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加特
張琪譯
每天早晨,哈特起床后,總要坐到屋后陽台的欄杆上扯大嗓門朝對面叫到:“有事嗎?博加特?”
博加特總是在床上翻動一下,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咕噥:“有事嗎,哈特?
他為什麼叫博加特可是件神秘的事;不過,我猜一定是哈特個他起
的名字。不知大家是否記得拍攝電影《卡薩布蘭卡》那年。就是那年,博加特的名字紅遍了整個西班牙港,許多年輕小夥子紛紛開始仿效博加特那種冷漠的處世態度。
人們叫他博加特以前叫他佩興斯①,因為他從早到晚總在玩那種遊戲。其實,他並不喜歡打牌。
不論你什麼時候走進博加特的小屋,你都會發現他坐在自己的床上,面前放着一張小桌,上面擺着七行紙牌。
“夥計,有事嗎?”若有人來,他總是這麼輕聲招呼一句,然後就不說話了,一沉默就是十或十五分鐘,你會覺得真同博加特說點什麼幾乎不可能,他對什麼好象都提不起興趣,而且傲氣十足。他眼睛很小,又老是睡意朦朧。他的臉很胖,頭髮幽黑髮亮,手臂圓潤豐滿。可他並不滑稽。他做什麼事都不慌不忙,即使他洗牌時舔一下大拇指的動作也很優雅。
他是我見過的最冷漠的人。
他借口謀生要開裁縫店,甚至還付錢讓我為他寫個招牌:
本店專事裁縫
訂做各類西服
價格低廉公道
他買了台縫紉機和一些藍的、白的和棕色的粉筆。但我怎麼也想像不出他能和什麼人競爭;而且在我印象中,他連一件西服也沒做過。他有點像隔壁的那個木匠波普,波普就從未做過一件像樣的傢具,可整天總是計劃呀,刨呀鑿的,做着我認為他其為榫頭的東西。每次我問他,“波普先生,你在做什麼呀?”他總是回答說,“啊,孩子!這正是問題所在,我在做一個沒有名字的東西。”可博加特倒好,連這樣的作為也沒有。
小時侯,我從未想過博加特是怎麼掙錢的。那時,我總以為人長大了自然就會有錢。波普有一位干各種活計的老婆,結果常常是成了許多男人的朋友。我從來想不出博加特會有母親或者父親,他也從不往他的小屋帶女人。他住的那間小屋叫僕人房間,但從未有什麼侍侯那間大屋主人的僕人在那住過。不過是建築上的設計罷了。
像博加特這樣的人居然也會交朋友,在我看來還真是奇迹。不過,他確實有許多朋友;有一陣他還算得上是本街最受歡迎的人呢。過去我常見他蹲在行人路上,身邊圍着的都是本街上的大人物。就是像哈特、愛德華和埃多斯這樣的人跟他說話,博加特也總是眼皮朝
下,用手指在地上話圓圈。他笑時從不出聲。他從不講什麼故事。但是,每逢大家聚會時,大家總是要說:“我們得請博加特來。那傢伙鬼着呢。”我猜,博加特一定給了他們很多安慰和快樂。
要麼哈特怎麼會像我剛才說的,每天早上都扯大嗓門叫道:“有事嗎,博加特?”
要麼他就有耐心天天等博加特那句模糊不清的回答,“有時嗎,哈特?”
但有天早上,哈特叫過之後,卻沒人回答。過去那種似乎一成不變的東西消失了。
博加特不見了。他走了,一句話都沒說就離開了我們。
整整兩天,街上的夥計們都一言不發,心情難過,大家聚在博加特的小屋裏。哈特拿起留在博加特桌上的那副紙牌,又若有所思地將它們兩三張兩三張地拋落下來。
哈特說:“你們想他會不會去了委內瑞拉?”
但沒人知道。博加特很少對他們吐露什麼。
第二天早晨,哈特起床后,點了一支煙,然後走到屋后的陽台上,剛要張口叫,突然想了起來。那天早晨他給牛擠奶的時間比平時要早,牛很不高興。
一個月過去了,又過去了一個月,博加特還是沒有回來。
哈特和他的朋友索性將博加特的房間當作了他們的俱樂部。他們在那兒打牌、喝朗姆酒、抽煙,有時還把偶然遇到的女人帶去。沒過多久,哈特就因聚眾鬥毆、賭博遭到了警方的通緝,他得花很多錢才能把自己從麻煩中賄賂出來。
好象博加特從未到米格爾街來過一樣。畢竟博加特在這條街上只住了4年左右。他剛來時只帶了只手提箱,想找個住處,哈特正蹲在家門口,一面抽煙,一面讀着晚報上有關板球積分的報道,博加特就問了他。即使是那會兒他的話也不多。據哈特講,他當時只說了一句,“你知道哪兒有房子?”哈特把他領到隔壁的院子裏,就是這間帶傢具的僕人房間,每月租金8美元。他立刻在那兒安置下來,然後就取出一疊紙牌,獨自玩起來。
這給哈特的印象很深。
從那以後他一直是個神秘的人。他成了“佩興斯”。
等到哈特和其他人已經或快要把博加特忘了的時候,他卻回來了。他是一天早晨7點左右回到家的,進門后發現埃多斯和一個女人在他床上。那女人尖叫着跳了起來。埃多斯也跳了起來,但並不是害怕,只是很尷尬。
博加特說:“走開。我累了,想睡覺。”
那天下午他一直睡到5點鐘,等他醒來時發現屋裏擠滿了老朋友。埃多斯的嗓門又大又噪以掩蓋他的難堪。哈特帶來了一瓶朗姆酒。
哈特說:“有事嗎,博加特?”
“有事嗎,哈特?”哈特見博加特接過話茬,好不高興。
哈特打開朗姆酒,又吆喝波依去買蘇打水。
博加特問:“哈特,你的牛都好嗎?”
“都好着呢。”
“波依呢?”
“也好。我剛才還叫過他,你沒聽見?”
“那埃羅爾呢?”
“他也很好。不過博加特,出了什麼事?你好嗎?”
博加特點點頭,然後喝了一大口馬德拉斯產的朗姆酒,接着又一口,又一口;沒過一會兒,他們就把那瓶朗姆酒喝光了。
“不要緊,”博加特說,“我再去買一瓶。”
大夥從未見博加特喝過這麼多酒;也從未聽他講過這麼多話;他們都很驚訝。可是沒人敢問博加特到哪兒去了。
博加特說:“你們這幫小子就沒離開我這屋吧?”
“沒你在,不一樣,”哈特回答道。
不過大夥都很緊張。博加特平時總是抿着嘴說話,可這次他的嘴巴卻有些抽動,口音里還帶點美國腔。
“當然,當然。”博加特這兩句話說得純正極了。他就像個演員。
哈特不清楚博加特是不是醉了。
你們知道,就相貌而言,哈特很像演員雷克斯.哈里森,他平時總是極力增強這種相像。他也把頭髮朝後梳,兩眼眯縫着,說起話來簡直是哈里森。
“見鬼,博加特,”哈特說,他變得頗像雷克斯.哈里森。“你還是快點把一切都告訴我們吧。”
博加特露出牙齒笑了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我會說的。”他說完站起身來,將兩隻大拇指插進腰帶里。“別急,我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的。
他點了一支煙,然後朝後仰去,煙熏着了他的眼睛,他眨了眨眼睛,然後慢條斯理地講起他的故事來。他在一條船上謀了份差事,去了英屬圭亞那。從那兒他下船去了內地,在魯普羅尼當上了牛仔,向巴西走私物品(他沒說是什麼),他還將一些年輕的巴西女子帶到喬治敦。他在喬治敦開了家最棒的妓院,幹得正紅火,拿了他賄賂的警察卻背信棄義,將他抓了起來。
“那地方可高級了,”他說,“沒有乞丐。都是些法官、醫生和市政要員。”
“然後呢?”埃多斯問。“進了監獄?”
“你怎麼這麼蠢,”哈特說。“要是監獄,這老兄怎麼會和我們在這裏?為什麼你們這幫人都怎麼蠢?你幹嗎不讓他講下去?”
可是博加特生氣了,拒絕再說一個字。
從那時起,這幫老兄之間關係發生了變化。博加特成了電影中的博加特。哈特成了哈里森。早晨的對話變成了這個樣子:
“博加特!”
“住嘴,哈特!”
博加特現在成了街上最讓人害怕的人。據說連“大腳”都很怕他。此時的博加特竭盡酗酒、打賭、賭博之能事,經常對街上過路的單身女子罵髒話。他買了一頂帽子,把帽沿壓得低低的幾乎遮住了眼睛。他常常一個人站在院子的那堵高高的水泥護牆邊,雙手插在口袋裏,一隻腳抵着牆,嘴裏永遠叼着根香煙。他幾乎成了一個固定的風景。
後來,他又不見了。本來他正和一幫朋友在他屋裏打牌,突然起身說,“我去上個廁所。”
他們就四個月再沒見到他。
等他回來時,人長胖了點,不過脾氣也變壞不少。他的口音這次可完全美國化了。為了完成這一模仿,他開始向孩子擴張。他在街上招呼他們,給他們錢買口香糖和巧克力。他喜歡摩挲他們的腦袋,給他們忠告。
他第三次出去又回來后,在自己的房間裏為本街所有的孩子,或用他的話說“小傢伙”舉辦了一個盛大的聚會。他買了好幾箱可口可樂、百事可樂和差不多一蒲式耳的糕點。
後來,那個住在米格爾街45號的警官查爾斯來了,把博加特抓了起來。
“別胡來,博加特”的警官查爾斯說。
但是博加特沒明白他的暗示。
“怎麼回事,夥計?我可什麼也沒做呀?”
警官查爾斯告訴了他。
這件事在報上引起了反應。指控是重婚罪;不過報上都沒有披露,所有內幕細節都得靠哈特去發現了。“你知道,”那天晚上哈特在行人路上說,“那老兄在圖那普那離開了他的第一個老婆,然後去了西班牙港。他們生不出孩子。他在這兒一直覺得很傷心、很壓抑。然後他又走了,在卡羅尼找了個姑娘,他給了她一個孩子。卡羅尼人從不拿這種事開玩笑,所以博加特只好和那姑娘結了婚。”
“可他為什麼又離開了她?”埃多斯問。
“為了做個漢子,和咱哥們在一起。”
①Patience,意即“耐心”,也是一種單人紙牌遊戲。
本篇選自《米格爾大街》花城出版社1992年9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