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奚靈莊園的燈光又一次燃到寂寂深夜。樓上的一個房間內,席渥大夫仍守在露西的床畔。
他再次量量病人的脈膊,愁苦地搖搖頭,然後靜靜走出病房.到大廳去舒展一下四肢,讓自己保持清醒,也試着思考。
在那當兒,一輛出租馬車駛到奚靈莊園的人口處停了下來。車上下來的是個中年男士,體態適中,頗有威嚴。提着一隻大大的藥箱——他匆匆離開阿姆斯特丹,渡過海峽而來,把大部份的行李,都留在倫敦市中心的柏克萊飯店了。
付過車費后,亞伯拉罕.凡.豪辛佇立半晌.眨眨眼打量着眼前這幢華廈,彷彿樓上那幾扇透出燈光的窗子可能向他透露有關病人的事。
希渥大夫離開病房后,露西暫時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裏。
但只是一下子而已。當她漸漸察覺到徘徊在落地告外陽台上的一個安靜、可怖的黑影時,她突然醒了。才不過幾分鐘前傑可.席渥在她沈睡的臉上所看到的虛脫消失了;現在露西顯得精神奕奕,甚至是快活的。
她的眼眸明亮。淫蕩地對着窗玻璃外那隱約可見的東西微笑,挑逗地拉開了被子。
一個睡眼惺忪的的僕人宣佈豪辛抵達后,傑可急忙下樓來,發現他的老師正在前廳脫下帽子、手套和外套。
他如釋重負,幾乎是跑着迎向前去,伸出兩手致意。“教授,勞煩你來!”
“我是應朋友的召喚而來的!”老教授緊握着手下放,細心審視傑可。不一會兒,豪辛的表情由變得嚴肅了;他輕易看出,社交的寒喧問候和敘舊最好延後再說。
他刻不容緩地要求道:“傑可,把這個病例詳細告訴我吧。”
傑可以疲弱的手指梳理了一下頭髮,簡明地敘述了露西的種種癥狀,以及他已進行過的試驗。
他歸結道:“她有所有一般貧血症的徵象。她的血液分析正常——然而,又不十分正常。她顯示了持續的失血——可是我找不出原因。”
豪辛尚未想出下一個問題,便已聽到樓上傳來高潮的號叫聲。
兩個男人驚訝地互望一眼后,便一語不發地跑上樓去。傑可在前,豪辛則提着藥箱,喘着氣跟在後面。即使當他們砰砰跑上樓之際,露西淫蕩的呻吟聲也並未停止,好一會兒后,在某種最高潮中戛然而止。
又過了一會兒,傑可和豪辛一前一後地衝進了她的房間。
豪辛在進入時猛然停住,“老天爺!”
八角型落地窗完全敞開,窗幔在冷風中飛舞。幾乎是全裸的露西橫躺在床上,枕邊有一小攤半乾的血,胸部上下抽動掙扎着要呼吸。
豪幸立刻移步到床畔,檢查病人是否有流血的傷口。他特別注意頸項部位——平時掩飾的黑色高領已經取下。老教授拉起被單將病人裸露的身軀蓋住。
然後他轉身面對傑司;後者剛關上通往露台的落地窗,並確定已經閂緊,又把窗慢拉攏了,才回頭走向床畔。
豪辛堅決地對他的學生說:“時間緊迫。”傑可從未看過他如此堅定。他又說:“我們必須立刻為病人輸血。”
傑可點燃了床邊的一根蠟燭后,驚訝地抬起頭。“輸血?這程序你很熟練嗎?”
“熟練?”豪辛搖搖頭。“沒有人熟練的。我不過是用藍氏的方法做過實驗而已。雖然要冒很大的危險,我們卻別無選擇。如果我們袖手旁觀,這個女孩今晚就會死的。”
外頭大廳傳來了騷動聲。僕人們都很慌張有兩個女僕更拿着燈,將頭探進卧室。
傑可迅即對僕人發令,將他們打發了,並警告他們不得驚醒露西的母親。同時,豪辛自醫藥箱中取出了進行這個大手術所需的工具——幾根橡皮管,管璧薄得近乎透明兩根大針,還有一些附屬配件,包括一個小型的手操作唧筒。
傑可忙着排好桌椅,並在床鋪四周圍放了許多盞燈,仍然驚異地觀察着種種配備。
“教授,看來你早已準備好要輸血了嗎?”
他的老師面色注重地點點頭。“是的。由你電文中所說的,我就懷疑到了——現在的確是必要的。”
新的腳步聲,較為沉重且幾乎是奔跑的,在大廳里響起。過了一會兒,阿瑟.洪鳥已出現在露西的房門口,連帽子和外套都來不及脫下。
傑可意識到阿瑟必然剛剛離開他病危的老父——哥德泯爵爺。他看到卧室里的一幕時,既震愣又驚異,毫不了解地瞪視房裏那兩個男人。然後他又注意到床上那蒼白瘦削的身形,以及已經沾了血的被單和枕頭。這一切使阿瑟的神經綳得緊緊的。
“見鬼了?”阿瑟踏步向前,怒喝道:“你想對露西幹什麼?”
傑可急忙阻撓。“阿瑟,這位是專家,豪幸。他正在設法救她,老友。”他很快地較正式的介紹兩人。
全神貫注於即將展開之醫療工作的豪辛並沒有伸手相握,只是抬頭看看,點頭致意。他的臉色沉重而堅毅。
“啊,未婚夫。”他低聲哼道:“你來得正好。這位姑娘病得不輕。她需要血,且非有不可。把外套脫掉吧。”阿瑟幾乎毫不遲疑,但豪辛覺得連半秒鐘的遲延都嫌太久。他又吼了一句:“把外套脫掉!”
外套和帽子立刻脫落。阿瑟現在歉然而畏怯。“原諒我,大夫。我的生命便是她的。我願意用盡身上的血救她。”
豪辛露齒表示某種笑意。“我並不要求那麼多——還不到時候。不過來吧!你是個男子漢,也正是我們所要的。”他一揮手,指着床畔的椅子。
“本來傑可是要捐血的”——這對傑可來說還是新聞,因此他猛地抬起頭來這名年輕的醫生根本還沒想到選擇捐血人的程序——“因為他比我年輕有力。但是現在你來了,你是個更好的人選。我們的神經不及你的沉着,我們的血也沒有你的清明!”
傑可讚賞地觀察到,老教授顯然因為這夜半的挑戰而精神抖擻,甚至相當亢奮,雖然才剛經過渡海的疲累旅程。他仍繼續準備工作,拿起兩根又粗又大的空針管,一手一根,在後面連上橡皮管和唧筒。
他的低笑聲好似有些瘧待狂的傾向。
這當兒傑可已脫掉阿瑟的外衣,撕掉他的襯衫袖子,讓他坐到床畔的椅子上,綁緊他的臂膀,摸摸一根突起血管。
現在,豪辛迅速接部就班地進行手術。
他把大針插進露西臂上時,她因短暫的痛而顫抖了一下,但依然不省人事。阿瑟看了不覺皺眉,接着他自己的臂膀也挨針了。然後他便平靜地靠椅背而坐,遵照教授的指示以另一手握好針筒和橡皮管。阿瑟焦急的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露西的臉龐。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挨過,橡皮管自載着暖暖的血液,兩位醫生偶爾會就輸血過程交換幾句短暫的術語,露西的臉頰上也漸漸恢復了一點生氣。最初,情況的改進是微妙而難以察覺的,但旋即便看得出她轉烏紅潤的氣色。
蒙辛仔細地觀察這個結果,直到事實再也不容質疑時,他才算鬆了一口氣。
此刻,老醫師把手術的監護交託給傑可后,又在他的醫藥箱裏搜尋,這回拿出了傑可認為甚至比輸血器具更難以想像的東西:一大把白色花朵。
傑可和阿瑟瞪大眼睛望着他把這些花插到露西床畔的花瓶內,卻把原先插在瓶里絢麗的鮮花隨意丟了。接着,他又從皮箱內拿出更多同樣的白花已編成一圈的,如項鏈般掛到病人脖子般。豪辛對這些話並未加以解釋。
傑可避開阿瑟詢問的目光。他嗅嗅白花散發出來的氣味,努力不露出他自己的迷惑不解。
大蒜?
若非他熟識老醫生已有許久,他大概會以為豪辛發瘋了。
豪辛顯然對房內的佈置感到滿意了,便看了看錶,又把表放回口袋裹,接着他檢查過病人和捐血者的狀況后,又一次看看錶。在靜默的房間裏,三個男人都可聽到表的嘀喀聲。
最後老教授自阿瑟和露西的臂膀上移開了橡皮管,並簡單地為他們包紮了傷臂。
幾分鐘之後,臉色雖還有些蒼白的阿瑟已再度站起身,穿上外套。這時,露西瘦削的身子突然發出一聲響亮的尖叫。這尖叫聲十分駭人,因此三個男人一時都不由自主地退開了床邊。
露西又尖叫了一聲。“這就是我不能呼吸的原因嗎?”在一股似乎並不自然的精力中,她在床上坐起身,拿起桌上那瓶白花,用力一丟,使花瓶掉到較遠些的地板上,應聲而碎。
豪辛不知為何對這反應竟不感到太訝異。他幾乎是沉着地對病人說:“這些花是有療效的——好讓你睡得安穩——做些好夢——”
露西發出狂笑聲,猛力扯落了頸上的花圈。“這些花是普通的大蒜!”說罷她便倒在床上,突發的精力完全耗盡。
豪辛和傑可陪阿瑟走出卧房后,又返回檢查已經沈睡的露西。傑可心想,至少她看起來比豪辛剛抵達時好多了。
老教授又對傑可指出露西頸部兩點圈了白邊的紅色小孔。
“你想這些是什麼呢?”他問他的學生,並精明地瞅着傑可看。
傑可微一聳肩。“蜜娜她是露西的朋友,穆瑞小姐她告訴我說這些傷口是露西夢遊時不小心用別針造成的意外。不過,它們的確癒合得很慢。”
由教授的眼神,傑可知道他的答案是錯的。
傑司和豪辛加入了等在大廳的阿瑟。露西的一名女僕因十分擔心她的女主人,已受命去房間看顧她了。
阿瑟在捐血之後,臉色自然有些蒼白,而目也因失血而有些頭昏。豪辛說話則不着邊際,好似他的思緒並不在此處,勸告捐血人要多吃些東西,也要充分休息。
然後,走到玄關處時,老教授似乎是自言自語地低喃道:“我們打贏了第一場仗——可是我仍然為她害怕。”說著,他回過頭皺眉注視露西的房間。
阿瑟跟在兩個醫生後面。“我的血——沒有治好她嗎?”
正走到樓梯口,剛要抬級而下的豪辛連頭也不回地苦笑了幾聲,倒像是對他自己。
阿瑟無聲地向傑可請求解釋,但是他所得到的眼神,卻顯示了幾乎與他同樣深刻的無助。
三個男人繼澧走出大宅,走進了大花園,才不過四個月前,強納森.哈克曾在那段顯然比較愉快的日子裹,在這兒等着見他的未婚妻。
現在是溫暖又舒爽的九月夜晚,而且沒下雨,使人忍不住想深呼吸,凝視群星。露台上有一盞瓦斯燈,吸引了不少飛蛾,也在圍籬和磚牆上投下了明亮的光芒,更照出九月底仍在盛開的花朵和一小處噴泉。
阿瑟走到戶外之前曾先到餐室去繞了一圈,現在手裏拿了一瓶白蘭地,不時喝上一小口。
豪辛已半晌沒有開口了。他剛點上根雪茄,丟掉火柴,轉身向他的後進挑戰:“怎麼樣?現在你可以告欣我,這位姑娘為什麼會缺血了嗎?——”
傑可找不到答案。
“運用你的邏輯,”豪辛催促道:“小夥子,想呀!”
傑可注視通往露西卧房外露台的寬廣階梯露西房裏仍留了一盞燈。他沈思道:“她的頸部有那兩處傷口,或許並不是別針意外造成的,如蜜娜所想的——她的大量失血會是從那兒嗎?”
豪辛深思地咕嚕了一聲,好似表示贊同。他的態度似乎表明他的學生摸到端倪了,但還不夠深入。
他說:“傑可,你以前就是個很細心的學生了。現在,你是老師了——或者應該是。傑可,血流到哪裏去了呢?想想——”
傑可嘆了回氣,無可奈何地搖榣頭。“我真笨!不可能是從那些傷口或任何外傷流出的,不然床單早就全是血了。”他頓了一下。
“是嗎?所以呢?”
“除非……”傑可再度猶豫。某種可怖的解釋恍如鬼火般在他眼前的空中回蕩,但在他可以捕捉之前便又飄走了。
老教授猶如戲劇中誘惑者的角色股走近傑可身旁,對着他的耳朵低語。
“除非?除非?怎樣——怎樣?”
同時,阿瑟卻只能在可悲的困惑中旁觀、傾聽,一點也幫不上忙。
傑可伸出雙手,彷彿這樣可以摸出真相,一種依然難以觸摸到的真相。
豪辛咬着雪茄,毫不留情地迫近他。“哈——想想看,傑可,你還有腦袋哩。把你的腦子打開吧,讓我看看你現在在想什麼!”
傑可在挫折感和氣憤的交織下,終於轉向老教授,狂亂地比了比。“我所能想到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東西正在使她的生命流失!該不會是有什麼東西跑上樓去,吸她的血,然後就飛走了吧?”
“對了。”這是個簡短卻毫不妥協的挑釁。“對,為什麼不是呢?”
“夠了。”阿瑟堅定地插了一句,隨即打了個嗝。他已吞掉了酒瓶里的最後一滴白蘭地,而在他剛輸過血的衰弱狀態下,造成了麻醉的效果。他搖搖晃晃地在一張石長椅上坐了下來,任酒瓶掉到身旁的地上。
另外兩人對他暫時不加理會。豪辛仍在緊迫盯人地逼他的學生。
“聽我說!傑可,你是個科學家。你不認為在這宇宙間有些你無法了解的事——而卻是千真萬確的嗎?”他用手比了一下星光閃閃的夜字。
“你知道我並不認為。”傑可皺眉答道。
“哦?”他的老師亳不放鬆。“那麼催眠術呢?電子——磁場呢?”
傑可不得不讓步。“你和查寇證明了催眠術是可能的。”
“靈體呢?鬼魂現形?”
“我不知道——”
“啊哈!對了……你現在承認有很多事你並不知道,我告訴你吧——”豪辛頓了一下,確定另兩個人都在全神貫注地聽着他。“聽我說!是一個東西在吸她的血,正如你剛才說的。而親愛的露西——天可憐見——又吸下了這東西本身病態的血液,結果便是,她會變成和這東西一樣的……惡魔……野獸。”
英格蘭又是早晨了。當蜜娜自僕人議論紛紛的口中,聽說了夜裏的騷動和疾病時,她深感不安。她在奇異地邂逅了王子而極晚到家后,便回到與露西相鄰的房裏休息,很快便陷入沈睡中,什麼也沒聽到。
今早,當蜜娜看到露西在她自己的房間內安睡時,她才舒了一口氣。她焦慮地搜尋她朋友是否有任何改善的跡象后,不得不承認枕頭上的那張臉雖依舊蒼白,但比昨天她離去之前所看到的要好一點。
昨天……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了。
她,蜜娜,雖說技術上而言仍和從前一樣貞潔,現在竟另有一個不該有的情人了。真奇怪,真令人難以理解。
而且她知道——雖然無助,卻絕對肯定——她會再去見她的王子,愈快愈好。