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秋天的太陽在被粼粼微波似的白雲弄皺的天空飄移。那裏,在高空,輕輕的風吹着雲片,把它們趕向西方,可是這風在韃靼村上空,在深綠色的頓河平原上,在光禿禿的林梢頭,卻氣勢洶洶,吹歪了河柳和白楊的樹冠,在頓河掀起波濤,捲起片片紅葉,沿街追逐。赫里斯托尼亞家的場院上,麥秸垛頂沒有封好,象亂頭髮一樣扎煞着,風咬住麥秸,把垛頂吹下,吹脫了系在上面的細木杆,於是突然捲起一小堆金黃色的麥秸,就象用大叉端着一樣,掠過庭院,在街巷上空飛舞,毫不吝惜地撒在空曠的大道上,又把一團亂鬨哄的麥秸拋到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屋頂上。赫里斯托尼亞的妻子沒有顧得系頭巾,就衝到院子裏,用膝蓋夾着裙子,看了看在場院裏咆哮肆虐的狂風,又縮回門洞裏去了。
戰爭的第三個年頭,村子裏的慘相全露出來了。那些沒有剩下哥薩克人家的板棚都是空蕩蕩敞着,破敗的院落日益荒蕪,變得令人目不忍睹。赫里斯托尼亞的婆娘帶着九歲的小兒子操持家業;阿尼庫什卡的老婆簡直就不管家務,她不甘寂寞,拚命打扮自己:擦胭抹粉,精心梳妝,找不到成年的哥薩克,就找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板門可以雄辯地證明這一點,它渾身都被抹上了松焦油,而且直到現在還殘留着棕色的揭發罪惡的痕迹。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房子空了,主人在離家之前,就用木板把窗戶都釘上了,房頂有幾處塌陷了,生滿了牛蒡花,門鎖生了銹,院子裏長滿了沒人高的艾蒿和胭脂菜,放到野地吃草的牲口在炎熱或者雨天,隨時可以闖進大敞着門的院子裏,尋找藏身之處。托米林-伊萬家的屋牆向街外傾斜出來,一根埋在地里的柱子斜頂着它,——看來,命運是在為那些被他這個炮手毀壞的德國人和俄國人的房舍復仇。
村子裏所有的大街和小巷全都是這副破落景象。只有下街盡頭上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家的院子還象個樣:完好、井井有序。然而就是這裏也不象當年那麼景氣了。倉房頂上的鐵公雞因為年邁倒下了,倉房也歪斜了,內行人一眼就會看出很多經管不當的地方。老頭子哪能全照顧到,糧食也種得少了,其他方面就更不用說了;只有麥列霍夫家的人口沒有減少。娜塔莉亞在去年秋初一胎就生了兩個孩子,頂上了在前線奔命的彼得羅和葛利高里。她很會博得公婆的歡心,生了一男一女。娜塔莉亞在懷孕期間忍受了很大痛苦,有時候因為腿疼難忍,一連幾天都走不得路,走起來就皺着眉頭,拖着兩條病腿磨蹭,但是她堅強地忍受着疼痛,——日益瘦削,然而幸福的臉上從不露出痛苦的樣子。有時腿疼得特別厲害,太陽穴上滲出一粒粒汗珠;伊莉妮奇娜只是這時候才看出來,她搖着腦袋,罵道:“你去躺躺吧,該死的婆娘!你想把自個兒累死嗎?”
一個九月的晴朗的日子,娜塔莉亞感到快要分娩了,就走到街上去。“你這是上哪兒去呀?”婆婆問道。
“到河邊草地去。看看牛。”
娜塔莉亞匆忙走出村子,不斷四下張望,哼哼着,雙手捧着肚子,鑽進茂密的野荊叢,躺了下去。當她從後街走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她用麻布圍裙包回來一對雙生子。“我的乖乖呀!該死的東西!你這是幹什麼?……你上哪兒去啦?”伊莉妮奇娜大叫起來。
“我害羞所以出去啦……我不敢叫爸爸……我是個乾淨女人,好媽媽,我已經給他們洗過身子啦……您抱去吧……”娜塔莉亞臉色蒼白地解釋說。
杜妮亞什卡急忙跑去找接生婆。達麗亞也忙着去鋪笸籮,伊莉妮奇娜連哭帶笑地喊道:
“達什卡!你放下笸籮吧!難道他們是小貓兒,要放在笸籮里?……主啊,是兩個呀!噢噫,主啊,一個是小小子!……親愛的娜塔莎!……你們快給她鋪上床啊!……”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院子裏一聽說兒媳婦生了個雙生,先是無可奈何地把兩手一攤,接着就高興地捋着大鬍子笑起來,而且無緣無故地朝匆匆趕來的接生婆喊道:
“你這個就會胡說的木頭蜜罐子,巫婆!”他在老婆子面前搖晃着一個指甲長得要命的手指頭喊道。“你胡說!麥列霍夫家不會很快就斷根的!兒媳婦給我們生了一個哥薩克外加一個姑娘。這個兒媳婦可太好啦!主啊,這樣的情義我可怎麼報答她呀,我的小心肝兒?”
那年是個豐收年:母牛生的是雙生,在米哈伊洛夫節前,綿羊生的也是雙生,山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對這種情況感到奇怪,暗自盤算道:
“今年真是個走鴻運的年頭,是個豐收年!全是雙生。現在我們家是人畜興旺……噢呵呵!”
娜塔莉亞自己把孩子喂到一周歲。九月里給他們斷了奶,但是直到深秋,她的身子仍然沒有恢復過來;牙齒在削瘦的臉上閃着乳白色的光澤,兩隻因為瘦而顯得大的眼睛裏也閃耀着溫暖的朦朧的光芒。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孩子身上了,對自己則得湊合就湊合,做完家務事以後的全部時間,都花在孩子身上:給他們洗澡,洗尿布,打毛衣,縫縫補補,而且經常是斜倚在床上,耷拉着一條腿,從搖籃里抱出兩個孩子,搖着肩膀,把兩隻脹得鼓鼓的、象香瓜似的乳黃色大奶子,從肥大的襯衣里拿出來,同時喂兩個孩子。
“這樣他們會把你全都吸乾的。喂得太勤啦!”伊莉妮奇娜拍拍孫子孫女胖出了褶兒的小腿抱怨道。
“喂吧!別捨不得奶!人奶又不能給你做奶油,”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唯恐兒媳婦聽老太婆的話,粗魯地插嘴說。
這幾年的光景就象頓河滿潮的水在退落一樣,日趨式微。寂寞得令人心煩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覺地,在日常的忙亂、操勞和窮困中滑過,在喜少愁多,在為前線上的人擔驚受怕,連覺都睡不着的憂慮中滑過去了。彼得羅和葛利高里偶爾從戰鬥部隊裏寄回幾封信來,信都弄得很臟,上面打滿了郵戳。葛利高里的最後一封信不知道被誰打開看過:信紙的半頁是用紫墨水整整齊齊地寫的,但是在灰色信紙的邊上卻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墨水符號。彼得羅比葛利高里寫得勤一些,並且在寫給達麗亞的信里寫了些恐嚇她的話,要求她不再胡搞——顯然,那些有關妻子的放蕩行為的傳言已經吹到他那兒去了。葛利高里還隨信匯些錢來——是他的薪金和“十字章獎”的獎金,還說要回來休假,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總不見回來。弟兄倆走了各自不同的道路:戰爭把葛利高里壓倒了,吸盡了他臉上的紅光,塗上了一層黃疸,他不再期望能等到戰爭結束那天,但是彼得羅卻青雲直上,官運亨通,一九一六年秋升到了司務長,他拍連長的馬屁,得了兩枚十字章,而且已經在信里透露過,正在鑽營保送他去軍官學校學習。夏天裏,托回來休假的阿尼庫什卡帶來一頂德國鋼盔、一件軍大衣和一張自己的照片。他那變老的臉在灰色的硬相紙上顯得很自負,兩撇白鬍子向上卷翹着,扁鼻子下面張開的、堅毅的嘴唇上掛着熟識的笑容。生活本身在向彼得羅招手、微笑,而他之所以喜歡戰爭,是因為戰爭給他展開了不平凡的前程:他這樣一個自幼就拽牛尾巴的普通的哥薩克,怎麼敢想當軍官和過另外一種舒適的生活呢?但是現在戰爭爆發了——在戰爭的烽火中,已經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未來逍遙自在的生活……彼得羅現在的生活只有一點兒不盡如意:村子裏流傳着妻子的壞話。司捷潘-阿司塔霍夫這年秋天曾回家度假,他回團以後,就當著全連的人吹噓說,他和彼得羅守活寡的妻子在一起過了個愉快的假期。彼得羅不以為然地聽着同伴們的傳話;他臉色陰沉地笑着說:
“司喬普卡在胡說!他這是為了葛利什卡來侮辱我。
但是有一天,不知道是偶然,還是故意,司捷潘從戰壕的土屋裏走出來時,把一條繡花的手絹掉在地上,彼得羅走在他後面,就拾起了這條繡得很精緻的花手絹,而且認出了手絹是妻子的手藝。仇恨又重新在彼得羅和司捷潘之間打了一個死結。彼得羅在等待時機,死神在等待司捷潘,——他很可能在腦蓋骨上帶着彼得羅的印記死在西德維納河岸上。但是不久發生了這樣的事,司捷潘志願去消滅德國人的崗哨,一去就沒有回來。據和他同去的哥薩克說,好象德國哨兵聽到他們切斷鐵絲網的聲音后,就扔了一個手榴彈;哥薩克們早已衝到那個德國哨兵跟前,司捷潘一拳把他打倒,但是副守衛開槍了,司捷潘倒了下去。哥薩克們刺死了副守衛,把那個被司捷潘的鐵拳打得不省人事的德國佬拖了回來,他們本來已經把司捷潘扶了起來,想把他帶回來,但是他太重,——只好扔下了。受傷的司捷潘直央告:“弟兄們!別叫我死在這兒呀!弟兄們!你們怎麼能扔下我呀?……”但是這時候機槍對着鐵絲網掃射起來,哥薩克們也就爬開了。“鄉親們!弟兄們!”司捷潘在後頭呼叫,但是這時候自己的命要緊,哪裏還顧得上別人呢。彼得羅聽到司捷潘遭遇以後,感到輕鬆了一些,就象用土撥鼠油擦過癢得鑽心的皮癬似的,不過還是決定:“回去度假——把達什卡的血都給她放出來!我可不是司捷潘,我不允許……”他想要殺死她,但是立刻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殺死一條毒蛇,可是為了她卻要把一生都葬送掉。你得去蹲監獄,前功盡棄,一切都要被剝奪……”於是他決定僅僅打她一頓,但是要打得這個臭娘兒們一輩子再也不敢搖尾巴:“我要把這條毒蛇的眼睛打瞎,——那時候誰也不會看上她了。”彼得羅蹲在離西德維納河陡峭的粘土岸不遠處的戰壕里,想出了一個這樣的主意。
寒秋,晨霜,樹凋草衰,土地變涼了。秋夜益黑、更長。哥薩克們在戰壕里執勤,朝敵人射擊,為了棉衣跟司務長們吵罵,每頓飯只能吃個半飽,但是誰也沒有忘記那遠離這塊冷酷的波蘭土地的頓河家鄉。
這年秋天,達麗亞-麥列霍娃拚命在補償自己獨守空房的凄涼生活。聖母節的第一天,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和平常一樣,比所有的人起得都早;他走到院子裏,立刻捧住了腦袋,大吃一驚:大門不知道是被哪個好事人的手從門框上摘下來,搬走,橫放在大道上。這太丟臉啦。老頭子馬上把大門安回原處。早飯後,他把達麗亞叫到夏天用的廚房裏去。老頭子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不得而知,不過杜妮亞什卡看見,過了一會兒,達麗亞頭巾滑到肩上,披頭散髮,眼淚汪汪的從廚房裏跑了出來。走過杜妮亞什卡面前的時候,聳着肩膀,兩道直豎的黑眉毛在她那淚痕縱橫、怒氣沖沖的臉上哆嗦着。
“你等着吧,該死的東西!……我會叫你記住這件事的!”她從腫脹的嘴唇里含糊不清地嘟噥道。
她的上衣背後撕破了,白脊背上,有一道青紫的血痕。達麗亞搖擺了一下衣襟,跑上台階,在門洞裏消逝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也一瘸一拐地從廚房裏走出來——他的樣子象魔鬼一樣可怕。他一面走,一面把一根新皮韁繩折成了四折。
杜妮亞什卡聽見父親沙啞地罵道:
“……你這條母狗,非這樣揍你不可!浪娘兒們!……”
家裏又有了規矩。達麗亞安分了好幾天,走起路來比水還安靜,頭低得比草還低,晚上比誰都睡得早,對於娜塔莉亞同情的目光,只是聳聳肩膀和眉毛,報以淡淡的微笑,好象是在說:“沒關係,咱們走着瞧。”在第四天頭上,就發生了只有達麗亞和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他們倆知道的一件事。事後,達麗亞得意地笑了,可是老頭子卻整整一星期都神色恍惚,若有所失,就象只闖了大禍的小貓似的;他沒有把發生的事情告訴老太婆,甚至在維薩里昂神甫面前懺悔的時候,也把這件事和事後自己的一些罪惡念頭都隱瞞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聖母節后不久,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確信達麗亞已經徹底改過,便對伊莉妮奇娜說:“你別可憐達什卡!要叫她多干點活兒。有活兒干她就沒工夫去胡搞啦,要不然她這匹養得壯壯的騍馬……她的心裏只知道上遊戲場和逛大街。”
為此,他就叫達麗亞打掃場院,收拾後院裏的陳積的木柴堆,跟她一同打掃屯糠的棚子。傍晚,他想把風車從板棚搬到糠棚子裏去,便喚了兒媳婦一聲:
“達麗亞!”
“什麼事,爸爸?”她從糠棚里答應道。
“來,咱們把風車搬進去。”
達麗亞整着頭巾,抖摟着落進上衣領里的糠屑,從糠棚的門裏走出來,穿過場院的小門,朝板棚走去。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穿着一件家常棉襖和一條破褲子,在她前頭一瘸一拐地走着。院子裏沒有別人。杜妮亞什卡和母親正在紡秋天梳下的羊毛,娜塔莉亞在發麵。村外殷紅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響起晚禱的鐘聲。透明的天空,天頂上,橫着一片一動不動的紫紅色雲彩,頓河對岸黑禿禿的白楊上,象掛了許多燒焦的黑棉花團,棲滿了寒鴉。在這清澈、萬籟俱寂的黃昏時分,每一個聲響都顯得那麼清晰、肅穆。從牲口圈裏飄來陣陣新牲口糞和乾草氣味。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哼哼着,和達麗亞把油漆剝落的紅色風車抬進糠棚,放在棚角里,用耙子把從糠堆上滑落下來的谷糠往上耙了耙,正要走出去。
“爸爸!”達麗亞象耳語似地低聲喚道。
他走到風車後面去,一點兒也沒有多心地問道:“怎麼啦?”
達麗亞敞着上衣懷,臉朝他站着;兩手伸在腦後整理着頭髮。從糠棚的板牆縫裏透進一縷血紅的夕陽餘輝照在她身上。“爸爸,這兒,有什麼東西……你過來,瞧瞧呀,”她一面把身子彎到一旁,一面賊眉鼠眼地從公公的肩膀頭上■着敞開的門,說道。
老頭子走到她的緊跟前。達麗亞突然雙手一揚,摟住公公的脖子,叉緊手指頭,向後倒退,一面拖着他走,一面耳語道:“就這兒,爸爸……這兒……軟活得很……”
“你這是幹什麼?”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驚駭地問道。他扭動着腦袋,想把脖子從達麗亞的手裏掙脫出來,但是她拚命把他的腦袋扳到自己臉邊,從嘴裏直往他的大鬍子上噴熱氣,一面笑,一面悄悄嘟噥些什麼。
“鬆開手,畜生!”老頭子掙扎着,只覺得已被抱得緊貼在兒媳婦鼓起的肚子上。
她緊抱住他,仰面倒下去,把他壓在自己身上。
“媽的!你發昏啦!……鬆開手!”
“你不願意?”達麗亞氣喘吁吁地問道,然後鬆開手,朝公公的胸膛推了一把。“你不願意嗎?……或者,也許你是不行了吧?那麼你就別管我!……就是這樣!”
她跳起來,急急忙忙地整理着裙子,從脊背上拍打下糠芒,直對着呆若木雞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喊道:
“前幾天你為什麼打我?怎麼,難道我是老太婆嗎?你在年輕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嗎?已經一年不見男人的面啦!……怎麼,難道叫我跟狗去睡嗎?給你看看,瘸鬼!給你這個,咬吧!”
達麗亞做了一個很下流的動作,擠眉弄眼地往門口走去。在門口她又仔細打量了自己一番,抖掉上衣和頭巾上的塵土,眼睛看也不看公公,說道:
“我沒有這個可不成……我需要哥薩克,如果你不願意——我就去另找一個,可是請你別多嘴!”
她扭扭擺擺、快步走到場院的門口,連頭也沒回就一轉彎不見了,而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卻還呆站在紅色的風車旁邊,咬着大鬍子,惶惑、遺憾地打量着糠棚子和打着補丁的靴子尖。“難道她是對的?也許,我就該跟她胡搞?”他被這件意外的事情弄得迷迷糊糊,這一瞬間,就這樣困惑不解地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