他心腸真好,能想到與伊莎貝拉跳舞。我他看見伊莎貝拉坐在那裏,便以為她想找個舞伴。可他完全想錯了,因為伊莎貝拉說什麼也不會跳舞的。”

亨利微微一笑,說道:“你真是輕而易舉地就能搞清別人的動機。”

“為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從來不去想:這樣—個人可能受到什麼影響?考慮到年齡、處境,可能還有生活習慣,什麼樣的動機最可能影響他的情感?你只是考慮:我該受到什麼影響?我做這件那件事的動機是什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太不平等了,因為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的,我的話說不好,無法令人不懂。”

“好啊!這是對當代語言的絕妙諷刺。”

“不過請告訴我你是什麼意思。”

“真要我告訴嗎?你真想聽嗎?可是你不知道後果,那會使你大為窘迫,而且肯定會引起我們之間的爭執。”

“不,不會的,這都不會的。我不怕。”

“那好吧。我只是說,你把我哥哥想與索普小姐跳舞僅僅歸於他心腸好,這就使我相信你確實比天下任何人心腸都好。”

嘉芙蓮臉一紅,連忙否認,亨利的預言也就得到了證實。不過,他話里有一種內涵,為她狼狽中感到的痛苦帶來了慰藉。這種內涵完全佔據了她的心靈,使她暫時沉默起來,忘記了說話,也忘記了傾聽,還幾乎忘記了她人在哪兒。直至伊莎貝拉的聲音把她驚醒,她才抬起頭來,只她和蒂爾尼上尉正準備向他們交叉着伸過手。

伊莎貝拉聳了聳肩,微微笑了笑,這是她當時對自己的異常舉動所能作出的唯一解釋。可惜嘉芙蓮還是無法理解,她便直截了當地向她的舞伴說出了自己的詫異。

“我無法想像這是怎麼回事!伊莎貝拉是決計不跳舞的。”

“難道她以前從沒改變主意嗎?”

“哦!可是,因為——還有你哥哥呢!你把我的話告訴他以後,他怎麼還去請她跳舞呢?”

“在這一點上我是不會感到奇怪的。你叫我為你的朋友感到驚奇,因此我為之驚奇了。但是說到我哥哥,我得承認,他在這件事情里的舉動,我認為他是完全乾得出來的。你朋友的美貌是一種公開的;她的堅決,你知道,只能由你自己去領會。”

“你在嘲笑人。不過,我實話告訴你,伊莎貝拉一般都很堅決。”

“這話對誰都可以說。總是很堅決,必定會經常很固執。什麼時候隨和一下才合適,這就要看各人的判斷力了。撇開我哥哥且不說,我認為索普小姐決定在目前隨和一下,的確沒有選錯時機。”

直到跳舞全部結束以後,兩位朋友才得以湊到一起傾心交談。當她們挽着胳臂在大廳里溜達時,伊莎貝拉親自解釋說:“我並不奇怪你感到驚奇。真把我累死了。他總是那樣喋喋不休!我要是心裏沒有別的事,那倒挺有趣的。不過,我寧願老老實實地坐着。”

“那你為什麼不坐着?”

“哦!親愛的,那樣會顯得太特殊了,你知道我最討厭搞特殊。我盡量推辭,可他就是不肯罷休。你可不知道他是怎麼強求我的。我求他原諒,請他另找舞伴。可是不,他才不幹呢。他既然渴望同我跳舞,就決不想與屋裏的其他任何人跳。他不單單想跳舞,還想和我在一起。嘿!真無聊,我對他說,他那樣勸說我是不會得逞的。因為我最討厭花言巧語和阿諛奉承。於是——於是我發現,我要是不和地跳,就得不到安寧。此外我想,休斯太太既然介紹了他,我假如不跳,她會見怪的。還有你那親愛的哥哥,我要是整個晚上都坐着,他肯定會不痛快的。太好了,總算跳完了!我聽他胡說八道的,心裏真膩味。不過,他是個十分漂亮的小夥子,我見人人都拿眼睛盯着我們。”

“他的確非常漂亮。”

“漂亮!是的,興許是漂亮。也許一般人都會愛慕他,但他決不符合我的美貌標準。我討厭男人長着紅潤的皮膚,黑眼珠。不他也很好看。當然是很自負啦。你知道,我也有辦法,幾次壓倒了他的氣焰。”

兩位小姐再見面時,她們談起了一個更有趣的話題。這時,已經收到了詹姆斯·莫蘭的第二封來信,詳盡說明了他父親的一片好意。莫蘭先生本人是教區的庇護人兼牧師,牧師俸祿每年約有四百鎊,等兒子一到歲數就交給他。這對家庭收入是個為數不小的縮減,十個孩子,一個就能獨得這麼多,可不算小氣了。另外,詹姆斯將來還可以繼承一筆價值至少相等的資產。

詹姆斯在信中表示了恰如其分的感激之情。他們必須等待兩三年才能結婚,這雖則令人不快,但是並不出乎他的意料,因而忍受起來並無怨言。嘉芙蓮就像不明確她父親的收入一樣,她對這類事也沒有個定準的期望,她的見解完全受她哥哥的影響,因此也感到十分滿意,衷心祝賀伊莎貝拉一切解決得如此稱心。

“的確好極了,”伊莎貝拉沉着臉說道。

“莫蘭先生的確十分大方。”溫存的索普太太說道,一面不安地望着女兒。“但願我也能拿這麼多。你們知道,我們不能期望莫蘭先生再多拿出一些。我敢說,他要是辦得到的話,肯定會這麼做的,因為我相信他一定是個慈善的好人。靠四百鎊的收入起家,那確實太少了。不過,親愛的伊莎貝拉,你的願望很低。好孩子,你也不考慮一下.你的要求一向有多低。”

“我本人倒更多的要求,但我不忍心牽累親愛的莫蘭,讓他靠這麼點收入生活,幾乎連維持平常的生活都不夠。這對我倒算不得什麼,我從不考慮自己。”

“我知道你從不考慮自己,好孩子。你的好心總會得到好報的,使得大家都疼愛你。從來沒有一個年輕姑娘能像你這樣,受到每個熟人的愛戴。我敢說,莫蘭先生見到你的時候,我的好孩子——不過我們還是不要談論這種事,免得讓親愛的嘉芙蓮覺着為難。你知道,莫蘭先生表現得十分大方。我總聽說他是個大好人。你知道,好孩子,我們不能設想:假如你有一筆相當的財產,他就會拿出更多的錢,因為我敢肯定他是個極其慷慨大方的人。”

“毫無疑問,誰也不能像我那樣看重莫蘭先生。不過你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缺點,而且人人都有權利隨意處理自己的錢。”

嘉芙蓮到這些含沙射影,心裏很不是滋味。“我確信,”她說,“我父親所允諾的,已經是儘力而為了。”

伊莎貝拉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說到這點,我心愛的嘉芙蓮,那是毫無疑問的。你很了解我,應該相信:即使收入少得多,我也會心滿意足的。我眼下有點不高興,那可不是因為缺少更多的錢。我討厭錢。如果我們現在就能結婚,一年只有五十鎊,我也心甘情願。唉!我的嘉芙蓮,你算看透了我的心思。我有個心頭之痛。你哥哥繼承牧師職位之前,還要度過漫無止境的兩年半。”

“是啊,是啊,親愛的伊莎貝拉,”索普太太說,“我們完全看透了你的心思。你不會掩飾自己。我們完全理解你目前的苦惱。你有如此崇高、如此真誠的感情。大家一定更加喜愛你。”

嘉芙蓮不愉快的心情開始減輕了。她儘力使自己相信:伊莎貝拉感到懊惱,僅僅是由於不能馬上結婚的緣故。當下次見面她發現伊莎貝拉像往常一樣興高采烈,和藹可親時,她又儘力使自己忘記她一度有過的另一種想法。詹姆斯來信不久,人也跟踵而到,受到十分親切的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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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桑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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