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教授在日出不久后醒了過來,即使穿了好幾層皮裘仍冷得發抖。好半晌,他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然後他才記起自己夢魘般的處境。
看到蜜娜里着皮裘,溫暖又合宜地睡在一旁,仍在保護圈內,他感到如釋重負。老教授僵硬又緩慢地站起身,拂掉沾在衣服上的雪。他非常謹慎地走近蜜娜,彎身注視沈睡的她,伸手為她把頭巾拉好,並拂開額前的黑髮。
是的,正如他所害怕的。
在他昨夜以聖餅碰觸之處,燒灼出魔鬼的記號,如罪惡本身般的血紅。
教授認為她既已被吸血鬼的血所污染,便不可能自己越過這個聖圈,一如那三個女人不能越進。
此刻他已看不到也聽不到那三個了。她們已如他所預料的,在日出時分就退走了。自哈克對他在古堡經驗的陳述中,豪辛知道她們必然回到哪裏去了。他也知道現在自己必須做什麼——他此行該做的事。
昨晚的危機,最後在瘧待狂的屠殺馬匹中達到頂點,反而使他的決心更加堅定。
豪辛緩慢地移動着凍僵的四肢,再次把將熄掉的火升起。一想到食物他便覺得噁心,但是他知道他非得有力氣不可。
老教授避免看到那些慘不忍睹的馬屍,走到篷車去,從里好的裝備中取出了麵包、干肉、和一瓶白蘭地。
蜜娜依然沈睡,卷在溫暖的罩袍中。就教授看來,那是一種自然的睡眠——要不然,呃,他也無法再為她多做些什麼了。
豪辛強迫自己吃了一些東西,又喝了點白籣地提神后,便提起了他那隻裝有各種必要特殊工具的袋子。然後,在顫抖的期待中,他壓抑着驚恐,開始爬上通往城堡禁地的斜坡。
爬沒多久,他回顧過一次。他不在時蜜娜會平安無事的;一定要如此不可。他除了將她留在那兒大約一、兩個鐘頭外,實在別無選擇。豪辛想着,最了不得的便是她會受到狼群的攻擊——真正的野狼。只是對於這一點,她也只好碰運氣了。雖然說她的身體可能有危險,她的靈魂卻是安全的!他所要對抗之物更要可怕得多了。
一個鐘頭后,天已大亮,豪辛出現在荒涼的城堡大門口。他累得腳步蹣跚,幾乎無法再動了。他緊緊里着沾滿了馬血的皮裘,因為他帶了那些被女吸血鬼割掉的馬頭。他發出嘶啞的吼聲,把那幾個馬頭一個接一個扔到附近的斷崖下,讓它們落入下方遠遠的河裏。
將近日落之時,豪辛已睡過也吃過,體力多少已復原。蜜娜已快醒過來了。豪辛注意到她看起來相當正常,不禁鬆了一口氣。當她困惑地注視他大衣上的血,豪辛只好低喃了幾句,解釋那是幾匹死馬的血。她沒有再追問下去。
蜜娜醒后不久,教授又勸她喝了些熱茶,然後兩人便很有默契地,將已燒了一天一夜的營火移到附近的一處山胛上,由此可以更清楚地俯視最近的路面。如果他們對路線和時間的計算精確,德古拉和他的追逐者必會順着這條路而來。
當然,如果他們的計算是錯誤的……那麼豪辛所指望的那些一人說不定已經死了,而吸血鬼王子終究得到了勝利。
蜜娜那樣瞪視着遠方的路面似乎已有好幾個鐘頭了。現在她突然宣佈道,“他來了!”
豪辛瞇眼往同一方向看去,但起初卻看不出任何端倪。他拿起望遠鏡,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什麼,使他叫喊出聲。
“他們在日落中賽跑——他們說不定會太遲——上帝幫助我們!”
號叫的狼群自附近山丘暮色中的森林裏出現了。遠處,在望遠鏡下已可明顯地看到,一輛由吉卜賽人護送的運貨馬車正以高速逐漸駛近。同時,更令教授心跳加速的是,四個騎馬的男人正在馬車後方緊追不捨。一分鐘后,在蜜娜與豪辛等待的山胛上,已可清晰地聽到昆西.莫利反叛性的吼叫聲。
隱約的槍響聲后現出的一小團煙,宣告溫切斯特槍已加入了行動。
蜜娜突然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也有可能是她聽到了呼喚,雖說豪辛什麼也沒聽到。不管是什麼原因,她驀然轉身背對那已顯明可見的追逐,精力充沛地開始爬向那背襯暗灰色天際的城堡。
教授瞪視着,叫道:“蜜娜小姐,等等!”
只是她卻充耳不聞。豪辛在憂慮下只好儘快跟在她後面攀爬。
必須走大路的馬車比起徒步攀爬的人自然要繞遠一點。然而,它的速度仍比蜜娜和豪辛在那崎嶇不平的地面向上爬還要快。這輛馬車在隆隆聲中經過了仍在往上爬的一男一女。他們兩人都可以看到已在前頭的車子,車夫拚命鞭打已精疲力竭的馬匹,還有一小群吉卜賽人騎馬護送。
狩獵者在他們後方策馬直追。
當四個追趕的騎士終於趕上馬車,且奮力迫車停住時,馬車已差不多駛到城堡了。三個英國人和一個美國人以槍火、軍刀和大刀,和德古拉狂熱的護衛們奮戰。
哈克自馬鞍上縱身一躍跳上了車,車夫立即對他揮鞭;幸好昆西一槍把他射倒了。
馬車在剩餘的護衛與追逐者的奮戰中飛速駛過了隧道,進入了城堡的中庭。
蜜娜和豪辛邁步追趕。豪辛趕不上她,又氣喘吁吁地無法叫喚她。
狼群仍在他們四周啤叫。
他們跟跪地跑進中庭時,正好及時看到混戰的結尾。
傑可.席渥以軍刀刺進一個吉卜賽人,以保護蜜娜和豪辛。
昆西也自背後揮刀殺了另一個吉卜賽人。
阿瑟開了一槍,了結了昆西的襲擊者、也是德古拉的最後一個盟友。
強納森、哈克對四周仍持續的戰鬥不加理會,以瘋子般的堅定全力集中於他自己不可動搖的目的。他已開始割着將德古拉的木箱綁到馬車上的繩索。這時,箱蓋在一聲爆炸聲中突然向上飛開,箱內那臉色蒼白的白髮人形發出一聲怒吼,用力揪住了哈克的頸項。這兩個人在掙扎中雙雙跌到地上。
在蜜娜驚恐的尖叫聲中,她的丈夫揮動彎刀,用力割裂了敵人的脖子。德古拉的血噴濺而出。
在這一刻,昆西用最後僅存的力氣大吼了一聲,站起身來往前一撲,手中的獵刀便插入了德古拉的心臟。
吸血鬼的生命迅速消褪,然而他還有足夠的力氣將昆西一把掉到雪地上。接着,依舊傲然挺立的德古拉怒目瞪視只有他看得見的遠方,血從心臟及咽喉兩處大量湧出,拖着跟愴的步伐轉離他的敵人,朝禮拜堂的門口撤退。
蜜娜迅速抓起了昆西的溫切斯特槍,隨即衝上前去擋在那死去的惡魔,和她勝利的朋友之間。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她竟舉槍對準了她自己的丈夫。
數小時以來——或許是數日以來吧——哈克瞼上殺戮的表情第一次變得柔和了。
“蜜娜!”
臉已恐怖地變形,成為死亡化身般的德古拉,也轉過身來望着她。
“蜜娜?”他的口吻充滿了溫柔的愛意。
她痛苦地凝視那將死的惡魔好一會兒。然後,當德古拉移開目光,再度朝禮拜堂退去時,蜜娜也慢慢地跟隨着他。她仍堅定地舉槍對着那一群男人。
她以一種緊張的聲調問那四個站在雪地中的男人:“等我的時間到了,你們也會那樣對我嗎?‘會嗎’?”
阿瑟本想沖向她,試着奪下她的武器,可是已深切明了的哈克卻伸出臂膀制止了他。
“不,讓他們去吧。讓她去。”
豪辛了解地點點頭。
蜜娜緩步後退,跟着德古拉進入黑暗的禮拜堂。她抵擋這些人的決心並未絲毫動搖,直到一切終結之前。
她從裏面當著他們的臉用力關上那厚重的門。
門外,豪辛任他剛揀起的武器又落到地上。他面對禮拜堂,因疲憊而步履不穩,低下頭專心默禱。
哈克突然喊道:“那裏面有什麼?”
豪辛再度抬起頭。“那是禮拜堂。”
沒有人問他他怎麼知道的,也沒有人問他他皮裘上的干血來自何處;哈克只是靜默地接受了他的答案。
老教授又一次低頭禱告:“讓他安息……讓他在安寧中沈睡。我們全都成為上帝的瘋子了。”
同時,傑可.席渥摟着已經垂死的昆西;任何醫生都已幫不了他了。
當蜜娜再度睜開眼睛時,在她身下那男人的臉是死寂的。那是一張年輕、安詳、又英俊的人臉。
蜜娜緩緩站起身,朝緊閉的禮拜堂大門走去。就在這同時,再也等不下去的強納森用力推開了門,衝到裏面去,擁住了他的妻子。自她丈夫欣喜的表情,蜜娜知道她的額頭與白雪一般無瑕。吸血鬼的紅色詛咒已經消失了,王子戰士已經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