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荼茶許嫁

第三十二章 荼茶許嫁

關白不在的日子,對集於大坂的諸將夫人,實在難熬,雖住在木香飄溢的大屋子裏,可實質上卻是被當成人質。有人梳妝打扮去寺廟裏拜佛。大多數人則都畏於酷熱,悄悄躲在屋子裏。嫁與京極高次的淺井長政之女高姬,在百無聊賴中,決定去拜訪姐姐茶茶姬。

茶茶姬在織田有樂府邸所建的十五坪有餘的小御殿裏,把玩着各式各樣的茶碗,有高麗茶碗,還有大明國產的青瓷茶碗,但更多的是利休及古田織部令長次郎燒制的各種茶碗。紅、黑、白各不相同,那是因火候不同而呈現出的不同顏色,甚至有彩虹似的花樣,形狀也大小不一,若認真琢磨,就會沉迷其中。

“姐姐在欣賞茶具嗎?”高姬說話成熟多了,“難道傳言是真的?”她坐在茶茶姬身邊,拿起一個茶碗。

“什麼傳言,阿高?”

“關白大人要在秋北野舉行空前的大茶會。”

“哦。”

“姐姐怎麼了?”

“沒什麼,不要胡猜!”

“呵呵,除此之外,還有其他謠言。”高姬握住茶碗,像是要把它扔到榻榻米上,“我這麼欣賞茶具,利休居士看了,可能會斥責我。嘿,姐姐,人們都說關白要娶姐姐。你聽到過這個傳聞嗎?”

“不知。”茶茶姬淡漠地回答,收起茶碗。

“我也覺得不會。我聽到這個傳言疑惑了好一陣子哩。”高姬縮着脖子哧哧笑了,“姐姐眼光那麼高,怎能和年齡比父親還大,又那麼粗鄙的關白……”

“阿高!”茶茶喝道。高姬不以為然道:“每當想到自己的丈夫,就彷彿看到了關白大人,便情不自禁發笑。”

“阿高,收斂一些!”茶茶姬頗不耐煩地斥責。

高姬又笑着縮縮脖子:“我丈夫快回來了。到時若又因想起關白而笑,那才……”

“阿高!”茶茶厲聲道,推開窗子。微風吹拂,高姬嗅到了茶茶姬喜歡的蘭麝香。茶茶悶聲道:“你覺得你的丈夫怎樣?你喜歡還是厭惡?”

“這……”高姬屏住氣,細細琢磨片刻,道,“嗯,既喜歡又惱恨。”

“何時喜歡,何時惱恨?”

“這種事沒法說出口。”

“哼!”茶茶姬冷笑,“你早就沒有羞恥心了,現在有的只是淫蕩的嫵媚!”

“姐姐怎說得這麼難聽!”

“當他把手伸過來,你的身體就像要融化……哼!”

高姬氣得鼓起腮幫,“妻子向丈夫撒嬌有什麼不好?誰也不能說向丈夫獻媚就是淫蕩。姐姐現在還沒成婚,是嫉妒我!”

“呵呵。”茶茶姬捧腹大笑。高姬竟說姐姐嫉妒,這證明她為人正直,毫無心機。茶茶姬經常想,一個被男人征服了的女人,究竟是喜愛對方,還是惱恨對方?她想用妹妹的感情幫助自己作出準確的判斷,便笑道:“呵呵,我來猜猜你們夫妻之間的事吧。”

“你還沒有成婚,卻都清楚?”

“沒成婚就不知道了?當初你亦並不識得你的丈夫。”

“是。”

“每次交歡過後,就更加恩愛,但他若是親近其他女人,你就會憎恨他。”茶茶姬仔細觀察着高姬。高她臉上閃過沮喪之色。京極高次是有妾的,她一定感到刺心。茶茶笑:“如何,我沒說錯吧?”

高姬道:“姐姐為何提出這種問題?”

“我知道你很任性,但這樣的事很難迴避,只能盡量不去尋這種煩惱。”

“哦。”

茶茶姬又笑了,她為高姬向世俗妥協感到悲哀,遂嘆道:“你太軟弱!”

“可是,違逆丈夫也不合適吧!女子不應存有嫉妒之心。”

“呵呵,明白了。”茶茶姬猛搖着頭,態度突然嚴厲起來,“你已經成了男人的奴隸,讓高次隨意擺佈,只會討好他。我全明白。”

“唉!”高姬猛然揚起眉毛,“姐姐不知,夫妻間事,不是這般容易說清楚的。”

“當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你一想到這些,就想把他千刀萬剮?”

“不,沒那麼嚴重。”

“那麼,你便已輸了。”茶茶姬說完,叫來侍女,“拿些點心來。”

二人沉默不語,與其說不樂,不如說都覺得此事不必再談論下去。高姬自然而然成了服從丈夫的平凡妻子,而茶茶姬卻依然桀驁不馴,一步也不肯相讓。侍女端來茶和糕點,二人一聲不響地用着。

“這裏也很悶熱啊!”

“是,哪兒都不涼快。”

“姐姐,剛才說的是謠言,你打算嫁誰呢?”

“年輕、英俊、沒有妾的官!”

“那樣的人有,若地位低呢?”

“那麼就等到地位變高,再告訴我。”

“這糕點,味道一般呢。”高姬道。

“呵呵,看樣子你在想美男子啊!”

高姬猛然放下茶杯,瞪着姐姐。但茶茶姬依然冷冰冰的,若有所思。外面響起腳步聲。不一會兒,織田有樂出現在門口。有樂先於秀吉回到了大坂。

“哦,京極夫人來了。”他對高姬微微點點頭,在她們面前坐下,若無其事道,“關白大人後日就回來。二小姐暫時避開,去和舅母說說話吧。”

高姬疑惑地看看茶茶姬,道:“好。”她施一禮,離去。

茶茶姬聽了有樂的話,臉色突然僵硬起來。高姬離去后,有樂默默地搖着扇子,一直望着窗外。庭院的羅漢松和石燈籠暴露在驕陽下,從遠處傳來催人入睡的櫓聲和蟬鳴。有樂道:“茶茶,放鬆些。”茶茶沒有回答,直直地注視着自己交疊在膝上的雙手。有樂繼續道:“舅父想讓你隨意而行。不過,你上次的回答實令人費解。”

“……”

“說實話,舅舅知道了此事,真是咬牙切齒!若不是我飽經世故,就可能一刀把他殺了。”

“……”

“坦白告訴你吧。我對你的感情,已經有些脫離常規,不像普通的舅甥了。”

鬢角已白的有樂說出這種話,茶茶萬沒想到,一時十分驚愕。有樂避開茶茶劍一般的目光,恨恨道:“我恨透了關白,只想把他殺了!”

“哦?”

“別大驚小怪,親人之間難免如此。男人和女人,似與年齡、地位、義理、想法都沒有特別的瓜葛。正因此,人世才會如此精彩。”

“舅父,你別說了!”

“不!就因為我有這種感情,才憎惡關白大人,他搶走了我掌上的明珠……”

“舅父!”

“認真想想,你我乃是男子與女子,同樣,大人和你也是……”

“舅父!”

“唉,我乃右府幼弟,卻要討好本是家臣的秀吉——這個掌控天下的天下人!我們同為男兒,為何會有如此天壤之別?”有樂用白扇擋住臉,眼圈已經紅了。

茶茶又氣又恨,這個舅父為何把心事明明白白道出?他若是一介弱小男子,被強者奪走了女人,有這種表現倒也不足為奇。可是舅父和外甥女之間,怎可如此?舅父為何不把這種感情深埋心底,強迫自己服從關白大人?

有樂明白茶茶的疑問,“你在想我為何如此?”

茶茶默默抬起頭,又低下去,嘆道:“茶茶不知,茶茶方寸大亂了!”

“大人後日回大坂,過完盂蘭盆節后回京。可能在月底進宮朝見天皇。八月初一在聚樂第接受眾人道賀。而這一日可能會宣告十月初一在北野舉行大茶會之事。有關你的事,他也對我作了明示。”

茶茶抬起頭,“明示”二字,傷了她的自尊。她憤然道:“茶茶並非關白的女人!”她不僅嘴上這麼說,眼眸深處也流露出反抗之色。

“聽着。大人說要你移住京城,但未說進聚樂第。搬到聚樂第的,是大政所夫人和北政所夫人。大人說,那是早就定下的,不能變更。”

茶茶不知不覺咬住嘴唇,盯着有樂。秀吉是懼怕北政所,才要把她藏起來?

“我為你抱不平,再怎麼說,你也是右府外甥女,即使不能成為正室,也應得到與身份相符的待遇。可是,這一切令人無法容忍。必須把你交給關白大人,一想到此,舅父便五內俱焚!”

“……”

“因此,舅父決意不顧關白大人,只想聽你一言。此事你欲怎的?舅父會照茶茶之意辦,別無他法!”

茶茶沒有回答,輕輕眨着眼,嘆息。她不甚明白有樂的懊惱,但她知舅父不大可能對她有什麼決斷,她要自己決定。

“茶茶,你一定已經考慮周全了,舅父定照你的意思去做。你打算怎麼辦,告訴舅父啊!”

有樂語尾帶有哀求之意。茶茶聽了,心頭愈加沉重。

有樂其實並不想馬上聽茶茶的想法。按常理,這種事有樂下令,茶茶照辦最是合適不過。可是他明知如此,卻亂了心志,把對茶茶的感情全盤托出。他早已方寸大亂。

若茶茶誓死不從呢?到那時,有樂很有可能會拋開一切,成為一個真正勇敢的男兒。他心裏早就盼望這麼一天,才要勉強茶茶作出決定。

茶茶繼續沉默着,有樂又道:“舅父想,若是真心服從關白大人也罷了,可事實並非如此。一個弱小男子不得已追隨了強者……不會永遠如此,或許,這個弱男子在等待那人疲憊倒下。”

“……”

“你也有許多想法,因為喜歡大人而順從,因為他強大……不,這是世上普通女子的觀念。你不同於她們。他殺了你的生父,奪去了你母親的性命,跟着他……不不,因為他偷了織田氏的天下,你想從他手裏把天下奪回來?”

茶茶心情平靜了許多,她已覺察到舅父心中大亂。一個男子因女人而狂亂,毫不奇怪。但茶茶突然發覺自己竟已寬容了秀吉,她感到莫明其妙。舅父說得對,男女之情與年齡了無干係。

黃褐色的乾枯皮膚、夾雜着稀疏白髮的鬢角、凹陷的眼、尖凸的嘴唇……都已極丑,可是,茶茶似被此“天下之丑”深深吸引了。

“怎樣?我欲把你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訴大人,這是我想到的唯一方法。”

茶茶臉紅了。她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出人意料道:“我去,到關白身邊,復仇!”

有樂一臉鐵青。良久,他滿臉驚愕:“復仇?”

“是。”茶茶輕聲道。有樂對“復仇”二字感到毛骨悚然,茶茶卻似並未考慮太多,似只是聽了有樂之言,衝口而出。

有樂似在煽動茶茶。若有一天,茶茶對秀吉把這一切和盤托出,那時怎生是好?要阻止她去秀吉身邊,有樂心道。

“舅父怎麼了,突然汗流滿面?”

“不,哦,天太熱。”

“舅父臉色也不佳啊。”

“無妨,無妨。”有樂慌忙取出手巾,擦拭額上的汗,覺得已精疲力盡,是自己將自己推向了險境,只願茶茶不要去秀吉處,說些不當說的話。茶茶姬為了“復仇”要到秀吉身邊。有樂清楚,到了男人身邊的女人會有怎樣的變化。男女相交會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令人親近纏綿。男女在閨房中是野獸、是惡鬼。

“茶茶,”過一會兒,有樂方道,“舅父覺得你實在可憐!”

“可是,如果去復仇……”

“是啊,心懷深仇大恨去接近他,真令人擔憂。都是舅父的錯!”

“舅父說什麼?”

“唉!你心懷仇恨去接近他,舅父一面感謝大人對我的恩典,一面又心緒煩亂。”

茶茶突然挑起眉毛,她或許不會把舅父的怨氣告訴秀吉,只是無奈地面對事實,臣服於秀吉。可是,舅父的話深深刺傷了她,刺得她敏銳的心志一顫,暗道:舅父對我懷有戒心!

至少,過去有樂在茶茶心中確有一席之地。有樂乃已故右府大人幼弟,卻無力與秀吉爭雄,就裝成風雅之士,在秀吉羽翼下生存。他既不死心塌地地追隨秀吉,也不公開叛逆,是有見識之人。他的目光比常人敏銳,能看透世上所謂道德義理,可是現在,卻因兒女情長計較起來。

當茶茶說要為了復仇到秀吉身邊,他便馬上狼狽起來,成了一個低三下四的小人。茶茶甚是失望:舅父竟會這樣!她對有樂的敬意一掃而空,她想起有樂在秀吉面前的奴才模樣,以及與茶友相處時的小心翼翼,頓時心生厭惡。這麼任性、自私、害怕秀吉的舅父,怎配說出男女之情?

“舅父!”茶茶眼裏閃着惡意的光,聲音也尖銳起來,“您是說,我去關白大人身邊,不可心懷怨恨?”

“是呀,否則你無法應付。”

“那麼,我改變主意了。”

“改變主意?”

“我忘不掉對關白大人的仇恨,不能去他身邊。請舅父把我這個意思告訴大人。”茶茶若無其事地把頭轉向一旁。有樂更加窘迫。她若先這樣說,還有辦法。可現在她改變了主意,如自己因畏懼關白而強迫她,那便全是他有樂的無德了。有樂似被茶茶戲耍了。

“不必隱瞞什麼,請原原本本告訴關白大人。”

“茶茶!”

“怎樣?對大人,我談不上有什麼兒女之情。我恨他,更不能去。請明明白白告訴他!”

茶茶成了要把有樂逼入絕境的母豹。當然,這恐是女人通常的嫉妒心使然。有樂只是顫抖着,無言以對。

茶茶此時的感情如脫了韁的野馬。舅父為何如此骯髒?她愈想愈覺得有樂可恨,輕哂道:“要不就說,我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告訴他,我對他的恨永世難消!”

有樂依然無言以對,唯干瞪着屋頂。茶茶咧嘴笑了,旋義道:“舅父鬥嘴自非關白對手,便聽我的吧,按我的意思去辦。”

“茶茶!”

“我決心已定,不去!”

有樂閉上眼。茶茶確非尋常女子,可是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如此尖銳地衝著有樂的私心而來。她應該清楚這樣不妥,卻寸步不讓,這個女子性子太強。雖說天無絕人之路,可路在何處?有樂正這麼想着,茶茶的話更咄咄逼人:“男女之事不同於尋常世事。在關白的威儀面前,尤其如此!”

“……”

“我惱恨,更不能容忍居於北政所下風!”茶茶說得咬牙切齒。

有樂突然悲哀不已,他已心亂如麻。不過,茶茶亦幾近瘋狂,這全乃她經歷坎坷使然。她從不饒人的暴躁性子,終是給有樂惹來了麻煩。

“舅父怎的了?”茶茶問,“為何不說出你有新招?難道您說話前沒有考慮過嗎?請舅父告訴茶茶,茶茶當怎麼做?”

“茶茶,是舅父思慮不周。”有樂說著,一大滴悲愁的眼淚,滴在榻榻米上,“舅父說了不當之言,請茶茶原諒。”

“這……這,舅父未說夢話?”

“不!是事實,確實是長時積壓在舅父心裏……”

“哼!”茶茶火冒三丈。她的體內流着和信長相同的血液,只要對方亂了陣腳,她就會乘虛而入,殺得人丟盔棄甲。而有樂不過一個溫厚膽小之人。

“唉!”有樂繼續道,“舅父無能,只是想說出心裏話,卻傷了茶茶的心。請原諒。”

“哼!”茶茶並不滿意,道,“真實就是自私。自己沒有主意,卻想試探我!哼!其膽如貓,其心若蛇!”

“茶茶?”

“哼!”茶茶猛然探身出去,“如不是,就馬上帶我離開這裏,逃到讓關白找不到的地方,到那裏再談男女之事!”

“這……”

“如無這個膽,就是貓!一開始就被關白的威風嚇住了,完全遵照他的旨意,卻假惺惺對我說這說那,不過是想玩弄我罷了,其心若蛇!”

“茶茶!”

“惱了?哼!若真惱,就當場把我殺了。你可以去稟告關白,我茶茶對他之恨永世難消!把我殺了,來,殺!”

有樂被氣得眼冒金星。他當然沒有膽量殺茶茶姬,茶茶早就看到了這一點,才敢如此一說。

“要殺我,還是一起棄世而去?”

“如……如我都不選,你會怎樣?”

“哼!”

“唉!我已無話可說,除了道歉,已無他法。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傷了你的心。”有樂確實世故,他知長輩輸不得,“在器量上,我哪裏是你的舅父,連當你的表弟都不配,我只能在關白的庇護下苟且偷生。舅父卻把這些全然忘卻了,說出怨恨的話,使你困擾。唉!”

“舅父看到了自己的私心?”

“茶茶!舅父不敢殺你,也無帶你逃離大坂的膽識。”

“我便只有委屈自己去侍奉關白了?”

有樂不答,算是默認。他一直看着茶茶,眼淚撲簌簌落下來。茶茶恨得咬牙切齒。

其實茶茶姬不當對有樂怒目而視,但她也不是那種易沉溺於同情及痛苦之中的人。若人針鋒相對,茶茶的反應倒會很激烈。可是,若對方一言不辯,像江河之水那麼自然,她反而無言以對了。她認為,有樂的話純為一派胡言,但他這樣誠懇地反覆道歉,反而使她困惑了:也許,這才是舅舅的本意,他用那些瞎話,掩蓋希望我去侍奉關白的真意。

茶茶冷笑道:“一有機會,便想出人頭地,真是其心如蛇!”

“唉!”有樂唯有嘆息。

“這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嗎?嘴上說對我的感情已逾越親情,可首先思慮的還是自己的安危!”

“舅父的話全是胡言亂語。”

“哼!”茶茶突然有些哀怨地沉默。舅父不過處處遵循秀吉的旨意而已。她驀地站起身,想避開舅父,好好安靜一下。陽光把外面的地面烤得滾燙,燕子拂過翠綠的青葉,亦無一絲涼風。

她對世上柔弱的男人有着深深的同情,這些久久刺痛着她的心。她在屋子裏來回踱了兩趟,再次面對庭院耀眼的陽光時,笑了起來。“舅父既不敢殺我,又不能帶我逃出大坂……哼,難道得由我來拯救這個軟弱不堪的舅父?”

“茶茶!”

“放心吧,我不如對您直說。”

“哦?”

茶茶仍注視着庭院,道:“我向來就不能忍受懦弱的男人!我也不喜父親,他被秀吉殺了!連右府大人也不夠強韌,他便也遭了光秀的毒手。一看到那些低三下四的男人,茶茶就氣憤,因此,這世上能讓我瞧得上眼的,只有兩人——一是關白,一是皇宮裏……”茶茶肆意大笑。她明明白白地說出了自己的心意,頓覺眼眶濕潤了。這乃是經歷了一番冷靜思考才得出的結論。茶茶不喜柔弱男子,這當然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弱肉強食的亂世在她的成長中留下的巨大陰影。柔弱,是醜陋,是屈辱,是不幸,是悲哀!只有天下最強大之人,才是她的“至愛”。

茶茶背對着有樂,冷冷道:“要救您,只有一人,便是關白。”

“哦?”

“關門乃是強者,這便是我們的命!”

“……”

“我不會讓他看到我的眼淚,我會把怨恨深埋心底,像達姬高姬那般無憂無慮。”

茶茶突然回頭,看着有樂。她很想靠在舅父膝上撒嬌,卻又不想將自己軟弱的一面暴露給對方。依她的性情,她不是號啕大哭、開懷大笑,就是口若懸河說個不休。

茶茶顫抖着嘴唇道:“可是,不能這麼隨便打發我。我是信長公的親人,不能屈居出身卑微的北政所之下。需由您去交涉這些事。”

“你是說如何迎娶之事?”

“當然!給我建一座我喜歡的漂亮城池。”

“一座城?”

“不是那種三萬石五萬石的小城,要能與大坂城媲美,不得遜於聚樂第,還要足以誇示關白威儀。”

有樂已說不出話來。

“向關白要一張誓書,說絕不會讓我居於北政所之下。別想讓我住在聚樂的小破屋!若不能做關白夫人,他休想娶我!”茶茶侃侃而談。有樂茫然地注視着她。他覺得茶茶姬的直言令人害怕,她不愧是名震天下的織田信長的外甥女,更是秀吉一生迷戀的小谷夫人的女兒!

“怎麼不說話?舅舅不能去交涉嗎?”

“不,這……”

“就照我的要求去交涉!若事成,我便閉着眼睛嫁過去。”

有樂被逼上梁山了。看來茶茶已是鐵了心,說什麼她已聽不進去。但在關白那裏,在世人眼申,給茶茶推波助瀾的,難道不是織田有樂齋?有樂心一橫,道:“好!我會原原本本稟告關白。”

“不是稟告,是交涉。”

“對,我去交涉,以此來贖罪。這是關白先提出來的,我得找他交涉才是。”有樂決心已下,即使秀吉生出雷霆之怒,他都得忍了。

有樂一應,茶茶卻茫然了,她也不甚清楚自己方才說了什麼話。對有樂的反感,對秀吉難以啟齒的親切,再加上自己的任性,一切似已無可挽回。茶茶緊抿着嘴唇,突然淚如泉湧,悲喜交加:她是喜歡秀吉,還是惱恨秀吉?

“茶茶,”有樂也似恢復了平靜,道,“我們說了不少不當之言,連深藏在心中的事都說了出來。那些事,天下無人能知。我的苦,你的怨,都無人知。這些事,休要在任何場合提及!”

茶茶又獃獃地望着屋外,心頭三分哀怨,三分惱恨,三分苦痛,還有一分茫然。淚噴涌而出,濡濕臉頰,滔滔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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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6·雙雄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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