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二章
喬賽亞·格雷夫斯以其出色的組織能力操持着葬禮事宜,事情辦得既得體又省錢。葬禮一完,他便伴着菲利普返回牧師住宅。已故牧師的遺囑就在他手裏。他一邊喝着茶,一邊懷着同目下氣氛相適應的情感,向菲利普宣讀了遺囑。說是遺囑,不過半張紙,上面寫明凱里先生身後留下的一切均由其侄兒菲利普繼承。具體項目有:傢具;銀行存款八十英鎊;除在愛皮西公司搭股二十份外,還分別在奧爾索普酒廠、牛津雜耍劇場和倫敦一家餐館搭有股份。這些股份當時均是在格雷夫斯先生指點下購買的。此時,格雷夫斯先生頗為得意地對菲利普說道:
"要知道,是人,就得吃、喝,還要玩樂。假使你把錢投入公眾認為是須臾不可缺少的項目里,那你就放心好了,保管吃不了虧。"
格雷夫斯的一番話將下等人的粗鄙與上等人的高雅之間的差別,表現得淋漓盡致,恰到好處。對下等人的粗鄙,菲利普心有反感,但也心悅誠服地接受了。向各種行業投資的金額加起來也不過五百英鎊左右,但這筆數目還得包括銀行的存款以及拍賣傢具所得的款項。對菲利普來說,這是一筆財產,雖說他心裏頭並不怎麼高興,倒也有一種長久壓在心頭的石頭頓然落地之感。
接着,他們倆商定及早把傢具拍賣出去。此後,格雷夫斯先生告辭走了,菲利普便動手整理死者留下來的書信和文件。那位尊敬的威廉·凱里牧師生前一向誇耀自己從不毀壞一件東西,並以此為榮。因此房間裏放滿了一紮扎五十年來的往來信件和一包包籤條貼得整整齊齊的單子。已故牧師不但保存別人寫給他的信件,而且還保存了他寫給別人的信件。其中有一紮顏色泛黃的信件,都是牧師在四十年代寫給他父親的。當時,他作為牛津大學的畢業生在德國度了個長假。菲利普漫不經心地讀着。這個寫信的威廉·凱里同他記憶里的威廉·凱里迥然不同,然而對一個細心的讀者來說,也不難從這個寫信的青年身上看到那個成年的凱里的某些影子。信都寫得禮貌周全,可就是有點裝腔作勢、矯揉造作的味兒。他在信里表明自己為了飽嘗所有值得一看的名勝,可謂是歷盡了辛苦,費盡了氣力;他還懷着幽雅、激動的心情,描繪了萊茵河畔的城堡的丰姿。沙夫豪森的瀑布打開了他感情的閘門,他在信中寫道:"我不禁對宇宙的萬能造物主肅然起敬,感恩戴德,他的作品簡直太奇妙、太優美了。"而且,他還情不自禁地聯想到那些生活在"神聖的造物主的這一傑作面前的人們,應該為其過一種聖潔的生活的期望所感動"。菲利普在一疊單子裏翻出一張袖珍畫像,上面畫的是剛被授予聖職的威廉·凱里:一個身體瘦削的年輕副牧師,頭上覆著長長的鬈髮,一雙黑黑的大眼睛,目光朦朧,一張苦行者似的蒼白的臉。這當兒,菲利普的耳邊響起了他大伯的哧哧笑聲,他大伯生前常常一邊這樣笑着一邊講着幾位敬慕他的女士親手做了幾打拖鞋送給他的事。當天下午餘下的時間和整個晚上,菲利普都用來整理這堆數不勝數的信件。他先掃視一下信上的地址和落款的簽名,然後他把信撕成兩半,隨手扔進身邊的廢紙簍里。突然,他翻到了一封簽名為海倫的信件,但上面的字跡他卻不認識,一手老體字,筆畫很細又很生硬。抬頭稱呼是"親愛的威廉",落款是"您的親愛的弟媳"。他頓時恍然大悟,意識到此信原來是他母親寫的。他從沒有看到過她寫的信,因此她的字體對他很陌生。信中寫的就是關於他的事情。
親愛的威廉:
斯蒂芬曾給您去過一信,感謝您對我們兒子的出世的祝賀以及您對我本人的良好祝願。感謝上帝,我們母子倆安然無恙。我深深感激上帝賜予我的慈悲。現在我既然能夠握筆,我就很想對您和親愛的路易莎一表衷腸。我這一次分娩以及我同斯蒂芬結婚以來,你們倆一直都很關心我,對此,我真是感激不盡。在這裏,我請求您幫我一個忙。斯蒂芬和我都想請您做這個孩子的教父,並希望您能接受這一請求。我深信您一定會慨然允諾,認真擔當此任,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揣冒昧地啟口向您提出這一絕非小事的請求。我殷切期盼您能擔當此任,因為您既是一名牧師,又是這孩子的伯父。這孩子的幸福,真令人牽腸掛肚,放心不下。為此,我日日夜夜向上帝禱告,祈求上帝保佑這孩子日後成長為一個善良、誠實和篤信基督的人。我衷心地希望,在您的教誨下,這孩子將成為一名信奉基督教義的信徒,但願他一生一世都做一個虔誠的、謙恭的、孝順的人。
您的親愛的弟媳
海倫
菲利普把信推向一邊,向前傾過身子,雙手捧住臉。這封信撥動了他的心弦,同時也使他驚訝不已。他感到驚訝的是,此信通篇都是一種說教的口氣,在他看來,既不令人生厭,但也不催人傷感。他母親去世將近二十年了,他只知道她長得很美,除此之外,他對她毫無印象。當知道他母親生前曾是這麼天真,虔誠,菲利普心中不由得好生奇怪。他可從來沒想到他母親的這一方面的性格。他再次捧起他母親的信,重新讀着信中談及他的段落,讀着她對自己所懷的希望和想法。可他卻變成了跟他母親所期望的迥然不同的另一種人。他仔細端詳了自己一會兒。也許她還是死了的好。隨即,在一時感情衝動的驅使下,菲利普嚓地一下把信撕碎了。信中的親密感情和愚直口氣使此信看上去純屬一種奇特的私人信件。此時,菲利普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種莫名的情感,總覺得自己閱讀這封披露他母親芳魂的信件是不道德的。接着,他繼續整理牧師留下來的那堆令人生厭的信件。
幾天後,菲利普來到倫敦,兩年來第一次在白天堂而皇之地邁進聖路加醫院的大廳。他去見了醫學院的秘書。秘書看到菲利普,不勝驚訝,連忙好奇地詢問起菲利普前一時期的情況來。菲利普的前一段人生經歷給予他一種自信,並使得他能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待事物。要是在過去,聽了秘書的詢問后,菲利普一定會窘態百出,覺得無地自容。可現在他卻頭腦冷靜,從容以對,回答說有些私事使得他不得不中斷學業,現在他想儘快取得當醫生的資格。而且為了防止秘書追問,他故意把話說得含含糊糊的。鑒於他最早可以參加的考試科目是助產學和婦科學,他便登記上名字到婦科病房去當名助產醫士。時值放假,他沒費什麼勁就得到了這個位子。兩人最後商妥,他的工作安排在八月的最後一周與九月的前兩周。菲利普從秘書那兒出來,信步穿過校園。夏季學期的考試剛結束,所以校園裏很少見到人,顯得空蕩蕩的。他沿着河邊台地閑逛。此時,他心滿意足。他暗自思忖着,這下他可以開始過一種嶄新的生活了,將把以往的一切過錯、愚行和遭受的不幸統統拋在身後。那奔騰不息的河流象徵著一切都成了過眼煙雲,象徵著一切總是在不斷地消失,象徵著一切皆無關緊要。一個充滿機會的燦爛前景展現在他眼前。
菲利普一回到布萊克斯泰勃,就忙着處理他大伯的遺產。拍賣傢具的日子定在八月中旬,因為那時將有許多人從各地趕來此地消暑度假,這樣傢具可以賣好價錢。藏書目錄已經打出,並分發給坎特伯雷、梅德斯通和阿什福等地的舊書店的經紀人。
一天下午,菲利普突然心血來潮,跑到坎特伯雷,去觀看他原來讀書的學校。他打離開學校那天起,一直就沒有回去過。他還記得那天離開學校時,他心裏懷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認為從那以後,他就可以自由自在,一切聽憑自己安排了。漫步在他多年來捻熟的坎特伯雷的狹窄街道上,他心頭不禁泛起一股新奇的情感。他望了望那幾爿老店鋪,依然還在,仍舊在出售與過去一樣的商品。書店裏一個櫥窗擺着教科書、宗教書籍和最近出版的小說,另一個櫥窗里懸挂着大教堂和該城的照片。運動器具商店裏堆滿了釣魚用具、板球拍、網球拍和足球。那爿裁縫店還在,他整個童年時代穿的衣服都是在這店裏做的。那爿魚店還開着;他大伯以前每次來坎特伯雷都要上這爿店買上幾尾魚的。他沿着骯髒的街道信步朝前走去,來到一堵高高的圍牆跟前,圍牆裏有幢紅磚房,那是預備學校。往前走幾步就是通向皇家公學的大門。菲利普站在周圍幾幢大樓環抱的四方院子裏。此時四點,學生們從學校里蜂擁而出。他看見教師一個個頭戴方帽、身穿長袍,但一個也不認識。他離開這所學校已經十多年了,學校面貌大為改觀。菲利普望見了學校校長,只見他緩步從學校朝自己家走去,邊走邊同一位看樣子是個六年級生聊着天。校長的面目依舊,倒無甚變化,還是菲利普記憶中的那個瘦骨嶙峋、形容枯槁、行為怪誕的樣子,兩道目光還是那樣的灼熱,不過,原來烏黑的胡於眼下卻夾雜着幾根銀絲,那張缺少血色的臉刻着深深的皺紋。菲利普真想走上前去同他說個話兒,但是又怕校長記不起自己,而自己也怕給別人作自我介紹。
男學生們逗留在學校里,互相交談着。隔了不多時,其中有些學生急於變着法兒玩耍,便跑出來打球了;後面的學生三三兩兩地跑出校門。菲利普知道他們這是到板球場去的。還有一批學生進入場地打網球。菲利普站在他們中間,完全是個陌生人,只有一兩個學生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不過,為諾爾曼式的樓梯所吸引而前來參觀的人屢見不鮮,因此觀光者很少引起人們的注意。菲利普好奇地注視着那些學生。他不無憂傷地思索着他同那些學生之間的距離之大,並心酸地回想起當初他曾想轟轟烈烈干番事業,到頭來卻成事甚少。在他看來,逝去的歲月,猶如難收的覆水,白白地浪費了。那些孩子一個個精神抖擻,生龍活虎,正在玩着他當年曾經玩過的遊戲,就好像自從他離開學校至今,世上連一天都沒有過去。然而,當初就在這同一地方,他至少還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來,可現在卻沒有一個是他認識的。再過上幾年,換了別的孩子們在運動場上玩耍,眼前的這批學生也會像他現在這樣被撇在一邊無人理睬。他很想知道他當年的同窗眼下景況如何:他們也都是三十歲的人了。有的說不定已死了;而活着的也都成家立業,生兒育女了。他們或是軍人,或當了牧師,抑或成了醫生和律師。他們都行將告別青春而步入不惑之年。他們有誰跟他菲利普一樣把生活搞得一團糟的?他想起了他一度深愛的那個男孩來了。說來也奇怪,他竟會記不起他的名字。那個男孩的音容笑貌,菲利普依然記憶猶新,歷歷在目。他們倆曾是很要好的朋友,可就是記不起他的名字。菲利普饒有興味地回憶着正是為了他的緣故自己曾妒火中燒的情景。想不起他的名字,可把菲利普急得像什麼似的。他渴望自己再變成個小孩,就像他看到的那些閑步穿過四方院子的孩子一樣,這樣,他就可迴避他的那些過錯,重新做人,從生活中領悟到更多的道理。驀地,一股難以忍受的孤獨感向他心上襲來。他幾乎抱怨起前兩年中過的苦日子來了,因為僅僅為了苟且活在世上而作出的苦苦掙扎,卻使得生活的痛苦緩和了。你必汗流滿面才得餬口。這句格言雖說不是對人類的詛咒,卻是一帖使人類俯首聽命於生活擺佈的麻醉劑。
但是菲利普沉不住氣了,又回想起他對人生格局的想法:他所遭受的不幸,不過是一種美麗的、精巧的裝飾品的一部分。他不斷地提醒自己,什麼無聊啊,激動啊,歡樂啊,痛苦啊,他都要高高興興地接受下來,因為它們都給他設計的圖案增色添彩。他自覺地追求着美。他還記得,自己還是個小孩的時候,一定很喜歡那座哥德式大教堂,正如眼下人們站在網球場看到的一樣。於是,他移步來到那兒,雙目凝視着烏雲密佈的蒼穹下面那座灰色的龐然建築物,中央的塔尖高聳人云,好像人們在對上帝讚美似的。孩子們正在打網球,一個個都很敏捷,健壯,活潑。菲利普無由控制地諦聽着孩子們的訇喝聲和歡笑聲。年輕人的叫喊聲有其特殊的音色美,然而菲利普只是用眼睛欣賞展現在他面前的美妙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