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進貨員桑普森先生漸漸喜歡上了菲利普。這位先生精神抖擻,幹勁十足,店裏的姑娘們都說,即使他娶上個闊綽的顧客,她們也不覺得驚奇。他住在郊外,可他常常給店員們留下在辦公室也穿着夜禮服的印象。有時候,那些值班打掃的店員發覺他一早來上班也穿着夜禮服,在他走進辦公室換上工裝禮服的當兒,他們一個個神情嚴肅地相互眨巴着眼睛。每逢這種場合,桑普森先生偷偷溜出店去匆匆吃點早飯,以後在上樓回辦公室的途中,他總是一邊搓着雙手,一邊朝菲利普不住地擠眉弄眼的使眼色。
"哎呀!"他感慨萬千地說,"多美的夜晚!多美的夜晚!"
他告訴菲利普,說他是這店裏的唯一的紳士,而只有他和菲利普兩人才懂得人生的真諦。話音剛落,他倏地換了個面孔,稱菲利普叫凱里先生而不再是一口一個"老兄"了,轉而又擺出一副跟進貨員這一職位相稱的派頭,把菲利普推到了顧客招待員的崗位上而對他發號施令。
萊恩一塞特笠公司每周收到一次從巴黎寄來的時裝樣片,並將這些時裝款式稍加改動,以迎合他們的顧客的需要。他們的主顧可非同一般,絕大多數都是一些較小的工業城鎮裏的女工,她們的情趣高雅,不屑守本地生產的工裝服,可又限於條件,對倫敦情況不摸底,一下還難找到一家像樣的服裝公司。除此以外,便是一大批雜耍劇場裏的坤伶,擁有這樣的主顧問這家公司的雅號似乎有點兒不大相稱。而這正是桑普森先先搭上的關係,對此,他還頗為沾沾自喜哩。這批戲子開始只在萊恩公司定做戲服,可桑普森先生漸漸誘使他們中間的許多人也在店裏做些其他服飾。
"衣服做得跟帕奎因公司的一樣好,價錢卻便宜一半,"他說。
桑普森先生見人三分笑,說話富有誘惑力,這種態度倒頗得此類主顧的歡心,無怪乎他們一個個都說:
"在萊恩公司可以買到誰都知道是從巴黎運來的外套或裙子,還有什麼必要再把錢扔到別處去呢?"
桑普森先生同那些他曾替他們做過禮服的公眾的寵兒結下了友誼,對此,他感到很是自豪。一個星期天下午兩點鐘,他隨維多利亞·弗戈小姐一起上了她那幢坐落在圖爾斯山上的漂亮別墅,並同她共進了午餐。回來后,他洋洋洒洒地敘述了一遍,把店員們說得一個個心裏喜滋滋的。他說:"她穿了件我們縫製的深藍色上衣,我敢說,她壓根兒沒想到這上衣是我們店裏的貨,因此我只得親口對她說,這件上衣要不是我親手設計的話,那一定是帕奎因公司設計的。"菲利普從未留意過女人的服裝,然而過了一段時間以後,也漸漸從技術的角度對女人的服裝發生了興趣,對此,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他很能鑒賞顏色,在這一點上,他倒是訓練有素的,店裏誰都望塵莫及。再說,在巴黎學畫時,他還學得一些有關線條美的知識,至今未忘。桑普森先生此人雖無知無識,但很有些自知之明,還有一種綜合別人建議的機靈勁兒。每設計一種新款式,他都要不注地徵求店員們的意見,而且他耳朵很靈,很快就發現菲利普的批評建議頗有價值。但是他生性好護忌別人,從來不願採納別人的意見。在他根據菲利普的建議對某種設計進行修改之後,他總是說:
"嗯,最後終於按照我的想法把設計修改出來了。"
菲利普來到店裏五個月後的一天,艾麗絲·安東尼婭小姐跑來要見桑普森先生。這位小姐以其儀態既莊重又詼諧而遐邇聞名。她是個粗壯的女人,長着一頭亞麻色頭髮,寬寬的臉龐塗抹着脂粉,說起話來,聲音有些兒刺耳。她有着一個慣與外省雜耍劇場裏的男僕打情罵俏的女喜劇演員的活潑歡快的儀態。她即將登台表演一首新曲子,希望桑普森先生為她設計一種新戲服。
"我想做一件叫人一見就瞠目吃驚的戲服,"她對桑普森先生說,"要知道,我可不要那老套頭,要的是與眾不同的戲服。"
桑普森先生和顏悅色。他說店裏肯定可以做出中她意的戲服來,並向她出示了幾張戲服設計圖樣。
"我知道這裏面沒有一種式樣是合您意的,不過,我只是想讓您看看向您建議的大致範圍。"
"喔,不行,這根本不是我心目中要的式樣,"艾麗絲·安東尼妞小姐眼睛不耐煩地朝設計圖樣瞄了一眼后說,"我要的是這樣一件戲服,穿上它叫人看了好比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打得他牙齒嘎啦嘎啦地直響。"
"是的,我懂您的意思,安東尼嬌小姐,"進貨員說著,臉上堆着一種喜人的微笑,可他的雙眼卻顯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想,到頭來我還得上巴黎去做。"
"哦,安東尼婭小姐,我想我們會使您滿意的。您在巴黎能做到的戲服,我們這裏同樣能做。"
安東尼妞小姐一溜煙似的走出了服裝部之後,桑普森先生感到有些困惱,跑去找霍奇斯太太商量。
"她確確實實是個疏忽不得的怪人,"霍奇斯太太說。
"艾麗絲,你在哪裏?"進貨員煩躁地嘟噥了一聲,並認為在同艾麗絲·安東尼嬌小姐對陣中他略勝一籌。
在他的腦子裏,雜耍劇場裏用的戲服不外乎是各種各樣的短裙子,上面滾着纏七纏八的花邊和掛着一片片閃閃發光的小金屬圓片。但是安東尼姬小姐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可毫不含糊。
"哎呀!啃!"她尖叫了一聲。
她用一種對任何平庸之物都深惡痛絕的語調詛咒着,甚至還沒有表達出她對那些金屬小圓片的嫌惡之情呢。桑普森先生搜索枯腸,摳出了一兩個主意來,可霍奇斯太太卻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說他那些餿主意一個都不中。最後正是霍奇斯太太對菲利普提出了這麼個建議:
"菲爾,你能畫畫嗎?你為何不試它一試,看看你能畫些啥?"
菲利普買了一盒廉價的水彩顏料。到了晚上,那個十六歲的淘氣包貝爾一邊不住手地整理着郵票,一邊不斷打着唿哨,一連吹了三個曲子。在這當兒,菲利普搞出了幾份服裝設計圖樣。他至今還記得當年在巴黎見過的一些戲服的式樣,並以其中一種式樣為藍本,略作些修改,塗著一種既濃艷又奇異的色彩,效果還滿不錯的哩。他感到大喜過望,並於第二天上午把它拿給霍奇斯太太看。這位太太似乎被驚呆了,隨即拿着它去見進貨員。
"毋庸諱言,"桑普森先生說,"這份設計倒是別具一格。"
這份設計倒把他一下子給難住了,不過他那雙訓練有素的眼睛一眼就看出,照這份設計縫製出衣服來倒是挺吸引人的。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他又開始提出一些改動的意見來了。但是,還是霍奇斯太太有些見;地,她建議他就把這張設計圖樣原封不動地拿去給安東尼妞小姐過目。
"行不行就在此一舉了,說不定她會喜歡上這種式樣的。"
"還遠不止於此呢,"桑普森說話的當兒,兩眼注視着面前的那張袒胸露背的戲服設計圖樣。"他還會畫畫,是不?想不到他一直瞞着不讓人知道。"
當有人通報安東尼婭小姐來到服裝部時,桑普森先生把設計圖樣放在桌上顯眼的地方,好讓安東尼姬小姐一跨進辦公室就能看到它。她果真立刻撲向設計圖樣。
"這是什麼?"她嚷了起來。"為什麼不能給我做這樣的戲服?"
"這正是我們為您搞的,"桑普森慢條斯理地說。"您喜歡嗎?"
"別說有多喜歡啦!"她說,"快給我遞半品脫礦泉水來,裏面再滴上一滴杜松子酒。"
"啊,您瞧,不必上巴黎去了吧。您只要說一聲您要什麼,我們這裏就有什麼。"
戲服立即差人去做了,當看到做好了的戲服時,菲利普滿意得心兒撲撲直跳。那位進貨員和霍奇斯太太把功勞全部歸於他們兩人,不過菲利普才不在乎這些呢。他跟着他們倆上蒂伏里雜耍劇場去看安東尼啞小姐試裝,此刻,他心裏頭充滿了歡樂。在回答霍奇斯太太提問的當兒,他把自己當年學畫的經歷告訴了她,還說他生怕那些同他住在一起的店員認為他想擺架子,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絲毫不透露他先前的經歷。霍奇斯太太把這個消息在進貨員面前鸚鵡學舌般地重述了一遍。對此,進貨員在菲利普面前一聲不吭,不過漸漸地對他另眼相待,不久又讓他為兩位鄉下的主顧搞了幾份設計,這些設計都獲得了好評。從此以後,桑普森先生在主顧們面前說"你可知道,有位曾在巴黎學過畫的聰明小夥子"在協助他工作。不久,菲利普便身穿襯衫,從早到晚安坐在屏風後面,設計服裝圖樣。有時候,他簡直忙得不可開交,只得於下午三時同一些"遲到者"在一起吃午飯。他喜歡這樣,因為他們人數不多,再說一個個累得精疲力竭,都懶得說話了。飯菜也稍許好一些,都是那些進貨員們吃剩的食物。
菲利普這次從商店的顧客招待員擢升為戲服設計員的事兒,在服裝部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他意識到他成了大伙兒妒忌的對象。哈里斯——那位腦袋奇形怪狀的店員-是菲利普在店裏第一個認識的人,並非常喜次菲利普。他也掩飾不住內心的妒意。
"天底下所有的運氣都讓某些人碰上了,"哈里斯在菲利普面前嘀咕道,"要不了多久,你自己就可以當進貨員了,到那時,我們都得口口聲聲叫你先生羅。"
他對菲利普說,他應該去要求增加工資,原因是別看他眼下幹着複雜的活兒,可工資卻並不比一開始就拿的每周六先令多一個子兒。但去向經理要求增加工資卻是件棘手的事情。在對付這一類申請漲工資的人方面,經理有種譏諷挖苦人的辦法。
"你認為你應該得到更多的工資,對不?那麼你認為你該得多少呢?呃?"
此時,申請者心驚肉跳的,會說他認為他應該每周再增加兩先令。
"哦,很好,你認為你應該得到這麼多,你就可以得到這麼多,"接着他頓了頓,有時還用一種冷酷的目光瞅着人,"同時,你還可以得到解僱通知書。"
此時想撤回漲工資的請求也是白搭,你一定得捲鋪蓋滾蛋。經理的觀點是,心有不滿的店員是不會把活兒干好的,假如他們不配漲工資,那還不如乾脆打發他們開路的好。結果除非是想走的人,其他人中間沒有誰敢出來要求漲工資。菲利普心有躊躇。他房間裏的人都說進貨員離不開他,對此,他將信將疑。這些夥伴都是老實巴交的人,不過他們的幽默感還嫌太原始了,要是他在他們的慫恿下去要求增加工資而遭到解僱,這對他們來說,倒是件非常有趣可笑的事兒。他不能忘記當初尋找工作時嘗過的辛酸,再也不想嘗這種滋味了。他知道到別處去謀個式樣設計員的差使,其可能性微乎其微。周圍有成百上千個人能畫得跟他一般好。但是他急需用錢,原先的幾件衣服都穿破了,成天站在那厚厚的地毯上,腳底光出奧汗,把襪子和靴子都爛壞了。一天早晨,在地下餐廳吃完飯後上樓時,他穿過那條通向經理辦公室的過道。這當兒,他几几乎說服自己去採取那冒險的步驟。他看到辦公室前排着一隊男人,是招工廣告把他們引來同經理面談的。大約一百人的光景,中間無論誰一旦受雇,都將給予同菲利普一樣的待遇和六先令的周工資。他看見他們中間有些人正因為他受到錄用而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那目光使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可不敢冒這個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